第三章 沈园老家人日子过得清贫,远方客来并无什么好酒好菜招待,慌忙去屋后沏壶 常喝的粗茶,烧水的时候听见园子里有鸡鸣拍翅的声音,恐是邻家养的毛畜牲又挖 了篱笆进来抓刨,便持一把竹帚出门去赶。红姑听见园子里咕咕鸡叫与老人上气不 接下气的叫喊声响成一片,心里颇为不忍,悄声唤二姑娘过来,塞给她一锭银子, 央她去门口唤车夫到附近饭馆端些好菜饭回来。 二姑娘出门,见老家人正与数只鸡追赶,也不打搅,径自出门去嘱那车夫办事, 一切交待停当回转院内,鸡已撵走,老家人坐在花圃边喘粗气,见二姑娘从门外进 来,赶紧站起来,二姑娘上前几步将他扶坐道:“老丈,我不是你家主人,不需这 些琐碎礼节。”家人到底是年纪大了,一时累着,既然客不拘礼,也就谢一声仍坐 下来暂歇。 天气甚冷,二姑娘缩头笼袖站在院中打量,见这园子不大不小,也就是中人之 家的居所,十年来疏于打理,各处都有些墙皮剥落瓦片松脱的颓象,院中收拾干净, 几处花圃天生天养,早是杂草丛生,这其中倒有一点惹眼的红色,是片深绿矮叶中 开出的小红花,如此肃杀冬景中有它几分红星点缀,别有一般情趣。 老人见二姑娘端详那红花,解述道:“这原是公子当年一位朋友带来的,十年 来也未曾管过,不料这花儿十分耐得苦,也不长高,也不长壮,只囿于那一块地方 自生。公子以前养过的其它花草都已死掉,惟它四季常青,逢别花都不长的时候还 总能开出花来。”二姑娘手指弹弹那艳红小花的瓣,“这花原是外域寒僻处所长的 野花,唤作‘红鹞’,中土罕见。我倒是听闻十年前沈园有此花,不过传言皆语此 花当年即死。”老家人颔首:“此花一夜之间不知被何人所铲,大概是根未除尽, 第二年又发出芽来。”二姑娘叹道:“倒底是耐得苦寒的野物,落地生根,除之不 绝。老丈,此花中土药书中并无记载,但如此妖艳,恐非好物,千万不可自食或让 他人尝它花叶。”老家人点头:“老朽因它红得不正,倒是一直不喜碰它。” 二姑娘回屋中陪红姑,老家人去后面端茶出来,两下里叨唠几句,无非是最近 沈园生计是否安好之类的话,老家人一一答了,红姑又问:“沈公子仍是一点音信 都没有么?”老家人叹道:“没有,老朽此生怕是盼不到主人回来。”“也无人来 打听过他的消息?”“公子刚走的那几年还有他的几个旧友偶尔打听,这一二年, 门槛都没有人踩过,也就是红姑你还记得公子了。”红姑恍然若失,好在原是意料 之中的回答,虽然无奈也不是很受打击。二姑娘插嘴问道:“府上的旧家人也没有 再回来过?”“前些日子见到公子的侍女深雪,唉,那闺女,回来转了一圈又疯疯 颠颠的走掉。”老家人面上表情十分不忍,“她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呢?”二姑娘又 问:“那她可有说过什么?”老家人想了想:“没有,深雪每年在公子离去的那个 月必然回来等候,此次我见她形容憔悴,不想看她这样下去便劝她不要再奔波,公 子或许已不在人世,不料她一气之下骂了我一顿立时就走了。”红姑与老人又是叹 息一回。 吃过饭红姑急着赶路,二姑娘问:“沈园没有线索,下面往哪里去寻呢?”红 姑道:“我也不知道到哪里找他,不过沈光的朋友我知道一些,一个个访过去,也 许会有一点消息。”二姑娘把车内靠垫拍拍软,放得更舒服些,对红姑的想法并不 抱太多热情:“深雪既然是沈光的侍女,对沈公子的朋友应该知道比你多,这十年 来她挖地翻天地寻他,你觉得那些朋友她会没有去问过吗?”“这个也不是没想过, 但自己不去问一遍还是不能死心。” 二姑娘舒服地靠下去,扫一眼红姑:“到冬至以前,又能拜访几个?天下也不 是只有沈光一个男人。” “我此刻弱水三千只想取一瓢饮。”红姑嘻嘻笑道,“你也说过‘傻傻的找下 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二姑娘索性闭眼午睡,口中喃喃:“此时我已后悔说过这话。” 摇摇摆摆之间,神志渐渐模糊,正要好好睡上一觉,忽听红姑“哎呀”地叫了 一声,二姑娘惊醒睁眼,见红姑手中捏着一个小包,面有难色,“这本是我要送与 老人养老的银子,怎么走的时候忘了呢?”她掀帘子叫车夫,“大哥,麻烦你往回 赶赶,我们回沈园一趟。”二姑娘撩开窗帘看看,完全清醒过来:“这都出去五里 地了罢?托人送去不就得了?”红姑摇头:“这是最后一次给他养老的,随便找人 送去我不放心,反正不算太远,还是自己交过去的好。”二姑娘无奈,只好再闭眼 睡觉,一边念道:“向前走也是走,向后走也是走,终归是陪你在路上,随你罢。” 车声辘辘往回走,回到沈园时二姑娘又是睡意连连,朦胧听见红姑下车去送银, 反正只是一出一进的事,没有叫她相陪,索性连眼皮都没睁一下。不料红姑刚进去 便奔出来,上车用力推二姑娘:“快醒醒,随我去救人!”二姑娘还当自己作梦, 身子已被拖下车来,直拽进沈园去。 适才还吃饭的堂屋里一片狼籍,碗碟打翻在地,老家人口吐白沫躺在残羹剩饭 之中,显见是客人走后收拾碗筷时突然摔倒。二姑娘伸手把脉,触手之处冰凉,并 指探鼻息,一丝气也没有,二姑娘沉声道:“已经去世,我无法救他。”红姑叫道 :“这怎么可能,我们离开不过一刻功夫!”二姑娘唤车夫将老人尸身背至床上仔 细验看是否有外伤,车夫依言去做,少顷出来,说是尸身完好,二姑娘复又进去拿 银针检试。红姑在外屋查看半天,没有看到什么闯入痕迹,于是收拾了堂屋里的东 西,多给些银子吩咐车夫去村中打听一下地保所在,好叫他来帮着办理后事。 二姑娘从屋里出来见红姑呆呆坐在堂屋椅上,一付失神落魄的样子,咳一声, 红姑回过神来,问道:“可验出什么不对?”二姑娘说:“没有中毒迹象,象是突 然发病。”红姑“哦”了一声,叹道:“我以前也曾听来送钱的帮中兄弟提过老人 家心口痛的事,刚才见他手抓胸口脸色痛苦,莫不是心痛而死吗?”二姑娘“嗯” 了一声,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否认,并不停步,直走到院中花圃边,红姑觉得奇怪, 跟过去看,见二姑娘细看过圃中红花的每一根枝头,最后手指停在一处有新鲜摘折 痕迹的枝边。二姑娘站在那里想了想,又回堂屋中去,四下打量一番,把茶壶拿到 手中往后面厨房走去。红姑越发觉得奇怪,跟进厨房,见二姑娘拿过米箩,将壶中 剩茶尽数倒入,水从箩中筛出,二姑娘右手指头在茶叶中翻过几遍,夹出一片形状 与其它叶子不同的茶片来。 泡得时间久了,这茶叶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红姑问道:“这花不花草不草的是 什么?”二姑娘抖抖手指,把它扔回箩内:“红鹞,根与枝叶均有毒,以花最毒, 这便是一片花瓣。”“你不是说没有验出毒来?”“这种域外妖物毒性奇特,虽会 让人心疼而死,可是无色无味防无可防,除非是亲眼看到它的存在,用银针也验不 出来。”红姑不解:“老人家怎会用这种东西泡茶?”“他对我说因这花红得不正, 是不碰它的。”二姑娘把米萝放回去,将手擦干,“况且我怕人误食,还刚刚提醒 过他。”“那怎么混进去的呢?”“看枝头折痕十分新鲜,而花数比我跟老人说话 前后并无减少,由此可知是在撵鸡之前折下,趁厨房无人时放进去的。”“你是说 有人下毒?”红姑瞪大眼睛。“红姑难道猜不出下毒者是谁吗?”二姑娘反问, “我虽不知道老人家和你平时有什么仇家,但我一向与人为善,在江湖上是没有仇 家的,这人却是连我也要杀。” 红姑每日吃药不宜喝茶,二姑娘不渴也只出于礼节尝了一口,都不似刚刚撵鸡 撵得满头大汗的老家人那样大杯茶汁灌下去,否则的话,此刻死去的绝不是一人。 “深雪?”红姑不太情愿地挤出这个名字,“她一个疯子,怎么做得出这么有 心机的事?” 二姑娘看她一眼,没吱声,转身要出厨房,红姑一把将她扯住:“呆会儿地保 来,你只需告诉他老人是犯心病死,切不可提中毒。”二姑娘问:“怕惹麻烦吗?” “你我并没有凭据说是深雪所作,如果说是中毒又查不出来自然没人信,就算是有 人信了,除了你我和车夫并无他人在场,如何证明自身清白?你也知道姑姑我是没 时间和官家去耗的。”二姑娘点头:“明白。” 后来的事一切顺利,地保来后安排处理老家人的后事,因沈家在此地再无别人, 红姑写信一封托地保安排人送给沈家远亲前来处理沈园财物,红姑毕竟是做了多年 帮主的人,一切安排周到妥贴,地保十分高兴,说话办事也就十分通融,见事情安 排完后天色已晚,劝红姑等在沈园过夜再走,红姑见今日确也不方便上路了,便受 了地保的好意。 夜来沈园阴影恻恻,二姑娘在园中散步,四下静谧,只有微微风声扫过屋顶, 还有落尽叶子的光枝擦在墙头的沙沙声,从后面的园子走到前院,见花圃中红花已 经被人连根拔去,只剩翻出的黄土一堆。二姑娘思量片刻,转到厨房去,果然看见 红姑坐在灶边,正一枝枝把那红鹞往火中扔。二姑娘也在灶边坐下,借旺火取暧。 火光映得红姑脸色红艳,她望着灶火说:“这样的妖物,早日除了的好。”二姑娘 不望火,望红姑,她觉得她的脸色很好看,她说:“这花虽然罕见,但也不是只这 一处有的,你除了这里的,其他地方也会有长。”红姑叹气:“我总不能一一去除 罢,只有除了眼前的,免得以后再害人。”二姑娘再望灶中,刚折的花枝有太多湿 气,火燎之后烟不断,饶是怎样不情不愿的不受那火,最后还是焚成灰烬一堆。二 姑娘说:“没人打它主意的话,长了十年也只不过是日日可见的一丛花,人若是拿 它来用了,也就成了妖物。”红姑苦笑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毒的不是花,是 人心呢。” 过一会儿,红姑又问:“二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不住老人家?”二姑娘挑 挑眉:“怎么这么问?”“我看得出来,我央你别告诉地保他是毒死时,你颇不以 为然。”红姑一边将手里正引火的一根湿枝翻了翻,以便让另一面也着火,一边说, “虽然老人生前好象照顾得体贴,可到了死的时候,却让他死得不明不白,你是对 这个不以为然吧?”二姑娘沉默片刻,开口道:“人死如灯灭,明不明白不白对死 人都不要紧,护好生者更重要些,你的所作所为我并无异议。”“当真?”“世间 人情薄如纸,在人生前照顾到底已是不易。”二姑娘注视着从湿枝上袅袅升起的烟, “这话说起来有点无情,就算是血亲,关系疏冷的话,谁死谁生都不会有哀喜之感, 何况我与老人家根本陌生,怎会生出感概?我那时介意的,并不是这一档事情。” “那是何事?”“我以为你看透生死,却发现你原来只是不在乎人命,不在乎别人 的,也不在乎自己的。” 忽腾忽抑的火光映得灶边的红姑脸上忽明忽暗,映出些许无奈和沧桑,“象你 这般单纯的年纪我也有过,可你有没听过一句话‘一入江湖岁月摧’?”红姑并未 因二姑娘的话而动容,“出生入死乃是江湖人的家常便饭,把命看得太重,活起来 太累,也活不长久。我这一生中有过很多朋友,也在各种帮派争斗中失去过很多朋 友,若是总扳着指头去数那一条条死去的人命,日子是过不下去的。”“别把什么 都推给江湖,看轻人命的是江湖人,不是江湖。”二姑娘似乎并没有谈下去的兴趣, 站起来掸掸衣上沾的草灰,“深雪可以乍见就致我于死地,红姑也可以把人命归为 江湖棋盘上的一颗棋,我明白这是江湖人行事的惯例,但明白不等于接受。刀下讨 义、快意恩仇对你们而言是豪爽,对我却不异于逞勇斗狠的莽举。”“所以说我们 并不是一类人。”红姑淡淡地笑,并不在意二姑娘话中带的刺。 二姑娘走到厨房门口,开门,站住,回头对仍在专注往灶里递花枝的红姑说: “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不是侠,是氓。” 红姑连头都没抬。 一夜无语。 第二日车马往东行,二姑娘问:“这是要去拜访沈家的哪个朋友呢?”红姑摇 头:“哪个也不拜访了,咱们去找黄天赐。”二姑娘半晌没反应过来。 “你说深雪和我,哪个对沈光更用心?”红姑问。 “深雪。”二姑娘坦诚回答。 “我不如她,”红姑幽幽道,“昨儿我想了一夜,深雪杀人也好,乱报仇也好 都是为了沈光,虽然不是什么好作为,但在这样的真执面前我觉得惭愧,只是为了 嫁人而去找沈光,说到底是自私,就算是找到嫁了又怎么样,不会觉得对她太卑鄙 吗?”“所以你便放弃?”二姑娘似听到什么好玩的话,“让给深雪?”“也不全 是因为这个,”红姑点头,“老家人会死,说起来也是受了我们的累,若是深雪认 准了我们是仇人,沿路追杀下去,她是个失心的人,下手不知轻重,弄不好我们拜 访的人也会有危险,我已与日无多,这样毫无头绪地查下去害人害已,何必再给别 人添些飞来横祸?” “你就不怕黄天赐惹上飞来横祸?” 红姑“噗”一笑:“他那个人,跟女人的麻烦不断,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什么样的女人他都能应付,你还怕他对付不了深雪么?” 二姑娘瞠目:“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他当真是你要嫁的人吗?” “当真是的。”红姑眉眼间媚如飞霞,“嫁不到自己喜欢的,嫁个喜欢自己的 不是也很好吗?” 二姑娘托腮懒懒靠在软垫上,上下打量红姑几眼,忽尔叹一声:“哀哉。” -------- 清韵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