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姑的老家离朝天庄并不是很远,大概也因为这个缘故,她与曹洪才会自小儿 就认识,不过他们的出身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是锦衣玉食的少爷,一个则是乡下打 猪草的贫女。“所以那时我们并不稔熟,只是后来长大了,在江湖上遇见,才恍然 大悟:哦,原来是你呀!那时反而生了些青梅竹马的感觉。”红姑吃吃笑,指给二 姑娘看村边的一片大湖,“小时候堪称野丫头,一边给主人家放牛一边去湖里捞鱼, 那年天旱,湖水近干涸,大小的鱼儿在泥浆里跳,我去捉其中最肥的桂鱼,谁知竟 被它的刺蛰着,手肿了好久。” 湖水被灰色的天幕压着,死气沉沉,靠岸边水凝流滞处微浮碎冰。湖边的村落 没什么生气,红姑说几十年间这里连发几场瘟疫,人死得七零八落,村子也就败落 下去,一直就没缓过劲儿来。 “若不是逃瘟疫出去,大概也没有今天的红姑,”红姑感叹,“其实我也知道, 江湖上很多人背地里说我是‘出于粪土之中,而升于云霞之上’。这话儿没错,他 们原是奚落我没个好的出身,却不知我倒为此骄傲呢。” “不管走到哪里,有个好的身家总是比较容易讨到世人欢心。”二姑娘说, “所谓不讲俗规的江湖,也不过是用更直接的方式较量的大名利场。” 进村的土路只有一条,细且窄,大车赶不进去,二姑娘便嘱车夫就此结帐,车 钱果然是多给了许多,这一路虽然担心受怕,不过结果很好,车夫也就高高兴兴挥 着鞭子走了。红姑问:“你回去不用车吗?”二姑娘说:“我可去镇上再雇,雇不 到也可以买马,一个人做事,怎么样都好办,不好耽搁他人生计。”红姑笑笑,以 为然。 村中人见有两个陌生女子进来,都从柴门探头出来看,脸色极不友善。偏村僻 落,鸡犬之声相闻,左右邻里什么都是熟的通的,习惯了也就觉得舒服,突然间插 进一个陌生的楔子,碍着这份舒服,当然也就不会喜欢。自己是碍着别人清静了, 红姑和二姑娘心知肚明,也就不去招惹什么,静悄悄走过村中的道,走到红姑老家 塌掉的土夯老屋。 老家的本家没男丁,宅基被邻居大半侵去起了新土房,剩下的地也堆着草垛, 原来老屋前有一棵歪树,因其没长出一根直材,又兼疤节过多故而保全了性命,还 在一段塌落土墙后没趣地挺着。红姑看见这树很高兴,她说:“树在就好,老天对 我不薄,最后成就于我。”二姑娘问:“这树有何奇处?”“没什么奇处,只是树 下埋的东西比较要紧。” 二人走近歪树,还未细看,从旁边土房里钻出一个老汉,语气十分不善,声声 追问到他家院中有何事。二姑娘没吱声,红姑把脸一沉,十分不快地反问:“九叔, 我家宅基何时成了你家院子?前两年我也让人带了不少钱与你,托你照顾老家的房 子,你就是如此照顾的么?”那唤做九叔的老汉闻言吃了一惊,上上下下打量红姑 半天,才认出一点老邻之女的眉目,颇尴尬地向红姑打招呼,似要为这宅基的事多 说几句。红姑与二姑娘并无兴趣与九叔多话,只到树下去将摆在下面的鸡笼挪开, 说一声“借用”,从放在墙边的农具中拿过锄头向土中挖下去。九叔讷讷,似想赶 快走开,但又实在想知道女人们将从树下挖出些什么宝来,于是缩到一边墙上靠着, 只把脖子伸得长长地看二姑娘把土一锄锄推扒出来,二姑娘抬头看他一眼,疑心这 老人早已愧青了肠子——若知道这老树下可能埋着宝贝,早几年就该刨了它。 几锄下去,椓之丁丁,红姑慌叫:“且轻点儿,别砸了我的酒坛子!”二姑娘 双手攥了锄把,索性不挖,怒道:“好没良心,动口的比动手的果然要轻松许多!” 红姑嘻嘻笑,也不恼,上前在挖开的坑边蹲下,用手将剩下的浮土拨开,从地下抠 出一个极小的酒坛来。“要知道我爹当年是四乡八壤出了名的穷光蛋,换下这点酒 可不容易,若被你一锄砸了,到死我也是个不孝鬼。”二姑娘翻翻白眼,把锄头放 回墙边,低头拍打裙边的土,不理她。红姑打量四周,影影绰绰可见无数好奇疑惑 的眼神,于是一手抱了酒坛,一手拽住二姑娘,“走,找个清静地方玩去。”一边 拽了二姑娘出院子,一边又对九叔说:“这往后你也不必半遮半掩,咱家的宅基全 归你,这地里再没什么宝贝,当然要不要挖随你喜欢。” 二姑娘被红姑一步步拽出村子,有点迷惑:“这便完事了?” “不完又能怎么样?” “除了那个九叔,总有些熟人可拜访罢?” “当年乡下打猪草的姐妹原也有四五个,一个死于瘟疫,几个远嫁,唯一留在 村里的几年前生孩子也死掉,哪还有什么熟人?乡下女儿命如草,与她们相比,我 真是幸运许多。” 二姑娘不解:“那你也算荣归故里,为何却逃似离开?” 红姑苦笑:“二姑娘,你做人素来不拘小节,所以不介意世人眼光,但我是俗 人,没你那般洒脱。” 二姑娘越发不解。 此时二人已出村,红姑放开拽着二姑娘的手:“你可知世人眼中,特别是乡下 的世人眼中女人没有自己的荣耀?没嫁人时有荣耀是父家的,嫁人后有荣耀是夫家 的,我这般没父没夫的女人回乡,在村人眼里连一个撑门面的名份都没有,不谈耻 已是极大的面子,何必平白再去给宵小之辈添些饭后谈资?” 听此言二姑娘心中十分不快,红姑心知肚明,笑道:“走罢,姑姑让你开心。” “如何开心?” “醉生梦死。” 往东三里的原野上有白塔一座,不知哪朝哪代建成,破落失修,塔顶三层部分 塌落存泥,有鸟遗下种子,就土发芽,慢慢凌空长成一枝树,往那白塔去时,纷纷 雪又降,四下里一片寂静,显得这境界倒是十分雅致。 一入塔,二姑娘的大好心境被一股腥臭之气熏坏,再一看这白塔之内龌龊不堪, 满地扔的是烧过的枝条和各种脏杂之物,红姑道:“建浮屠原是为了超度众生,此 塔多年来为附近的浪客乞儿遮风蔽雨,也算是不辜建塔之人的一片向佛之心了。” 二姑娘掩鼻恶道:“你说我骄气也好,不体恤贫苦之人也罢,反正要在这里醉生梦 死的话我还不如去外面的空旷地头。”红姑一把架住二姑娘,不许她转身向外逃, 向上抬了抬下巴:“你怎知这上面就没有好风景呢?”二姑娘抬头看,塔内木梯早 已腐败,往上的路不通,虽则如此,习武之人倒可以跃上去,红姑不等二姑娘反应 已径自跳上二层,二姑娘只好也纵身跟上。越往上塔底传来的臭气越稀,盖因近塔 顶处的破口通风之功,二姑娘随红姑跃上五层,这里已闻不见什么脏气,窄不容二 人转身,塌口处有飘雪洒入,塔身开了一半,正好拓出一块两人坐下的位置,上面 虽然还有个只剩半边的两层的顶,加起来并无人高,与二位女子遮些雪水倒还管用。 二姑娘大奇:“没想到这上面还有如此好去处!”红姑说:“随遇而安是不错,但 若能向难处险处探寻,说不定是一层高处一重天,就二姑娘的性子,体会这个怕是 还需得几年。”二姑娘服气:“红姑教训的是。” 以为这就可以坐下来饮了,红姑却提了包裹下一层去,过一阵子上来,换了一 身红衣。二姑娘见红姑的新装一怔,“这可是嫁衣?”她问。红姑含笑点头:“这 身衣服我十年前就亲手缝好,只可惜没有拜成堂,也就不曾有机会真正穿上它。原 想这一路总有机会穿上,不过到最后还是只有穿来过过瘾算了。”二姑娘提起小酒 坛晃晃:“那么,这坛女儿红也是挖来过瘾的么?”红姑点头,在二姑娘身边坐下, 接过酒坛将封泥弄开,“以前吧,想过谁能和我天荒地老,就和他共饮这坛女儿红, 既然始终找不到共饮的人,二姑娘不嫌弃的话,何不与我一起痛快喝了它?”二姑 娘笑笑:“喝就喝吧,你我大好女儿身,难道还要被不着边的男人牵着鼻子走?” 红姑大乐:“也是,这辈子没男人也过下来了。”“想开了?”“女人啊,还是要 对自己好些。” 塔高雨雪微,两个女子盘膝坐在破塔面向原野的开口处,就着拭净后的坛口猜 拳喝酒。世间事便是这样,放一颗不可放之心则天地无穷之宽,红姑露了这些天来 从未见过的轻松笑颜,几轮猜下来,坛酒喝去大半,两人身上有些热了,被凉风一 吹,都有些微醺。“这倒怪了,平时喝这么点并不会上头。”二姑娘端着坛子仔细 琢磨。红姑闲闲将手搭在膝上笑:“我这坛埋的时间可长,你当只是十几年的陈酿 么?所以说老自有老的好处。”二姑娘嗤笑一声:“你这人不能得意,得意就给鼻 子上脸。”“我不过上上脸,你可以上头了。”“什么意思?”红姑指指自己的头 :“时候大概到了,头疼得厉害,你动手吧。” 把酒坛放到一边,从包里拿出银针,银针在雪光映衬下如冻住的蚕丝发着纤光, 二姑娘问:“你当真准备好了么?”红姑微笑点点头,二姑娘便用指头拈起针来。 红姑问:“二姑娘,我头顶有个地方插着根银针,你注意到没有?” 二姑娘拨开红姑头顶的黑发,发根没有什么异样,二姑娘用指尖拂过,感觉头 皮下确有一点硬处。 “注意到了,”她说,“但你怎会知道?” “很久以前,用镜子还能看到一点露出的针尾时,梳头时发现的,已经有很多 年了吧?”红姑平静地回答,“一直没想出来为什么会有这么个硬点,这两天突然 想到,可能是插了根银针进去。” “哦。”二姑娘听上去并不觉得意外。 “江湖上有传闻,说是绯馆人用银针可以封住记忆,你会不会这一招?” “那是老爷子的本事,不是我的。” “我还知道你现在要给我施针的地方是死穴,轻一点没效用,重了病者当场毙 命。二姑娘,我知道这个病死起来很痛苦很难看的,可以的话,你把针下重一点, 至少我能死得有点尊严。” 二姑娘嘿嘿一笑:“这话可是要我杀人?” 红姑也是嘿嘿一笑:“二姑娘,我们知根知底的,别告诉我你是个菩萨。” 二姑娘耸耸眉峰,一只手搭在红姑肩头,一只手拈了针,想一想,问:“还有 什么话要说呢?” 红姑问:“你说要是我头上这针真是绯老爷子下的,你能帮我拨出来吗?” “想拨出来?” “拨出来的话,也许我能记起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见过沈光。” 二姑娘沉默片刻,问:“红姑,说实话,你觉得自己的一生如何?” “虽不是事事如意,也算是不错。” “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觉着的,所以上天已经给了你不少,再要就贪心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知足?” “知足者常乐。” 针施下去,红姑觉得有浓浓睡意慢慢上来,挺累的,那就睡吧。 可是……红姑又将眼睛睁开:“那坛酒,还剩多少?” 二姑娘侧过身,提起地上的小坛摇摇,听见水响。“够不上一顿,几口总还是 有的。” “那便送与曹洪罢。” 二姑娘愕然:“我以为你最想和沈光喝这酒。” “一个梦,做上十年好象太长了不是?” “……” “可惜到临死才知道做个知足者,一知足,才发现这十年有点可惜。”红姑长 长叹口气,声音慢慢低下去,“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二姑娘坐在一边看着被雪渐埋的原野,提起坛子,喝了今夜的最后一口酒, “灯火阑栅处。”她替红姑说完这句话,然后,也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塔顶枯树映雪,一枝斜压栏干。 二姑娘孑然一身行在原野上已是第二日中午,她在路上站了一会儿,还是决定 在打道回府之前去朝天庄一趟。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她从不觉得自己好心, 不过也从不觉得心肠太硬是什么好事。零星听见爆竹之声从远处村落传来,冬至大 于年,想是有些人家在做祭祀,冬至之后都是好日子,做腊味,办年货,白天一日 比一日长也就一天比一天好过,只等着新年一到,开春又有新鲜活气出来。二姑娘 一步一步沿小道走下去,她想,过了朝天庄便要雇辆车回家,每年腊月里嫂子忙着 腌鱼肉,早些回家也可以帮个手儿。 或许是因想家事想走了神,二姑娘并没有注意到贴近的黑影,当深雪那一刀削 过来的时候她若是闪得慢些便没命了,饶是躲过,刀尖仍是挑开了二姑娘的袖子, 袖中笼的一张纸从破口处飘下,正是前日里曹洪写的东西。二姑娘惊回神来,心口 砰砰跳个不停,提起袖子看看,多少有些生气:“为何你每次出来都要刺破些东西?” 弯腰去拾地上的纸条,深雪一刀砍下来,二姑娘只得放弃,向旁边跳开,压了怒气 道:“我和你并无什么纠葛,至于你和红姑的恩怨,她已死了,你还追来做甚?” 深雪恨恨用刀尖指指二姑娘怀中的包裹,哑着嗓子说:“把她给我。”二姑娘明白 过来:“你要挫骨扬灰?”淡淡一笑,从包裹中翻出一个小坛,“你错了,这是酒, 不是灰坛。”“她在哪里?”“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是谁欠了谁,可我知道做人 是不可以太绝的。”二姑娘绕向路边,她并不想和深雪纠缠。“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深雪的刀如附骨之蛆直追脊背不放,二姑娘行了几步,闪了几步,只得站住。 “深雪,我并不认为你现下是疯的,不管你想起些什么,知道些什么,那是你 们一辈的事,与我无关,不要扯我进来。” “父债子还,绯馆的人当时也在场,你们也不清白。”深雪盯着二姑娘的眼神 并不象看个无关者。 “老爷子也不欠你任何东西,”二姑娘回得很坦荡,“一切结果都有前因,你 为什么总想杀别人出气,却不想想经过的一切都是自己带来的呢?” “是阿红逼我,她不逼沈光做选择,不逼他赶走我的话,大家本来可以相安无 事!” “那不等于说你就有理由毒死他们两个。” “我没有!”似乎是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深雪急忙争辩,“是那个小人, 叫曹洪的小人骗我!他说红鹞根本不会让人死,何况公子是一个人去见他们的。” 忽然,她意识到什么,“你说毒死?你怎么知道毒的事?你的意思是不是沈光在那 天已经被毒死了?” “原来你的记忆就只到这里?老爷子的手艺还真了不起!”二姑娘苦笑,“十 年前的事你自己想不起来的话我也没什么可以告诉你,但是深雪,我劝你放弃,如 果你找的那个沈公子还在这个人世并且想见你的话,你早就找到他了。” “不对,你肯定知道些什么……”深雪的眼光迅速地移动着,“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沈公子被他们害死了!一定是曹洪,下毒的话……下毒的话就一定是他… …” “不是他。” “一定是!”深雪吼道,眼光异样。 二姑娘心中一沉,疑心深雪的疯病将发作,不再躲开,上前一步,挡在挥刀要 冲的深雪面前:“你要去哪里?又要滥杀?”深雪收住步子,深吸两口气,慢慢把 头转过来盯着二姑娘,二姑娘惊讶地发现她的眼光十分冷静,冷得象冰一样。 “你是不是以为我又疯了?我没疯,我早就清醒得很了。”深雪的语调听上去 令人有头皮发麻的悸感,“你听好,姑娘,没有这件事我本来也要杀曹洪,有了这 件事我更要杀。所有当年害过沈公子和我的人都要死!你要么乖乖地告诉我阿红在 哪里,告诉我当年发生过什么,我还可以让你多活两天,不然,现在我就让你替你 老爹去死。” 二姑娘拦住深雪的手臂放下来,“老爷子当年介入你们的恩怨已经错了,我不 想和他一样。”她让开路,“你们自己去解决,反正以你的本事杀不了现在这个曹 洪。” 深雪嘲讽地看着二姑娘:“你已经涉入这么深,还想全身而退?”她握紧了手 里的刀,想样子是随时要取二姑娘性命了。 “你的杀戳之气总是这么重,”二姑娘遗憾地看着深雪,“善待他人有时也是 为自己留条后路。” 深雪冷笑,举起刀:“我这辈子从来不留后路,虽然并不想与你作对,但你毕 竟是绯馆的人。” 二姑娘摇摇手,示意她稍缓落刀:“在你杀我之前,我给你看样东西。” 深雪暂收刀,二姑娘走到先前落下的字条旁,将它拣起来,走过来递给深雪, 深雪一楞,不知二姑娘什么用意,也不接,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只这一眼,深雪 脸色大变,一把抢过字条,又仔仔细细看看上面的字迹,然后激动地抬起头来, “他……”一个字说出来后却觉得胸口一麻,气血翻腾之下再也无法吐出下面的话 来。拿开挡住视线的字条,眼光落到胸口,深雪看见一根银针正插在心口处,银针 的一端是二姑娘白皙的手。“我原本也不想和你作对,”二姑娘收回手,面无表情 地把银针收回,“也许没有一个好人,包括我,但你最可怜。” 浅浅的一层雪干干净净地盖住远山近田,朝天庄的青瓦屋顶洁白一片,二姑娘 走到门前拍拍门上的黄铜门环,门马上吱呀呀的开了,探出曹家仆人的头来。“小 姐总算来了。”仆人搓着手十分高兴,门廊里有炭盆一个,炭盆旁是一条凳,显然 是坐在这里等着应门已经很久。 “知道我要来么?” “老爷说总在这两日会来。” 二姑娘点头:“聪明。” 让到客厅坐下,仆人进去禀报,不多会儿曹洪从后面出来,身后莲步随着一端 庄少妇,二姑娘见状微微一笑,忙起身见礼。 曹家夫人是两个月前娶的,地方上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相貌虽然一般,言行 举止倒是透着淑贤柔顺之态,当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女人,前几日在朝天庄盘桓, 曹夫人未来见礼,这回出来少不得要赔罪几句,二姑娘自然也是客气十分,两下里 见过,完了礼,曹夫人仍然回后堂去,只剩曹洪与二姑娘说话。 二姑娘问:“你是都想起来了呢?还是想起来了一点点?” 曹洪说:“应该是大半都想起。” 二姑娘又问:“那末你是在想起来之前娶的妻还是在娶妻之后想起来?” “一想起来也就明白这些年不想娶人只是未曾忘过她,但想起来也就无法再娶 她了。”曹洪全无隐瞒。 “据红姑的说法,你是最了解她的,应该猜到她最后会来找你,也能猜到她来 找你做什么,你是为此而匆匆娶妻的么?”二姑娘端起茶杯,“你这么细心的人, 不会疏忽到让红姑看到夫人缝好的衣角罢?或者是故意让她看到?” “她与我,很多话是不用说出来的。” “既然如此投契,为何又相互避开?” “即便她没有想起什么,我是都知道的,不做朋友的话,如何面对过去的事?” “十年的惩罚,对人对已都该够了。” “但我仍是杀了自己的兄弟。”曹洪的眼中有隐痛之色。 二姑娘一楞:“谁?” “沈光,他是我的异父兄弟。”曹洪也是一楞,“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自己该知道的事。”二姑娘若有所思。 曹洪打量二姑娘:“我记得十年前绯老爷子身边有一个小女孩。” 二姑娘点头:“那是我第一次随父出诊。” “所以很多事你不是听来的。” “我自有一双眼睛。” 曹洪站起来,脚步沉重,背手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圈。 “为何会走到那一步?”他停下脚,神色凄凉,“我们几个原本相亲无间。” “情浓时掏心晾肺,一旦转薄便成狼心狗肺。”二姑娘喝一口茶,并不正视他, “这种事,世上原是常见的。” 曹洪脸色刷的一下变白。 二姑娘自觉失言,放下茶杯,拱拱手:“曹先生见谅,我说话有时刻薄而不自 觉,并非有意对先生无礼。” 曹洪摇摇头:“骂得好。” 一时间都有些尴尬,二姑娘想到自己原本未答应过红姑什么,也就不一定要来 这里,心中有点后悔便想早些了结,于是从包裹中取出细瓷小坛一个,说道:“红 姑在这里。”曹洪闻言浑身一震,眼神直钩钩地盯着小坛,身板整个地都冻住。 “你应该知道我回来必然是为这件事,心中当已有些准备,”二姑娘说,将细瓷小 坛递过去。曹洪说不出话来,只是双手举起,缓缓将那小坛接过去捧在手心。二姑 娘舒口气,说:“我的事到这儿也就完了。”曹洪木然点点头。 包裹里还有一个小坛,粗陶制的,二姑娘也拿出来,正欲开口,看看曹洪,见 他仍神不守舍,二姑娘犹豫了一下。 案上檀香一线,堂外雪堕竹伸腰,家人从门口轻手轻脚的走过,只有衣袂沙沙 响动。 二姑娘掂了掂手中的女儿红,问那坐回椅中沉思冥想的曹家主人:“恕我多事, 请问曹先生将如何办红姑的后事?” 曹洪回过神,眼神仍不离手中的灰坛:“她最想的便是与沈光拜堂罢?我虽不 能成全她生前的愿望,让他们合葬总还是做得到。” “你知道沈光葬在哪里?” “明白过去发生过什么,也就明白为何先父先母每年必要为一个孤坟祭扫,” 曹洪沮丧万分,“是我不孝,这些年来竟完全不知。” “那总不是光彩的事。令尊靠你养老,当然不想告诉你后再生枝节,至于令堂, 手心手背都是肉,已失去一子,自然会想保护剩下的一个。” 曹洪轻轻把灰坛放到桌上,低声道:“我记得那时老爷子说过红姑身上的毒并 未根除,十年便是大限,算算大概是这个月的事,故而前些日子已将沈光的墓重新 修葺一番,留出合葬之地。” 二姑娘将手中的小坛放回包裹里去,说道:“要我说,还是开春再做盘算。” “二姑娘的意思是?” “仓促之间做些安排,说不准日后会有改主意的时候。十年都等过了,不在乎 再等一两个月吧?” 曹洪对此说法不甚以为然,二姑娘想那主意还是要当事者自己来拿,也不多言, 想想又说:“来时的路上见到沈光的侍女深雪,哪日你若有心对她做点什么,不妨 在附近找找。” “可是那疯女?听红姑说她最近杀气颇重。”曹洪脸色一变,“那时,若不是 她偷偷追来下毒,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二姑娘眼光扫到厅堂的左下角,记起十年前那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侍女是就是站 在那个地方,手中捧着奉给新人的酒。那时年少,什么都不上心,也就记不得太清 太真,只依稀忆起还未拜堂的两位新人木然地站在自己现在坐着的大堂上,看着那 满脸恭敬颜色的女子端酒上来。新妇撩起了盖头,脸色十分难看,新郎上前一步, 似要拦阻,耳中却听得傧相曹洪的招呼:“正说兄长怎么没带你来,原来是备酒去 了。” 那时的曹洪,是否已知道酒里有红鹞了呢?当他半年前有意无意将漂亮的红鹞 送到沈园种赏时,是否已经想过那个喜欢附庸风雅的兄长会在某日习惯性的摘一朵 花泡茶?假如他从喜堂郁郁溜出到朝天庄后园的红鹞花前没有遇到偷偷追来的深雪, 是否就仅仅只是看似无意地告诉那一心带走情郎的女子这花儿只会迷人心智? 这些,十年前的曹洪从没给过答案,十年后的曹洪也永远不会给。 二姑娘放下包裹,端起茶杯,丝丝热气从茶水中溢出,裹着桂花香。 红鹞花也有清甜的香气,泡出来的汁儿调得淡淡,再对上几味药,原是上好的 去火毒的方子,老爷子几年前从绯馆药圃中移去朝天庄一枝时也不过是为了救人, 被火毁了身子的曹公子几年按方子喝下来,也不曾有过什么不适。 但红鹞总是有毒的,老爷子其实也知道,所以他才说:不怕人知道,就怕人惦 记。 所以老爷子每次去朝天庄复诊都要小心地看看花,要曹家的主人知晓这花儿的 性子,要他们小心对待它。只是当时大家都忘了很多东西,老爷子忘了他这辈子最 懂的一直是花性而不是人心,沈光忘了深雪性子里的烈火能让他心潮澎湃可玩得不 小心也会焚身,而深雪,她忘记了本地婚俗新人喝到半杯是要换盏的。 现在回想,深雪其实冰雪聪明,也许她从没真正相信过和自己有太多相似之处 的曹洪,大概也只有她轻易地看出这个外表平静的男人心中的暗涌洪波,所以浓浓 的红鹞汁是一定要奉上去的,但一定不能让沈光喝。尔虞,我诈,害人之心大家都 有,防人之心也不能少。所以她还是一巴掌打掉了沈光刚到嘴边的酒杯,让一切阴 谋显露出来,也所以观礼的贵客绯老爷子能及时从杯中闻出红鹞的味儿为红姑施救, 免了片刻之后洞房中毒发身亡的惨剧。 “将一切过失,推到一位被人负心在前,不顾在后的女子身上是否公平?”二 姑娘问,“且不说沈光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是否恶劣,红姑若是记起当年的全部 也不见得就无愧于心。” 男人三妻四妾,世人说那是本事,世道本如此,所以对男人的专情大可不必指 望,但女人终究只能守着一个,虽不冀望永做新人,哪怕是短的,至少希望有一段 时间所守之人为已独有,而对于红姑这样个性很强的女子,那一份所爱之人对自己 情份负责的尊重就显得弥足珍贵。是什么促使红姑突然要求沈光做出个决断匆忙与 已成亲?答案在红姑自己都已经忘记后不得而知。不管真相如何,它一定有一部分 矛头指向深雪,否则一向被沈公子带在身边的小侍女不会被排除在这个喜典之外。 据说在此之前红姑一向视深雪如妹,两人至少在表面上是相处极佳的,很多年后, 已经成人的二姑娘在回味这件事的时候常常对此说法抱以怀疑。 红姑当然是个好女人,漂亮、大气,草根的出身和赤手打下天下的经历令她超 脱了寻常女子的娇俗,她管着一帮男人,所以懂男人的心,让他们与她相处十分舒 服,但对于沈光,这些是不是就够了呢?在后来的十年里,二姑娘不止一次的见过 红姑苦读诗书,对那个血腥夜晚记忆全无的红姑究竟是怎样看待那场她印象中没有 进行的喜典的呢?她怎样解释沈光的毁约?对于没有见过的事,二姑娘只能用想的, 她偶尔会想象十年前的红姑是以什么样的眼光和心情去看为沈光研墨倒茶的深雪, 每一次,想象的结果都不会太愉快。 世间事,很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浑浑噩噩也能这么过下去,哪一天 突然两只眼都睁开了,结果是鱼死、网破。 “听红姑说深雪也曾向二姑娘出手,二姑娘毫不介意?”曹洪问。 “我只是遭池鱼之灾。” “那疯女怕不会就此罢休?” “这个你倒可放心,今后十年,深雪也和过去十年一样,除了找沈公子,没什 么上心的,人不犯她,她不会犯人。” “莫非二姑娘……” “卷入江湖是非丧命是愚,不想卷入是非白白丧命是迂,”二姑娘说,“我虽 不才,倒是不愚也不迂。” “十年之后呢?” “我反正是开门做生意的,那时若曹先生愿拿钱来再为深雪找个清静,我也不 会不接诊。” “十年又十年?” 二姑娘微微一笑:“曹先生,人一辈子,并没有几个十年。” 话说到这里,就要告辞了,曹洪言道:“二姑娘要赶路,我也不便多留,何不 用过午饭,待我替二姑娘雇辆大车来再走?” “多谢好意,午饭不必了,大车还真是要麻烦曹先生帮着雇上一辆,让车夫到 沈公子坟上接我便是。”二姑娘拱手作谢。 曹洪闻言一楞:“二姑娘要去坟上?” “曹先生不必同行,想我这次离开,若无接诊之事大概不会再来此地,当年的 事我也算个旁观者,走之前去看看也算是对过去的了结。”二姑娘起身告辞。 曹洪送到门口,忽想起一事:“既然当年庄上种红鹞原是为了解我身上火毒, 为何自那以后却不需要再食了呢?” 二姑娘眉尖一挑:“曹先生对过往之事还有疑虑么?要不要我替先生拨出脑后 银针?” “可拨出来?” “以磁石加内力,方法得当的话是可以拔出来的。” 曹洪沉呤片刻,又问道:“那末不拔出来又如何?” “老爷子手法精妙,不拔出来也不会对身子有何影响。”二姑娘答道,“至于 十年后银针的影响会不会完全失效嘛,这个我也不知道。” “就是说也有可能有些事是永远不会想起来了?” “大概。” “是否完全失效开春后差不多就知道了吗?” “应该。” “那末不拔也罢。” “先生不想知道全部?” “现时记起的已让我无比难堪,现下我只想过好眼前的生活,若想不起的不是 好事,不如让它成谜。” “你知道那不一定就会成谜。” “若躲不过,也就只有既来之则安之。”曹洪脸色阴沉,“不管世人怎么想, 但如今斯人都已去,我再愧也无用,便是以死相谢也不能有所补偿,倒不如活下去 承受这些罪孽。” “世人应该也没什么可说,死去一了白了,一个人孤独而清醒地活着,难说比 起逝者是件幸运的事。”二姑娘看着曹洪的眼光之中同情要多些。 “二姑娘既知曹某过去的恶行,何以并无指摘之辞?” 二姑娘道:“比起一遇要决断之事就只会逃开的沈光,当年曹公子的举动虽然 恶劣,但至少对人对已诚实。今日我等都能体谅深雪的失心疯而不与之计较,那么 也就没有理由过于计较当年疯子曹洪的所作所为。” 曹洪说不出话来。 “我家老爷子说了:治人不治心,那么长时间他什么都没注意到,做为医者是 他的错。”二姑娘抱着包裹向曹洪深躬行礼,“绯馆在这件事上对当年的众人都有 亏欠,这个礼,十年前就该赔。” 朝天庄主人说的那座孤坟在曹家祖坟不远处,雪盖了土,看上去和新立的碑一 样洁净,碑文上的名字刻得偏左,留出右边一块,恰好能容下另一个名字,一眼看 去便知这是一个修葺甚好、正等待另一个灵柩的合葬墓。 二姑娘在墓前拿出女儿红,完完全全洒到坟上。 “开春后,那个人还会不会想把红姑葬过来可说不定。”二姑娘对坟里的人说, “把这个给你,也不算违了红姑的想法,反正她想的是叫曹洪的人。” 临走前,朝天庄主人给了坚持独行的二姑娘一些上坟的香烛,对于死者二姑娘 向来是尊重的,于是把香烛点着,烧给坟里的人,“以后不会来了,若红姑将葬于 此地,也算是事先烧给她。”二姑娘自言自语。 就着烛点香的时候,烛火腾的一跳,二姑娘笑道:“你是不是知道这香烛是沈 光给的,所以不想受他的好处?算了罢,他无心地抢了你的一切,也把后半辈子赔 给你了,两下算扯平。” 二姑娘拨开坟前烧纸处的雪,见土焦黑,是历年烧钱所致,由此可知这坟不缺 香火。二姑娘不知道曹老夫人每年到这里扫墓时是个什么样子,若在曹老爷心中这 墓里所葬的是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继子,老夫人又是怎样把他拖来的?她总会有 法子,那应该是个很有手段的老夫人,二姑娘想。 过去的事过去了,留下了太多谜,就象二姑娘至今也不明白绯老爷子为什么就 不能拒绝曹老夫人的要求,为当事人抹去那一夜的全部记忆。 老爷子身上有太多的谜,他在驾鹤西去的时候顺手携去了大半,在绯老爷子的 一生中,有太多无法拒绝的人,这使他在与江湖向来关系划得泾渭分明的百年绯馆 人中算得上是个异数。大多数时候,二姑娘并不想知道老爷子不能拒绝的原因,那 或许牵扯到另外的一些故事而二姑娘并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没有那些故事,生活已经够复杂。 又或者,老爷子无法不介入这场恩怨是对曹洪最后发狂的负疚,做为治疗朝天 庄那场无妄火灾伤害的医者,他治好了被烧的身,却忽略了被烧的心。绯老爷子一 直都说他很悔,他说其实曹洪的病之前是有兆头的,可是那孩子掩饰得太好,而他 也根本没注意到,所以直到带着二姑娘在内堂为红姑解毒,听到外面厅堂上的狂笑 时才意识到出了问题。二姑娘尊重老爷子的医者父母心,可是,她想那是就算注意 到也无能为力的事,那场火烧去的东西,对于曹洪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的。 他也曾是江湖上玉树临风的佳公子,家境富裕,与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子做着朋 友,突然间一切都被一场莫明其妙的火毁掉,人们看他是用看丑八怪的眼光,家也 烧成了焦土,虽则如此,日子忍忍还是能挺过去,但他没想到有一个不负责任的家 伙大摇大摆的闯了进来。 曹老夫人若是知道有后来的事情大概再无奈也不会去沈园找沈光,这个自从老 夫人年轻时离开沈园后就不曾有过联系的儿子也就不会搅乱曹家所有人的生活,但 事实就是如此,沈光出现了,他就象以前的曹洪,俊美富有,而他的性格又是好的, 不记仇,出力出资为曹家延医置房度过难关,待曹家的人也亲,这便很快得了所有 人的喜欢,包括曹洪那个青梅竹马的朋友——沈光更加直接,所以他们就不仅仅只 是朋友。若只是这些,还是可以忍,日子虽然过得郁闷,如果认命,也不是不能过 下去,不然,稍有不满岂不就是以怨报德?所以还是忍、忍。 忍字,原是心上一把刀。 相恋的人和做朋友的人倒底不一样,磕磕碰碰总会有的,一个是朋友,一个是 兄弟,于是那个因为毁容而早早失去参予机会的便自然被夹在其中,母亲是乐得看 到兄弟和睦,父亲是受人恩惠只知要报,谁都认为他是最好的周旋者,可谁都没有 问他是否真的愿意做这个老好人。他有时会无端变得暴躁,但马上就会收敛,事后 又加倍对人好,所以就算是常常来复诊的老爷子,也只以为是病中的小脾气,直到 发狂的那一天,当老爷子冲出内堂,看到用喜烛点燃新郎的曹洪时,才发现那并不 是小问题。 二姑娘蹲在坟前,将黄纸点燃,她闻到碑前线香的香味,这味道并不算好,但 比起记忆中的味道已经极佳。 那一日,当她不知所措地跟着老爷子跑到厅堂上时闻到的是一股焦臭,那是人 被烧着的味道,她听到曹洪的高叫:“我那样珍视的人,保护得好好的人,你竟如 此糟蹋!”那时他们并不知道沈光在被深雪打掉酒杯前已经喝下一口红鹞汁,这时 候药性发作动弹不得,深雪是早被押了出去,堂中的家人和曹家的高堂并无一人能 扯住要杀人的曹洪。曹洪要杀的,有沈光,也有他自己,老爷子后来说大概他从一 开始就打算三个人共归于尽,当一个人忍无可忍发狂时,杀人和杀己都成了解脱。 二姑娘烧着纸,抬起头,看看碑上刻的“沈光”的名字,她想朝天庄现在的主 人记忆大概到此为止,顶多再加上红姑被救活的后续,其实这样也不错,人的记忆 若是太好,有时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当他选择用另一个身份活下去侍奉曹家二老 时,要逃避的东西现在也不一定能承受得起。 一个人玩性大不是罪过,无心犯点小错那是谁都免不了的,但玩到让他人家破 人亡,就算是无心之过,当真能原谅自己吗?更何况那本是自己的亲人? 曹老爷将手中的拐杖一下一下砸中曹洪头颅时沈光看到了吗?二姑娘相信他是 看到了,虽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浑身被火所围,但红鹞汁再浓他也只喝了一口, 不可能失去意识。他应该知道曹老爷是为了救自己才杀子的,如果不是那瘫着半边 身子的老丈用尽全身力量攒上前,杖头击中曹洪的太阳穴,疯狂的曹洪已经将第二 坛原本用来庆喜的酒泼在他身上。 二姑娘看看自己的手,她清晰地记得当跛着腿的曹老夫人哭喊着把还在击打的 曹老爷抱拖开后,自己上前按住曹洪头上的伤口时,红血和白浆从手指间涌出的感 觉。那时耳中充盈的,除了曹夫人的哭喊,就是曹老爷的怒吼:“孽子!孽子!家 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从小在绯馆学医,她不畏血,但从来没有这样觉得作呕, 直到十年后的现在,二姑娘还能深深地感觉到心底的厌恶。她站起来,把倒完酒的 小坛扔出去,小坛飞到远处,摔碎了,二姑娘注视着那些碎片,好半天,吸一口清 凉新鲜的气,说:“岁岁平安。” 二姑娘看看堆着纸灰的焦土,忽然明白为什么当时在场的其他人能什么都忘掉, 而曹老夫人却坚持让曹老爷还记得曹洪杀沈光的事——惟有那样,曹老爷才会年年 来为这个被自己儿子杀掉的“继子”上坟,她要他来见儿子,哪怕只是以代子赎罪 之心站在坟前! 二姑娘拍拍衣角沾的纸灰,慢慢向大道上走,有寒鸦从前面掠过,“呱”地叫 了一声,二姑娘停脚看它,它落在一条枝上,也歪着脑袋看二姑娘。二姑娘撇撇嘴, 说:“老爷子,你这是不满意么?”那鸦又是“呱”的一声,拍拍翅膀飞走了。二 姑娘瞅着它的影子,喃喃道:“托你的福,你托的最后一件事也算顺利结了。” 十年前的那一天发生了很多事,那天以后,人人都开始忘记,现在,也该轮到 自己来忘记。 放眼看去,天地一片白,什么都被掩住了,没有丑的,没有脏的,只有白,远 处朝天庄主人代雇的大车正辘辘而来。 二姑娘忽然觉得心里很轻松,她笑一声,说:“干净。” (完) -------- 清韵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