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 新样靓妆,豔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 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 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 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这首《燕山亭》满溢沈郁悲怆,感叹旧日江山渐远,唏嘘凄风苦雨,使人感慨 系之。北宋靖康二年,宋徽宗赵佶与钦宗赵桓被金兵所俘,成为亡国之君,这首词 乃是他被押解北行途中所作。徽宗在位之时,弊政频频,出入秦楼楚馆,嫖娼狎妓 ;大兴土木,建造宫室;贬谪忠良,倚畀奸佞;崇奉佛道,笃信方士,弄得帑藏空 虚,民怨沸腾。以至终於断送了大好河山,自贻伊戚。 政和七年,徽宗尚且在位,黄河南岸昔日繁华集镇澶州由於长期受战乱侵扰, 已日见萧条。 时值寒冬,二更天已过,泰来客社内烛光昏暗,周老板倚在柜台旁昏昏似睡。 一阵寒风袭来,只吹得门扇吱吱作响,周老板打了个冷战,从睡梦中醒来。他抬头 四下观望,见大厅内早已没有了客人,只有店小二傻六伏在一张桌子上酣睡,门板 被风吹得时开时闭,烛火摇摇曳曳,显得大厅昏暗无比。周老板不由得心头火起, 三步两步跨到傻六身後,大吼道:“傻六,你这死猪,我请你来,是让你睡大觉偷 懒的麽?”傻六惊吓之下,猛然跳了起来,回头看时,只见周老板怒目圆睁,胡子 都要立起来了。周老板骂道:“傻愣著干什麽?还不快去闭门关窗?世道萧条,这 麽晚了哪还会有客人来?你不好好打点,难道要咱们喝风不成?” 傻六唯唯称是,急忙来到店门口,把门扇合上,正要掩上门闩,却听门外脚步 声纷至沓来,“砰”的一声大响,门扇被人由外撞开。这一撞力道之大,直将门扇 震飞,傻六身不由己,弹出一丈开外,一屁股坐在墙角的酱油坛子上,将酱油溅了 一地。 周老板抬头看时,只见三四十个黑衣大汉蜂拥而入,个个面罩黑纱,手持钢刀。 周老板心中暗暗叫苦,心道:屋漏偏逢连日雨,本来生意萧条,不曾想又欲劫匪。 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捣头如蒜,告饶道:“各位大爷,小店虽然没有值钱的物事, 但请随意拿去,只求放过小老儿一条贱命……”哪知众大汉并不理睬他,争先恐後 直奔二楼客房,当中有人叫道:“大家精明一些,莫要让那糟老头子再跑了!”众 大汉高声应是,声音震得楼梯也颤抖起来。 众大汉动作极为迅疾,三两个一组,分头抢入各个客房,显然事先早有计划, 顿时呼喝声、叫骂声、哭泣声不绝於耳。周老板本想溜走,可是双腿却不听使唤, 只好伏在柜台後发抖。忽然听得“砰”“砰”连响,西首两间客房里有四个黑衣人 影跌落下来。傻六本来摔得七荤八素,爬起身子待要躲到周老板这里,却正被这四 人其中一人砸中,登时又跌倒在地,直痛得呼天抢地。 此时许多黑衣大汉已经出得客房,见到同伴被人抛下,都定睛去看那两间客房, 只见一间客房中缓缓走出两个人,一个中年男子,身材瘦小,衣著破旧;另一个年 纪轻轻,书生打扮,仪表堂堂,手中轻摇折扇。有大汉喝道:“你们是什麽人?胆 敢妨碍黄沙帮做事?”中年男子不理不睬,对那书生道:“郭军师,实在惭愧得紧, 已经接近我丐帮的地界,竟然要你和大当家的受惊。”书生笑道:“哪里哪里。人 人知道黄沙帮鸡鸣狗盗,死皮白赖,在这里遇到也不足为奇。何况以大当家的修为, 区区几个毛贼,怎能奈何得他了?”两人相对而笑。那中年男子又道:“不过,远 来是客,我要去看看大当家的现下如何。”他话音刚落,便听隔壁有女子应道: “多谢林长老好意,我没有事。”一个红衣女子应声出现在客房门口,二八妙龄, 面带微笑,肤色微黑,显得英姿飒爽。 傻六这时已经躲到周老板身边,看到楼上的情形,禁不住叫道:“好漂亮的姑 娘!”周老板大惊,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沈声骂道:“你找死麽?惹到了那帮大 爷,一刀杀了你呀!” 傻六道:“我确实从没见过这麽标志的姑娘家。老板,这些人是什麽来头?莫 不是你招惹到他们了?”周老板挥手打了傻六一拳,又骂道:“你这傻子!我上哪 里去招惹这般大爷了?不过,我倒识得那姑娘。”傻六问道:“哦?那姑娘是谁?” 周老板道:“只有你这傻子不知道,这姑娘乃是大名鼎鼎的山东绿林军的大当家, 人称‘红霞仙子’的杨少真。那个书生是她的左右手,号称‘野诸葛’的军师郭慕 帆。那另外一个,听来头应该是丐帮八代长老林阿臣。你这小子天天就知道偷懒睡 觉,又哪会认识他们这些贵人?”傻六回嘴道:“老板你也不见的高贵,怎会认识 他们?”周老板怒道:“我从山东逃难来此途中,遇见山贼,就是这两位出手相救, 怎会不知?你这傻子!”傻六嘟囔道:“有话好说,为何总是骂我?”不去理他, 回头再看楼上,众黑衣人正要迫近那男女三人,不禁为他们担心起来。 忽听东首一间客房骚声大作,有人冲出房来。前面两个汉子护著一个白须老人, 後面一个手持长枪的汉子抵挡三个黑衣人夹击,且战且走。众黑衣人大声呼喝: “在这里了!在这里了!莫让他跑了!莫让他跑了!”弃下那男女三人,齐向这边 扑来,霎时间将那四人围在楼下大厅。 一黑衣人步出人群,显然是一个头目,喝道:“兀那老儿,还不束手就擒?若 是你家里人出得起银子,大爷我自会保你性命无忧。”那老者虽是寻常平民装束, 却目光炯炯、面容祥贵、处惊不乱,缓缓道:“贵帮一路穷追不舍,无非不想老夫 成行,此刻也不必再扮作打家劫舍的贼寇。”那头目哈哈大笑,道:“你倒聪明得 紧,黄沙帮想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失手过,你们还是乖乖投降吧!”那持枪汉子喝 道:“有我在,你休想伤我家老爷性命!”那黑衣人冷笑道:“好!看你象条汉子, 我就和你单打独斗,看看你有什麽本事救得了他,也好叫你心服口服!”钢刀一晃, 已劈头盖脸砍将过去。那持枪汉子攒动长枪,见招拆招。 这一边杨少真和郭慕帆、林阿臣两人来到一处,杨少真向林阿臣问道:“林长 老,这黄沙帮怎会突然出现?莫非与贵帮大典有关?”林阿臣沈吟道:“在下亦不 很清楚。看情形,他们似乎是为那老头子而来。你二人是敝帮贵宾,梅帮主吩咐过 不得有闪失,今日就莫管闲事,待敝帮日後处理此事。”杨少真摇头道:“江湖儿 女路见不平,自然该拔刀相助,何况黄沙帮无恶不作,向来声名狼藉,正好教训他 们。”看场内时,只见黑衣人已占上风,刀刀连环,招招致命;那持枪汉子虽然臂 力过人,怎奈轻巧不足,左腿连中两刀,血流不止,兀自奋力苦战。 杨少真剑眉微扬,正要出手相救,却听“泼剌剌”一声,一个人影穿窗而入。 那人动作极快,身未落地,左掌拍向那老者右侧之人的胸口,右足踢向老者右侧之 人的小腹。两人猝不及防,中招倒地。那人影左足点地,身子弹起,双掌拍向持枪 汉子,持枪汉子横锁长枪,意欲把他封在身外,却见那人身形一转,犹如一只大鸟 越过他头顶,手足联出,点中他肩头、後背几处大穴,那持枪汉子登时撒枪倒地, 动弹不得。 待得他身形落定,大家才看得清楚,此人肩宽背厚,身披青袍,黑巾蒙面。他 环视一下四周,低声道:“大家莫要节外生枝,快带这老家夥走。”说毕手掌一翻, 拍向持枪汉子天灵盖,欲将他一击毙命。 杨少真距离虽远,早料到他必下杀手,左手挥出,“嗖”“嗖”“嗖”,三只 飞刀挂著劲风激射而出。 那人侧眼看见三道白光,急忙收住掌势,弹身後退,躲开飞刀。杨少真不等他 站稳,双手不停,接连又是六只飞刀射出,三只攻下盘,三只攻上盘。那人眼见攻 下盘的三只飞刀在先,似乎力道甚弱,心中暗笑道:毕竟是女子,连续出手便没有 了力气。正待伸手去接,却感到一阵寒气扑面而来,那另三只飞刀後发先至,直如 闪电般迅捷。慌乱之下,急忙使出铁板桥,才堪堪躲过,同时左掌运劲劈向地面, 双腿凌空踢出,亦躲过下盘三只飞刀。饶是如此,右腿已被飞刀划伤。 杨少真抽刀在手,跃到大厅当中,却见众黑人早已拥著老者奔出店外。那青袍 客挡住门口,嘿嘿笑道:“想不到老子纵横江湖三十载,今日竟然被你一个毛丫头 挂了彩。”杨少真道:“我无意伤你,只想你不要加害那老人家。” 青袍客恨道:“我黄沙帮向来独往独行,从不听命於人。若不是老子有要事在 身,一定会当场跟你清算受伤之辱!”返身跃出门外,大声叫道:“放!”一声令 下,霎时间从窗外抛入十几枚霹雳弹,弹到四处炸响开来,声震耳鼓,烟雾弥漫。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杨少真抱起持枪汉子,扑到一张桌子之下,总算逃过一 劫。林、郭二人急忙跳到厅中,以防黑衣人再袭。二人将杨少真扶起,还好只是衣 服被火药熏黑,并没有受伤。在看那躺在地上的二人,全身已被炸得鲜血淋漓,哪 还有命在? 杨少真拍开持枪汉子穴道,那汉子翻身跪倒,拜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杨少真忙道:“这位壮士不必客气,且起来讲话。”伸手去扶他。哪知那汉子执意 不肯起身,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恳请诸位答应。”杨少真道:“壮士但讲无 妨。”林阿臣插言道:“这位兄弟,你可是遇到贵人了。杨姑娘巾帼英雄,侠义心 肠,如若不然,又怎能成为山东绿林军大当家的?”那汉子闻听此话,愣了一愣, 欲言又止。 郭幕帆见状,问道:“壮士,如果在下没有猜错,你当是担心你家老爷安危。 请你放心,我们定会全力保他平安回来。”林阿臣也道:“是啊。我丐帮亦会助一 臂之力,壮士不必焦急。”那汉子叹口气,道:“原来诸位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 物,那在下也不再隐瞒。在下王渊,我家老爷乃是朝廷命官,官拜三省置经抚房。” 郭幕帆颔首道:“原来是三省置经抚房王黼,难怪一身贵气,临危不乱。王大人力 主对抗辽贼,强过那些贪生怕死的主和派百倍。”王渊接口道:“正因为王大人力 主抗辽,招致不满,才惹来杀身之祸。听说山东绿林军众位好汉虽然抗税抗旨,与 朝廷水火不容,却是自发抗辽,与王大人志望相同。万望诸位能不计前嫌,救救王 大人,否则奸人当道,燕云十六州收复无期了。”他本来受伤在身,加之疲劳过度, 说到激动之处竟然昏了过去。 郭幕帆转身向杨少真问道:“大当家,朝廷一向视咱们为眼中钉,咱们也视朝 廷如粪土,除非朝廷惹到咱们,否则井水不犯河水。刚刚这位王壮士讲话之际犹犹 豫豫,想必是担心咱们心有芥蒂,对此事坐视不管。以大当家的看来,该如何应对 才好?”杨少真道:“王大人的名声,我也早有所闻,据说他一身正气,不与贪官 污吏同流合污,是个难得的好官。”顿了一顿,续道:“郭军师,你陪同林长老照 看王壮士,按时启程前往丐帮总舵,我先去搭救王大人,随後便到。” 林阿臣急道:“万万不可。怎能让杨姑娘只身犯险?要去救王大人,也是我去。” 郭幕帆微微笑道:“林长老,我家大当家的言出必行,无人能阻的。”杨少真向林 长老抱拳道:“贵帮总舵再见。”不等他回答,已出了客舍。 四下望去,早已不见了众黑衣人的影子,眼见街道纵横交错,也不知他们是顺 哪一条路离去?当下纵身跃上房顶,见远处街角有几个人影一闪即逝,心想应该是 那些黑衣人,当即顺著方向追去。 转过几条街,愈行愈偏僻,来到一片小树林中。此时天近黎明,晨雾四起,雾 蒙蒙的看不清前方。好在只有一条小路,上面印有杂乱的脚印,杨少真只好顺此路 寻去。过不多时,远远看见一座破庙,衰败不堪。 来到庙前,没有了脚印,想来那些人是进了庙内。当下握紧柳叶双刀,潜入其 中。看到院内光景,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二三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倒卧在当中,有身 著黑衣之人,亦有作乞丐打扮的,似是丐帮弟子。杨少真屏住呼吸,听到西侧内堂 传来重重的喘息之声。顺声音望去,见内堂里面物事散乱,靠墙边坐著两个人,一 个满面鲜血,正在运功调息,正是那青袍客;另一个是那位王黼王大人,依然神情 闲定,双眼盯著里面。 杨少真顺他目光看去,原来内堂里面还站著两个人,一个背对自己,看不到面 容,另一个与他对面而立,须发花白,面色红润,杨少真却是认识,乃是丐帮帮主 梅文浦。 梅文浦全神贯注与敌人对峙,眼角瞥到杨少真,面露喜色,开口道:“杨姑娘 别来无恙啊。”杨少真心知梅帮主武功盖世,当今武林能与他齐名并肩的为数寥寥, 而眼前此人令梅帮主不敢丝毫懈怠,当是个厉害的脚色,当下应道:“梅帮主,半 年前你派丐帮弟子助我击退辽寇,绿林军上下感激不尽,因此大家夥都来看看梅帮 主有什麽需要咱们出力的没有。”说罢向梅文浦使了使眼色。梅文浦见杨少真一个 人前来,却如此说话,马上领悟到她意在虚张声势,扰乱对方,当即笑道:“多谢 诸位关心,绿林军同我丐帮互相协力,共同对敌,配合得天衣无缝。”杨少真接著 道:“不错,梅帮主,有你我守住山东冀北,即便不靠朝廷那些无能的昏君狗官, 也可以击败辽寇,收复河山。眼下这几个小小毛贼,就交由我们绿林军收拾吧。” 那人听二人一唱一和,哈哈大笑,开口道:“梅文浦,就凭你等乌合之众想保 住宋室,简直贻笑大方。”声音沙哑至极,刺人耳鼓。他转过头来,杨少真才看得 分明,此人脸色如铸铁般青冷,毫无一丝表情,面颊口鼻僵硬如石,只有两眼精光 四射,好似能看穿到他人心里面。他一指王黼,接著道:“今日就饶过了你。但是 请王大人回去之後好好思量,中兴社稷之道,是为区区燕云之地经年战乱,民不聊 生的好,还是致力造福百姓,使万民安居乐业为佳?民富自然国强,御外寇於无形, 不然即便强取豪夺,又怎能保住失地不再陷落异邦之手?”袖袍挥出,“轰”的一 声,墙壁应声而倒,那人身形一晃,奔了出去,脚步之快,叫人匪夷所思。 杨少真正要发足去追,梅文浦叫道:“杨姑娘,莫要追!”噗的吐了口鲜血, 跌坐在地上。杨少真这才知道他受伤在身,急忙抢上去扶住他,问道:“梅帮主, 你伤势如何?”梅文浦淡淡笑道:“总算保住这条老命。若不是杨姑娘你聪明,虚 张声势吓唬他,恐怕他不会轻易罢休。”转头向王黼道:“王大人受惊了。”站起 身来,走到青袍客跟前。 青袍客面上黑巾早已脱落,原来他生具异相,头发胡须皆为黄色。杨少真听人 说过黄沙帮帮主裴盛号称“锁江黄皎”,须发异於常人,心想此人应是他了。果然 听梅文浦道:“裴盛,想不到你不但打家劫舍,如今竟然胆敢做朝廷命官的买卖。 你可知刚才那人是什麽来历?”裴盛道:“在下也不清楚。只是三天前他找上门来, 带来金条白银,要我追杀一个富贾,现下才知道也就是王大人了。他时时刻刻带著 面具,似是不欲别人知道他来历。何况我们只要有银子,向来不打听雇主任何消息。” 他挣扎起身跪倒,哀求道:“梅帮主,在下并不知道他要杀的是王大人,否则黄沙 帮怎敢冒犯王大人尊驾?请梅帮主饶在下一次。”梅文浦稍作沈吟,道:“好吧。 如果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为非作歹,必不轻饶。”裴盛连称不敢,蹒跚而去。 杨少真道:“梅帮主,他黄沙帮多行不义,何不替天行道,杀了他为百姓除害?” 梅文浦笑道:“杨姑娘果然女中丈夫,嫉恶如仇。你该知道我让林阿臣请你们远道 而来所为何事?”杨少真道:“一为参加贵帮总舵乔迁、梅帮主你从代帮主升任帮 主大典,二为协同江湖各路好汉重建再兴会,推举武林盟主。”梅文浦道:“不错。 帮中正值事务繁忙,如果不放了他,黄沙帮自然不会善罢干休,定要滋事。我不想 此间有任何差错,更何况多行不义必自毙,将来他会有报应不爽的一天。”喘口气 又道:“我们快带王大人西行,以免那怪人去而复返。我已遣属下回去召集後援, 相信很快会到。”杨少真遂搀扶王黼,与梅文浦往西而行。 途中梅文浦言道,昨日听得属下说附近有黄沙帮帮众出没,为防破坏大典,因 此带十来个丐帮弟子前来探查消息,觅得黄沙帮的行踪,跟踪至此,才知道王黼王 大人被人所掠。那怪人早就等在庙里,听他与裴盛对话之间,似乎是他主使裴盛行 劫,并事先约定好在此破庙见面。为救王大人,丐帮与对方动起手来,裴盛被自己 击伤,十几个黑衣人被杀死,剩下的各自逃命去了,而丐帮十名弟子也相继殉难。 言及那怪人,梅文浦一脸肃然,道:“我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江湖上何时有 此一人。他武功精深驳杂,变化莫测,似乎十分熟悉我的功底套路,使我处处受制 於他。我自信以‘大极乐掌’可以在三百回合内抗衡江湖上任一位顶尖高手,没想 到与他对了十七掌,竟然心脉大乱,若不是有‘大逍遥功’护体,恐怕早就成了他 掌下之鬼。”说罢连连摇头。 这时前面一声响箭,梅文浦道:“这是我丐帮的联络讯号。”三人加快脚步前 行,穿过树林,正遇到近百名丐帮弟子赶到,为首的乃是传功长老吴岱贤。眼见帮 主受伤,众弟子急忙将梅文浦扶入马车之中。杨少真见到郭幕帆、林阿臣陪著那持 枪汉子王渊也在人群之中。王黼与王渊相见,甚为欢喜。丐帮亦为王黼等人准备了 马车,杨少真不惯乘车,坚持骑马,众人缓缓西行,望瀛州城内丐帮总舵进发。 傍晚时分,到得丐帮总舵,乃是瀛州城内一位大财主捐送的家宅。少不了有丐 帮弟子出来相迎,布置行止。杨少真由丐帮女眷带到客房稍事休息,到了掌灯时分, 有人来请到後园用膳。原来是梅文浦邀请众人饮酒赏梅。 後园乃是个梅花园,正中间有一座小亭,幽雅别致。亭子四周梅花锦簇,傲雪 迎风。亭子内摆了张桌子,上有几碟小菜和酒杯,梅文浦、郭慕帆和王黼主仆早已 等在那里。梅文浦经过休息,伤势已无大碍,将杨少真迎入亭内坐下,大家边饮边 聊。 王黼首先举杯道:“老夫借花献佛,多谢几位救命之恩。”众人举杯干了,梅 文浦问道:“王大人贵为朝廷命官,怎会来到边关小镇,且护卫甚少,实在危险。” 王黼道:“其实老夫奉圣上之命取道海上,前往辽东,原是要与女真人商谈合力罚 辽之事。怎奈朝中有人作梗,不便行事,因此隐藏行踪,只带几个护卫出来。不想 还是泄露了行藏,招人追杀。一路上亏得王渊等人拼死相救,才勉强支撑到这里。” 郭幕帆道:“听说女真人出兵征辽,所向披靡,自立国号为‘金’,取义不变 不坏,可见野心昭彰。”王黼道:“确实如此。如今辽国在女真重压之下疲於应对, 正是我们收复燕云十六州的绝好时机。如若合盟得成,南北夹攻,辽国必亡。”杨 少真拍手称快道:“如此一来,我们大宋子民再也不会受辽狗侵扰,可以天下太平 了。”郭幕帆摇头道:“在下听说金人勇猛顽强,比之契丹人还要凶狠三分。辽尚 且难当金人冲击,恐怕灭辽之後,金人南袭,天下百姓仍是不得太平。” 王黼道:“看今时情势,契丹亡国只是早晚之事,我若不取燕云,金人狼子野 心,怎会将之双手奉还?甄考利弊,当是以合盟为上佳之选。”郭幕帆笑而不语。 王黼又道:“老夫看诸位均是有才能之人,埋没山野实在可惜,何不投靠朝廷,为 国效忠,加官进爵、光宗耀祖,才是正道啊。” 郭幕帆冷笑道:“加官进爵、光宗耀祖?难道是什麽好事了?朝中官宦若不是 争权夺利,互相倾轧,怎会加官进爵?又何谈光宗耀祖?真正为国出力的,又有几 个有好下场了?”他原本出身书香门第,却因官府迫害导致家破人亡,不得不放弃 功名而加入绿林军,常为自己空有一身本领却混迹於草寇而郁郁寡欢,因而对奸官 污吏乃至宋廷昏君极为痛恨。王黼听他所说也是实情,不禁一时语塞。 梅文浦见状,打个哈哈道:“人各有志,我等山野村民做惯了闲云野鹤,不适 为官。”杨少真也打圆场道:“郭军师,你此话未免有失偏颇。像王大人一身正气, 清廉为官,也是有的。” 梅文浦点头道:“王大人为人,不仅令朝中权贵惧怕三分,便是武林中人提到, 也是个个都佩服得紧。只看王渊王兄弟,虽只是府上一员家丁,如此忠心耿耿不畏 生死,便已难得。足见王大人家教严谨。”王黼手指王渊,道:“他并非老夫家丁, 乃是老夫一位好友的後代。老夫这位好友也在朝中为官,为人耿直,得罪了权贵, 为奸人谗言所害,被圣上打入天牢。老夫虽然多方营救,怎奈他在狱中染上重疾, 不治身亡。临终前他将儿子托付於我,嘱我培养他长大成人,为国效力。为免他再 受迫害,老夫为他更名王渊。”梅文浦道:“原来是忠良之後,失敬失敬。” 王黼又道:“这孩子的确争气,不仅熟读诗书,还练就一身武艺,立志继承他 父亲遗训。可惜老夫屡次推荐他,均被小人从中作梗。本来老夫也渐失信心,可是 王渊他并不放弃,今秋武状元会上名列三甲,终於赢得御林军偏将一职。”梅文浦 赞道:“王兄弟大仁大义,坚韧不拔,假以时日,必将成为国家栋梁。” 王渊谦道:“梅帮主过奖了。王大人呕心沥血教导在下,在下只盼能早日赶赴 战场,擒贼杀敌,以报王大人养育之恩。” 郭幕帆问道:“王壮士令尊为人所害,虽说不是那皇帝老儿亲下毒手却也差不 多了。难道你不恨加害令尊之人,还要为官府卖命麽?”王渊道:“恨!如何不恨?! 不过此事俱是因为居心奸险之辈蛊惑圣上,原与圣上不相干的。所以在下立志将来 有朝一日能够清君侧、肃奸党,重振我大宋国威。”杨少真见到他说话时目光熠熠 生辉,显得信心百倍,不禁深为所动,击掌叫好。 王黼放下酒杯,叹道:“郭壮士所言也有道理。奸佞当道,蒙蔽圣上,残害忠 良,扰乱朝纲。但是吾等若不寻机会进谏,只有使得小人为祸愈烈。老夫进入官场 以来,时时刻刻是准备掉脑袋的。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老夫始终希望几位能够 弃暗投明,辅君强国。” 王渊眼见杨、梅等人笑而不语,搭话道:“其实诸位虽未在朝为官,但是行侠 仗义,抗击外寇,也是一样的为国出力了。”王黼摇摇头,只叹可惜。 再行几杯,王黼道:“老夫不胜酒力,先行休息,各位请便。”大家纷纷起身 施礼,王渊扶他回房休息。郭幕帆小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那王大人虽然清廉, 但是说到入朝为官、光宗耀祖,依然俗不可耐。” 杨少真闻言微微一笑,不去理他,借著一丝酒意踱入梅花园中,看明月高悬, 梅花争豔. 此时梅文浦前往前堂查看明日丐帮大典准备的如何,只留下郭幕帆站在 小亭里。借助月光,他见杨少真红衣飘飘,如孩子般雀跃於梅花丛中,犹如天仙下 凡,直看得痴了。 杨少真年纪轻轻就被推举为绿林军领袖,平日里忙得都是如何抗击辽寇,如何 躲避官府征税和围剿,如此轻松惬意之时少之又少。 却见朵朵梅花不混芳尘,寒冬飘香,沁人心脾。正浑然忘我间,忽听有人在她 身後轻声吟道:“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 更乞怜。”回过头来,原来是王渊不知何时站在身後。杨少真问道:“王壮士也喜 欢梅花麽?” 王渊道:“是。梅花凌寒而放,品性清廉。在下常常以梅花为鉴,激励自己上 进。王大人家的後花园里也有不少梅花,梅花豔放之际,在那里练习枪法很是惬意。” 杨少真笑道:“王壮士倒很会享受。”王渊也笑道:“只可惜天天埋头苦练,连日 来与江湖高手过招,才知道自己相差甚远。亏得自己还自信满满,简直是井底之蛙。” 杨少真道:“其实不然。要知道江湖上各派大都修为内功心法,论到行军打仗, 却不擅长。我看你臂力过人,步法扎实,正适合战场之用。”王渊道:“杨姑娘率 众抗辽,大小战阵遇到无数,心得一定不少。”杨少真道:“心得倒不敢当。只是 辽将惯用战法、招数已掌握十之七八。”当下将自己经历的几次大战说给他听,如 何诱敌深入,怎样调用部署,一一讲解。 王渊虽然饱读战书,毕竟未曾临阵对敌,只可说得上是纸上谈兵,听杨少真讲 解实战,觉得十分受用。两人话题一转,又谈到武功招数。王渊虚心请教,杨少真 则对其不妥之处加以修正。不知不觉间已是子时,两人浑似忘了时间。 郭慕帆站在亭子内侧,一直注视著杨少真,见到王渊来到,两人越谈越投机, 不觉心中掠过一丝妒意。心想我入绿林军长达数载,从未有与少真独处的机会,更 不要说如此亲热。没想到这姓王的小子刚一见面,就得到她的青睐。心中涌起丝丝 怨恨,不肯离开。 眼见子时已过,两人依然没有分开的迹象,於是提了个灯笼,走进梅林,来到 两人身边道:“大当家的,明天是丐帮大典,连日来舟车劳顿,我看大当家的还是 早些休息。” 王渊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色,失声笑道:“原来已经这麽晚了,都怪在下一时性 起,向杨姑娘请教个没完没了,抱歉抱歉。”杨少真道:“王大哥何必客气。说不 得将来你我会在战场上相遇,共同杀敌呢。”王渊笑道:“到时候杨姑娘一定要照 顾好我。”杨少真也笑道:“好说好说。你我互成犄角之势,前後呼应,自当所向 披靡。”两人相视大笑,各自回房。 本来二人普通言语,但在郭慕帆听来,句句揪心。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也 不知道是如何回到自己房中。这一夜自是辗转难眠。 丐帮大典,自然有不少江湖门派前来祝贺,更何况丐帮连同几个大门派意欲重 建再兴会,推选领袖,四下发出邀请函,因此这几日兖州城来了不少江湖人士,热 闹非凡,客栈竟然不够用的。杨少真等人有丐帮亲自款待,却是特例。 近中午时分,林阿臣来请杨少真、郭慕帆,原来丐帮已经开始正式纳客。杨少 真四下不见王渊的影子,向林阿臣问道:“林长老,王大人还在休息麽?”林阿臣 答道:“王大人急於赶路,今日一早,帮主特派了二十几个弟子保护他和王渊兄弟 上路了。”杨少真“哦”了一声,稍感失望。 林阿臣带两人来到会场内,只见众丐帮弟子有的接待贵宾,有的端茶倒水,前 前後後忙成一团。会场布置得简单,却井然有序。已经有一些客人落座,有故友见 面,少不得互相寒暄一番。 梅文浦本来要杨少真坐主桌,杨少真坚辞不允,捡旁边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了。 绿林军很少在江湖上走动,因此很多客人杨少真并不认识。林阿臣陪著她和郭慕帆, 为他们介绍客人的身家来历。杨少真大多听过名头,只是没有见过本人。 回头看右手边相邻的桌子边坐有一男一女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男女均是 四十来岁年纪,女的面容清秀,脸色阴沈,眉间微蕴怒意,那男子身材俊挺、皓目 短髯,时不时偷眼看那中年女子,神色局促,似是很紧张她。那少年面庞消瘦,浓 眉大眼,四处张望。他们神情颇为有趣,因此杨少真多看了几眼,猜想那是一对夫 妻,不知为著何事闹了别扭。 杨少真指点这三人,低声问林阿臣道:“这几个人是什麽来头?”林阿臣看了 看,笑道:“这两位可是大大有名,江湖上人人皆知的‘欢喜鸳鸯’的便是他们了。 那男的唤作冯叔夜,女的叫做金婧,是个有名的刁蛮婆子,脾气大得不得了。据说 那冯叔夜视之如命,常常当著众人面前被她奚落也是不气不恼。还听说冯叔夜常常 给她下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杨、郭二人不禁笑出声来,眼见那少年回头看向 这边,连忙强自忍住。 林阿臣接著道:“不过这位冯叔夜不可小视,他武功已臻化境,尤其轻功超群。 梅帮主曾经开玩笑说,如果当今世上有人能够制服他,那这个人一定是金婧。”三 个人会心大笑。杨少真好奇心起,又问:“他怎会如此怕她?”林阿臣挠头道: “杨姑娘你可问住我了。这男女夫妻间的事情,我林阿臣是一窍不通。或许因为那 金婧乃是‘层云峡’无思老人之女的缘故吧?岳父是武林泰斗,如果老婆告状,岳 父大人恼怒起来,那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啊。”杨、郭二人笑他胡话连篇,却是知 道“层云峡”无思老人名声赫赫,他的女儿女婿想来也不会太差。 陆陆续续客人差不多到齐,传功长老吴岱贤来到会场中央,清咳两声,人群随 即静了下来,听他说话。 吴岱贤抱拳团团一鞠,朗声说道:“诸位好朋友远道前来敝帮参加大典,敝帮 上下不胜感激。众所周知,自从十五年前清荫屏一战,敝帮黄穰黄帮主便杳无音讯, 想来已经遭辽贼毒手。自那以来,一直是梅代帮主主持丐帮大局,不但使丐帮未因 群龙无首而崩溃,更将上下团结一心,联手江湖各路好汉,共同对敌。想我丐帮能 有今日,梅代帮主功不可没。因此敝帮上下有请在座诸位英雄好汉做个见证,正式 推举梅代帮主为丐帮第十九任帮主,率领我丐帮行侠天下,中兴宋世!。”众人纷 纷鼓掌叫好。 梅文浦随即走到场中,众丐帮弟子齐齐拜倒,高喊道:“弟子愿追随帮主,行 侠仗义、抵御外诲、收复燕云、中兴大宋!”众人也都离座而起,向梅文浦道贺。 梅文浦一一还礼,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坐下,开口道:“诸位朋友都知道梅某不善 言辞,敝帮也向来少有繁文缛节,在下就开门见山。想必大家还记得十五年前,敝 帮连同少林寺、红枪会、花刀门等八家门派组成再兴会,北上抗辽之事吧?那一次 清荫屏之战,虽然我方损失惨重,却也拖住了辽寇南侵,为朝廷布防赢得时间。可 惜自那一战之後,敝帮黄帮主和花刀门花帮主等等英魂早逝,再兴会也散於无形, 以至後来敝帮孤掌难鸣,加上官军无能,无法在冀北正面抵挡辽寇入侵。”他环视 众人,道:“今日敝帮邀请各位,就是想再建再兴会,和大家之力抵御外寇,未知 大家意下如何?” 他话音刚落,众人便纷纷表态。有的道:“梅帮主所言甚是。俗话说众人拾柴 火焰高,我们正应该联合起来,共同对敌。”有的道:“丐帮这十多年来独立支撑, 现在也该是我们出出力的时候了。”更有人直接说道:“我们也有此意,只是没有 人提起话头。既然丐帮出面组织,实力又是其他门派所不能及,我看就由梅帮主任 再兴会领袖好了。” 大家正七嘴八舌,却听“啪”的一声,甚为清脆,虽然声音嘈杂,人人却听得 一清二楚。众人顺声音看去,原来是金婧打了冯叔夜一个耳光,留下右面颊红红的 手指印。 众人素来听说金婧脾气火爆,却没想到她竟然当著这麽多人的面前出手打自己 的丈夫,不给他留丝毫颜面。只见冯叔夜甚为尴尬,眼角瞥了一下四周,见众人均 注目而视,不由得脸色涨得通红。 众人错愕之间,金婧跳起身来,气鼓鼓飞奔出去。冯叔夜微微欠身,似乎想要 去追,却又作罢。梅文浦与冯叔夜关系甚笃,知他夫妻总是别扭连连,闹得频好的 也快,不过如此尴尬的场面却令人始料不及,急忙开口道:“如今少林寺、红枪会 等各大门派掌门也在场,不如先听听诸位掌门如何说法。” 人群里有人窃窃失笑,不过听他如此说话,都把目光注视到主桌上。杨少真听 林阿臣讲过,知道主桌上都是大门派的掌门,身披袈裟、银眉低垂的老和尚是少林 住持祖端,旁边一个富态的短粗汉子是红枪会帮主任云天。少林自不必讲,红枪会 也是中原大派,帮众甚多。接下去身材瘦削的是天马帮帮主罗大鹏,酒糟鼻子的是 铁鹰帮帮主戴志丹,剩下还有四五位,名字也记不清了。 祖端首先说话:“说道弟子人数,丐帮拥有十数万;论及对抗契丹,丐帮历经 几十年,阅历不是其他门派所能及的。况且上一次再兴会成立之时,也是丐帮前任 黄帮主被推举为武林盟主。所以老衲以为今次的武林盟主,梅帮主自然是最为合适。” 众人都点头称是。忽然见几个丐帮弟子匆匆走到吴岱贤身边窃窃私语,表情很 是严肃。吴岱贤先是怔了一怔,随即挥手遣退弟子,快步来到梅文浦身边,俯身到 他耳边,想来是转诉那几个弟子的话。众人虽然不明就里,却能看出似乎有什麽不 妥,纷纷交头接耳,一时会场上稍显混乱。 只见梅文浦听完,嘴角笑意渐渐失去,脸色阴沈地站起身来,道:“诸位,推 选武林盟主之事,暂且告一段落。刚才敝帮弟子来报,济州高占锋,高占旗两位大 侠两家共计八十三口,昨夜遭人灭门。”此言一出,四下哗然。高家兄弟为人仗义 疏财,许多江湖人物都受过他们恩惠,因此声望颇高。只是五年前宣布退隐江湖, 不问世事,近年来很少由他们的消息。 梅文浦待得众人稍微安静,接著道:“高家一名家丁身负重伤,侥幸留得性命, 赶来告知敝帮,凶手取走了敝帮弟子送去的信函,想必是混入了会场。”他环视四 周,目光如炬,厉声道:“就请假冒之人自己站出来,你已经插翅难飞了。” 话声刚落,就听有人哈哈大笑,声音苍老。众人循声望去,远靠墙角之处一张 桌子旁,有两个粗布衣裳、头戴草帽的人站起身来。这两人满脸皱纹,鹰眼巨鼻, 长得如同一个人一般。 有人失声叫道:“‘夺心双子’!”众人一听,又是一片哗然。 “夺心双子”乃是一对孪生兄弟,为人阴险,手段毒辣。兄长卞不留,练的是 “穿魂掌”,弟弟卞不生,看门本领是“焚心掌”。这两种功夫都是碎人五脏,狠 毒无比,特别是被害之人均是心脏被化为乌有,致使江湖上人人闻风色变。 卞不留卞不生两人性情暴戾,品行乖张,做下无数大案,不论黑道白道,都结 下了不少梁子,以至被黑白两道合力追杀,於二十年前销声匿迹,江湖上人人以为 他们已经被仇家所杀。虽然如此,提到“夺心双子”之名,仍然叫人胆颤心寒。 众人都跳将起来,取兵刃在手,离他们近的都纷纷後退,唯有一个黑须汉子依 然端坐在两人身边,面带微笑,神情自得。他腮上胡须甚密,面皮却是细腻白嫩, 双目顾盼流离,叫人怎麽看怎麽觉得别扭。只听他点头道:“嗯,你二人果然有点 名声,看那小子吓得脸都绿了。”嗓音忽粗忽细,似是刻意做作,接著咯咯娇笑, 直笑得浑身乱颤。 梅文浦踏到前面,戟指“夺心双子”,怒道:“两位如果要来参礼,尽可以大 大方方的来,为何残杀高大侠兄弟全家?这笔血债,本帮一定要你偿还!”人群中 也有人喝道:“‘夺心双子’,二十几年前你害了我父亲,我今天要杀了你,血祭 我父亡灵!”不少人跟著怒骂,都与他们有著血海深仇。 “夺心双子”长相酷似,也分不清谁长谁幼。左首的一个冷笑道:“高大侠? 我呸!”声音里充满不屑,“二十年前,就是这两位高大侠布置陷阱,妄想害死我 们。试想对待仇人,足足让他苟延残喘二十年,已经是够仁慈了。”右首那个接口 道:“他们一定不会料到‘夺心双子’命大福大,依然活著。可是我们苦心修炼的 神功几乎丧失殆尽,恢复功力,竟然用掉我们十几年的时间,此仇不报怎能解心头 之恨!” 祖端双掌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道:“善哉善哉。两位施主遭受重创依 然活著,可见上苍有好生之德。事情已经过去这麽多年,两位又何必念念不忘,再 生杀戮呢?” 右首之人望向祖端,双目圆睁,骂道:“好贼秃!少说风凉话!当年害我们的 也有你在场,你以为如此说话,就能骗得我们放过你麽?哼哼,血债血偿,你休想 寿终正寝!” 众人听他话语恶毒,大为恼怒,有人回骂道:“好狂的老头。你二人作恶多端, 今天走不走得出丐帮都是个问题,还妄想染指少林高僧?” 梅文浦凛然道:“你刚才言道血债血偿,那些被你无辜杀害的,只怕就算你们 重生千次,也不够偿还的。” “夺心双子”都是冷冷一笑,左首的那个道:“哼,我们只管自己,别人死了, 只能怪他们自己命薄,与我们何干?” 众人越听越怒,红枪会帮主任云天抽出红缨双枪,高声道:“这种无耻鼠辈, 何必跟他多讲道理?大家一齐动手杀了他们,为高大侠报仇!”但听“呛啷啷”之 声不断,众人拔刀抽剑,便欲动手。 一片嘈杂声中,却听那黑须汉子又尖声说道:“师傅,怎麽你们中原人只有人 多势众,才敢打架的麽?” 他此话是说给“夺心双子”,原来是他们的徒弟。“夺心双子”其中一个答道 :“是啊。亏得他们自诩名门正派,只会以多欺寡,真是不知道羞臊两个字如何写。” 另一个道:“此等无能脓包,活在世上也是惹人腻味,不如今天就送他们早登极乐。” 他二人对众人极尽嘲弄,对徒弟却似乎恭恭敬敬。 任云天晃动手中短枪,喝道:“对付尔等卑鄙小人,何须讲江湖规矩?!” 夺心双子哈哈大笑,左首的那个道:“兄弟你看,二十年前这些所谓武林正道 聚数十人之众,巧设陷阱捕杀咱们,无耻之极,想不到二十年後後辈更不长进。” 右首那个道:“大哥说得不错。说到无耻,他们可以称得上是嫡传正宗了。”原来 左首的是大哥卞不留,右首的兄弟卞不生。 祖端叹了口气,似乎面带愧色,道:“两位施主功夫实在太过霸道,又行踪飘 忽,当年很是让大家头痛。高大侠兄弟设局骗你,那也是迫不得已,以免两位多伤 无辜。” 卞不留冷哼道:“祖端,当年老夫招呼在你身上的一掌,想来你受用不尽吧?” 嘿嘿冷笑,面带得色。祖端苦笑一声,道:“惭愧惭愧。我们偷袭在先,围攻在後, 老衲仍然中你一掌,休养了半年,至今右腿行动不便。”众人听他如此一说,尽皆 骇然。祖端乃是少林得道高僧,内功精粹深湛,武艺登峰造极,竟然被他打成残疾, “夺心双子”狠辣无比,由此可见一斑。 卞不留傲然道:“你们自恃人多势众,在老夫看来便似玩物,纵使全都上来, 也不过是多添几条性命,又何足道哉!”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更有 人心生胆怯,不进反退。 梅文浦心知他所言非虚,这会场内少说也有二三百人,但是功力能与“夺心双 子”抗衡的为数寥寥,即便一拥而上,也会多有死伤。更何况武功低微之人反而会 被“夺心双子”利用,碍手碍脚。心想素闻“夺心双子”兄弟联手威力无比,单打 独斗要大打折扣。席上有好友冯叔夜,加上自己,多半不会输给“夺心双子”。看 那“夺心双子”的徒弟似乎年纪甚轻,武功修为不会太深,任云天等人应付他应该 绰绰有余。只要想方设法用话语挤兑他师徒三人同意单打独斗,己方当有胜算。 主意既定,开口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单打独斗,你我各出三人,如果你 们胜得其中两场,可以离开,报仇之事日後再算。若是我方胜了,就请三位留下了!” 卞不生摇头道:“不行不行,要我这徒弟可和你们凡夫俗子动手,没的脏了手 脚。”任云天道:“那你要怎样?莫不是怕了?那就乖乖的跪地求饶,免得大爷我 动手。”卞不留白眼一翻,道:“大言不惭!老夫徒儿是天下至宝,哪是你们碰得 的?”言语中对徒弟宠爱有加。 那黑须汉子却开口说道:“两位师傅,既然梅帮主看得起小徒,小徒就不自量 力,会一会武林正道的手段。”卞不留卞不生大急道:“万万不可。”那汉子立起 身来,微笑道:“难道两位师傅信不过小徒?”一袭宽袍大衣罩住他瘦小的身体, 显得体态格外纤弱。 卞不生卞不留垂首称是,对梅文浦喝道:“我徒儿既然同意,那便依你。如果 败在老夫手上,不得反悔!”众人看他们对徒弟如此恭敬,都感奇怪。 梅文浦道:“那是自然。同样道理,我方侥幸得胜的话,两位须听在下发落。” 卞不生哼了一声,道:“废话少说,你们哪几个来受死?”梅文浦招呼冯叔夜、任 云天到身边,道:“就由在下三人领教高招。” 哪知卞不留又是将脑袋摇个不停,连连说道:“不妥不妥。”天马帮帮主罗大 鹏早已按耐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也不行,那也不妥,难道是要你来赶集挑白菜 的麽?”卞不留反怒道:“我徒儿年纪轻轻,尚未出徒,要他和你们成名多年的什 麽帮主大侠对阵,岂不是以大欺小?丐帮如此依照江湖规矩,不愧天下第一大名们 正派啊。哈哈,哈哈。”他刻意将江湖规矩几个字重重吐出,显然是嘲笑梅文浦暗 中占得便宜。 梅文浦稍一沈吟,脑中想起一个人来,便道:“既然你觉得不妥,就请绿林军 大当家杨少真杨姑娘与你徒儿对阵。如此一来,你还有何话说?”其实场上不少人 江湖阅历丰富,和梅文浦一样早看出那黑须汉子乃是一名女子乔装改扮。杨少真年 纪既轻,且又是个女子,梅文浦如此安排,就是让对方无从借口。梅文浦察言观色, 看那乔装女子一脸单纯,稚气未脱,心想以杨少真的身手阅历,当可以拿得下她。 那女子听到杨少真三字,眉头轻扬,向杨少真注目凝视。本来卞不留卞不生两 人还要讨价还价,她挥手拦道:“杨少真?好!这对手正合我意。” 卞不生眼见便宜赚够,双手一撑桌案,人已腾空,滑行三丈,落在会场中央。 只听劈啵脆响,那桌子四脚竟然燃起火苗,瞬间化成枯炭,整张桌面砸落在地。不 生轻拍双掌,叫道:“哪一个活得不耐烦了,快来报道!” 众人见他一触之下,枯木成灰,尽皆心惊。心想这一下如果碰在我的身上,难 留命在。梅文浦向冯叔夜道:“就拜托冯贤弟应付此战,万事小心。”冯叔夜目光 涣散,微微点头,缓步来到不生面前。众人中见过他出手的本就甚少,又见他神情 恍惚,脚步踌躇,不禁大皱眉头。 卞不生也不多话,双手成爪,爪中带掌,直拍他胸腹。旁边众人只觉得一股燥 热之气,犹如万枚钢刀扑面而来,夹杂著血色腥风,刮得人面皮生疼,正是恶名远 播的“焚心掌”。冯叔夜浑似不觉,身形在掌风中摇摇似坠,眼见卞不生迫近,掌 风愈来愈强,指尖探出,就要扫到他项颈,徒见冯叔夜袖袍迎风一抖,啵的一声击 在不生手腕上,不生掌力偏出,将近边一张桌子击成碎末。 卞不生手掌翻处,抓他手臂,掌心殷红似火,炙热灼人。冯叔夜袖袍又是一抖, 不生缩手收肩,退开一步。众人不明就里,卞不生却知道对方双手成指,施展袖低 乾坤,点自己手腕、小臂穴道,急忙变招,左掌护心,右掌劈他臂膀,跟著化掌变 爪,袭他面门、琵琶骨、会阴,三招化作一势。同时使出“散魂吼”功夫,口中吼 叫连连,如狼啸天。这一招叫做“摄魂三抓”,快似闪电,迅如奔雷,招招拟置敌 死地。 冯叔夜似是心不在焉,动作迟缓,眼见全身罩在掌风之下,忽然身形闪动,卞 不生眼前一花,三抓尽皆抓空。他见自己三击不中,不由得狂性大发,双掌狂劈狂 斩,一招快似一招,看得人透不过气来。霎时间空气中热气蒸腾,前排围观众人中, 不少人身上窜起火苗,急忙扑打。更有功力低微的,抗不住掌风中血腥之气和“散 魂吼”冲击,俯身呕吐不止。 却见场内冯叔夜犹如惊涛骇浪中一片孤舟,随时会被大浪颠覆,却每每在危急 时刻能脱身而出。梅文浦看得清楚,眼见冯叔夜便似换了一个人,全无往日风采, 心中焦急,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 顷刻间卞不生连劈五十掌,冯叔夜连避五十招。会场内如转三伏,燥热难当。 但听“呲”的一声,冯叔夜左袖撕裂,肩头被掌风扫中,红肿起来。吃这一掌,冯 叔夜倒似乎恍然醒悟,凝神接战,渐渐扭转颓势,还招反击。他“层云峡”功夫讲 究轻灵自然,水到渠成,冯叔夜深得精髓,因而内功通润畅达,真力绵长不绝。身 形飘飘,如仙临风,动作煞是好看。 卞不生性情浮躁且逞强好胜,如狂风暴雨般一阵狂攻,加上施展“散魂吼”, 颇耗真力,渐觉气喘,豆大的汗珠渗出额头。但觉对方内力连绵不断压过自己,心 中暗暗叫苦。堪堪撑到二百回合,冯叔夜一声清啸,双拳平推,引得卞不生格臂来 挡,蓦地移形换影,一势“天门荡荡”,真气如水银泻地,拍他後心。卞不生脚步 迟钝,不及转身,只好侧步拧身让过。冯叔夜如影随形,左手如风,运指点中他胁 下穴道,右手探出,一把扣住他脉门。 卞不生只觉得半身酸软麻木,无法运力,心中长叹“吾命休矣”,闭目等死。 却感到冯叔夜身子微微一颤,接著撒手松开自己手臂。他睁眼望去,只见冯叔夜跳 开半步,双眼望天,好似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恍无神志。 众人本见冯叔夜本占得上风,却突然撒手後撤,呆若木鸡,都以为他著了卞不 生的道。哪知冯叔夜突然喃喃说道:“是她在叫我,是她在叫我。唉,我好糊涂, 惹恼了她还不向她道歉。”蓦地转身,口中大叫:“婧妹,且等等我!”飞奔而出, 头也不回。 这一下不但众人愕然,卞不生也是大出意外,怔了一怔才笑道:“算他识趣, 临阵逃脱虽不光彩,至少保得性命。梅帮主,这第一仗,可是老夫胜了!” 梅文浦心下懊恼,暗骂自己糊涂,竟然没有想到冯叔夜性格怪异,视妻如命, 适才两人闹出别扭,金婧更是负气而走,冯叔夜一定是念念不忘妻子,无心恋战。 但是情势至此,无可改变,只有自己取胜,才有可能扭转局势。於是踏到场中,朗 声道:“梅某讨教高招!” 卞不留纵身跃起,双掌在胸前画了个半弧,借势击出。梅文浦站稳身形,双掌 上撩,吐气开声,与他对了一掌。丐帮极上武功有三,一曰大自在,二曰大极乐, 三曰大逍遥。丐帮开山主师以为要做乞丐,本应吃得人生大苦、悟得世间大道,不 因受折辱而玩世不恭,是为大自在;四海为家、苦中作乐,是为大极乐;不为铜臭 名利所羁绊,是为大逍遥。历届帮主逐渐将此旨化在武功之中,形成震帮三宝。梅 文浦接卞不留这一招所用,正是“大极乐掌”中的第一招“大道无极”。 卞不留尚离他三尺,两人掌力已经撞在一起,发出砰然巨响,各自倒退三步。 卞不留想对方刚刚功败垂成,无端的折了一阵,必定心焦气躁,正好乘胜追击,速 战速决,因此招招抢攻,逼他露出破绽。殊不知梅文浦久经战阵,且浸润“大自在” “大极乐”“大逍遥”经年,灵台空明,真个是自在逍遥,即便面前天崩地裂,亦 不为所动。 卞不留几度强攻,见对方门户守的严密,自己所发力道好似尽数打在棉花之上, 散於无形,心知梅文浦决不是等闲之辈,当下也不冒进。这一战却与适才不同,卞 不生的“焚心掌”霸道至极,卞不留所用“穿魂掌”则是至阴至寒。往往无声无息, 却是阴风恻恻,渗人心脾。梅文浦亦不同於冯叔夜之舒缓飘逸,走的是大开大阖。 双方棋逢对手,一时间难分伯仲。 杨少真偷眼看去,见那黑须汉子全然不顾场中酣战,一双眼睛只顾盯在自己身 上,上下打量,心中不觉有气,恨他轻浮,心道过一会定当好好教训与你。 再看场中,卞梅二人均是严守门户,伺机进攻,交手已过五百招,依然难分高 下。卞不留卞不生二人几十年功力毁於一旦,再从头练起,已是知天命之年,要想 恢复到当年巅峰之时谈何容易?何况两人年纪已高,因而三百招之後,卞不留已感 吃力,心知如此耗下去,自己必败无疑。 只见梅文浦突然招数一变,左手探出,好似去搔卞不留额头,这一招平平无奇, 却引得丐帮弟子哈哈大笑,原来这是丐帮弟子人人习练,用於防身的招数,有个名 堂叫做“金钩挂饵”。丐帮弟子讨饭时,常常遇到恶狗拦袭,为此丐帮护身棒法中, 有“金钩挂饵”“请君入甕”“雪泥鸿爪”三招,原本专为逐犬,後来也用来对付 市井恶徒,但因为暗含诲意,与江湖其他门派比武切磋之时,却是万万不能用的。 江湖中人大都识得此招,席中不少人见梅文浦将卞不留比作恶犬,也不觉莞尔。 果然见梅文浦右臂长引,将卞不留带到外门,接著数掌齐发,罩住他周身大穴, 正是接下来的两招“请君入甕”“雪泥鸿爪”。丐帮弟子哄笑不止,又见帮主虽然 用的是极为普通的招式,却威力无比,都大声喝彩。 卞不留听众人取笑自己,心中大怒,暗想既然难以与其对耗,不如倾力一击, 或者可以扭转战局。当即双掌上下交错,蓄势发出。梅文浦正是要他心浮气躁,招 式再变,“指物化物”“斧声烛影”“相幻八方”,大自在功合著大逍遥功如黄河 决堤,倾泻而出。 卞不留只觉得处身之地犹如山崩海啸,危急中回掌缩臂护胸,全身团成一团, 後背硬生生接了他一道掌风,借势弹到一边,落地之时脚步踉跄,後背隐隐作痛。 卞不留脸色铁青,退到卞不生身边,默不作声,自是认输了。 杨少真见状抽出背後柳叶双刀,长身而起,轻飘飘落在场中。她不知那“夺命 双子”的徒弟是女子乔装改扮,一心要给他好看。 那女子也是纵身一跃,半空中身形回转,如燕衔云。待她落定,手中以多了一 口金柄弯刀,镶嵌数颗宝石,闪闪放光。只听她开口赞道:“好一个标志美人,亲 眼见到,才知道传言不虚。” 杨少真以为她轻薄无理,骂道:“小贼!好教你见识本姑娘手段!”一声清叱, 双刀迎面递出。那女子横刀拦开,反手还击。杨少真刀势轻灵,虽比不上梅文浦内 劲雄厚,但招中有招,变化多端,众人只看得眼花缭乱。却见那乔装女子并不忙乱, 趋避攻守,拿捏得恰到好处。 杨少真心下疑惑,心忖师傅曾言这套“飘羽刀法”从未对外人用过,而此人竟 似尽悉本门刀法,不知何故?我便施展“九转连环”,不信拿他不下。双刀一撮, 众人见她依旧双手握刀,却不知何时掷出九把飞刀。这九把飞刀前後相连,如流星 赶月般激射而出。那乔装女子叫道:“好一个‘射月追星’!”,蓦地一个凤点头, 将九口飞刀悉数让过。杨少真肩臂抖动,又是九口飞刀分左右两排,直指她双胁。 乔装女子又叫道:“‘泾渭分流’!”不避不让,挥动弯刀将飞刀磕开,这一招却 是十分凶险,慢半分即会命丧当场,但在这女子,却似随手采花一般使将出来。便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杨少真已经使出“九转连环”九式中的八式,均被她或避或挡 化解开来,口中不停:“‘横鞭断流’‘天梭裁衣’‘秋雁南回’‘结草衔环’‘ 鸾凤还巢’‘单於折箭’”她接招之时,更将飞刀招式一一道破,气息不乱,面带 从容。 自从习得“九转连环”,杨少真往往三招之内必叫对手负伤。眼见此人年纪轻 轻,化解八式却是轻描淡写,惊诧无比,不及多想,抛却双刀,双手连挥,最後十 八口飞刀悉数发出,中间九口直奔对方咽喉、胸口、小腹要害,周围九口划出九道 圆弧,交错包抄而至。 这一式唤作“银河逆流”,对方前後左右均被飞刀罩住,避无可避,威力无比。 杨少真与敌对阵之时,从未用过,只是和师傅九华山得道仙姑清琴练功拆招之时, 演练过几次。但见那乔装女子揉身而上,身子如箭一般射出,足尖踢处,将包抄而 来的飞刀踢落,刀背倒卷,已将前面九口飞刀卷起,顺势一扬,将飞刀反射而出。 杨少真此惊非小,几乎被飞刀击中。 原来杨少真与师傅练及此招之时,师傅清琴都是如此接招。一年前师傅赶赴辽 都上京打探辽国虚实未归,至今杳无音讯,叫人颇多挂念。眼见此人身形手法与师 傅毫无二致,难道与师傅有什麽渊源,或者更可以从他身上觅得师傅行踪亦未可知。 她与师傅情深意重,思念至极,心念转处,竟是呼吸急促,胸中澎湃起来。 便是这稍一停滞,那乔装女子已经和刀扑到,杨少真只觉得胸口寒气袭袭,弯 刀已离自己肌肤不过数寸。危急中左手摈指戳他右眼,却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本来那乔装女子发招在先,这一刀全力使将下去,即使不至将杨少真当场毙命, 也会令她重伤,而自己不过废个招子,当然是上上之选。不想那女子“啊呀”一声, 撒开弯刀,双手护面。 杨少真感到弯刀重重砍在胸口,心头一凉,暗想即便丧命,也要击毙敌人。右 肘撞出,正中对方肋下。那女子登时跌倒在地,在地上翻了几翻才站起身来,咳嗽 连连。想来她肋下被撞得不轻,直痛得直不起腰来,双手在脸上摸了几遍,见到手 上没有血迹,才长吁一口气道:“还好还好。”如此一来,她脸上所粘胡须尽被拂 掉,露出一张娇俏的脸儿。 杨少真本以为必死无疑,但除了觉到胸口隐隐作痛并无异样,低头看时,胸口 亦没有伤口,这才明白对方未用刀锋,用的乃是刀背,否则自己此时哪里还能站在 这里?心中疑惑对方为何不痛下杀手。抬头看对方头巾脱落,长发披肩,原来是个 女子,勉力向自己一笑,道:“还是姐姐胜了。” 众人当时见杨少真天女散花般不断发出飞刀,只看得心摇神驰,几乎忘了喝彩, 又见乔装女子轻松化解,更是惊奇赞叹,梅文浦等高手心想:即便是我,想要全身 而退也难。及至那女子和刀扑出,均以为杨少真凶多吉少,待到杨少真撞倒对方,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胜负立判。人人看出那女子不想伤及杨少真,却不明缘故。 此战局面几经变化,结果大出意表,众人都是呆了一呆。 却见林阿臣指著那乔装女子,大声道:“原来她是耶律雁翎!契丹公主耶律雁 翎啊!”他以前潜伏辽国数年,对对方情况了如指掌,他既然如此说话,由不得大 家不信。 蓦然间卞不生大吼一声,径向会场北侧奔来。北侧站著不少各派弟子,见卞不 生杀到,各挺兵刃御敌。卞不生人还未到,掌风先至,二十几个人抵敌不住,兵器 撒手,被掌风掀翻在地,身上火苗四起。梅文浦、任云天等人知道卞不生卞不留两 人并非善类,早做防范,立刻抢上相救。卞不生并不恋战,虚发数掌,返身奔回。 便在同时,卞不留纵入人群,拉起一个人来,单掌拍出,身子平地向後飘出, 反手抱住乔装女子,又飘出数丈,背倚墙壁而立。此刻卞不生也已奔回,两人将徒 儿护在当中,卞不留左掌按在抢来之人的後脑上,高声喝道:“快让老夫三人离开, 否则立叫此人脑浆迸裂!尔等号称名门正派,不会不顾他生死吧!”这几下兔起鹊 落,等梅文浦、任云天再来相救,已是迟了一步。 卞不生卞不留心知各派弟子江湖阅历甚丰,必然防范偷袭,但如不捉住一两个 人作为要挟,令对方投鼠忌器,难以脱身,纵然硬闯硬杀,自己两人可以逃脱,也 不能保全徒儿。没料到众人中有一人全无防备,因而轻易得手,如此顺利,实出意 料。 众人仔细看时,见那被掠之人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的样子,身形孱弱,一双眼睛 茫茫然望著卞不留,好似尚不明白他为何捉住自己。杨少真看得分明,认出此人是 和冯叔夜、金婧两人同来的那个少年。却听众人相互低声询问:“这少年是哪一派 的弟子?”不少人纷纷摇头,都说不识得他。 罗大鹏大骂道:“卑鄙小人!不讲信用!既然输了,就应束手就擒。”卞不留 冷冷笑道:“打输了就束手就擒?老夫何时曾答应过你?”罗大鹏一呆,想了想刚 才比武之前,卞不留卞不生避重就轻,还真的没答应过什麽。他搔了搔脑袋,心里 知道即便如此,卞不留此话也是不对劲,至於怎样不对劲却说不出来。 郭慕帆一直静观其变,此时开口说道:“‘夺心双子’销声匿迹二十载,原来 是去做契丹保镖,辽国走狗。你二人满手血债,徒弟又是契丹公主,大家即便舍了 性命,也要铢之而後快。想这少年,必定是同样心情。你妄想以此要挟,却是打错 算盘了。”杨少真知他足智多谋,如此说话,意在扰乱对方。 卞不留卞不生不为所动,向梅文浦道:“梅帮主,你如何说?”梅文浦知道今 日如果放虎归山,再想捉住他们是难上加难,但是为此叫那少年送命,也是不忍, 一时间犹豫不决。 罗大鹏叫道:“今天能擒得你三个,死个把人有什麽打紧?这位小兄弟,明年 今日,我罗大鹏一定第一个来拜祭你!”舞动钢叉,便要冲向卞不生卞不留。奔到 中途,徒见两把柳叶双刀拦到,“铮”的一声,将他钢叉荡到一边。原来是杨少真 出手相阻。 罗大鹏怒道:“杨姑娘为何阻我?”杨少真反问道:“难道罗帮主全然不顾那 少年性命?”罗大鹏大声道:“血性男儿当马革裹尸,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 後又是一条好汉。想来这位小兄弟也不会怪我。”杨少真摇头道:“我且问你,我 们迎战辽寇所为何来?”罗大鹏道:“当然是为了阻止辽狗残害我大宋子民,要百 姓安居乐业啊。” 杨少真道:“著啊。既然如此,为何要置这位小兄弟性命於不顾?虽只一人, 可那也是一条人命,怎能忍心看他枉死?”罗大鹏脑筋不灵,顿时张口结舌。 任云天踏上一步,道:“杨姑娘莫要妇人之仁。以一命换三命,咱们大大便宜 啊。何况如若放过他们,再没有这样的天赐良机可以将他们一网成擒了。”众人在 他身後喊道:“任帮主言之有理!杨姑娘让开了!”杨少真还想坚持己见,却被众 人呼喊声淹没,眼见无法救那少年,急得泪水涟涟。 梅文浦听到杨少真一席话,惊出一身冷汗,暗暗责备自己不该妄顾性命,当下 排众而出,道:“诸位好汉且听我一言。杨姑娘所言极是,眼下保得这位小兄弟性 命要紧。”转身向卞不生卞不留喝道:“请两位放了这位小兄弟,我丐帮保证你三 人安全离开。” 卞不留怪笑一声,道:“放了他?老夫怎麽知道你们不会出尔反尔?待到老夫 三人渡过黄河,才可以放他!”罗大鹏怒道:“你休要得寸进尺!”卞不生冷笑道 :“若不情愿,尽可以放马过来。”梅文浦无可奈何,咬牙道:“就依了你。”众 人中不少好汉愤愤不平。 杨少真忽道:“这位小兄弟年纪尚轻,受不得惊吓,不如由我来代替他。”卞 不留一声轻噫,把个杨少真当作怪物般上下打量一番,道:“莫要再耍花招。”梅 文浦等人见杨少真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亦能做到义薄云天、肝胆照人,无不暗挑 大指。 卞不生卞不留架著那少年,缓缓往大门移动,众人虽不情愿轻易放过他们,也 只好让开一条道路。杨少真从後跟随,卞不生双眉一挑,喝问:“又什麽事了?!” 杨少真道:“你过了黄河,留下这位小兄弟一个人,叫他如何回来?我跟你们同去, 也好有个照应。”卞不生两人哼了一声,不想过多纠缠,快步前行。 杨少真提气急追,眼见卞不生两人手中提著一人,仍然快步如飞,好在那契丹 公主耶律雁翎轻功稍逊,自己勉力可以跟上。 转眼间卞不生卞不留远离丐帮,见後面只有杨少真一个人,并不担心,由她跟 著,往北面行来。出得城郭,渐渐人烟稀少,过了不久,来到黄河岸边。早有契丹 武士备好大船,卞不生三人携著那少年跳将上去,命人开船。回头看杨少真刚刚赶 到岸边,不生不留哈哈大笑。 却见杨少真四处寻觅,从枯芦苇丛中拖出一叶小舟,单人独桨,追了过来。卞 不生皱眉道:“这妮子倒是难缠的紧。”命人扯足风帆,加速前进。大船起航之时 虽然缓慢,却是愈行愈快。杨少真开始还可以跟得上,慢慢愈拉愈远,心中不免焦 急。 耶律雁翎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命手下人放慢船速,站到船舷,向杨少真喊道 :“姐姐快上来。”杨少真见大船渐渐慢了下来,纵身跃上。耶律雁翎伸手来拉她 手腕,笑道:“姐姐真是侠义心肠,且到舱内叙话。”杨少真见她笑得天真,不疑 有它,任她携了手儿,并肩进入船舱。 卞不生两人急忙跟上,耶律雁翎道:“两位师傅请先到後舱休息。”卞不生二 人怕杨少真对她不利,稍作沈吟,见她脸色一沈,只好退下。 耶律雁翎推开舱门,只见舱内摆有一张素床、一张檀木圆桌,那少年正坐在圆 桌後面。舱内色泽典雅,清香嫋嫋。 杨少真问道:“你不怕我杀了你麽?”耶律雁翎笑道:“我相信姐姐不会杀我。” 杨少真又问:“何以见得?”耶律雁翎道:“姐姐重情重义,光明磊落,怎会忘了 那胸口一刀呢?”杨少真心头一直对此事不解,听她提起,便问道:“当时天赐良 机,你为何不杀了我?” 耶律雁翎笑而不答,坐到床边,微微侧头,伸手去梳理头发。杨少真见她秀发 披肩,柔丝如漆,却颇有凌乱,便走到她身後,替她盘发。耶律雁翎向她微笑致谢, 待她替自己梳理完头发,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信函递了过来。杨少真展开信笺,刚 看了抬头一行,便不觉眼眶红润,原来那上面写著“少真吾儿”,看笔迹,却不是 师傅是谁? 杨少真急忙往下看去,师傅清琴在信中提到,自己一年前来到上京,不想被人 袭击,身负重伤,巧遇耶律雁翎搭救,衣不解带的侍候自己,终於留得性命。又言 道耶律雁翎生性天真,待人诚恳,人又机灵,自己已把她收作徒弟,嘱咐杨少真与 耶律雁翎二人莫要因为两国交兵而心生仇怨,亲如姊妹,永不为敌。 杨少真看完信件,泪眼婆娑,问道:“师傅现在何处?”耶律雁翎叹了口气, 低声道:“她老人家一个月前即已仙逝,此信乃是师傅绝笔。”杨少真只觉得如晴 天霹雳,脚下踉跄,放声大哭。耶律雁翎也陪她流泪,哽咽说道:“师傅受伤太重, 将养了数月,始终不见好转。我请遍宫中名医,也毫无办法。半年前师傅忽然说要 传我武功。我见她卧床难起,行动不便,婉言拒绝。不想师傅她执意收我为徒,躺 在病榻上教我‘飘羽刀法’、‘九转连环’。她要我一定找到你,将这封书信亲自 交到你手上。” 杨少真幼时父母被辽兵杀害,是师傅从辽兵手上救回自己一条小命,又一手将 自己带大,教习武功,因此对师傅十分孝顺。此刻徒闻噩耗,伤心欲绝。耶律雁翎 替她拭去眼泪,续道:“正好我听说大宋要与金人结盟,赶来探听消息,顺便去山 东找你,不曾想在丐帮巧遇。我当时只求脱身,又怎会真的伤你?” 杨少真心头一震,大声道:“原来强掠王黼王大人是你的安排?!” 耶律雁翎闻言一怔,道:“什麽王大人?”随即省悟,“师姐是说宋帝派往女 真的使者?我本想打听他的下落,可惜毫无头绪。”杨少真冷笑道:“找到又怎样? 你难道要杀了他?”耶律雁翎缓缓摇头,道:“辽宋之间战祸连年,即便杀了他, 又哪里能挡得住宋人对我大辽的怨恨呢?”杨少真道:“你明白最好。” 耶律雁翎望了杨少真一眼,叹口气道:“我只是想要你们知道,女真人如狼似 虎、凶悍无比,万万不可与之为伍。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唇亡齿寒’,大辽若败, 大宋也必将危在旦夕。”杨少真道:“你身为契丹公主,所说的话当然偏向己方。 我大宋燕云十六州尚未光复,多少同胞依旧受异族残害,归心似箭。种种家仇国恨, 怎会因你这一句话而消解?”耶律雁翎讶然道:“师姐真的以为身居大辽的汉人盼 望重新成为大宋臣民?据我所知,不少汉人乃是自愿迁移大辽居住,与契丹人通婚 的不在少数,从朝廷到地方不少汉人为官。况且我朝一直省徭役,薄赋敛,汉民税 赋远轻於宋世,人人安居乐业。” 杨少真怒道:“燕云十六州自古便是我炎黄子孙之地,被你契丹强取豪夺,乃 是事实。亏得你还巧舌狡辩。”盛怒之下,伸手在桌子上一拍,将那少年也吓了一 跳。 耶律雁翎见师姐勃然,涨红了脸颊,半晌没有说话。却听那少年开口说道: “怎麽你们两个吵一阵好一阵,就像我师傅师娘一般。”杨少真两人只顾说话,差 一点忘记旁边还坐有一人。杨少真向他微微一笑,问道:“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你的师傅师娘,便是冯叔夜和金婧两位前辈罢?”那少年点头道:“是啊。我叫迟 剑。我看师傅和师娘吵架後,总是下跪来哄她开心,师娘也就不生气了。杨姐姐不 如也这样做啊,这位姐姐也就不会生你气了。”杨少真二人听他言语充满天真稚气, 如八九岁的孩童,不禁相视一笑。 耶律雁翎拉住杨少真的手,道:“师姐,师傅收我为徒,要我学习本门武功, 想来是盼你我若有机缘,能化敌为友,永结同好啊。”杨少真心知师傅向来痛恨辽 贼,却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收契丹公主为徒,恐怕不单单是感激她救自己性命, 其中一定另有用意。听耶律雁翎此话,隐约明白了师傅的苦心,暗赞这位小师妹果 然如师傅信中所说,聪慧机灵。正要回答,却听不远处“嗵”“嗵”“嗵”三声炮 响,接著传来一阵号角之声。 耶律雁翎喜道:“是我大辽的军队到了。”拉著杨少真的手站起身来,快步走 出船舱。 只见不远处迎面驶来一艘大船,船上旌旗招展,船舷上站著不少兵士,为首一 人金盔金甲,美髯垂胸,威风凛凛。耶律雁翎挥手喊道:“大石叔叔!” 对面那人听她使用汉话,也用汉话回喊:“公主一路辛苦,耶律大石特来迎接!” 耶律雁翎离家日久,想到不久就可以见到亲人,满心欢喜。杨少真低声道:“师妹, 既然有人接你,我便带这位迟兄弟回去了。”耶律雁翎道:“难道师姐不去拜祭师 傅?”杨少真想到师傅,一阵心酸。心想一年前与师傅一别,竟成最後一面,我自 然应当去拜祭师傅,如果能将她老人家尸骨迁回家乡安葬更好。 此时船已靠近,兵士放下舷板,耶律雁翎三人和卞不生卞不留走向那只大船。 耶律雁翎边走边向杨少真道:“这位身披金盔金甲的,名叫耶律大石,与我父皇同 宗,颇受重用,官任兴军节度使,精通汉字,尤善骑马射箭,教过我不少汉字和骑 射功夫,可以说是我的第一位师傅。” 那耶律大石见到几个人都上了大船,忽然抬起右臂,高声喝道:“都给我拿下 了!”不等耶律雁翎等人回过味道,周围兵士已经挺起长矛短剑,指住各人周身要 害。船上狭窄,杨少真等人又是毫无戒备,想反抗却已不及。 耶律雁翎吃惊道:“大石叔叔,你这是为何?”耶律大石双目微张,闪出一丝 寒光,嘴唇中缓缓吐出一句话来:“从此刻开始,你不再是辽国公主了!”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