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伤心的风(六) “轻——羽——”男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颤抖地道:“你……真的是… …轻……轻羽……” “是我,伯父,是我,我活着。”他含泪看着朱邪上宏。“我也没想到伯 父仍在世。” 朱邪上宏疾步上前,伸出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地摸着他的脸,不禁老泪纵 横。“我……我以为你和你伯母都死了……我硬挨着这条老命,就是时时刻刻念着 为你们报仇!没想到……现在仍能见到你……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朱邪上宏一 时间泣不成声。 “还有岚,”他噙着泪拉过丁岚说,“他是我弟弟,娘离开时已怀了他。” 他把发生的事俱实以告。 “好孩子,”朱邪上宏紧紧抓着兄弟俩的手,“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 “伯父,”他深深地望着久别的亲人说,“命运还是眷顾我们的。跟我们 一起来吧,伯父,以后我们就一起生活!” “是,我们一起生活!可是,在这之前我们得了了中原武林欠我们的血债!” 朱邪上宏的神情陡然一沉。 “算了吧,伯父!有那么多人,这血债如何能了!” “所以,”朱邪上宏的眼中透出一抹阴狠,“我培育了新的‘天圣女’。” “新的‘天圣女’?就是这袋子里的吗?” “不错。轻羽,你一定从玉坠子里的宝籍中看到了吧,那里有关于‘圣女 蛇’的记载。这是连罗耶城特产的蛇,是为了抵御外敌护身用的。而‘天圣女’是 最稀罕的品种,体如细虫,身上的色彩能随环境而改变。加以训练,可达到苗疆‘ 蛊’的功效。历代就只养了几条在王宫中。我逃出来时带上了蛇苗。整整十一年, 我隐居于此,日日与蛇同眠,终于培育出了能大量人工繁殖的新品种。你看看,轻 羽!有了这些蛇,还愁报仇无望吗?”朱邪上宏激动而兴奋地说。 他缓缓摇了摇头。“可是伯父,报仇之后呢?那些人的子孙又会来找我们。 这样下去,永远没有尽头的。” “你想说什么?”朱邪上宏的语气忽然转冷。 “算了吧,伯父。不要报仇了。我们一起,去过平静的生活。” “混账东西!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朱邪上宏厉声道,“你如何对得起你 死去的爹娘!” “可是爹娘并不希望——” “住口!连罗耶没有你这样的败类!你滚!”朱邪上宏跳起来指着他叫道。 “伯父!” “你才不是伯父!”丁岚生气地说:“你根本不了解轻羽!” 一道金光袭向丁岚。 “岚!”他惊慌地扶住弟弟,看着他迅速变白的脸,急切地问:“伯父! 您对他干了什么?” 朱邪上宏冷冷地说:“我不允许任何人妨碍我!” 他怔怔地看着他,看到的是一张疯狂的脸。那狰狞的表情,那发红的毫无 理智的眼睛,这真的是他的伯父吗? 久别重逢的惊喜已无影无踪。 他忽然悲哀地意识到,待他如亲子一般的那个慈爱和蔼的伯父,早在十一 年前就死在了连罗耶。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只剩下复仇欲望的躯壳。 “我真是傻瓜,”他难过地看着朱邪上宏,“我早就应该明白您已经殉城 了。” “连你也要阻止我吗!”朱邪上宏勃然变色,凄厉地吼道。 “对,我不能让您的手沾上血污,更不能眼看这那么多人被杀。因为,” 他露出一个微笑,一个无比哀戚的微笑,“我不想再看到别人的血。” “哼,和我做对的人只有死!你不是我的轻羽!你是我的敌人!” 数道金光直向他飞去。他从容地挥出一片掌影。 “这是‘海市蜃楼’,”他凄然地说,“是朱邪家祖传的掌法。伯父,两 个‘蜃楼’相对的话,哪一个会先消失?” “当然是你的。”朱邪上宏冷然地道,挥出了同样的掌法。 顷刻间,天地无光,仿若共灭。 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战! 丁岚躺在一旁看着,觉得连空气都在颤动。 他虽然武功不高,但至少看得出两人势均力敌。 但是丁岚很担心兄长,担心他是否真的忍心伤害朱邪上宏。因为丁岚记得, 每次说起伯父,大哥的表情充满着怀念。大哥深爱着伯父。 忽然,战场上的他招式突变。 他的身影仿若狂风,卷向朱邪上宏。 “这是轻羽的‘蜃楼’,”风影中传来他凄楚的声音,“风的‘蜃楼’。” 朱邪上宏脸色大变忙扔出两条“天圣女”,但阻止不了他的攻击。 他的双掌结结实实地印在了伯父的胸上,朱邪上宏喷出一口血,如断线的 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狂风骤停,现出他的身影。他脸色苍白,嘴角溢着血丝。然后他摇摇晃晃 地走到朱邪上宏身边。 朱邪上宏躺在地上,气若游丝。他睁开眼看向自己最疼爱的孩子,回复了 清明的眼睛盈满悲伤。 “轻羽……我好像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做了整整十一年……” “伯父,我记得小时候问过您,那两只狗为什么要互相残杀。您回答我说 是因为饥饿。”他跪在朱邪上宏的身旁说:“现在我想再问您:人为什么要互相残 杀呢?” “也是因为饥饿。”朱邪上宏回答,“你应该看到……人的心总比身体更 饥饿,需要不断地喂食。” 他默然半晌,缓缓地道:“您也……感到饥饿吗?” 朱邪上宏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说:“是的……我饿疯了……不过……以后 就不会了……”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握着伯父冰冷的手。 “我对不起你……轻羽……” 朱邪上宏说完这句话,便停止了呼吸。 月光洒在谷底,现出一片安宁的朦胧。 丁岚看着他静静地跪在那儿,跪了很久,而后站起身,向自己走来。 他察看了一下丁岚的胸口,轻轻吁了口气。“被‘天圣女’咬死的人身上 有掌印一般的红印。你身上的印记还很浅,放心好了,我立刻就救你。” 丁岚注意到,他说话时始终避开自己的眼睛。 “宝籍里记载了朱邪家独门的逼毒法。也许有点痛,你忍耐一下,不能叫 出声。”他扶着弟弟坐起身,把手贴在他的背上。 片刻之后,丁岚的脸上溢出一滴滴血色的汗珠。 他听到兄长轻咳了几声,对他说:“毒虽然没有完全清除,但你已经没有 危险了。等我内力再恢复一点儿,帮你把余毒逼出。” “轻羽……”丁岚虚弱地问:“你还要做什么?” “我得把这些蛇全部清理掉,虽然它们寿命很短,但危害性太大。我担心 伯父已放出了一部分蛇,我要回天雷堡看看。” “轻羽……” “不用担心,”他安慰弟弟,“我会把你送回小屋,你就在那里静养,等 我回来。” “你不能失约噢,轻羽。” “不会的。” 他回到天雷堡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入睡。 他没有惊动别人,一个人悄悄四处查探。 在出生几个月的少堡主的房门口,他看到一条灰色的僵死的“小虫”,他 知道这是“天圣女”的尸身。他慌忙冲进房内,抱起婴儿。 婴儿已死,他在他的胸口看到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一声惊叫划破了夜的安宁。 “你在做什么!”言蝶站在门口,惊恐地看着他,再看向死婴。“我的孩 子——”她昏死过去。 大厅内聚集了天雷堡的所有要员。 人人一言不发,只有照明的火盆发出“噼啪”的燃烧声。 然后,他被带了进来。 任无桀坐在大厅内唯一的椅子上,看着他。好半天,他才低低地开口: “蝶儿几乎要崩溃了。她说她和侍女亲眼所见你杀了我的儿子。我不能只取片面之 词,我要听你的解释。” “解释?”他问,“你要我解释什么?” “我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我想我们是朋友。”任无桀盯着他的眼睛说: “我希望你亲口回答我:我的儿子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他的表情在一瞬间有点愕然。 鸟语、花香,还有少年们的笑声。 任无桀在阳光下笑着对他说,我相信你。 然后风吹过他的心头,吹走了这些幻影。 他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一般大笑。 三长老之一的卢广怒道:“江轻羽,你太放肆了!” 他停止笑,看向任无桀,他的表情很安然,但他的眼神确是异样的深邃。 任无桀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眼神。“你不回答代表默认吗?” 他仍然无语。 “好。”任无桀猛下决心一般,沉冷地说:“你既然不否认,我也没有办 法了。按照堡规,你当处极刑。但念在你过往的功绩和你我的交情,我免你一死, 废你武功,逐出天雷堡。”他环视了一眼众人,“谁有异议?” 各堂的人没有说话,三长老没有说话,慕容柳和花映红神色复杂,但也没 有开口。 叶残冷却不再保持缄默。“我有异议!” “算了,叶。”他忽然轻轻地道。 “轻羽……” 他淡淡一笑。 任无桀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沉痛地看着他,倏地双掌齐出—— “碰碰”两声,他的身体晃了晃,嘴角流出血丝。然后他再不看任何人, 转身,慢慢地向外走去。 他一步不停地走出天雷堡,抬头望向夜空。 今夜是满月。 伯父是不是已经见到了伯母和他的爹娘呢? 一阵晕眩袭来,他站不稳地要向前倒去。 一只手从背后扶住他,他回头,看到了叶残冷。 “我送你。” 他没有拒绝,继续向前走。 月华下的山林里,两个人影在缓缓移动。 再走一段路,小屋就要到了。 他这么想着,却蓦地喷出一口血,摔倒在地。 “轻羽!”叶残冷慌忙扶起他,看向地上的血迹。 血是一种浓愁的紫黑色。 “你是不是中了毒?” 他没有否认。 他在给伯父那致命一击时,没能避开其中的一条蛇。他一直努力压制着体 内的毒液。不过现在,他已内力尽失。 “我不要紧的。” 叶残冷看着他。“要不要我帮你去找些水?” 他点点头。 “你留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我不能休息。他看着叶残冷远去,站起身。岚在等我,不知道他的伤好些 没有…… 于是,他独自在黑夜中行进,向只有他看得见的那条路走去。 林子里发出呜呜的声响,仿若风的哭声。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