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初见(4) 秦伯符起身笑道:“好好!敢情清渊到了!我去会他!”说着挽起梁萧便往内 走,走了两步,忽又忖道:“清渊清逸旷达,雅量高致,这小鬼却是一派邋遢,如 何好去见他?别说碍了他的眼,老子也跟着脸面无光。”当即将他放开,道,“老 丁头,你备些香汤,给他洗个澡!哼,都成什么样子?就是一坨狗屎也比他瞧着舒 服!”又瞪着梁萧唬道,“莫要耍花枪,乖乖呆着!我转身就回来。”他见梁萧蜷 在那里,好似全没精神,挨了骂也不还嘴,嘴角露出微笑,忖道:“这猢狲也有倦 了的时候?”想到这里,匆匆离去。 老丁头瞅着梁萧,心中老大的不乐意。他虽是仆从,但生平服侍的无不是风流 潇洒、用度精洁的人物,今日却要服侍这个小叫化更衣,若非秦伯符有命,瞧这小 子的污秽模样,碰也不想碰他些。老丁头哼了一声,道:“随我来。”梁萧点点头, 紧贴在他身后,老丁头刚走两步,忽觉背心疼,身子顿时软麻,心中咯噔一下: “不好,这小贼竟点了老夫的穴道?”他武功本来不弱,但长居此地,少与人动武, 不免失了警惕,更没想到梁萧竟会点穴。 梁萧将老丁头点翻,犹不放心,在他至阳穴上又踹了两脚。回望秦伯符去的方 向,狠狠啐了一口,抱起狗儿穿过厅堂,却不走大门,以免露了踪迹。他进门时便 已瞅好了逃路,当下揪住墙边一网碧油油的“爬山虎”,翻过二丈高墙,落到外面 巷子,发足狂奔。 这一趟也不知跑了多远,出了杭州城,前方渐渐开朗,只见水天清圆,杨柳依 依,如吴带当风;湖上画舫三三两两,星罗棋布,舫尾红浆击水,船首玉壶携浆, 琴歌流韵,缥缈不绝。梁萧虽不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西湖,也觉这一眼望去,心怀 说不出的舒畅。 他闲逛一会儿,忽觉尿急,平时野惯了的,当下也不顾柳堤上人来人往,便在 乐鼓声中、红袖招处,对着湖水撒了泡尿。这下委实煞足风景,引得一干游湖之人 纷纷摇头。梁萧方便未毕,便听身后有人骂道:“哪来的小畜生?真是下贱至极!” 声音清脆悦耳。梁萧大怒,掉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女白衣如雪,挽着一个白衣女童, 正自转过身去,身后拥着六条大汉,个个肩宽臂长,脖上青筋暴起,分明都是会家 子。 梁萧心头火冒,提起裤子,蹑在后面。忽听得远处锣鼓声响,游人聚成一堆, 那白衣少女一行也移步过去。梁萧跟着挤入人群,他一身污秽,自然无人和他争路, 只是纷纷皱眉呵斥。梁萧势如破竹般挤到前排,探头一瞧,却见一个矮瘦汉子左手 持着皮鞭,右手牵个猴儿。那猴儿小得出奇,一个巴掌便能托着,浑身金毛,朝天 鼻子,火红的眼珠对着众人转个不停。 梁萧举目再看,见那白衣少女正在对面,不足十七八岁年纪,肤如凝脂,姿容 极美,柳眉斜飞,透着一股英气,手边那个小女孩儿年纪极小,不胜怯弱,脸儿十 分苍白。六个壮汉在二人身边站成一个半圆,将人群隔开。梁萧心道:“方才是谁 骂我?”看看女郎,又看看女孩儿,一时拿不定主意。 那耍猴汉子将锣敲得山响:“在下张三,来自川中!借这金毛畜生挣几个盘缠! 请看只因口才好,猴儿穿官袍!”那猴儿唧唧呱呱叫了通,打开一个箱子,取出件 大红袍子,呼地套在身上。众人瞧那它如此伶俐,纷纷叫好。 张三又道:“只因会作诗,猴儿戴官帽!”那猴儿摇头晃脑一阵,好似文人吟 诗的模样,然后从箱子里取出个纸糊的官帽,戴在头上。众人又齐喝了声彩。张三 续道:“只因会磕头,猴儿坐大轿!”话音刚落,猴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然后 拖了个没底子的纸轿出来,套在腰间摇来晃去。场中一时鸦雀无声,唯有那白衣少 女脆生生喝了声:“好!”梁萧听得耳熟,心道:“骂我的就是她!”本想靠上去 惹事,但这猴戏实在好看,叫他不忍转睛。 张三铜锣一敲,又道:“北方狼烟起,猴儿当将军!”那猴儿举起一支小枪, 举着乱舞。张三道:“无力也无谋,一败三千里!”猴儿顿时丢了枪,满地乱滚, 装出逃跑之状。张三又道:“对敌泪如雨,情愿做儿孙!”那猴儿揉着眼睛,好似 哭泣,然后连连叩拜。到这时许多人不由相对喟然,连连摇头。 “炎焰熏朝野,翻手弄权柄!上欺君昏弱,下欺无忠臣。”张三犹自念叨,猴 儿也做出挺胸收腹,不可一世的样子,只看得众人神色大变,知趣的都悄然退出人 群,径自溜了。 “忽闻胡使来,如见老父亲。朝夕赔笑脸,衔尾绕街行!”那猴儿跟着诗句, 做出亦步亦趋的样子,端着收钱的盘子,绕场而走。不时有人丢下铜钱,白衣少女 则“哐啷”一声扔了锭大银。梁萧见这猴儿机灵可爱,喜欢不已,一心逗它,见它 到了面前,忽地伸手,将它头顶官帽扫落,猴儿急忙去捡。这时只听张三正念到: “不知廉耻事,不明君臣纲,所谓宰相者,实为沐猴冠!”转眼一瞧,乍见猴儿没 有了帽子,哪还叫“沐猴而冠”,一出好戏韵味大减,不由大怒,一把牵过,举鞭 乱打。那猴儿痛得吱吱乱叫,一对眼珠只盯着梁萧溜溜乱转。梁萧被它瞧得颇过意 不去,正想上前援手,忽见那小女孩儿挣脱了女郎的手,猛地冲到场中,一把将猴 儿抱住,背朝那张三的皮鞭。 张三收鞭不住,眼看皮鞭就要向女孩儿头顶落下,蓦地手中一紧,鞭梢已被白 衣少女拈住。白衣少女瞧了女孩儿一眼,叹道:“晓霜,你又犯痴了!” 女孩儿放下猴儿,忽地望着梁萧道:“坏人!”梁萧一愣。女孩儿指着他鼻子, 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到了,是……是你欺负小猴!你……你打掉了小猴的帽子!” 她心绪激动,苍白的小脸变得通红。白衣少女却冷冷瞅了梁萧一眼,拉过女孩儿道 :“别和这种小畜生说话!” 梁萧默不作声,忽地在手上啐了两口唾沫,转过身去,双手在地上乱抹。白衣 少女心中微诧:“这小畜生干什么,莫非本就是个疯子么?” 念头还没转完,梁 萧反身而起,倏地欺近。众人皆不知他身负武功,一个措手不及,只听“啪啪”两 声,那小女孩儿脸上顿时多了两个黑乎乎的巴掌印。白衣少女大惊,衣袖挥出,梁 萧只觉绵绵劲力涌至,顿时胸闷气喘,急忙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撒丫子便钻进人堆! 白衣少女正要追赶,突见四五个公差分开人群,冲了进来,指着张三的鼻子, 厉声叫道:“好个耍猴的,在天子脚下作乱,活得不耐烦了?”说着铁链一挥,便 将张三扣住。张三全无惧色,双手叉腰,纵声大笑:“我这是作乱么?当真作乱的 该是那个只会欺上瞒下、卖国求荣的贾似道吧!沐猴而冠,沐猴而冠啊……”公差 头子一手将他揪住,甩手给他六七个嘴巴。张三满嘴鲜血,仍不住口,大哭道: “大宋朝啊,三百年典章文物便要葬送在这帮软骨头文人手里了……”公差们连拖 带拽,拳打脚踢,打得他口吐鲜血。 那女郎凤眼圆瞪,便要上前,六个汉子只见又有十来个公差拥上来,忙将女郎 拦住,连声道:“少主不可!少主不可……”却听那张三大声叫道:“太祖皇帝! 杨令公!岳爷爷!淮安王呀!你们睁眼看看……仔细看看……那边元朝人大军压境, 这边大宋朝歌舞升平,你们看这个西湖,湖里是水么…… 嘿嘿……哪里是水?是 民脂民膏呀……”公差见状急了,用铁链死死勒在他颈上,迫他住口,张三只是奋 力挣扎。 白衣少女顿足大叫:“让开!”但那六个汉子拼命拦着,连挨了好几个耳刮子, 也不让她过去。张三被公差强拖了六七丈远,张口怒目,忽然之间再不动弹。公差 头子一探鼻息,才知他已然气绝,皱了皱眉,摇头笑道:“敢情是个疯子!”回头 问同伴道,“这厮的猴儿呢?索性一并弄死好了!省得又被哪个疯子拾着,徒惹麻 烦!”众公差齐声称是。 白衣少女见张三被勒死,气得头昏,遥遥听到还要弄死猴儿,忙一转头,哪还 见猴儿的影子。忽听有人说:“好像被那小叫化子趁乱抱走了!”不觉一愣,又听 女孩怯怯地道:“姑姑,我看到那个小坏人把小猴抱走了!”白衣少女见她脸上两 个黑乎乎的巴掌印,满腔怒气顿时撒到梁萧身上,高叫道: “小畜生去哪里了? 我非剥他皮不可!”说完带着一干手下,杀气腾腾四处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