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谁解探玲珑 仍是阴冷的夜,天上无星无月,浓云密布,如大片大片的泼墨,笼罩在寻芳园 的上空。遥遥望去,连飞檐楼阁的剪影,轮廓都显得有些模糊。 殿春簃,是寻芳园书房附带的一间小屋,此际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女子秉烛 夜读的身影。在正对着那花格窗扇,冰凉的、残雪未化的屋檐上,小谢已经足足埋 伏了近一个时辰。并未发现目标有任何异动。那个名叫吴秾秾的女子,整晚未见什 么人,仿佛满墙满屋的书是她唯一的朋伴。 但他有足够理由怀疑这名女子的,不是吗?落在凶案现场的梅花耳坠,金无喜 捕风捉影的话,在一切还未明朗之前,所有的证据都将吴秾秾推到了他们眼前—— 可是他不能想象,一名弱质女子在杀人之后能这样心静如水、悠然自得地读书么? “咔嚓!”忽地寒冷寂静的夜中传出一声,十分微弱,他先开始以为是檐头积 雪掉落的声音。然而紧跟着,他发现在殿春簃的窗旁多了一道黑影。夜色是如此浓 重,这样远的距离根本无法辨别那个人的身份。甚至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 也无法确定。 那人悄悄挪动,慢慢地,离那倩影窗纱近了些,又近了些,而窗内的女子对此 一无所知…… 不好!小谢紧张起来——这个人也许就是凶手!不然为什么在这样的深夜,还 四处游荡?他不能让他再杀第二个人。然而鞭长莫及,小谢灵机一动,抓了一把身 旁的积雪,手中微一用劲,团成坚硬的雪球掷出。 他并未击中目标。 那人显然是听到了蓦然而至的风声,一个闪避,雪球击空,扑入院子中松软雪 堆,发出扑的一声微响。没有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遭袭后,那人霍然回头, 顺着暗器袭来的方向已然发觉了匍匐在屋檐上的小谢。只一刹那,院中人影拔地而 起,如鬼魅般升上屋顶,向小谢扑来。这殷商之家,怎么会出现武功如此高强的人 物?小谢骇然,然而来不及多想,翻身而起。 仓促间,那人竟撕下了一截衣襟蒙面,默不吭声地向小谢扑过来,出招狠辣, 似乎企图一招之内即将他拿下。但他也太小瞧了他,怎么说他都是凤梧城数一数二 的捕快,可非等闲之辈。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在屋顶上“嘭嘭嘭”一连交换了三掌, 拳掌相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十分清晰。 “谁?谁在外边?”屋内女子已被惊动,开窗探视。 仿佛有所忌惮,那蒙面人突然停手,身形凝固,一丝声息也无。小谢身为捕头, 在暗地偷看行为也不算光明磊落。因此对手不动,他也不动。忽然之间,两个人似 冻住的两座人像,在积雪的屋顶上可笑地沉默相对。 就在这一座屋顶下面,双鬟女子左右张望,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犹豫一会儿关 上了窗。这一下,好像是一个信号,屋顶上的打斗一触即发,再次动作起来。与刚 才不同的是,那蒙面人蓦然抽出腰间佩剑,雪亮剑尖如银蛇,剑气所到之处,屋顶 积雪簌簌飞溅出去。 被森寒剑气所逼,小谢立即陷入苦守之势,左支右躲,连连后退,心中甚后悔 未将随身金刀带上。须臾,已退至飞起的挑檐,退无可退。不如,先避其锋芒…… 逃跑的念头一闪而过,然而捕快的职业操守令他迅速否决了这个想法。若面前这人 即是要缉拿的凶犯,他绝不能为自保而脱逃,留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独自一人面 对危险。 可是敌人的剑法超乎他想象的高妙,即使他四处奔突,竭力想要游走至更宽敞、 有更多空间可以闪避的地方去,可是始终脱离不了那一尺剑光笼罩的范围。眼看一 身皂衣已被剑气撕开了不少口子,小谢心中急躁,内息一个不顺,脚下一滑,从檐 角摔落。 慌乱之中,小谢的反应仍算十分快,手一搭,整个人便如同一只断线的鹞子, 斜斜挂在檐角。可同时敌人的长剑已到,不依不饶,直指面门。剑光闪至,只听得 对方咦一声,硬生生将剑尖挪开了三分。这一系列变故发生得如此之快,小谢甚至 来不及疑惑,便随即听到耳畔叮一声——檐间铁马受转移的剑气所指,系绳崩断, 从高高的挑檐坠落而下。 若然铁马落地,必是一声巨响,也定会惊动屋内人。那一瞬间,之前屋上沉默 相斗的两个人忽然做出不同的反应。持剑的蒙面人,迅速后退,兔起鹄落,几个起 纵便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而悬挂于檐角的小谢,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本能地想伸 手去接,一个接空,再度探手时,另一只支撑身体的手已承受不住如此剧烈动作, 手一滑,整个人竟随着铁马直坠而下。 哐一声,再加上嘭一声巨响,吴秾秾奔出屋子时,正看到小谢哀怨地躺在阶前 石板地上。“是你!”她手中抓着烛台,似乎随时准备用来敲碎谁的脑袋。幸而烛 光下,她及时认出了捕头。 “唔,我……我来查案。”小谢跌得七晕八素,躺在地上尴尬无比,“我…… 我方才遇到一个蒙面人。” 灯影摇曳,灯下的女子看起来特别文静瘦弱。吴秾秾称不上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但是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书卷气,这使她显得与众不同,教人猜不透沉 默着的她心中所思所想。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她突然开口,坦然无惧。倒是小谢,吃惊地抬抬眼睛, 面对女子清亮如古泉的眼睛,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你……知不知道有人在窥探你?” 过了好一阵子,小谢一直不自在地揉着摔伤处,终于开口问道。 “你的意思,是除了你以外的其它人?”女子词锋冷峻犀利,隐隐含着敌意。 “不,不,不!”小谢一下子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连声否认,可是事实摆在眼 前,不容他辩驳。他觉得一辈子从未这么窘过,终于,低了声气,道:“职责所在, 多有冒犯。” 吴秾秾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可是气氛明显已缓和。小谢暗暗纳罕, 在人前的她,明明是一个文静害羞的女子,原来真人不露相,忽然间,好像变了人 似的。 “唔,那个蒙面人武艺高强,剑法厉害,你觉得可能会是谁?”他试探着追问。 对方沉默良久。 他有一种感觉,这吴秾秾分明知道那人是谁。可是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模棱 两可地说道:“或许,他只是觉得我是个外人,担心我对金家不利。” “他?”小谢的脑子里突然浮现两个人,一个是金家掌权人金不换,另一个是 那翩翩浊世佳公子——苏墨。这个神秘的蒙面人在最后一击的时候,分明认出了他 的脸,也故意地手下留情。此人到底是金不换,还是苏墨,又为什么要在深夜在这 殿春簃附近游荡呢? 然而他再怎么追问,秾秾只推说不能确定。 “我也只是猜想。”她淡淡说道,“如同我猜想,为什么捕头别的地方不去, 偏偏来我的殿春簃守着。” “为什么?”小谢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他忽然有些害怕跟她的眼睛对视——年 轻的捕头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害怕女人的眼睛。可是对面,隔着一支烛火的那 双眼睛十分明敏,好似他在想什么,她竟然都猜得到。 “是因为金无喜的话么?又或者,我还有什么更值得怀疑的东西、更直接的把 柄落在你们手上?”她的眼睛盯着他,一霎也不霎,察言观色之下,已是明白了几 分。但是这弱质女子并不慌张,反而更坦然地说道:“不管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虽然我对阮碧云无甚好感,但也没有非要夺她性命的理由。” “可是金无喜说,关于你和金老爷之间……” “她并不了解她的兄弟!”吴秾秾微笑,笑容有些惆怅。“在很早以前,金不 换就已经对任何女人丧失兴趣了。”她说。 “啊!”小谢惊叹一声。她的话里分明带着弦外之音,他骇然想起那个英俊无 匹的苏墨,他和金不换之间,竟是那种关系吗?而对于面前的女子,他更加迷惑了。 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子?她如此聪颖,言辞又如此大胆,她真的是金紫颜的老师 那么简单吗? “你误会了!”忽地明白了小谢一直张着嘴巴在想的东西,吴秾秾蓦然脸红, 侧转了脸,低低解释,“我的意思是,自从苏紫死后……” “苏紫?” “苏紫是苏墨的姐姐,也是金不换的正室夫人。你今天看到的金紫颜,是她留 下来的女儿。” 原来如此!小谢恍然大悟,怪不得一提起苏墨的姐姐,金不换就勃然大怒,原 来,那才是他念念不忘的女人。照这么说,争宠杀人的动机似乎又不存在了。因为, 死者阮碧云,只是一个无关大局的人物。那么,到底什么才是使她致命的原因? “这是你的东西吗?”他取出那枚梅花耳坠,带着一点试探,密切留意着她的 神情和举止。孰料吴秾秾惊喜地接过去,娟秀眼睛亮晶晶地笑,“咦,你在哪里找 到的?这个原是一套的,可是我丢了很久了。”她站起来,在梳妆台里取来另外一 只,并在一起,果然是一对。随即她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不对。“怎么?”她随口 道,“不会是在阮碧云的闺房里找到的吧?” “真的是?”从他的神态中得到肯定,她变得严肃起来,意识到了一件更严重 的事。“我很少去她的房间,她……她并不喜欢我。” 她可以假称有在那里丢失的可能性,可是她没有。小谢心想,她说的是真话。 那么如果真是如此,又是谁暗中将她的物件安置在现场,栽赃嫁祸呢?“你没有得 罪过什么人吗?” 她果断摇头,“有很多人不喜欢我,但我想不出有谁会恨我,我只是阿紫的老 师而已。” “那么有谁恨阮碧云?” 她看了他一眼,眼里有明显的嗔意,他问她这个问题,无非是要她猜测可能的 杀人凶手。这种事干系甚大,她又怎能随便乱说。她谨慎道:“阮氏为人并不厚道, 许多人都不喜欢她。” 如果是这样,小谢心想,那么他该查一查是谁跟阮氏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怨!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