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战前夕 在封印被解开的刹那,神殿深处重伤在床的女子“啊”地一声惊醒,在床榻上 一撑而起,这动作牵扯到了尚未愈合的伤口,白螺不禁闷哼了一声,伸手捂住腰腹 间那剧烈的疼痛。但她顾不了这个,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的不安预感。 思及那件事发生的可能性与可怕后果,她眼神一凝,立即掀开被子跳下床,踉 跄着往外奔,可不由地脚下就是一软。 黑暗中,有一双手伸出来,及时接住了她软软坠下的身体。“流了那么多血, 还不好好躺着么?”呵,是贝摩的声音。白螺心中一暖,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在 她身旁的。 “封印、封印被解开了!”她嘶声说道。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改变了 好多,连她自己听来都吓了一跳。而对于她突然之间恢复说话的能力,贝摩的脸上 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封印?”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白螺瞬间沉默了一下,要解释那中间发生的许多事,不是三言两语就 能说得清的。而对于师傅和贝摩,她隐瞒了太多。她别转目光,不忍看贝摩脸上那 异样的平静——他已经受到了伤害,她想,一同战斗的伙伴之间的不信任即是最大 的伤害。 “三年前,我把龙妖封印在神庙的底下。” 三年来不言不语,用声音的代价在神庙的废墟上布起妙音结界,每晚弹琴镇守 那只被封印的龙妖,那份寂寞不是普通人能够忍受的吧。而在海上弹箜篌的每个夜 晚,巫女心内怀着的是怎样的感情,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那迦?当年你不是已经将他消灭了吗?”虽然再三隐忍,可是提到那个妖怪 的名字,贝摩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激动了起来。“原来你竟轻易放过了他,你高抬贵 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去的人,那迦杀害他们的时候何曾心软过?” “可我没有亲眼看到他杀人!”白螺喊了出来,挣脱了贝摩的手,踉跄退开。 她竟然!贝摩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在她的内心深处,竟始终不肯 相信那龙妖杀人的事实吗?“可是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他在海里兴风作浪,这样 说来你竟是不相信我吗?” “……”白螺再度沉默。一千多个日子以来,当年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幕总在夜 深时分纠缠着她。“是他,是那迦!”从前方风浪中侥幸逃回来的贝摩神官惊惶的 呼喊。“相信我,相信我……”最后的时分,那个人,那个人伸出双手要求她的信 任。 相信,或不相信,在拉开弓箭的那一刻,选择变得异样艰难和痛苦! “你不杀他,到底不忍心,还是不舍得?”冷冷地看着她,贝摩说出心中的怀 疑。 “你疯了吗?我怎会、怎会同情一个妖怪?”她自然更不会喜欢了他、不舍得 杀他。贝摩无稽的话令她愤怒,可是也让她心里升起隐约的惊惶。 她无法忘记啊!看着他,看着他毫无抵挡地被她射出的箭贯穿,被附着在箭上 的咒语石化,慢慢变做一座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的石像。那一刻,巨大的痛苦和悔意 笼罩了她,仿佛被封印的是她自己,她恨不得奔过去投入他怀抱,告诉他她其实是 相信他的。 可是巫女的身份象一根无形的绳索,拦住了她的脚步。最后她选择离开,在神 殿坍塌之前飘然离去,任由那迦被压沉在废墟底下,万劫不复。 龙妖复活的消息从神庙里传了出来,引起了岛国居民的巨大恐慌。 毕竟,在许多人的心里,那些令人害怕和颤栗的场面记忆犹新——凌厉的台风 和汹涌的海浪,妖怪们操纵下的自然之力,是弱小的人类所无法抵抗的。不安和恐 惧象一场瘟疫,在整个婆娑岛蔓延开来,而唯一令人们感到安慰的是:他们昔日的 巫女白螺完全康复了。在一次奇怪的刺杀事件之后,仿佛因祸得福,白螺奇迹般地 恢复了生命力和战斗力。 上一次,白螺能够打败龙妖,那么这一次一定也不例外,善良的人们这样坚信 着。何况,他们还多了一名巫女——守护者弥那。在两名巫女的看顾下,这片土地 上无论来了什么样的入侵者都不应该引起太多的忧虑吧! 可是对这次危机,神庙方面的表现却相当紧张,先是要求临海的居民撤离到岛 中心的安全地带,继而又招募了一大批青壮年,夜以继日在城镇的外围修建防洪堤。 神庙下的广场本来是个静默庄严的所在,可是一下子多了那么多难民之后,变得嘈 杂、乱哄哄一片。孩童们哭爹喊娘,老人们对着神庙跪拜祈神,更多的人望着阴沉 谲变的天色不住地叹息咒骂。 但当白螺巫女背着弓箭走入时,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巫女脸容沉静,步履 从容镇定,一如当年。她的出现,令惴惴不安的人心安定了下来,也令有关巫女伤 势没有完全康复的谣言不攻自破。 穿过神殿的第一道大门,白螺的脚步忽然有些凌乱。她伸手按住如尖刀割裂般 疼痛不止的伤处,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凶器上沾了什么毒,大祭司的灵药虽然止 住了血,可是伤口周围的肌肉变成了紫黑色,并且,有不断扩散的趋势。 神殿内依然是肃穆宁静的世界。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将殿外一切喧嚣屏隔在外。 大殿的地面光滑如镜,背着弓箭的巫女缓缓行进,仿佛走在水面上一般投下白色的 影子。 “大人,巫女大人!” 有脚步声追过来,白螺转身,看到了神庙的另外一位巫女。弥那已经换上了普 通的装束,从神殿的另一端跑过来,看上去与任何一个海边少女无异。可是在龙妖 逸走之后,她再也不会低估她的能力。 “我能……做些什么?”停在她面前,女孩子的脸涨得通红,目光垂落在地面 上,局促地扯着衣角。还在为昨晚的事愧疚吗?可是却没有躲起来自怨自艾,这样 的勇气,也是很难得呢!白螺暗叹,这种时候最困难的,不是面对敌人,而是面对 伙伴。 “对不起,大人!”巫女沉吟间,弥那的头垂得更低了,“对不起,您早已经 提醒过我,可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的我太笨了!” 白螺微微摇头:“不关你的事,只是巧合。”说是巧合,其实并不只是巧合那 么简单吧。巫女眼神收缩,那时,埋伏在水底攻击她的,一定是妖怪的同伴吧!等 了那么久,终于等到可以利用的女孩子,所以冒险对她下了手。“因为被人袭击, 所以不能维持结界。否则,就是灵力再强也没那么容易可以解得开封印。” “话是这么说……”弥那的眼圈红了,那种不祥的预感令她颤栗。“可这次要 是有人死了,那就是死在我的手上。要是有人受伤,我的手也会往下滴血的!” 白螺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不能释怀吗?在她的内心深处,如果始 终都看不开,背着这样沉重的负担,她今后怎样活下去?有点为她担心,白螺开口, 她必须为她解开这一个死结:“其实每个人一生当中都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从前有个巫女,救了一名受重伤漂到海边的异族人……”提及往事,巫女的 声音忽地有一丝颤,一直沉静如水的脸上也起了微微涟漪。但是能够讲出来,才表 示真正放得开。她继续往下讲,恢复平静,仿佛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那个 时候,她不知道他是妖怪。即使知道,她也相信妖怪同人一样,有好有坏。可是后 来,那个妖怪伤好之后,滥杀无辜,作恶多端,因此她不得不奉命捕杀了他。”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那些人都是这个巫女杀的,她应该责备自己,惩罚自己。 可是后来她想,如果当时再让她选择一次,她还是会先救人。因为当时当地,她看 不到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她只做当时看来是对的选择。”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明白,也可能仍旧自责。”白螺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仿 佛在看着当年的自己。如果时间可以被穿越,她是否能回到当年,对那个同样悔恨 至死的自己说同样一番说话?“但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现在对的事,就是救人。” “那么,我要怎么做?” “抓紧时间去跟祭司大人学一些简单的退魔术,现在这个时候,能多一份力量, 多救一个人都是好的。” 不愧是巫女大人,她是这样冷静并且充满智慧,弥那看着她的背影,无限敬慕, 只希望将来她到她这个年纪,能有她的一半就好了。 “那个……”忽然想起了什么困惑的事,弥那喊出来,“那个封印,为什么会 被我解开?” 白螺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仍是慢慢地走了开去。 神庙的阶梯上,一个白色的小点慢慢向上移动。白螺背着弓箭,默默地拾级而 上。忽然,天空中有什么异常的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驻足,转头望去——只 见天上布满了阴沉沉的乌云,从未看过这么可怕的天色。而半空中,有各式各样的 海鸟鼓动着翅膀、成群结队地飞离海岛,它们尖利的叫声汇集在一起,更加深了那 种令人十分不安的感觉。 果然,那个人开始生气了吗?这一次的报复,会比上一次更厉害吧!看着远处 仿佛煮沸了似的大海,白螺脸上的忧虑之色又重了些。 “好像末日就要来临的景象!”祭台上,大祭司穿着只有重大场合才穿的祭服, 正忧心忡忡地俯视着地面上的人们。从昨夜开始,他就在海神面前念起长长的祈祷 文,希望须弥山上的神能够看到地上苍生的苦难。 “我已经要求临海的居民撤离到中心的安全地带。”白螺指着正从四面八方汇 集到广场上来的人群,这些人拖儿带女,携着行李,不啻是一场逃难。可是如果不 撤离,住在海边的他们将会首先遭受灭顶之灾。“贝摩正在主要街道的外边指挥修 筑防洪堤。” “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啊!”祭司叹息。岛国的居民如果不能进行正常的捕鱼 作业,不等海妖来袭,自己就会因为饥荒和恐惧而陷入一场大骚乱之中。不过,他 不能苛求白螺什么,这位巫女已经尽力了。为了稳定民心,她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 就支撑着出现在民众面前,为了即将到来的大战四处奔走、部署着。 “都城那边,还没有消息吗?”虽然从昨晚开始海上就一直风狂浪恶,他和白 螺商量之后,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派出了一队水性最好的水手,驾着舢板去向位于 另外一个大岛的帝都求援。一切都是为了将损失降至最低,三年的休养生息才刚刚 缓过来的婆娑岛经不起再一次的重创了。 白螺沉重地摇了摇头,有些话不忍说出来——那个人是说到做到的。他说要岛 上的所有生灵,就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逃出去。这时间,他必定已经封锁了整个海域。 婆娑岛已经变成了一座孤岛。 说话间,浓重的乌云铺展开来,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一丝阳光也透不下来。 狂风大作,将巫女的白袍吹得猎猎作响。白螺的身体在风中看起来象是一片叶子, 随时都会被飓风卷走。 将战斗的重任交给这些女孩子真的合适吗?看着她如昔日般挺直了身体,拿着 弓箭准备战斗的模样,老祭司的眼中神色复杂——神选择了巫女,她们拥有的巨大 灵力,是任何一个祭司和神官都望尘莫及的。所以,每当战争、灾难爆发的时候, 她们理所当然地站在了最前方,战斗、流血,甚至死去,如一只只浴血的火中凤凰。 最后,她们圣洁的生命如同一曲失传的上古歌谣,渐行渐远。除了一个个美丽 的名字被雕刻在神殿正中央的基石上,什么也没留下。 个人的生死,荣辱,在岁月的长河中本来就不过是浮云飞尘,微不足道。可是, 活了那么久,看了那么多,老祭司忍不住开始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这里的人世世代代供奉伟大的婆楼那,可是海神佑护的这片土地 上从来就没有真正平静过?冲突、战乱无法避免,永无停歇,就象原始森林中的大 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汰弱留强,如一场涅槃似的新生。有时候,他甚 至觉得,那些觊觎、猜忌、误会的种子就是神播下的,于云端之上,他摆弄他的子 民如同摆弄手下的棋子,干戈刀兵,在他看来可能只是棋盘上的一场游戏。 既然如此,那么他们这些所谓神的仆人所做的事又有什么意义?相较于天意, 他们微不足道的力量又能挽回些什么? 大战前夕,老祭司忽然对眼前的一切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倦意。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