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履奇缘 我叫燕草,在做着一份很没有前途的职业——女佣。 不是那种穿着黑白制服,站在有钱人家做活动标本的那种。是算钟点的,一个 小时十块——这是一份暑期工。为了生活,我做过形形色色的临时工,发过传单也 推销过啤酒。那一天我登记的职业介绍所突然来电话说急征一名钟点女工,唯一的 要求是老实可靠,沉默不多话,并且马上就可以上工。我欣然答应,从未想过这一 点头,竟使得自己的生活脱离了正常轨迹。 第二天我挎着我大大的工作袋,将头发在盛夏热辣的阳光下挽成一个髻就按照 地址找了去。公寓也不算大得离谱——一百二十坪的房子,装修得简单中透着不凡, 枫木地板,白色家具,都是极娇贵难打理的东西。玻璃落地窗旁的小圆桌上扔着一 台sony最新款、最小的笔记本电脑,床头架上凌乱地散布着一些跑车车模和几本男 性时尚杂志——这是一个贵族子弟的公寓,我扫过第一眼后得出了结论。 在这个城市成为贵族不需要别的条件,有钱而已。但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却有些 神秘。我一连工作了三天,没有碰到过他一次。我工作的时间是从早上九点到中午 十一点。傍晚时分再来做一顿简单的晚饭,三菜一汤。 而第二天我总发现那顿饭摆在桌上动都未动过。我疑心这里根本没有人住,可 凌乱床铺却证明主人确实是回来过的。只不过在我上班之前,又出门了。这样早出 晚归的生活方式,真不象一名正在读书的男孩子正常的作息。 而且,我还留意到,在这间屋子里看不到一张照片。任何一张,傻笑的,或是 耍帅的,足以证明那个男孩子样貌和存在的都没有。 但我其实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我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挣得一些生活费。 唯一令我不满的是我精心烹调的晚餐,总那样被冷漠地浪费掉。 每天晚上回到宿舍我都会跟同住的阿珂哀叹,为什么世界上有的人可以如此奢 华浪费,而我必须为了一日三餐将汗珠子砸成八瓣。阿珂在硬木板床上嘎吱嘎吱翻 身,说睡觉吧,草,别想那么多明天一早还得起床。 二七月流火天,我围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对付一堆材料,满头大汗。忽然听到 有门匙转动的声音,终于出现了吗?我镇定地擦干双手,走出去准备做个自我介绍。 但——倚靠在门口的男孩子一身酒气,白衬衫和卡其长裤,凌乱长发遮住了大 部分的脸,手里拎着一只半空的酒瓶。才傍晚五点就已经喝醉,怎么看都似个不良 少年。我暗地皱眉,原来有钱真不能换来正常快乐的生活吗? 那边他东倒西歪想扑往沙发,却一脚带到茶几,不但勾倒了几上花瓶,自己还 吧嗒一声摔倒在地板上,低低呻吟。一刹那客厅乱七八糟,我不能坐视不理,默默 走过去,先扶起倾倒的花瓶,再用拖把抹干净地板上的水,最后才去扶那个人。 我伸手到他脖子底下,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让我尴尬,告诉自己且当他是淘气弟 弟,尽管我没有兄弟。他神志不清,似乎将地板当床,惬意地翻身,正好仰面偎入 我臂弯,碎碎长发从脸颊滑落……我骇然发现,这是一张异常熟稔的脸。 熟稔到哪个地步? 最热闹繁华的时候,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得到他的海报。招牌式的微笑和忧郁, 被夸张到极致的男孩子俊秀的面容,似一朵花,蓝色的精致鸢尾——风过时的羞涩 微笑,会令人心跳停止,深深迷醉。我曾经对阿珂开玩笑地说,神啊,请赐给我一 个白马王子,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等待打救的灰姑娘。假如世上果真有所谓的白 马王子,那我们都同意就应该长成他的模样。 而现在,曾经高而远的他,如此接近,睡着了一般躺在我臂弯。 生活永远比小说来得更让人意外!我维持着这个姿势,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老天跟我开了个大玩笑。这个七月的奇遇,如梦似幻象泡影,仿佛是一个蔷薇色的 泡沫,伸出手指戳一戳便会啪地消失。 竭力从最初的震惊中平静下来,我这个人,虽然有时会有幻想,但大多数时候 非常清醒,相信脚踏实地,童话只是鼓励。不会以为上天可怜我的勤奋和洁身自好, 故此送一位天使到我身边。我亦清醒地认识到——我不是电影里他深爱和守护的女 主角,我只是一个穿围裙的小女仆,和他相遇,如同大街上人来人往,擦肩而过, 对他不会有任何意义。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个圆圈,而我的,和他的,一定离得非常远,两个圆圈, 不会有交集的可能性。 三虽然如此,但是回到宿舍还是忍不住跟阿珂讲,讲今天遇到了奇迹,耶和华 下凡显了神迹,我从此改信基督教,圣诞节的时候不会忘了到教堂领圣餐。 阿珂笑我是中暑了才会这样胡说八道。 说真的,你若遇到梦中的白马王子,你会怎样做?我忍不住,想透露秘密,遇 到无翼天使不是每天都有的奇迹。 她无限悲哀——我会先想一想,我是不是一位公主。残酷的生活让阿珂失去了 做梦的能力。和我一样,她也是必须得自己挣钱以在这个学校留下去,她在一个高 级饭店做侍应生,每天拖着疲惫身体回来,带回来一身油腻味道。 我闭上嘴,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无法入眠。我们是再平凡不过的女孩子,但在内 心深处,却都渴望穿着蓬蓬长裙,头戴钻冠,优雅跳舞。灰姑娘有她的水晶鞋之夜, 可是我们一直都是穿围裙的小女佣。 因此我选择沉默,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我亦从不知道,住在这公寓内我为 之提供服务的,是一位炙手可热的偶像级明星。 可工作的时候,感受已完全不同——毕竟那个人,我曾经深深迷恋过啊! 他出演的角色代表了你能想象得到的完美,纯善、高贵、英俊。曾经傻到搜索 每一个他出场的画面,为他的微笑而心动,为他的忧郁而心痛过。这样恋慕的一个 偶像,他日日与我同出入一个地方,共享同一个空间——这即使并非奇遇,也是概 率十分低的机缘呵。我所能做的是更悉心地擦洗家具,更精心地准备晚餐,忙碌得 几乎有幸福感,汗珠滴落地板,甚至能听出开花的声音。 后来我接到职介所的电话,说客户夸奖我沉默能干。 后来的后来,有一日我开门进去,一眼瞧见他窝在玻璃窗下的红色小沙发里, 抱着笔记本戴着耳机听音乐。第二次见他,阳光下的他竟这样健康愉快,全不似第 一次见面那种醉酒颓废的样子。 他看见我,冲我点头微笑,取下耳机同我说话——教养很好的男孩子。 “上次是你照顾我吗?谢谢你。”我心头狂跳,强自镇定,不客气三个字吐出 来,急急忙忙躲进厨房。也曾经幻想过会再次见到他,可谁知见到活色生香的他时 竟会这样不争气地慌张。我在厨房里对牢水槽练习深呼吸,却听得耳边嗤一声笑, “你干嘛啊?”“我……我……我杀鱼啊!”我举起菜刀,指指塑胶袋里奄奄一息 的可怜的鱼。 四网络上有一句很著名的爱情名言,是关于鱼和水的——鱼说你感觉不到我的 泪,因为我在水里云云,我记不清了。反正那天我煮好了饭,烧好了鱼,布置好饭 桌打算离开。他叫住了我,“一起吃啊!” “……” “很讨厌一个人吃饭啊。”他垂下眼睛,低下头,一米八的个子在一米六的我 面前,竟然象个小孩子,在傍晚的余晖中不经意流露出些许脆弱,我立时三刻被打 倒。 “你叫什么名字?” “燕草。” 他咀嚼饭粒那斯文的样子,象极了电视中那名出身高贵的男孩子。我一时不知 道身处何地,是我的精魂钻入了那小小方寸电视机,还是那个梦想中的他来到平凡 的我的生活里? “你一直都是这样沉默的吗?” 他浅浅地笑开来,那模样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是屏息,凝怔。 “你竟这样年轻呵,燕草!”饭后他握一杯我做的冰咖啡,赤足坐在白色皮沙 发里,那图画可以上任何一幅杂志的封面。 “你急着回去吗?如果不的话,陪我说说话,好吗?”——我幻想在我离开之 前,他会这样讲。可那只是我幻觉啊,我竟然企望得寸进尺吗?他邀我共餐只是心 血来潮,并不代表高高在上的他就会对这样低微的我另眼相待。 回去的路上,我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去年的凉鞋,旧的鞋子,沾满灰尘,并 没有变成辛蒂蕾拉的水晶鞋啊! “我……我认识了一个人。”终于,吞吞吐吐地,我跟阿珂提起这件事。 可阿珂似乎在忙别的,很有些心不在焉。“哦。”她敷衍。我顿时没有了说下 去的勇气。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阿珂回头,装作兴致勃勃,“是么?是男的吗?有 特别的好男人要抓住才行哪!”随后她将自己收拾得姹紫嫣红,跟我说拜拜。 我望着她背影愣神,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跟她一起躺在木板床上做梦了。 曾经我们梦想将来会赚好多钱,买好多漂亮衣服,整夜跳舞。可是在那之前, 我们得卧薪尝胆,我们得穿着破鞋子在大街上奔波,筋疲力尽的生活渐渐连做梦都 没有力气。 五“燕草,今天吃什么?” “燕草,你来看这个游戏多有趣。” 多么令人惊奇!他竟然也会穿着短裤,趿着拖鞋在屋里走来走去,竟然也会玩 游戏,和在网络上和人聊天,一如任何一个普通的男孩子爱做的事一样。可我印象 中的他,应该永远白衬衣白裤子,衣冠楚楚,随时准备拯救女主角于水火之中。可 见电影给人的荼毒有多深,多少人模糊了现实和影像世界的界限,认定了他就是那 个他扮演的贵介公子角色。 那接下来的一日,他竟出人意料地清闲,整日无事呆在屋内。然后紧接着,小 公寓内来了一个女人,浑身散发女强人味道。 “你说不做就不做了,你知不知道毁约要赔多少钱?”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不该把我当摇钱树!我很累,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只想在家里呆着。”他 的声音,烦躁而倔强。 “你这个孩子,你知不知道外边有多少人打破了头想上这个广告?这样好的机 会不珍惜,不多露露脸观众很快把你忘掉。” “别人想上让别人去好了,我反正已经赚够了。” 争吵没有结果,最后那名女子勉强地说,“好吧,就让你多休息几天,不过到 下一部电视剧开拍之前,你可得给我打起精神来。” 嘭一声门关上,又过了好久,我偷偷从厨房探出头,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出去。 “是不是有幻灭的感觉?”他抬起眼睛,萧瑟地笑。 “还……好啊!”我傻傻回答。 原来那外表看起来绚烂如烟花的生活,内里也一般千疮百孔,冷漠残酷。我们 总以为披上华衣跳舞,一切烦恼就会烟消云散,可谁知没有不付出代价的生活。 “有时候,我觉得象你就很好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开开心心,简简单单, 赚多赚少,有什么关系?”他注视我,眼睛闪亮,有我不敢相信的光芒。 我想起王子和乞丐的故事,他就是那个厌倦王室的王子,而我就是一无所有的 乞丐。谁也想不到,王子会羡慕乞丐的自由自在。 六因了他,工作充满乐趣,每日出门仿佛朝圣,因为知道可以见到他,心情变 得甜蜜,然而有时也充满痛苦。 那一日,安妮来到公寓,她很年轻,打扮时髦。她是他工作上的助理,看见我, 先是一愣,然后就开始狠狠教训我,从保密政策到家务处理,罗列一大堆原则。 “你知不知道上一个欧巴桑啊!偷东西不说,还把他的事情卖给小报记者,公 司立马把她开除了,你要想做下去,最好不要给我搞什么花样!”她的手指指着我 鼻头,所谓颐指气使,大概就是这样。出来工作,我不是没有受过气,可是在他面 前,委屈变得难以忍受。 我偷眼看他,窃心里希望他能够制止嚣张的她。可他似没听到,脸上带着似笑 非笑的表情看着我。安妮教训完,带着满意的神情挽着他出门,两个人的关系显然 非同一般。 门啪地关上,空落落的客厅留下空落落的我。 那一刻,我抱着双肩,颓然跌坐在地上——原来,世上真的没有童话。 无论如何,暑假快要结束,甜蜜也罢,痛苦也罢,一切终归有个结束。我将回 到校园,做回一名普通的学生,将这一段奇遇,深深埋藏。 然而这个八月异常闷热,雷阵雨频繁,天色昏暗,玻璃窗上挂满密密麻麻的泪 珠。 我沉默着做事,他却用锐利的目光观察我,“瞧啊,燕草,你的脸色比外面的 天还难看。”我仍然沉默——已经明白了我跟他之间的距离,犹如地上的人和天上 的星,中间隔的是几个光年? “嗯,算了,帮我背台词吧!” 他在新的连续剧中仍是扮演一位有钱人家的少爷,邂逅了贫穷女子,对待她忽 冷忽热,若即若离,爱情只是一场游戏,多么虚伪! “做我女朋友吧!”对着台词本,他漫不经心的语调。 “好的!”我想象那名女生的心情,当时应允的软弱。 “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了!” “没有这一句啊!”我皱眉,以为手上这本台词本印漏了。 “燕草,你答应了的呵!”他的手抚上我的肩,火一般灼烫,嘴角带着魅惑的 微笑。 七“不!”我迷醉了一刻,在他仿佛深情的目光下尖叫倒退,断然拒绝。 “怎么了?”他抱着双肩冷笑,似英俊的恶魔,“你别以为我没发觉,你常常 偷看我,我一回头,你就躲闪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看得出你对安妮妒忌的眼 神,我知道你很喜欢我,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 “……”我无言。 “你,也不是十分特别,只不过,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那种随意和没有压力。” 他看着我的脸,微微皱眉,有些不耐。“要知道等候我挑选的女生有很多。有一个 在饭店工作的女孩子甚至天天来片场守候。” 是吗?那我本应该欣喜若狂,感恩戴德的吗?我应该开心,自己终于近水楼台 被他挑上去填补他生活中一段空白?我低下头,眼泪流下来——不,我无法让自己 成为他爱情游戏的对象。我不相信他会真的喜欢平凡女子的单纯和天真。说到底, 我没有安全感,甚至没有赌一把的勇气。因为唯一尊重和珍惜我的,唯有我自己了。 生活中的灰姑娘,不可能跟王子在一起。 午夜难以入眠时分,门一声轻响,阿珂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听得出她的心情 很好,多难得。我郁闷地想,至少这宿舍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阿珂?”我拧亮灯,看到珂眼神迷乱,双颊泛红。 “草,我要搬走了!” 我震惊。“搬,搬哪里去?快开学了!” “我知道,我不上了。”阿珂的眼睛在灯下闪光,有抑制不住的狂喜泛滥出来。 “你……为什么?我们坚持了那么久,那么辛苦,都过来了啊!只要再一年, 再坚持一年就好了!” “太辛苦了!草!”她看着我的眼神那么悲哀,可是转回头看镜子中的自己又 充满了笑意。“太累了!即使我们能毕业,比现在又能好到哪里去?现在有个人, 叫我做他的女朋友,他很有钱,人又英俊得不得了,他叫我哪儿也不要去,只要陪 着他……我不用再过这样辛苦的生活了……” 昏黄的灯光下,阿珂兴奋地说,我静静地听,心里一点一点地冷去。 多巧,阿珂也遇到了她的白马王子,可是两个灰姑娘,做出了不一样的决定。 我不能断言对错,有那么一瞬间,我嘴里泛苦,象有千斤重担压得我无法喘气,放 弃的念头钻入脑海,想立刻跑回那间公寓,告诉他——我放弃我的倔强,我愿意做 攀附在他身上的藤萝。 可是,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灰姑娘再也回不到她的舞会。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