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洞庭湖水,潮涨潮落,到了明正德七年。 正是春寒料峭,洞庭湖水也似乎有点儿怕冷,风一吹,便一层一层的皱起了眉 头。 柳条儿已经抽出来了,嫩嫩的鹅黄色的柳芽,象张着的莺哥嘴儿。两个黄鹂鸟, 在枝条间窜上窜下,叽叽喳喳,旁若无人的说着知心话儿,全不管别人烦也不烦。 一株柳树下,盘膝坐了一个道人。他五十来岁年纪,长条脸,两眉斜飞入鬓, 双眼似睁似闭,偶一开合,精光逼人。 他叫秋风子,青城七子之一,一手青城剑,追风逐月,在武林中大大有名。 离着柳树二十丈远近,泊着一艘船,船舱板紧合着,看不到人。在船蓬的右上 角,斜系着一条绣花巾儿,上面绣着一枝腊梅,似乎是船主的小女儿,随手绣了, 系在上面的。 但秋风子知道那不是小女儿家的无心之举,那是一个标记。 秋风子最初见到这个标记,是在一年前,当是是在扬州,秋风子行脚到那里, 闻得城里闹采花贼,半个月时间里,已有十多个女孩子好端端的失了踪。他便留上 了心,当夜出去踩风,恰碰上那飞贼又掳了一个女孩子出来,他当面拦住,交手三 招,那飞贼不是他对手。扔下人就跑,他拔脚就追,眼见追上,却已到了江边,飞 贼纵身跳了江,秋风子不会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飞贼上了泊在江心的一条小船, 随后飞快的划走了。那船的船蓬上,系着一块绣花巾儿,当时虽在夜里,借着月光, 秋风子还是看清了,那巾上绣的,是一枝腊梅。 此后他留心江湖上的动静,但凡有女孩子失踪的地方,只要到附近的江边一打 听,必有人见过这么一艘船,只是他却一直没有碰到。 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三天前他坐船从这里过,偶然一转 眼,竟就看到这条船泊在了这里,但船上却没有人。他料定那飞贼是出去作案去了, 便在这柳树下等着,然而一等三天,始终不见那飞贼回来。 这一天已是第四天,眼见太阳又升了起来,一夜又白等了,秋风子不免有些焦 躁起来。“道长,我拿钓杆来了,我两个钓鱼好不好,边钓着鱼边等人,那就不烦 了。” 说话的是个小鬼头,最多十岁出头,极瘦,脸上皮包着骨头,身上骨头戳着皮 子,通身上下,全加起来不到二两肉。却有一双大眼睛,贼精贼滑,骨辘辘的转个 不停不休,透露出满肚子的鬼心眼儿。 三天前秋风子一下船,这小鬼头就盯上了他,变着法儿跟他说话,拼命的缠着 他,就象藤缠树,又象苍蝇缠上了臭鸡蛋。不论秋风子不耐烦也好,不理他也好, 做脸色也好,甚至发脾气也好,总之就是赶他不走,到最后,秋风子拿他简直没脾 气了。 秋风子一皱眉,斜眼看着他,道:“但我一看见你就烦了。” 小鬼头嘻嘻一笑:“为什么?我又不是苍蝇。” 秋风子没好气道:“可我看你就是苍蝇。” 小鬼头斜眼看着他,小鼻子用力嗅了两嗅,嘻嘻一笑,摇了摇头。 秋风子道:“你又抽鼻子又摇头的,搅什么鬼。” 小鬼头道:“我说出来,你可不许生气。” 秋风子哼一声道:“拿着你,我已经没脾气了。” 小鬼头一笑,道:“是这样,道长刚才不是说我是苍蝇吗,平日我看屠桌上, 肉要是臭了,就老有苍蝇叮着,所以我就闻了闻,道长的肉还没臭,由此证明我不 是苍蝇。” 他绕了半天,说出这么一番歪理来,秋风子又好气又好笑,喝道:“简直是胡 扯,我又没死,怎么会臭。” 小鬼头瞪大了眼睛道:“那不一定哦,我曾经见过一个人,受了伤,虽然活蹦 乱跳的,一餐吃得一斗米,但伤口却烂得掉皮见骨,臭气熏天,那股臭味啊,十里 远都闻得到呢。” “这小鬼头,哪有臭气能传十里的,整个瞎编乱造。”秋风子哼了一声,闭上 了眼睛不再理他,心中真有些烦了,想:“那日太过心急,没多一个心眼好了,洞 庭双龙就住在岳阳附近,遣个人知会他们一声,就不必这么死守着了。” 洞庭双龙,大哥楚江龙,义弟龙腾霄,都是侠义门人。楚江龙是少林俗家金刚 门弟子,大力金刚掌荡魔金刚剑颇具火候,龙腾霄刚是栖霞门弟子,刀法不错。若 有这两人帮手,捉这飞贼就容易多了。 这时那小鬼头道:“道长,来钓鱼嘛,这样,你若不会,我教你,不收你师傅 钱的。” 秋风子安心不理他,忽地想到一个主意,道:“小鬼头,你想不想赚银子?” 小鬼头眨巴眨巴眼睛:“白花花的银子,谁不想赚,但要看怎么个赚法。” 他人小鬼大,说话竟是老气横秋,秋风子道:“这银子好赚,你帮我送信给一 个人,我给你二两银子。” “送信,这差使勉强。”小鬼头眼珠子一转:“给谁,先说清楚,若是送给尼 姑,那就免谈。” 秋风子气得差点给他一爆粟,叫道:“和尚才送信给尼姑,我可是道士。”出 口才想想这话也不对,咳,简直给这小鬼气糊涂了。理了理神,道:“这人在这儿 大大有名,这一带谁都知道的,洞庭双龙之一的楚江龙,你知不知道。” 小鬼头斜眼看着他:“洞庭双龙不是还有个龙腾霄吗?送给他不行?” “当然也行。”秋风子大喜,摸出一个小银锭子塞到小鬼头手里,道:“这是 一两银子,你领了洞庭双龙来,我再付你另外一两。” “老道士没得小心眼儿,谁还拐你的不成。”小鬼头嘀咕一声,把银子攥在手 里,口中念道:“一个麻花一文,油葫芦两文,一碗汤圆五文。”边念叨边转过了 身,秋风子一愣,随即意识到小鬼在算计着买吃的,微微一笑,想:“这小鬼。” 便在这时,他眼角忽地瞟到一个人,正在解那船的缆绳,身形背影,正是那夜见过 的飞贼。 想不到千等万等,竟在这会儿等到了,秋风子惊喜交集,飞身而起。那飞贼机 警得很,他身子一动,那飞贼立马扭头看过来,神色一变,飞身上船,操起竹篙便 把船撑开。 秋风子追了他一年多,如何还容他逃走,大喝一声:“哪里走。”飞身跃起, 凌空扑去,那飞贼左手去怀里一掏,一把飞砂就打了过来,秋风子早拔剑在手,长 剑舞动,将飞砂尽数荡开,身子仍是直扑过去。 那飞贼见他如此狠辣,脸上变色,操起竹篙,一抖,竟是一式杨家枪的“毒蛇 出洞”,直扎向秋风子胸口,秋风子一剑削下,劈向竹篙,以他功力,这一剑绝对 可以将竹一削两断,自然就破解了飞贼这一招。不想那飞贼甚是狡猾,篙到中途, 霍地一沉,反打秋风子下盘,这样秋风子的剑便削他的竹篙不着了。 秋风子怒哼一声:“好贼子。”看看竹篙扫到脚前,倏地一抬腿,竟就站在了 竹篙上。那飞贼没想到他如此功夫,手腕连振,要将秋风子摇下来,但秋风子却就 象粘在上面似的,随便那飞贼怎么摇怎么颠,休想颠得他下。 秋风子这门功夫,叫做“喜鹊登枝”,是青城派的绝学之一,必须内功轻功俱 臻上乘,才能施展,一旦练成,身轻如羽,便在小指头大一根的树枝上也能立足。 但那飞贼脑子灵变之极,一见颠他不下,立即双手一送,将竹篙抛出,同时去 怀里掏出两把飞砂,漫天盖地打将过来。 秋风子在竹篙上借不到力,飞贼的飞砂又太多,而且蓝汪汪的,显然染了毒, 不敢冒险,只得一个跟头回到岸上,借了力,再要重新跃上船去,却见那飞贼一个 猛子扎进了水里,眨眼不见。 那飞贼故技重施,秋风子又惊又怒,见不远处一艘小船,急招手道:“船家快 过来,我给你十两银子,帮我找个人。”同时操起那飞贼抛出的竹篙,心中暗叫: “我就不信你不出水换气,只要你一露头,道爷便象穿泥鳅一般穿了你。” 他这主意打得挺好,湖面空阔,视力无碍,他若乘了船在湖面巡视,那飞贼不 是鱼,终是要出水换气的,水中闪避不灵,非给他一竹篙穿了不可。 可惜他还是小看了那飞贼,他只注意看湖面,没注意那飞贼的船越漂越远,直 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句:“唉,笨道爷,那人在船底托着船走呢。”他才意识到上了 当,却已迟了,那飞贼嗖的一下窜上船,将船划得如飞而走。 提醒他的是那小鬼头,秋风子忍不住骂了一声:“死小鬼,早不说。”小鬼头 回他一句:“死道士,谁知道你那么笨。” 这时那船主靠拢来,秋风子飞身上船,道:“追上那艘船,道爷给你二十两银 子。”掏出一锭大银扔在船板上。 那船夫见了银子,浑身是力,将船划得飞快,只是那飞贼起步在先,驾船的本 事也了得,一时追不上,秋风子急了,操起一块船板帮着划,追出七、八里水面, 眼见越追越近,那飞贼霍地放了一枝火箭。 秋风子一愣:“这贼子原来还有帮手,不论你有多少帮手,道爷都不怕。”仍 旧直追上去。 越追越近,前面突地出现一艘大船,那飞贼的船迎着大船急划过去,秋风子毫 无惧色,加力追赶。 看看赶近,那大船也迎了过来,让过飞贼的船,向着秋风子的船急冲过来,船 夫怕了起来,道:“它要撞沉我们的船。”秋风子道:“不要怕,尽管划拢去,要 撞上了你就躲开,我自跳上船去。”那船夫看在银子的份上,勉为其难,迎头划去。 看看靠近,秋风子才发现那大船极为古怪,不象一般的船是个长条形,而是方 方圆圆,就象一只大乌龟,船的四周,还包了铁片,竟和战舰差不多。 眼见相撞,那船夫将船一扳,堪堪让过,秋风子身子一点,纵身向大船上跃去, 身到半空,背后一声急叫:“带我上去。”竟是那小鬼头。 原来那小鬼头躲在他船下,竟跟着来了,秋风子脑中念头一闪:“这小鬼头真 是讨厌得紧。”便不再想,一跃上了船。 船板上空空如也,船舱中隐隐有丝乐传出,情形怪异,秋风子却也并不畏惧, 仗剑大步过去,一脚踢开门,往舱中一看,顿时又惊又怒。 舱中尽头,斜倚着一个男子,四十来岁年纪,却打扮得象个女人,鬓边还戴了 一朵花。舱中另有十多个女孩子,竟是全身赤裸,身上只披了一袭轻纱,和没有披 全无两样。 那中年男子妖里妖气的一笑,道:“唷,道长好大的火气,温柔一点嘛。”他 说话就象个女人,却又特别的别扭,听得秋风子直起鸡皮疙瘩。 “我斩了你这不男不女的人妖。”秋风子怒喝一声,仗剑直冲过去,那中年男 子并不站起来,咯咯妖笑,道:“如此风月,动刀动剑,可也太煞风景了,道长不 如坐下来观舞吧。” “你去死吧。”秋风子一步跨前,一剑刺出。 “啊唷,真个打吗?”那中年男子身子一直,双手各捏了一条手绢,左手手绢 一转,裹住了秋风子的剑尖,右手手绢便向秋风子脸上拂来。 秋风子一抽剑,忽地觉得那男子手绢上生出一股粘劲,竟抽之不动,大吃一惊, 这时候那男子右手手绢已然拂到,异香扑鼻。 秋风子防他香中有异,闭住呼吸,一个凤点头,闪过那男子手绢,手中剑顺势 一送,再加力一抽,终于抽了出来,这时他知道面前这人妖内力怪异,着实不好斗, 收起轻视之心,展开青城剑法,狂风骤雨般攻去,却再不叫那男子手绢裹住剑尖。 那男子接得两招,妖笑道:“青城剑法,你是青城七子中的哪一子。” 秋风子暴喝一声:“道爷秋风子,到阎王爷前,报道爷名字吧。”剑势加紧, 那男子全然不惧,身法妖异,两条手绢时扫时拂,不时更妖笑两声,让人全身汗毛 直竖,但秋风子却就是奈何他不得。 秋风子不能长久闭气,换一口气,再斗数十招,忽地里脚下一个踉跄,刹时间 觉得胸中空荡荡地,手足发软,大吃一惊:“这人妖手绢上有毒。”可惜这会儿发 觉,已然迟了,宝剑脱手,勉力盘膝坐下,运功排毒。 那男子咯咯一笑:“青城七子,好大的名气,便让你试一试我的天魔艳舞吧, 且看你修了数十道,到底有些什么道行。”手一指,丝竹声起,那些裸女围着秋风 子,跳起舞来。 这时舱外多了一双眼睛,原来那小鬼头竟也上了船,看到舱中的情形,暗叫一 声:“笨道爷糟了,笨啊,不知他青城七子的名头是怎么挣下的。这人妖古怪,怎 么叫光屁股女人跳舞给道爷看。” 听了那男子的话,秋风子心中一震:“天魔艳舞,难道昔年……”方想到这里, 心中一荡,急急收摄心神。那些裸女边舞边唱,那歌声非常古怪,仿似男女欢合之 声,极柔极缓,偏有直往人心里钻的魔力,秋风子刹时间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全 身颤抖,额头黄豆大一滴的汗珠滚滚涌出。 舱外那小鬼头看得奇怪之至:“怎么回事,光屁股女人跳舞这么大威力,跳得 秋风子老汗都出来了。” 正自不解,蓦地里秋风子一声大叫,直跳起丈许来高,半空中鲜血狂喷,直挺 挺落将下来,身子挣了两挣,不动了。 那男子咯咯娇笑:“青城七子,声名赫赫,却连我半曲天魔艳舞都听不完,将 他尸身扔江里去。”四名裸女应了一声,来抬秋风子尸体,舱外那小鬼头长叹一声 :“怪道说笨人死得早,这不又去了一个。”涌身急退,翻进了江里,不一会秋风 子尸身落下,这小鬼头想:“这件事我得禀报爹爹,不过爹爹未必信我的,有了, 我拿秋风子的长剑回去,便算个记认。” 这小鬼头是谁?原来他便是秋风子先前想要找的洞庭双龙之一,楚江龙的第二 个儿子,楚天英。 楚江龙两个儿子,大儿子楚天雄,今年二十岁,性如金玉,聪灵敏慧,被少林 前辈高僧妙目一眼看中,从小带在身边,收为随身童子。妙目即喜欢楚天雄,为什 么不索性收他为弟子呢?因为妙目位列少林三大神僧,辈份实在太高,他若收楚天 雄为弟子,论起辈份来,则楚江龙还要叫儿子做师叔,岂非天下大乱了。但无名有 实,武林中谁都知道,楚天雄所学的一招一式,均是妙目亲口所传,妙目的徒孙辈 如楚江龙等,均已是名动一方的高手名侠,他亲传的弟子,那是小窥得的?因此楚 天雄虽未踏足江湖一步,却已名动江湖。楚天雄从小和龙腾霄的大女儿龙玉凤订了 亲,龙玉凤贞静娴淑,清丽若仙,但凡见着她一面的,无不惊为天人,洞庭湖一带 的百姓更说她是洞庭湖龙王的女儿转世,若是平凡身,怎么可以生得那么漂亮? “洞庭龙女”之名,不迳而走。 这样的儿子,这样的儿媳,所有身为父母的,无不对楚江龙的好福气羡慕得两 眼发红。 但那是些不知道根底的,摸得着底的,便知道楚江龙也有头痛的时候,让他头 痛的,便是这二儿子楚天英。 这楚天英与他哥哥完全不同,生出来就是个魔王,天生的捣蛋鬼,猴子精,脑 子贼灵,没什么异想天开的点子是他不敢想的,也没什么弥天大祸是他不敢闯的, 而且手脚猴快,这边捅漏雨还没给他补好呢,那边他又放火了。 楚江龙当然不是那种放纵儿子胡来的昏头父亲,每次楚天英闯了祸,他都要毫 不客气的取出家法,痛揍一顿,但说到打,又可以提起一件让楚江龙哭笑不得的事 了。 这件事得从金刚门的练功方法说起。金刚门大力金刚掌和荡魔金刚剑凌厉霸道, 威力非凡,但要想练好这两门绝学,并不容易。除了日夜苦练,到一定程度,还得 借药力之助,强行增强自己的功力。金刚门秘传的这种药物叫“霹雳丹”,听名字 就可以知道它的霸道,它固然可以大幅度增强功力,但同时也会带来极大的损害, 所以金刚门弟子一定要到功力有了相当的基础,足可以消受得住药力,才敢服用。 但在服了第一粒之后,也要隔一年才敢服用第二粒。以后每服一粒,至少要隔半年, 且总量最多不超过九粒。 楚江龙知道楚天英是个不怕祸大只恨天高的,因此谆谆叮嘱楚天英,绝不可擅 自服用“霹雳丹”,并且藏之秘室。但楚天英天生不姓邪,不让他试的,他偏要试 试,竟把楚江龙秘藏的“霹雳丹”偷了出来,一股脑儿倒进了嘴巴里。 这下祸大了。要知道“霹雳丹”所用药物全是添火壮阳的,所生的阳火,瞬时 间将他烧成了一只大虾米,遍体通红,七窍流血,毛发尽落。 也是他命不该绝,当时楚江龙手头恰巧收得有一枚千年雪莲子,赶忙给他服下, 护住心脉,同时以自己精纯的内力,强行替他疏通经络,尽七日七夜之功,终于保 住了他的一条小命。虽然保住了命,但楚天英体内的火毒仅排出了一小部分,于是 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楚江龙每天将他剥得赤条条地,吊在树上,尽力抽打,直 到每个毛孔都有血汗排出来才放手。先两个月用树条,再两个月用大棒,半年后用 铁棒,因为越到后来,火毒藏得越深,轻易打不出来。 以楚江龙的功夫,虽然不运内力,力气也比常人要大得多,这样的力气,再用 铁棒尽力抽打,楚天英便是块顽铁吧,也该锤成钢精了,但锤出来的却是个猴精。 好比孙猴子入了回八卦炉,火毒尽去后的楚天英,体坚如铁,力大无穷,反更添了 顽皮的本钱。 不过这次的顽皮还是留下了后患,楚天英偷服“霹雳丹”时是十一岁,从此个 头就一直停留在了十一岁,其实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六年时间里,没长半寸,乍 看上去,倒似乎还矮了一些,便象旧衣服,洗得几次,缩水了。 他若永远这个样子,怎么得了,哪儿找媳妇去?摊着这样的儿子,你说楚江龙 头痛不头痛? 楚江龙急,楚天英自己倒不急,照旧四处捅漏子,只恨天高找不到长竹杆,否 则他早把天捅破了。 这次他在湖边玩,恰碰见秋风子搜飞贼的船,他虽不明白秋风子找什么,但秋 风子是高手他却看得出来,所以和秋风子死缠上了,不想从头到尾目睹了秋风子死 亡的全过程,这一点秋风子没想到,他自己也没想到。 楚天英拿了那把剑,急往回游。上岸,一步不停往家里赶,到家也天黑了。楚 江龙正在大厅上焦急的度来度去,扭头一眼看到他,暴喝一声:“小畜生,给我跪 下。” 楚江龙今年刚好五十岁,中等身材,方脸,颔下蓄着一部乌须。他为人端方凝 重,刚直不阿,在地方上极受尊重,只可惜楚天英带给了他太多的麻烦。下午他本 是令楚天英在家好生练武的,可楚天英一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半天不回来,也不知 又闯了什么祸,所以暴怒。 “跪下就跪下。”楚天英一嘟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你说,这半天你都去了什么地方,我叫你呆在家里,你为什么不听?没生耳 朵?” “我生了耳朵,但我呆在家里全身发痒,所以就到湖里洗了个澡。” “就只洗了个澡?”楚江龙根本就不相信楚天英会仅仅只洗了个澡那么简单, 一眼瞟见楚天英手里的剑,喝道:“那剑是谁的?” “这件事正要禀报爹爹,我今天碰上了一件特别古怪的事,因为怕爹爹不信, 所以特带了这把剑回来作佐证。”一五一十,把在船上所见通通说了。 “你说那人叫那老道秋风子,难道竟是青城七子之一的秋风子道长?不可能吧, 拿剑来。” 楚江龙神情大见凝重,伸出手。楚天英忙把剑递过去,顺势就站了起来,楚江 龙也没心思来管他,拔出剑,顿时“啊”的一声。 剑锷正面刻着一行字: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反面则刻着两个字:秋风。 “真的是青城七子之一秋风子道长的剑。”见了这行字,楚江龙知道这柄剑绝 对假不了。 “怎么可能呢?青城七子成名多年,堪称当世一流高手,谁能无声无息的杀了 七子之一的秋风子?”楚江龙满脸惊异,忽地扭头:“你说困住他的是一群没穿衣 服的女人?” “是,那群女人真不要脸,不但什么都没穿,还扭来扭去的在秋风子面前跳舞。” 与楚江龙惊疑凝重的神情不同,楚天英一脸兴奋,青城七子名动武林,现在无缘无 故死了个秋风子,其余六子岂肯甘休,侠义道其他门派只怕也会闻风而动,江湖又 大有热闹可瞧了。 唉,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子。 “裸女,围着秋风子跳舞,天魔艳舞……。”楚江龙喃喃念叨,身子突地一震, 失惊道:“魔教的余孽。” “天魔艳舞是什么武功,要脱光了使?”楚天英问。 “那不是武功,是魔教的妖术,利用女人来激起原始的本能,把人变成禽兽, 最是无耻。”楚江龙又惊又怒,略停一停,却又疑道:“照说不可能呀,二十年前, 天地三剑之一的天神剑殷九节殷大侠亲率七大门派八百壮士扫荡,以绝世剑法,击 毙天魔西门鹤于天魔谷,魔教就此灰飞烟灭,哪里还会有天魔艳舞?可照情形看, 那又确实是天魔艳舞,秋风子以苦修多年的内力苦苦抗拒天魔艳舞的诱惑,最终不 敌,喷血而亡。那不男不女的妖人说话妖异,也极合魔教的另一魔功魔音摄魂大法 的特征,难道……难道魔教真的死灰复燃了?” “太好了。”楚天英欢叫。 “你说什么?”楚江龙厉声喝斥,这小子,魔教死灰复燃他竟大声叫好,岂非 皮痒? 楚天英一吐舌头:“我是说,若魔教真的死灰复燃,那我们就重组讨魔军,仍 请天神剑殷大侠领头,将魔教干净彻底的剿灭。二十年前那一战我没看到,这一战 总算赶上了,所以说好。” 这话还象点样子,楚江龙哼了一声:“当年八百壮士死伤四百余人,你当是闹 着玩的。”狠瞪他一眼,抬首向头,凝神思索,不再理他。 楚天英表面上不得不强克制,但心底里实在是高兴坏了,只觉全身每一根骨头 都在燥动,暗自祷告:“菩萨保佑,爹爹的猜想是真的,魔教真的死灰复燃了,最 好比二十年前更强大,更挨得了打。” 二十年前七大派联手灭魔,是武林史上最经典的一战,其中精彩的情节,至今 还在江湖上不绝的流传着,而楚天英最大的遗憾,是他出生得太晚了,没能赶上这 一战,没能目睹天神剑仗绝世剑法,苦战三千七百七十四招,终于毙了西门鹤于剑 下的辉煌绝唱。 天地三剑客,天神剑殷九节,地仙剑周长青,九幽剑袁矮子,这是三个近似于 剑仙的人物,谁也不知道他们隐身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的人非常的少,很多武林 中人,终其一生,也没能见着三剑客的一片衣角,有许多人甚至怀疑,这世上到底 有没有这三个人。 天地三剑是所有武林人的梦,也是楚天英的梦,但如果魔教真的重新死灰复燃, 天神剑闻讯一定会重新出山,那他就能见着那绝世的剑神了,那已经不是热闹和好 玩,那是美梦成真。 楚天英闯的许多祸,其实在他自己的心里,是认为自己是在行侠,成为天地三 剑那样的绝世名侠,正是他从小的梦想。 “这件事一定要弄清楚。”楚江龙忽地出声,倒叫楚天英吃了一惊,道:“爹 爹,你要夜探怪船,太好了,我跟你一起去。” “谁允许你跟我一起去,老老实实上床睡觉。”楚江龙毫不客气的打碎了他的 好梦:“明天鸡叫起床,把今天的功课全补上,再不听话,看我松你的皮。” “又闯什么祸了?”楚天英两兄弟的母亲,楚夫人姜氏刚好出来,闻声接口。 “娘。”楚天英扑过去,搂着了母亲的腰,道:“今天我可没闯祸,我还立了 一功呢,爹爹,你说是不是?” 姜氏是典型的慈母,儿子有万般不好也可以原谅,若有一点点好,那就是不得 了的好,闻言立时眉开眼笑,双手搂着了儿子,看着丈夫道:“龙哥,是真的吗?” 楚天英说的是事实,而且楚江龙也愿意妻子高兴,所以他虽然不愿表扬楚天英, 还是点了点头,道:“是,你的宝贝儿子今天总算乖了一回,但不管怎么样,现在 必须去睡觉,如果敢溜出来,哼!” “当然,当然。”得丈夫当面证实,姜氏早笑得见眉不见眼,搂了楚天英哄道 :“好小英,娘给你熬了你最喜欢的莲子羹呢,回房吃了赶紧睡觉,给娘争气,让 你爹没话可说。” 楚天英这会儿没办法了,只得依言回房睡觉,但想着魔教死灰复燃,自己可以 跟随着爹爹哥哥,在殷九节的率领下,东征西讨,清剿魔教,兴奋之下,哪里还睡 得着,时时留心着父亲回来没有,好询问结果,但楚江龙一夜没有回来。 丈夫一夜没回来,也没个信,姜氏担心了,一早问楚天英:“小英,你说你爹 去了哪?” “夜探贼船。”楚天英随口应着,怕母亲担心,加上一句道:“没事,几个小 毛贼而已,我这就找爹去,说不定是捉贼捉多了,一个人押不回来,等我帮手呢。” 姜氏一听笑了:“你啊,就是爱闹,去给你爹帮手也好,小心着点。” 楚天英答应了,抓了两个馒头,真奔湖边。他虽然要懂事不懂事,终究是武林 世家子弟,知道其中的利害。以秋风子之能,尚且丧生在那怪船上,则船上那帮人 绝非什么小小毛贼,而如果真象楚江龙推测的是魔教死灰复燃,那更不是闹着玩的。 二十年前魔教荼毒武林,那种恐怖凶残,不要亲身经历,就是旁边听着,也会毛骨 怵然。因此他和母亲说时轻松随便,实际上也有几分担心,边走边寻思:“爹爹别 捉贼不着,反给贼捉了去吧。” 一溜小跑,到了湖边,抬眼望去,湖面空荡荡的,那艘怪船竟然不见了。 “是给爹吓跑了,还是把爹捉着逃跑了?”楚天英心中七上八下,沿着湖岸放 腿跑了一、二十里,四处不见那怪船的影子,这下心中真有些慌了,忽地想到了一 个去处:“爹有事一定和龙大叔商量的,昨晚必定去了龙大叔家。”一点担心又飞 到九霄云外,径奔龙腾霄家来。 龙、楚两家相隔有七、八里路,离着湖则有二十多里路,但这点路程在楚天英 眼里实在是小菜一碟。他走路不是走,是连跳带跑,隔三岔五再一跟斗。因此莫看 他人小步小,风快。 龙家比楚家富,大财主,好大一个庄院。楚天英进门,过了照壁,一眼瞥见龙 玉凤正呆呆的站在一株古桃树下出神,立时起了恶作剧之心:“又在想我哥哥了, 待我捉弄捉弄她。”回身藏到照壁后,然后捏着嗓子学着龙家那老门子的声调高叫 道:“老爷夫人小姐,姑爷来了。” 话音方落,立闻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即,龙玉凤的俏脸就出现在了照壁前。 龙玉凤本就长得极美,这时听说未婚夫婿回来了,心情激动,玉面白中带红, 双睛彩光流动,更是说不出的明媚娇艳。 便是对女人还全未开窍的楚天英,看了她如此艳色也不由一愣,暗叫:“嘿, 我这未来嫂子,可真是漂亮得紧呢,我哥非给她迷死不可。”眼见龙玉凤东张西望, 忍不住咯咯一笑。 龙玉凤一转身看见了他,立即知道是上当了。她本是个非常聪明灵慧的女孩子, 但情到深处,再聪明的人往往也是犯糊涂的。刹时粉面通红,扬手叫道:“又是你 这捣蛋鬼,看我打你。” “还没过门就想打小叔子,看我告诉大叔大婶去。”楚天英促狭的一笑,撒腿 就跑,他知道龙玉凤脸嫩怕羞,偏还要逗她。 龙玉凤果然急了。若这小鬼头真到父母面前把这番情景说出来,那不羞死人? 拔腿就追,她轻功比楚天英好,但楚天英是个猴精,东一拐西一溜,如何捞得到手。 两个正一追一逃,龙腾霄出来了,笑道:“你们两个玩什么呢?” 龙腾霄还不到五十岁,白白净净的一张圆脸,见人总是一团笑,不象个大侠, 倒象个和气生财的财东。他是栖霞派的弟子,八十一路断门刀颇具火候。他武功不 如楚江龙,但为人圆滑,又有钱,因此交际比楚江龙可就要广得多了。 看见龙腾霄,楚天英两个停下了,楚天英斜眼瞟着龙玉凤,要笑不笑的道: “刚才……”他那情形,似乎是要和盘托出,龙玉凤又羞又急,跺足道:“你敢说, 你说,下次楚伯伯把你关黑屋子里,我再不替你求情的。” 楚江龙有一回实在没办法治楚天英了,就把他关进一间密不透光的黑屋子里。 暗无天日,这下楚天英惨了,关一天好象关了三年,从此一听说关黑屋子就腿肚子 抽筋。楚江龙面前,别人求情是求不到的,但龙玉凤开口一定给面子。这会儿龙玉 凤没法子,把这法宝给祭了出来。楚天英一听,腰骨立即就软了,忙抱拳作揖: “不说,不说,打死我也不说。好嫂子,过了门千万大开金口,帮我多多说情。” 他模样滑稽,龙腾霄忍不住哈哈大笑,龙玉凤也笑了,却又禁不住面上一红。 她和楚天雄的婚期定在三月底,只一个多月就要过门了,所以楚天英本应叫姐姐的, 这时开口闭口嫂子,她也不恼,不过话说回来,谁跟楚天英这顽皮家伙能认真得起 来呢。 “你少捣蛋不就行了。”龙腾霄摸摸楚天英的头,道:“对了,你爹呢?” “我爹不见了,我就是来这儿找人的。” “你这孩子,什么说你爹不见了。”龙腾霄哭笑不得。 “我爹是不见了,魔教死灰复燃,害死了青城七子之一的秋风道长……” 他没说完,龙腾霄就打断了他:“什么魔教死灰复燃,又害死了秋风道长,小 孩子怎么可以乱说话。” “我说的是都是真的。”见他不信,楚天英急了,便将昨日如何上船,见秋风 子喷血而亡,爹爹如何推测可能是魔教死灰复燃诸般情由一一说了,最后道:“爹 爹说事关重大,一定要查清楚,连夜去查那艘船,却一夜没回来,今早我去看,那 艘船也不见了,我本来以为爹爹来了大叔家,结果也没有。” “你说的都是真的?”龙腾霄神情凝重,眼中一片惊骇之色。楚天英小孩子家 不知道轻重,但他却知道若真是魔教死灰复燃,那对白道武林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冲 击,又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多少人家破人亡,而他和楚江龙,因为首先发现魔教的 踪迹,而会首当其难。 “我敢对皇天发誓,真的没有半个字的假话。”楚天英知道自己平日玩劣的形 象难以取信于人,急得不知道怎么是好。 龙玉凤帮腔:“爹爹,小英平日虽然爱闹,但正事上是从不说谎的。” “到底是我的未来嫂子,关键处肯帮我。”楚天英感激的看她一眼,忽地想起 一件重要证物,叫道:“对了,昨天我怕爹爹不信我,就把秋风子道长的剑拿了回 来,现在还在我家里。” “去你家。”龙腾霄一挥手,家丁牵了马出来,三人直奔楚家。路上,龙玉凤 见楚天英一声不出,以为他是担心他爹爹的安危,抚慰他道:“没事的,也许你爹 正在家里等着我们呢。” “我相信爹爹没事的,老江湖了嘛。”楚天英咧嘴一笑。 七、八里路眨眼即到,没有龙玉凤想的那么好,楚江龙并没有在家等着,姜氏 听说到处找不到丈夫,身子立刻有些发软,龙玉凤忙扶住她,柔声安慰:“伯母别 急,以伯伯的武功阅历,绝不会有什么事的,照我猜,他可能是见贼船乘夜开溜, 便租了船连夜追下去了,来不及通知我们,小英不是说,那艘贼船今早上不见了吗?” 她的猜测颇有点道理,而且姜氏对自己的丈夫也颇为信得过,心头的担忧立即轻了 许多。抓着龙玉凤的手细看她的俏脸,笑道:“再过一个多月,便不是叫伯母,而 是要叫娘了。” “哎呀。”龙玉凤又喜又羞,将整张脸全埋在了姜氏怀里,一旁的龙腾霄见她 们这样,虽担着满腔心事,也微露笑容。 这时楚天英把剑拿了出来,龙腾霄接过剑,拔剑一看,腾地站起:“没错,这 正是青城七子之一秋风子的佩剑。”他拿剑的手微微颤抖,心中完全乱了方寸,这 件事实在太大了,任他久历江湖,也是完全不知所措。 见他这个样子,所有人都急了,龙玉凤道:“爹,现在怎么办?” 龙腾霄略一定神,道:“还不敢肯定一定是魔教死灰复燃,但这件事必须通报 各大门派,尤其要把秋风子的死讯通报给青城派,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大哥, 玉凤,你陪大婶,小英,你去我家,命所有家丁伙计一齐出动去找人,我上府衙, 请知府大人发动官府的力量,帮我们找。即使真是魔教复出,他们也休想杀人灭口, 掩人耳目。”回身重对又吓软了的姜氏道:“大嫂,你不要急,事情还不敢确定, 大哥不会有事的。”又交代龙玉凤好生安慰姜氏,转身刚要直奔府衙,门口却出现 了几名衙役的身影。当先一个,是岳阳府捕头“量天尺”石坚,龙腾霄和他颇有些 交情,张口叫道:“石捕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去,请你发动人手,替我查 一艘神秘的大船,顺便打探一下我大哥的行踪。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石坚神情有些不自然,道:“龙大侠,我是来通报一个不大好的消息的,楚大 侠现在衙门里,但他惹上了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这消息来得太意外了,龙腾霄几个刚才悬到了嗓子眼的心这时候全落了下来, 只要楚江龙人在,其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龙腾霄舒了口长气,道:“人在就好办,麻烦再大,总能解决的,到底是什么 事?” 石坚皱着眉头:“这件事只怕不大好解决,事情是这样的,昨晚上我带人巡夜, 到城北张员外家附近,忽听到惨叫声和叫救命声,这是有歹徒作恶了,我带着弟兄 们冲进去,只见一地死尸,惨不忍睹,大厅上灯火通明,那歹徒竟还没走,正要把 剑从一个人尸体上抽出来。我大吼一声冲上去,那人转过身来……。”说到这里, 他停下了,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楚天英最喜欢听故事,接腔道:“转过身来怎么样,快说啊。” 石坚看他一眼,扫过姜氏、龙玉凤,最后落在了龙腾霄脸上,道:“那人转过 身来,我一看,竟是楚江龙楚大侠。”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龙腾霄有些听不明白,屋里其他的人也听不明白,石 坚似乎是在说楚江龙是杀害张员外一家的歹徒,这怎么可能呢,太不可思议了嘛, 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的意思是……”石坚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说了出来:“楚……楚江龙是 杀害张员外一家三十四口的凶手。” “你放屁。”楚天英冲口而出,若不是龙玉凤手快拉着,他便要冲上去揍人了。 龙腾霄面色转冷,道:“石捕头,我大哥一世英名,可不是胡乱污蔑得的。” “我也希望我自己是在放屁。”石坚神情痛苦:“楚大侠一直是我非常敬仰的 人,然而事实俱在,不但是我亲眼所见,最关键的是,楚大侠他亲口承认了,说张 员外一家三十四口,全是他亲手所杀。” “啊。”姜氏一声低叫,昏了过去,龙玉凤忙掐她人中。 龙腾霄和楚天英则几乎是同声否决:“不可能。” “我也不信,但这是事实。” “我要见我大哥,亲口问他。”龙腾霄转身看向刚悠悠醒转的姜氏,道:“大 嫂,不必信他的,我们去衙门,龙哥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楚天英一双眼睛在石坚身上溜来溜去,暗自寻思:“根本不要去问,爹不是那 样的人,这小子撒这弥天大谎,想干什么。” 姜夫人备了一顶轿子,楚天英几个骑马。楚天英怀疑石坚是别有目的,一路上 不眨眼的盯着他,要看他弄什么鬼。 石坚没有弄鬼,到衙门,楚江龙真的在衙门里,正等着开堂听审。 仅仅一夜工夫,楚江龙却仿佛苍老了十年,昔日冷静坚毅的眼光,这时却充满 了疲惫与绝望。 楚天英首先扑过去:“爹……” 楚江龙手上戴了铁链,楚天英一见,怒从心头起,狂叫:“谁敢绑我爹。”双 手抓着铁链就要一绷两断。他神力惊人,区区铁链确是一绷就断,但楚江龙却抓住 了他的手,道:“小英,不可造次。” 楚天英急了:“爹,他们这么冤枉你,你怎么可以……” 这时姜氏、龙腾霄都过来了,姜氏一见楚江龙手上的铁链,眼泪就喷涌而出, 叫得一声“龙哥”,再不能说话,龙腾霄却要镇静得多,道:“大哥,到底是怎么 回事,谁要冤枉你,咱们奉陪到底。” 楚江龙看着他,摇了摇头:“好兄弟,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知府大人就要升 堂了,一开审,我自然什么都会说出来。” 楚江龙的态度,十分古怪,楚天英暗暗琢磨:“爹是怎么了,他去城东看贼船, 怎么会到城北张员外家去,莫非魔教妖术厉害,中了魔,可又不象啊。” 知府文清和楚江龙、龙腾霄平素也有交往,十分敬慕楚江龙的为人,楚江龙出 了这样的事,他也十分的震惊和不信,所以命石坚把龙腾霄和楚家的人全叫了来, 这才开堂。 开审,石坚上前,将楚江龙一案的案情从头至尾,怎么听到惨叫声,怎么在现 场见到凶手楚江龙,楚江龙怎么自承其事,最后带回衙中,一一说了,文清问楚江 龙:“石捕头指证你杀死张员外一家三十四口,你可承认?” 大堂上针落可闻,所有人都看着楚江龙,楚江龙却微微抬首向天,半晌没有应 声。 楚天英急了,叫道:“爹,你怎么了,说你没有啊,你昨天晚上明明去查贼船, 怎么可能跑到城北张员外家去杀人呢?” 姜氏、龙腾霄几个也催他:“龙哥,你没有杀人,你快说啊。” 楚江龙似乎从沉思中醒过神来,眼光从龙腾霄、姜氏、楚天英、龙玉凤脸上一 一看过,当与他目光相对时,包括楚天英这不大懂事的小孩子在内,所有人都在他 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痛苦和巨大的无奈。 所有人都是心中一颤,楚江龙已把目光转向文清,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承 认,张员外一家三十四口,确实是我亲手所杀。” “不。”龙腾霄几个同时悲叫出声,楚天英一步跨到楚江龙身边,抓着他手叫 道:“爹,你怎么了,是不是中了魔教的妖法,说胡话了。”转头看向文清:“大 人,魔教死灰复燃,我爹昨晚夜探魔船时中了魔头的妖术,他的话做不得数的。” 文清盯着楚江龙的眼睛:“楚大侠,你儿子说的是事实吗?你若是中了魔,说 话自然不能采信。” 楚江龙微微叹了口气,迎视着文清的目光,道:“文大人,你看我象着了魔的 样子吗?” 他的神智确实清醒得很,但文清却总觉得他有些地方不对头,对视半晌,突然 说道:“你的眼光为什么这么痛苦?以你平素的为人,你是绝做不出这种事的,是 不是受人胁迫,替人背了黑锅,你尽管说出来,我虽不懂江湖的事,但我相信民心 似铁,官法如炉,任他是怎样一个铁疙瘩铜豌豆,我也要将他炼化了。” 龙腾霄跳了出来,神情激愤的道:“大哥,你一定是受了胁迫,我立即广传英 雄帖,遍请朋友,再叫天雄请妙目大师亲来主持,不论他是哪路牛鬼神蛇,我们两 兄弟都和他斗到底。” 楚江龙感激的看一眼龙腾霄,却摇了摇头:“好兄弟,多谢了。”看向文清, 凄然一笑:“大人眼光如炬,我确实很痛苦,因为世上有许多事情,你几乎连做梦 都想不到。”说到这里,他蓦地里仰天长笑。楚天英拉着他手,觉得他整个人都在 抖动,心中又悲又怒。任他平日里古灵精怪,但这会儿却怎么也猜不透父亲的心里 到底装着个什么哑葫芦。说父亲会无缘无故残杀张员外一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 的,就算父亲亲口承认了,他也不信。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是中了魔头的妖术, 也不是受了胁迫,那是什么? “做梦都想不到,什么事情做梦都想不到。”他心中琢磨着,一颗心滴溜溜乱 转,但却是越转越乱。 楚江龙长笑声毕,神色变得肃穆无比,对文清道:“大人,张员外家三十四口 确系我所杀,大人不必再犹豫了,杀人偿命,请判我死刑。” 复看着想要出声阻止的龙腾霄、姜氏,道:“实情如此,不必多说了。”拉了 楚天英的手道:“英儿,你该长大了,爹没找到你说的那艘船,不过魔教死灰复燃 应该不可能,短短二十年,他们无法积累足以对抗正道武林的力量,至于秋风子道 长的事,你可把所见到的转述给青城派,让他们自己去处理。”说完这一切,他再 一次平静的看向文清:“大人,宣判吧。” 文清宣判,楚江龙残杀张员外一家三十四口,罪行属实,七日后,东郊处斩。 楚江龙给关进了死囚牢。 姜氏回家就病倒了,整日以泪洗面。龙玉凤和母亲吴氏搬过来陪她,想法子抚 慰她。龙腾霄一面以飞鸽传书通知楚天雄火速赶回来,一面发动手中所能动员的全 部人手,查找一切可疑的线索。楚天英则疯了似的在洞庭湖中转悠,虽然父亲已经 说了,根本没见到那艘船,但楚天英心里总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觉得若是能找到那 艘船,说不定就能把一切都扭转过来。但那艘船却象是从人间消失了。 前面六天,楚江龙拒绝了所有人探望,直到楚天雄回来。 楚天雄是第六天的傍黑时分到的家。他比他父亲楚江龙要高,双目如星,脸上 的线条仿佛是用刀削出来的。腰板毕挺,下颌永远有一种微微上抬的姿势。任何人 见了他第一眼,都会留下强烈的印象。 楚天英最先看到楚天雄的马,欣喜若狂,急迎上去,楚天雄手在马背上一按, 半空中一个翻身,拉住了楚天英的手。 楚天英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哭道:“爹爹碰上怪事了,我却一点办法也没 有。” 楚天雄紧握着他的手,沉声道:“抹干眼泪,男子汉大丈夫,永远都不要哭。” “是。”楚天英一挺胸脯,楚天雄一回来,他本来有些六神无主的心,立时又 安定了。 龙腾霄父女都在,扶着姜氏迎了出来,姜氏早哭成了个泪人,抱着儿子,身子 就软了下去,哭道:“小雄,你再晚回来一天,就见不着你爹的面了。” “娘,你放心,爹不会有事的。”楚天雄几乎是抱着她母亲搀回了大厅,目光 与龙玉凤一对,转到了龙腾霄脸上:“龙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最初由我而起,我来说。”楚天英抢先开口,将怎么上船,怎么见秋风 子被杀,楚江龙怎么疑心是魔教复出而要夜探怪船一一说了,最后道:“虽然爹爹 跟我说他那夜其实没见着怪船,但我总觉得他闹成这样子,十有八九跟那艘船有关。” 楚天雄点头:“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爹爹一定是在夜探怪船的过程中遇上了 一件极古怪的事,所以才会这样子的。说他杀人,我绝不相信。” 龙腾霄接口:“就是啊,没有人相信,我敢打赌,大哥心里一定藏着个秘密, 他是为保守这个秘密而自承杀人的。但我就是想不清,有什么秘密,要他以身败名 裂家破人亡这样巨大的代价来维护。” “龙叔说得对。”楚天雄凝神思索:“爹爹必定是发现了一点什么,又不能说 出来,不但不能说出来,还要逼着代人受过。可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桩什 么样的事,值得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 龙腾霄道:“我几次想见大哥,他却不肯见我,相交几十年,我从来都不知道 他竟然是这么固执的,小雄,现在全看你的了,他的一世英名,我们两家的兴衰荣 辱,全看你能不能说服他。” 楚天雄一握拳:“我一定能。” 自楚天雄进门,龙玉凤视线就没有半秒钟离开过他的脸庞。他的理智,他的自 信,他的英俊,无不让他心醉神迷。 她在心底默默祈祷:“老天爷,请让灾难平安过去,让楚伯伯好好的回来,让 我能圆圆满满的拥有我的丈夫。” 连夜探监,由于姜氏体弱不能去,龙玉凤只得留下来陪她。楚天雄兄弟和龙腾 霄三个去。 知道是大儿子回来了,楚江龙终于答应见面。乍一见面,楚天英、龙腾霄不由 一齐惊呼出声,原来仅仅六天时间,楚江龙本来乌黑漆亮的头发胡子竟然全白了。 而见到父亲这个样子,自负刚强的楚天雄也不由双目发红,扑通跪下,抱住了 楚江龙的腿,道:“孩儿回来迟了,请爹爹恕罪。” 抱着儿子宽大坚实的肩膀,楚江龙也是老泪横流,再一手搂过旁边的楚天英, 父子三个痛哭一场。 伤感过后,楚天雄坐在父亲对面,道:“爹爹,孩儿绝不相信你会是残杀张员 外家三十四条人命的凶手,你一定是遇到了一些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迫得代人受过, 是不是?” 楚江龙一眨不眨的看着儿子,就象在看一件最心爱的雕塑,缓缓的摇了摇头: “小雄,这件事不必再说了,让爹好好看看你。” “爹,你不否认,那就是说我猜测的是对的了,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到底遇到 了一件什么事,碰到了一些什么人?”楚天雄捕捉着父亲的目光,眼光忽地一亮, 竟似有如实质般,直射向楚江龙眼里去。 楚江龙受不住他的目光,眼皮一垂,喜道:“原来妙目大师将易筋经内功传给 你了,我儿功力大进,可喜可贺。我累了,你们回去吧。”说完闭上了眼睛。 楚天雄又急又气,楚江龙说的没错,妙目确实已将少林寺的镇寺奇功易筋经传 给了他,且已有小成,他刚才施展的,便是“易筋经”中“慧眼度魔”奇功。此功 见心指性,通过对方的眼睛直接进入对方的心灵,有不可思议之神通妙用。魔门摄 魂大法不过得其枝叶,已成惊世大法,由此可知此功的厉害。但一则楚天雄功力尚 浅,二则楚江龙本也出身少林,预有提防,竟给他挣脱了。 楚天雄来时拥有十足的自信心,仗的便是这门奇技,这时一着失算,再无法挽 回,只得苦口婆心,用各种道理劝说楚江龙,但无论他怎么说,楚江龙就是不理不 睬。 龙腾霄在一旁,眼见楚天雄又将无功而返,心中焦躁。他对楚江龙的做法实在 是非常的不理解,是呀,到底是什么事什么人,比名誉性命妻儿兄弟全部起来还重 要,另外他心中也另有想法,这些年来,他顺风顺水,生意越做越大,江湖上白道 黑道,都要卖他面子,但他知道,别人卖他面子的真实原因既不上他的武功或他 “洞庭双龙”的名头,也不是他嘴滑能说,而是他会想尽办法让别人意识到,楚天 雄是他的未来女婿,而楚天雄是少林三大元老高僧之一妙目事实上的弟子,惹了他, 也就是惹了楚天雄,也就是惹了妙目和少林派,如此强硬的后台,放眼江湖,几个 人惹得起。但出了楚天龙这件事,这个后台就倒了。 这种深层次的想法,本来他顾及脸面,不好说出来,这时候见楚天龙如此顽固 不化,他再也顾不得了,霍地跳了起来,怒叫道:“大哥,你怎么就这么固执,你 便不为自己的名誉性命想,也该为儿子后辈想想,尤其是天雄,他是妙目大师尽人 皆知的亲传弟子,你也看到,他甚至已经练成了少林的最高绝学”易经筋“假以时 日,他完全可以成为足以与天地三剑相比美的武学大师,而你这一来,他的一切就 全毁了,少林最重名誉,派中决不容许有残杀了三十四条无辜人命的弟子存在,他 们会公示江湖,将你除名,天雄是妙目大师事实的弟子而不是名正言顺的弟子,他 只是作为你的儿子而列入少林门派的,你除名,他也跟着被清除出少林派,那么, 就算少林派不收回他的武功,根据规矩,少林派也绝不会允许他使用少林武功,则 他即使将易经筋练到了最高境界又怎么样?他敢公开露面吗?他只能低头缩脑的活 着,甚至别人欺负他都不敢用少林武功还手。他的一生他的前途,全都毁了,你想 过没有?”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余音震得囚室嗡嗡作响,伴随着的,是他呼 呼的喘气声。 楚天雄一张脸犹如钢凝铁铸,不带半点表情,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父亲。 楚江龙闭着眼睛,脸上的肌肉不停的抽动着,他内心的挣扎痛苦,从他每一丝 颤动的肌肉都可以看地清清楚楚。 这四个人里,惟有楚天英的脑子是一片空白,他忽然想到一个古怪问题:“少 林派的规矩真多,如果谁在少林学了功夫要传授给他老婆,不知少林派的和尚们会 不会管。玉凤姐这么漂亮,到时撒起娇来,大哥只怕抵挡不住。”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楚江龙的眼睛终于睁了开来,他久久的看着楚天雄的眼睛, 摇了摇头:“你成不了天神剑。” “啪!”座在楚天雄屁股下的砖块,突地碎成了粉末。楚天雄一跃而起,旁边 的砖墙上。插着一支火把,他忽地伸手,将左手放在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上,皮肉的 焦臭味立既在死囚牢中弥漫开来。 “大哥。”楚天英狂跳起来,急去拉楚天雄的手,龙腾霄身子往前一倾,终于 没有动。 楚天英平素自负神力惊人,但楚天雄平伸着的一只手臂却似钢浇的铁铸的。任 他使尽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推动分毫,他又惊有急,张嘴大哭起来:“哥,把手拿 开呀。” 楚天雄的手似铁铸的,甚至整个人,也是铁打的,肌肤给烧得发出啪啪的爆裂 声,他脸上却连半点痛苦的表情特没有,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楚江龙。 楚江龙的身子剧烈的抖动起来,脸上的肌肉因锥心的痛苦而扭曲变形,突地从 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似狼嚎的底吼:“天雄,原谅爹爹。”猛的将舌头伸出口外, 上下齿一合,一截鲜红的舌头跳出口外。 “爹”楚天雄楚天英齐声痛叫,猛扑过来,一齐抱住了父亲。 龙腾霄脸色铁青。喃喃叫道:“楚江龙,你简直疯了。” 楚天雄掏出少林疗伤圣药小还丹,但楚江龙却摇了摇头,伸手将两兄弟往外推。 楚天雄悲叫了一声“爹”。退后一步,叩了两个头,拉了楚天英,三人出监。 到家,楚天英扑到姜氏怀里,哇哇大哭:“爹不肯说,他咬断了舌头。” 姜氏又急又痛,身子软作一团,流泪叫道:“龙哥,你到底是怎么了。” 龙腾霄嘶声叫道:“我看他简直疯了。” 龙玉凤忽地发觉了楚天雄烧得焦黑的手,一声尖叫:“雄哥,你怎么了。”急 扑上去,龙腾霄突地跨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她,铁青着脸道:“跟我回家。” 龙玉凤一挣,哭叫道:“天雄哥受伤了。” 龙腾霄蓦地里狂怒起来,一声大吼:“你还没过门呢,要知道羞耻。” 龙玉凤没想到父亲突然会说出这种话来,又急又羞,一张俏脸刹时涨得通红, 在父亲的拉扯下,离开了楚家。 这天夜里,楚江龙在监牢里自杀了,他以苦练数十年的金刚掌力,一掌拍碎了 自己的脑袋。 文清得报,低叹一声:“这样也好,一代大侠,至少免了一刀之辱,可楚大侠 啊,你是何苦,你心里藏着的,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值得你这样做?” 谁都知道楚江龙心里藏着一个大秘密,但这个秘密已归黄土。 它永远不能被揭露吗? -------- 炎黄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