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文章西汉两司马 司马迁在元朔二年已经是个十八岁的青年了,自从元光年间就开始向董仲舒学习 《公羊春秋》,向孔安国学习《古文尚书》的他,在同龄人里,已经是难得的博学多才 之士,很多人都认为他将来的前途将更在他父亲之上,太史令这样一个吏禄仅六百石的 小官绝对不会是他最后的归宿。 “迁的毕生心愿,就是继承家父的位置,做一刀笔吏,一如齐太史般,秉笔直书。” 司马迁对着自己身旁的男子说道,那人脸上带着笑,温文尔雅,正是司马迁近来新交的 好友,左内史韩墨。 “襄二十五年,夏五月,崔杼轼齐庄公,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 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 乃还。”韩墨轻声念道,清越的声音传入司马迁耳中,令他深有知己之感。 这是一段列入《左传》的故事,齐臣崔杼杀庄公,另立景公,自任国相,齐国太史 秉笔直书“崔杼轼其君”,崔杼不愿留下轼君恶名,责令修改,史官未允,杀之。其后 继承太史之位的便是先前那位史官的两个弟弟,他们就职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写下 “崔杼轼其君”五字,直到史官的第三个弟弟任太史,仍然在史书上写下了“崔杼轼其 君”,崔杼方才惧怕,知道用强权并不能掩盖真相,方才放弃了。而齐国的另一位史官 南史氏,听闻先后三位太史的死,担忧无人敢直书其事,便带上写有“崔杼轼其君”的 竹简向宫里去,途中听说此事已了,方才回转。 齐太史不畏强暴,身膏斧钺,用鲜血染浸齐庄公六年的史简,被誉为中国史官的千 古典范。自小以修史为毕生志向的司马迁自然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偶像。 “韩兄,你呢?你的志向是什么?”司马迁兴致勃勃地问道,自他和韩墨相识以来, 对于这个仅比自己大数岁,却阅历丰厚的好友是佩服不已。 “我的志向?”韩墨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不觉想起了那张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脸 庞。 司马迁和他认识了大半年,已经很了解韩墨的行事风格了,他既然不愿说,他也无 意追问,掉头向另一方望去,却惊讶的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顿时让他失态的大张嘴 巴。 “怎么了?”韩墨发现了自己小友的变化,开口问道。 “郭兄,郭兄。”司马迁兴奋地拨开人群,向前冲去,一把抓住一身着黑衣的男子, 激动不已。 “你……”此人,正是送完贾杜康,走在回府路上的郭嗣之,他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的神色,随即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司马迁?子长贤弟?” “就是我啊。郭兄,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家父到处在找你呢。”司马迁抓住郭嗣 之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呈现灰白色,声音不由得哽咽着。 司马谈与郭解是故交,而司马迁和郭嗣之,宁释之两人也算是总角之交。郭解事发 后,司马谈就一直在找寻郭解的家人,希望能够代好友照顾一二,以全朋友之义,可是 当他到达郭家故居时,却发现人去楼空,仅仅从邻里口中打探到,郭解老母因过度悲愤, 已然于噩耗到达的当晚暴毙,葬于郭氏祖坟之内,两个徒儿处理好郭解的身后事便失踪 不见了。司马谈对于这两个晚辈的脾气十分了解,知道他们失踪后,总是长吁短叹,担 忧他们会找当今皇帝报仇。司马迁事父至孝,自然对父亲的心事了然于心,今日在街头 偶遇郭嗣之真是又惊又喜。 “让司马伯父担忧了。”郭嗣之知道司马谈是一位宽厚长者,绝对会想要来照顾他 们师兄妹,“师父死前,已经对我们师兄妹的将来做了安排,所以,贤弟可请他老人家 不必担忧了。” “是吗?郭伯父已经……”司马迁听到郭嗣之如是说辞,心中不由感伤。 “子长,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到那边的酒楼去坐下说吧。”郭嗣之知道自己 此刻的身份敏感,便拉着司马迁到一旁的酒楼里,找了个雅座坐下。虽然皇帝看在郭解 主动投案的份上,没有下令诛尽郭氏一族,但是因为郭解的巨大号召力,朝廷对他这个 郭解的直系传人还是相当防范的。 韩墨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眼神冷峻的男子和司马迁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看司马迁 激动的样子,想来是多年故交,便随着两人一起走入酒楼。三人坐定后,司马迁终于从 再见好友的巨大震撼中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韩墨给郭嗣之介绍道:“嗣 之,这位是左内史韩墨韩筠长,是我的好友。”然后又向韩墨介绍道:“韩兄,这位是 郭嗣之,也是我的好友。” 两人相互见礼后,司马迁又迫不及待地开始询问郭嗣之他近日的景况,说道:“嗣 之,你和释之后来去了哪里?现在过得怎么样?” “子长,你不用太担心我们,我们现在过得很好。至于,我们现在的居所,不便告 诉你。” “不便告诉我?”司马迁听到这话,却误会了,他犹豫地看了看韩墨一咬牙,问道, “嗣之,你不会是还想着给你师父报仇吧?当今圣上虽然下旨杀了令师,可是追根溯源, 这事也算不得是今上的错,你还是……” “子长,你不要说了。”郭嗣之不等司马迁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侠以武犯禁, 儒以文乱法。你的意思我懂。现在,很多事情,我已经想开了。” “嗣之。” “你担心的事,我知道,我不会去做的。”郭嗣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告辞道, “今日就此别过,来日定当携师妹,登门拜访司马伯父。” “嗣之,才刚见面,怎么就急着走啊?”司马迁原打算和他促膝长谈一番,却没想 到什么都还没开始说,郭嗣之就要离去了。 “子长,不瞒你说,我如今在彭城煤行陈皎小姐处做事,今日还有事情要回去禀报, 所以不能和你多谈。”郭嗣之附到司马迁耳边小声说道。 他声音虽小,但是靠近二人的韩墨却仍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陈皎两字,当日在辽东 城,陈娇自报的名字便是陈皎,对于这两个字,韩墨自然是刻骨铭心。顿时,他如同被 五雷轰顶了般,僵坐在当场,直到郭嗣之远去才回过神来。 “子长,刚才他说了什么?”韩墨抓住司马迁问道。 “嗣之?他说来日会带着师妹登门拜访啊。”司马迁虽然不知道韩墨为何激动,仍 然如实回答了。 “不是这句。” “噢,他说自己现在在彭城煤行陈皎处做事。”司马迁说道,“韩兄也对彭城煤行 有兴趣吗?可惜那个小姐神秘得很,我几次送上的拜帖都被退回了。不知道,嗣之能否 帮我引见呢。” “彭城煤行,陈皎。”韩墨失神地念叨着这两个词语。在辽东城的时候,他们的确 也是用煤炉来取暖的,到了关中之后,他才发现这个原来不是陈皎的独创,关中的彭城 煤行也是如此做的,还以为陈皎是学自彭城煤行。现在想来,世上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 情呢,彭城煤行对于自己的技术把关甚严,陈皎又如何能够偷学得到。如果说,彭城煤 行就是陈皎的,那这一切倒说得通了,只是,陈皎此刻应该是在辽东城才对,怎么会到 了茂陵邑呢? 韩墨越想越觉得不对,便向司马迁问道:“你可知道,那位陈皎小姐,现居何处?” “郭大哥,你回来啦!”郭嗣之刚进家门,进到大厅,就看到了霍去病正熟门熟路 地跪坐在竹案前吃饭。 “你怎么来了?”郭嗣之问道。 “家里的饭菜太难吃了。”霍去病的理由倒也简单明了,虽然它让郭嗣之哭笑不得。 郭嗣之自然知道陈府的饭菜要比别处好吃得多,花样也多得多,可是,他还真没想到霍 去病会这样自然地来此蹭饭。 “你啊,好在小姐和徽臣小姐都是在自己房里用膳的。”郭嗣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能够隐约感觉到陈娇并不想和霍去病有太多的接触,自那日之后的这半个月里,竟 然没有出来见过霍去病一次。而刘徽臣,因为那次在城外被霍去病鞭打的那一下,始终 对霍去病有些怨言,也不乐于见到他,所以这半个月里,为了躲避他,两人养成了在房 中用膳的习惯。 “管她们呢,郭大哥,你来吃吃这个豆腐鱼汤,很好吃的。”以霍去病天不怕地不 怕的性子,又怎么会在乎这个呢,自然是忽略了自己是那个蹭饭的一方这个事实,开始 向郭嗣之介绍起今天的菜色了。 “郭爷,外面来了两个人。”郭嗣之正要坐下吃饭,就听到看门的下人陈东来禀报。 自从那次在霍去病身后看清了他的逃亡全过程后,陈娇就觉得府中人手太少,到她极为 不喜欢的奴隶市场买了几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男女来府里,省得府中人员空虚,让人 钻了空子。陈东就是当时买回来的其中一个奴隶。 “谁啊?若是拜见小姐的,你直接推去就是了。”郭嗣之皱眉问道,陈娇一向闭门 谢客,所以陈府基本没有接待过什么客人。 “他们说是来找您的,其中一个还说是您的故交。”陈东低声说道。 “故交?”郭嗣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今日已经在街头碰到了一个司马迁了,怎么 又有人找上门来。 这两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和他分手的韩墨司马迁两人。韩墨从踏进陈府大门 的那一刻起,就觉得有一种熟悉感。也许连陈娇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陈府的很多地 方,都由于她个人的习惯,被打上了她的个人色彩,比如奴婢们在邀请客人入内时,弯 腰所做的那个请进的动作,比如从正门通向大厅的那条路,被人用青色砖石重新整过, 边上种上了整齐的花草来修饰,比如可以望见的院子里,错落放置的石凳子……直到进 入饭厅,看到竹几上的饭菜,韩墨才终于可以确定,陈娇的确已经离开辽东城,来到茂 陵邑了。 “不知道两位这是?”郭嗣之奇怪地看着两人,不明白刚刚才分手,为什么他们又 追来了。 还未入仕的司马迁自然不认得霍去病,他只将他看作是陈府中的一个小孩子,他尴 尬地说道:“是韩兄说,一定要来看看。” “请郭兄代为入内通报,墨门韩墨拜见。”韩墨还处于神思恍惚中,并没有注意到 经常入宫的霍去病正用一种好奇非常的眼神看着自己。 “韩墨?”陈娇吃惊的望着通报的郭嗣之,问道,“他怎么会来?” “这个,”郭嗣之沉吟了一下后,老实地说道,“师父生前同太史令司马谈是好友, 属下也和其子司马迁相熟,方才在街上偶遇司马迁,韩墨正是司马迁的好友。” “原来如此。”郭嗣之这么一说,陈娇忽然想起,自己从前看过的郭解故事中的确 提到过,郭解死后,司马谈曾将郭解的遗族迁往夏阳,多方照顾。 韩墨,这个曾经和她在辽东城共事过近两年的男子,的确十分得她信赖,初来茂陵 邑时,也曾想过和如今已经身居高位的他联系。只是,在广陵被官差抓获的阴影,让陈 娇心中存疑,也对韩墨失去了信心,一直裹足不前。而和李希开门见山的谈过之后,她 就更加没有想过要去找韩墨了,只想着如何培养出自己的班子来自我保护,没想到如今 韩墨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陈娇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有些事情,该面对还是得面对,她说道:“你请他进来吧, 只请他一个人进来。” 韩墨没想到,再次见到陈娇会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陈娇的脸被面纱遮得 严严实实的,室内昏暗的光线又使得可见度降到了最低点,韩墨发现自己很难看清,那 个在半昏暗的阴影下的女子心中的想法。 “陈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辽东城的事情已了。我便回来了。”陈娇回答道,“陛下下的迁徙令,你也知道 的。所以,我便来了这里。” “姑娘是一个人来的吗?”韩墨问道。当初在辽东城,李希对陈娇的关心,他看得 很清楚,对于李希至今没有现身,他心中满怀疑问。 “嗯。”陈娇自然知道,韩墨其实想问的,是李希为何没有和她同行,她淡淡地笑 道,“姐夫另外有事,已经和我分开了。” “陈姑娘,你……”韩墨从她的口气中,感觉出一丝怪异,正想追问,却被打断了。 “对了,韩先生高升,我还没有给你道贺呢。”陈娇说得很客气,主动在她和韩墨 之间划下了一条线,线的那头是韩墨可以探究的地方。 “啊,那没什么。”韩墨微皱着眉头,说道。 “对了,辅先生他们怎么样了?” “大师兄他们经常叨念起你。”墨门的人自从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迁入长安后,受到 了汉武帝刘彻的隆重接待,在墨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刘彻选择了长安附近难得的地广 人稀之地,茂陵附近,作为墨门的栖身之地。 “是吗。”陈娇低垂着眼睑,回想起分手时,那个老人热切的目光,不知道他们的 研究进行到哪个地方了。 “虽然茂陵有重兵把守,不过,陛下令我全理墨门事。姑娘若要去,通知我一声就 可以进去了。”韩墨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过几日,我手边的事情忙完,再说吧。”陈娇说道。 之后两人便默默无言,直到分开。 “韩兄,你怎么了?”司马迁并没有进入室内,他察觉到出来的韩墨心情十分低沉。 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陈府的匾额,韩墨深深叹了一口气,回答道:“没什么。” 陈娇变了,虽然言语依旧有礼,但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却是那么明显,让他 很多关心的话语都说不出口。 “小姐,小心点。”郭嗣之为陈娇撑着伞,两人行走在茂陵陵园之内,建设中的茂 陵,还没有后来的那种荒凉,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武帝遗寝峙荒墟,名将佳人左右扶。”陈娇想起自己在现代,参观茂陵时看到的 这句诗,然而此时的茂陵,还远没有后来那样的气势恢宏,连主墓都还没有建设完成, 边上的参天古木还只是稚嫩的小树。至于那些陪陵就更是一片空虚,祁连山状的霍去病 墓的主人,还只是个孩子,英陵的李夫人,此刻还不知所踪,卫青、公孙弘才刚刚登上 大汉朝的政治舞台,金日磾、霍光、上官桀这些武帝后期的重臣还不知在哪个乡野之地 欢度童年。 “嗣之,你知道吗?每当走到这样的地方,我都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的活在这个世 界的了。”陈娇忽然说道,她看到了郭嗣之脸上的迷惘,她知道他不会懂,这世上不会 有人懂的。 “小姐……”郭嗣之望着陈娇,忽然觉得她仿佛不是这个世间的人,她的眼神永远 望着远方天空的某个虚无缥缈之处。 “我们回去吧。”陈娇回过神来,对着郭嗣之笑了笑,缓步向陵园外走去。 自从数日前,和韩墨会面之后,陈娇就和迁到长安的墨门恢复了联系,但是那仅限 于和韩墨,辅子澈等少数几个人的会面。小心地和某些不可避免的人拉开距离,让自己 沉在茂陵邑的人海之中,陈娇知道自己身份敏感,所以已经不愿意,再和如今已经十分 受汉武帝重视的韩墨有太多的牵扯,可惜韩墨并不能理解她忽如其来的疏远。 参观完在早晨春雨中的茂陵,陈娇在郭嗣之的保护下,慢慢向自己所乘坐的马车走 去。却忽而听到一个不确定的叫唤声。 “陈姑娘,陈皎姑娘!” 陈娇转过头,看到一个身着黑色官服的男子正慢慢向自己走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容,那张脸,陈娇马上就认出来了,司马相如。 连续几日,见到了西汉文学的两大巅峰人物,司马相如和司马迁,陈娇有些感叹。 “司马大人。”陈娇很是有礼地向司马相如行礼,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一面之 缘的司马相如会在事隔一个月后,还准确地认出了自己。 “陈姑娘,没想到会在此处相见啊。”司马相如的容貌俊俏,当得起玉树临风这个 词,配上以庄重见长的汉代官服,却也不显得突兀,是觉得白与黑两种颜色被某种柔和 的元素所调和着。 “司马大人也是啊,怎么会在此?”陈娇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 “相如来此有要事求墨门的各位,没想到果然不虚此行。”司马相如笑着说道, “姑娘呢?此茂陵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姑娘这是?” “彭城煤行负责城中各处的取暖供应,如今春回大地,小女子是来回收剩余的煤炭 的。”陈娇说道。其实此事自然有旁人负责,今日入园自然是因为韩墨额外的手令才能 进来的,但是让司马相如知道她和韩墨的关系,总觉得危险,便顺口编出了这样一个理 由。 “这种事宜,需要姑娘亲自动手?”司马相如家中用的也是彭城煤行提供的煤炉, 自然知道他们的规矩,冬季过去之后,还有剩余的煤炭会被煤行收回封存。 “茂陵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难得有机会,我自然想要来此见识一番。”陈娇 说道。 “是吗?”司马相如笑了笑,对着陈娇说道,“本官正好也要回茂陵邑,姑娘还是 与我同行吧。” 汉代有着严格的礼仪制度,这种制度很明显的表现在马车上,为官者马四匹,天子 六匹,平民商贾即使再富有也不可以越礼,所以陈娇的马车的舒适度是不能和司马相如 所乘的马车相比的。 “与礼不合,司马大人,告辞了。”陈娇摇了摇头拒绝了,虽然她并不在乎什么孤 男寡女之类的风言风语,但是有一句话却记得很牢:“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司马相如望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当时,陈娇并没有将这场偶遇放在心上,但是却正是这场简单的擦肩而过的偶遇, 令她的命运开始向另外一个方向转去,完全脱离了过去两年的平静。 三日后,未央宫椒房殿。 “文君,你怎么了?”卫子夫发觉了卓文君的魂不守舍,开口问道。 “没什么。”卓文君的脸色略微有些难看,但是仍然故作无事地推托道。 “是吗?”卫子夫自然不相信她的话,卫子夫多年的奴婢身份使得她很早就养了观 察入微的眼力,虽然卓文君竭力掩饰,但是,却骗不了她。只是,她也无意探究臣下妻 室的内心隐秘,轻轻将话题转移开说道,“听詹事夫人说,文君不但精通音律,而且文 采飞扬。本宫不知道有没有荣幸,看看文君做的诗呢?” “娘娘谬赞了。”卓文君勉强笑道。 卫子夫命宫女铺开纸张,取来笔墨,示意卓文君下笔。卓文君对着洁白的纸张,心 绪久久不能平静,没一会儿就落笔写下了数行文字。原本满脸笑容的卫子夫却随着这首 诗的渐渐写成而失去了笑意,及至文君顿笔,她的脸色变成了铁青。 “文君,你怎么写出这样的诗?”卫子夫的语气近乎斥责,她立刻对身边的宫女说 道,“将它拿出去处理掉。” “是,皇后娘娘。”宫女难得看到和蔼的卫子夫发怒,忙不迭地拿过那张纸,向外 面走去。匆忙之间居然没有注意到从外面走进来的人,一头撞上了杨得意,纸也散落在 一边。 “好痛,谁啊?”杨得意被这么猛地一撞,自然火大,若不是想起自己身后还有皇 帝,此刻怕是早发作了。 “这是什么?”刘彻看着地上的纸张,淡淡地问道。杨得意自然也顾不得疼痛,立 刻拿起地上的那张纸递了上去。 “白头吟。”刘彻看着上面的字,轻轻念道,“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 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 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蓰蓰。男儿重意气,何用 钱刀为!” 方一念完,殿内一片寂静,卫子夫的心顿时被提到了嗓子眼上,在刘彻另宠王夫人 和李美人的时候,却在她的宫殿里出现了这样一首满是怨气的诗,她不知道刘彻会有怎 样的反应。 刘彻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子,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慢慢走近,将纸放回玉几之上, 说道:“这首诗,是谁写的?” “回陛下,是小女子所写。”卓文君抬头答应道,方才恍惚之间,不觉写下的这首 诗,在此刻是怎样一个祸害,聪明如她自然很是清楚。如果她不解释,卫皇后非常有可 能因为这首诗被皇帝冷落,但是只要卫皇后身为唯一皇子的生母这个身份只要不变,她 就永远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到时候,卓家和司马家就要承受这位一国之母的怒气。 “是吗?”刘彻听到这个答案微微有些惊讶,对于自己的臣子他还是有着相当的了 解的,对于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夜奔的故事自然也有所耳闻,这样一首诗,出自卓文君之 手? “是的。”卓文君难堪地回应道。 刘彻淡淡地扫了一眼在一边的卫子夫,心中思索着,是否,这是她刻意安排的一场 戏,为了表达对他近来专宠她人的不满。 “皇上,”卓文君发现皇帝并没有十分相信她的话,不得不咬牙道,“臣妾的夫君, 近来希望能够迎娶茂陵邑的一位民女为妻。所以,臣妇心神恍惚之下,才会殿前失仪。” “茂陵女?”刘彻再度把注意力放到了卓文君身上,开始有些相信,她说的或者是 真话。 “正是。此人正是茂陵邑,彭城煤行的主人,陈皎。”卓文君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刘彻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但是转瞬间就消失了,他什么也没说, 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了惊疑不定的卫子夫和卓文君。 刘彻回到宣室殿,从众多的竹简中,取出那张多年来视为珍宝的地图,同时轻轻地 将它和辽东城进贡的纸相对比,明显,他所得到的这张地图的纸质更甚于辽东纸。 “陈皎,你到底是谁?”刘彻不觉开口问道,虽然空旷的宣室殿里不会有人告诉他 答案。 那一日,张骞在大殿之上,献上了西域地图,然后他说,这是用辽东纸做的。回宫 之后,他拿这张地图和所谓的辽东纸对比之后,终于确定它们是同一样东西,虽然在质 量有着差距。这让他,对辽东城这个边远的城池产生了兴趣。一批接一批的密探,陆续 为他传来辽东城的信息,一个和他治下的很多地方都不同的城池。 还有那个沉寂已久的墨门,很多奇迹都产生在这个地方。但是随着密探们一个接一 个的消息,他渐渐发现,所有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姓陈的神秘女人, 密探们始终没能打探到她的真实身份。一个女人,在刘彻的印象中,从来没有一个女人 能够做到这种地步,所以开始觉得欣赏,没有阻碍辽东城的发展,而是让它顺其自然, 有主父偃在,相信这座城脱离不了他的控制。 匈奴的进攻,却给了他另一样惊喜,辽东城城主李磷居然是个将才,亲自接待了此 人之后,却从他口中知道,那个陈姑娘和他虽然名为义兄妹,但是实际上,陈姑娘只是 他两年前在路上遇到的一个女子,他们一起到了辽东城,帮助那里的城民,如今那女子 已经功成身退,飘然远去。 刘彻又拿起一份监视墨门行动的密探送上来的奏折,上面写的是韩墨近日来的行踪, “频繁出入茂陵邑陈府。” 看到这份奏折时,刘彻立刻猜到了这个陈府和那位神秘的陈姑娘,定然有所联系。 今日,再听到卓文君谈起此人,忽然让他产生了一探究竟的冲动。 “杨得意,”刘彻对着殿外吩咐道,“去宣李敢。还有你守在外面,别让任何人进 来。” 李敢听令走入殿中,惊讶得看到刘彻穿着一身便服,在等着他。不敢多问,他走到 刘彻身前,行礼道:“陛下。” “你也去换上便服,陪朕出去一趟茂陵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