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沧海月明 当轩辕望用块破布将那柄邪剑包着走出来时,傅苦禅眼中忽然光芒一闪。 轩辕望之所以将剑带出来,一是因为这剑太过邪门,他觉得越早扔了越好,另 一则是因为他以为用布包着傅苦禅并认不出里面是什么。但当傅苦禅以他无法看清 的速度自他手中夺过剑时,他能感觉的,就只是手中一轻了。 “倒是一柄古剑。”打开包裹着剑的破布,傅苦禅握住剑柄,伸出二指在剑脊 上轻轻一弹,剑发出嗡嗡的啸声,但傅苦禅脸上却露出一丝失望。 他将剑还给了轩辕望:“瞧不出小哥儿竟然也懂用剑。” 若他是带着讽刺意义地嘲笑轩辕望,以轩辕望随和的性格,最多也不过是一笑 置之了,但他说的很诚恳,却激起轩辕望心里的不满来。只是瞧不起他,他早已习 惯,但却将他的沦落与无能当作理所应当,却是轩辕望所不能忍受的。 他用布将剑包了起来,脸上浮出不太高兴的神情,傅苦禅见到眼里,淡淡一笑 :“小哥莫怪,如今习剑者日渐稀少,已不再是凭三尺青锋便可搏取荣华的时代了, 见到小哥出外带剑,我不免好奇了些。” 轩辕望这才稍稍消气,他明白傅苦禅要寻的,十之八九就是这柄邪剑,但剑在 傅苦禅手中,他却什么也看不出来,比起那夜里的道人,他眼光就差上许多了。轩 辕望心中暗想,那夜道人见这剑在自己手中便抛下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跑了,想来这 剑邪气让那道人都受不了,这傅苦禅自然就更不成。 将城里的各处都逛了个遍后,傅苦禅发现虽然见到不少昨日没见着的地方,却 依然没有他们在找的东西。赵冰翼早已是不耐烦了,倒是傅苦禅依旧兴致勃勃,指 点名胜,激昂文字,不时引经据典一番,轩辕望虽是本地人,却也不知这许多来由, 方才对他的一些恶感,渐渐就被钦佩所取代。 到了下午,众人来到城郊的赏心湖,轩辕望与众人租了艘小船,在湖中畅游。 此时已是深秋,残荷败柳间的湖光山色,倒也别有番风味。 轩辕望抚摸了一下那剑,说真心话,他对这剑有些不舍,但他总有些畏惧,畏 惧这剑的邪异,也畏惧这剑将会改变他安定的已计划好的生活。 每个人都对自己所未知之事感到畏惧。 他缓缓将剑放入碧波荡漾的水中,剑上渐传来寒意。傅苦禅好奇地看着他,却 见他手指一松,那剑在水中翻了个身,便沉了下去。 “咦,你好生生的把剑儿扔了做什么?”赵冰翼吃了一惊,大声问道。 “想来轩辕小哥有自己的理由。”傅苦禅轻轻拍了拍轩辕望的肩膀,“如今这 个时代,也已不是一剑在手无往不利的时代了,放弃这剑倒是明智之举。” 轩辕望听得傅苦禅话语虽然平淡,却似乎藏有无限苍凉在其中。他抬起头来, 只见傅苦禅痴痴瞅着这一汪秋水,若有所思。 弃了那柄让轩辕望几天都难以安生的剑,轩辕望长长舒了口气,只觉轻松了许 多,但很快又有一丝迁挂在他心中浮起,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是此前他不曾有过 的。 终于还是一无所获的傅苦禅与赵冰翼回到云想绸缎庄,这一夜轩辕望依旧无眠。 朦胧之中,他只觉屋子门被人推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面目甚为模糊,但看身形婀娜轻捷,想来是个年轻的女子。轩辕望吃了 一惊,虽然自元始皇帝下诏开禁以来,女子便再不是足不出门的深闺弱质,但象这 样深夜里一个年轻女子进男子的卧室,非奸即盗。轩辕望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明白 这个道理,他只道是云想绸缎庄的哪个使女同自己一屋的某个仆役私会,因此虽然 吃惊,却也不愿作声,只是闭上眼假寐。 但那女子却径直走到他床前,自眼缝里,他依稀看见那女子女袂飘飘有若神仙 一般,决非云想绸缎庄里的使女。他心中暗自奇怪,猛然又想起此时正值深夜,自 己怎么可能看清屋里的来人,一念及此,冷汗又禁不住涔涔而下。 “你怎么能抛下我!”那女子清冷的声音传入他耳中,说不出的幽怨动人,便 是轩辕望情窦未开,也禁不住心弦一颤。 “你是抛不下我的!”那女子又道,轩辕望只觉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他吓 得瞪大了眼,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他依旧躺在屋里,除去隐隐约约屋门是开着的, 什么异样也没有。 “鬼……鬼……”轩辕望牙齿开始咯吱作响,他实在不是什么胆大包天的人物, 这两天迭逢异事,也让他难以接受。他不敢起床,只是向墙里缩了缩,拉起被子将 整个头都包住,让无边的黑暗成为自己的守护。 但他更无睡意,这一夜翻来覆去,直到三更时分才陷入朦胧之中。 早晨起床后,孙管事打发他去厨房里帮忙。因为东家赵恒来了的缘故,云想绸 缎庄有意买了好些菜,厨房里人手不够一时忙不过来。 “阿望,去破那条鱼。” 一进厨房,轩辕望便看到一条足有半人长的大鱼,这鱼如此之大,轩辕望还从 未见过。见了他目瞪口呆,大厨哈哈笑道:“说来也是咱们东家有天大的福份,我 可从未见过赏心湖里能捕上这么大的鱼。这可是今日的主菜,瞧我如何将这条大鱼 烧成珍馐美味的。” 轩辕望隐隐觉得不妥,但在大厨催促下,他破开鱼肚,将鱼内藏尽数掏了出来, 但他手一伸入鱼腹,摸着一个硬硬的东西,他脸色就变了。 掏出来后,那柄被他用布包着的剑赫然又出现在他手中。 “你是抛不下我的!”昨夜里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出现在他耳中,轩辕望激灵灵 打了个冷战,只觉混身冰冷。 魂不守舍的轩辕望出了厨房,木然走回自己屋子,将那柄剑掷入床下。幸好大 厨忙于自己的事情,不曾见到他手中多了一柄剑。 这一日都有如梦游,轩辕望失手打烂了两个盘子之后,终于被孙管事狠狠教训 了一番。到了下午,他心中才放松了些,做起事也顺利了。 他忙完了厨房里的琐事,来到前院时一阵喧闹却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仆役中 探头望去,只看见华州府有名的剑匠丁垂云静静站在那儿。 华州府城也同其他地方一样,练剑的人日益减少,剑匠再也不是以前那种让人 尊敬的职业。因此丁垂云虽然精于剑艺,教徒授馆却养不活他一家老小,不得不另 做些其他营生。可惜此人练剑颇有天赋,做起生意来却是做一桩赔一桩,日子自然 日益寒酸。但他为人豪爽,轩辕望父母双亡之后颇得他照顾,见他来到这里,轩辕 望便挤出人群,向他招呼道:“丁大叔。” 见到轩辕望,丁垂云点了点头,却没有回声。轩辕望看了一眼与他对峙的赵家 来的八个保镖,心中一阵惶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快走开,快走开!” 一个块头最大的保镖挥着海碗大小的拳头,恶狠狠地向丁垂云道。 轩辕望吃了一惊,虽说丁垂云是个剑匠,但很少有人见他真正与人搏斗,这八 个保镖在气势上明显就压过了丁垂云,让轩辕望不禁有些担忧起来。 “后土门弟子剑匠丁垂云请傅剑师一晤。” 丁垂云没有理会那八个保镖,只是扬声道。那八个保镖听到眼前这男子竟是一 名剑匠,不由吃了一惊,他们也算是这个圈子内的人物,自然知道一名剑匠的厉害, 虽然凭借魔石兵刃他们也可以轻易杀死一名剑匠,但魔石兵刃可遇而不可求,现在 他们手中并没有。 “你这是何苦!” 傅苦禅的叹息声自院内响起,既然丁垂云已经点了他的名字,他就再也无法回 避了。 “傅剑师沧海月明之剑,天下景仰,我师门有幸,受傅剑师大恩,不敢不报。” 向来豪爽粗直的丁垂云行了个礼,轩辕望听得略略放心,既然是来报恩,就不会引 起什么纠纷了。 “后土剑门,飘零天下,现在还剩几个弟子?”傅苦禅脸上依旧是愁苦之色, “你既然已是剑匠,想来是这一代后土剑门中最知剑者,你要让后土一门绝学在你 手中失传么?” “后土一门绝学,二十年前便在傅剑师手中失传了。”丁垂云微微一笑,坦然 道:“傅剑师二十年来不知所踪,想来如今应是剑宗级的人物,师门旧事,不能忘 怀,请傅剑师赐我一剑。” 轩辕望这才明白,丁垂云开始所说的竟是反话,他不仅要与傅苦禅比斗,而且 是以死相搏! 傅苦禅仰面向头,过了片刻,他黯然一叹:“我知道你心意已决,但如今剑艺 凋零,不再是当年了,你还要一战?” 丁垂云只是抱拳行礼,当他直起腰后,围观的众人都退了一步,那一刹那,往 日那个粗豪的丁垂云彻底消失了,站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冷静自信而且坚定的人。 一个剑匠! 虽然剑艺已经衰败,但天底下曾练过剑者仍以亿万计,但能登堂入室,成为剑 会承认的剑匠者,千中无一。 傅苦禅神态自若,倒是他身边的赵冰翼跃跃欲试。傅苦禅摆了摆衣袖,赵冰翼 却拦住了他。 “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师,让我来吧。” “这是我旧日的恩怨,还是我自己来了结。”傅苦禅微微一笑,但赵冰翼却很 固执地牵住他的衣袖:“这华州府城无聊透了,难得有这么好玩的事,老师还是让 我吧。” 傅苦禅想了想,从腰间拔出自己的剑,交到赵冰翼手中:“冰翼,后土剑门曾 出过了不起的剑宗,让你见识一下也好。” 丁垂云哼了声,傅苦禅竟然避战,派个小娃儿来,这让他心中有些羞怒。他原 本不屑与赵冰翼对决,但当赵冰翼接过剑面对他时,他才发觉,这个女孩子剑一入 手,整个人似乎都变了,她那神采,她那气势,似乎有着无限的光芒自她身上射了 出来。 傅苦禅从丁垂云脸上看出了惊讶,心中暗暗叹了声,赵冰翼天生便是习剑的, 自己的沧海月明剑必将在她手中发扬光大,丁垂云虽然是个剑匠,但面对这天生习 剑的天才,只怕也会输得很惨吧。 轩辕望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赵冰翼,他敏感地发觉到,当傅苦禅的剑交入赵冰 翼手中后,赵冰翼就不再是那个爱撒娇的小女孩了。她的表情严肃而专注,他的目 光敏锐而犀利。一种绝不弱于丁垂云剑匠的气势,从这小女孩身上发散出来,让她 自然而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轩辕望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心怦怦直跳,但他知道,这不是恐惧,而 是一种渴望。 不知为何,他渴望着,那站在场中与赵冰翼相对的,是他而不是丁垂云。这种 渴望让他身上的血液沸腾起来,让得心中奇痒难熬,也让他对这种渴望有种深深的 畏惧。 他本能地退后,从人群中挤走,想要离开这里,他要逃避这种渴望的感觉。在 他背后,罡风四射,剑气汹涌,不知是赵冰翼先还是丁垂云先,两人身体穿来插去 动作迅捷如电风,剑啸之声不时被两剑相击之声打断。这两剑相击之声起初还只是 偶尔有之,但到后来竟是乒乒乓乓响成一片。 “后土剑门的绝招在于守而非攻,这丁垂云抢先攻出,又一剑比一剑迅猛,以 己之短攻敌之长……”傅苦禅心念微转,但旋即明白:“冰翼一女娃儿,臂力耐力 都有限,丁垂云正是有意逼冰翼与他快攻,好迅速消耗冰翼的力量灵力,以便与我 一战……这丁垂云倒是后土剑门难得的人才。” 轩辕望被这连绵不绝的剑击声引得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丁垂云剑光如 霹雳一般击向赵冰翼,而赵冰翼身形则有如沧海中的一叶孤舟,在丁垂云剑气的狂 澜中起伏跌宕,虽然惊险百出,却每每能化险为夷。看起来倒是丁垂云占尽了优势, 但不知为何,轩辕望心中却以为丁垂云处境不妙起来。他不敢再看下去,撒腿便跑 了开来。 正当轩辕望奔回侧门之时,一种他无法抗拒的力量,让他猛然回过头去。 在丁垂云大海狂涛一般的剑影之中,赵冰翼身体冉冉而起,象是一轮自海平面 上升起的明月。她手中的剑划出一个优美的圈,剑上白芒夺目耀眼,将她整个人都 包裹住。丁垂云那浩瀚的剑影在这强光之下黯然失色,无数道光箭自赵冰翼化成的 明月中射了出来,噗噗声中,丁垂云浑身一震。 轩辕望大惊之时,怦地一下,他只觉额鼻间一阵巨痛,原来他一面奔跑一面回 头,一头撞在墙上。他只觉一阵天眩地转,两道湿湿的东西自鼻中流了出来。 当他清醒过来再望向丁垂云,这个不到四十岁的男子似乎一瞬间老了许多,他 手中空空,原本握在他手中的剑已经断成数段,被弃在地上。 “咳……咳……”丁垂云全身又是颤了一下,一阵拼命压抑的咳嗽自他喉间传 了出来。赵冰翼兴致勃勃地一抱剑,象个大人那样道:“承让,承让。” 丁垂云目光在这女孩子脸上扫了扫,又转到傅苦禅脸上,过了会儿,他咬了咬 牙,掉头而去。傅苦禅唯有苦笑,倒是赵冰翼意犹未尽,目光在众人脸上转来转去, 似乎还想再找个人比试。人们看见她那明月一般的目光,都纷纷转过脸去,生怕她 来找自己。 轩辕望想去看看丁垂云,但又不知去了后该说什么,想来想去,他还是回到自 己小屋中。同屋的仆役见他鼻子流血,都笑了他两句,他却神情恍惚,无法应对。 他的脑中,全部是最后见到的那一个景致,在丁垂云剑气最盛之时,赵冰翼忽 然腾起,虽然只看到剑上光芒四射,但轩辕望却能感觉到那一刻赵冰翼分明刺出了 六剑! 这六剑是如此迅捷,旁观者眼中这六剑剑芒浑然一体,形成一个耀眼的光球。 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在轩辕望心中升起,那样一剑,惊才绝艳,那样一剑,才 是沧海月明! 轩辕望手禁不住有些发抖,他自己也觉奇怪,为何见到那样一剑,他心中无比 激动,竟然会巴不得迎着那剑的,不是丁垂云而是自己。 “若换了是我,能接下这一剑么,我该如何防这六击,如何相机反击?”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盘旋来盘旋去,到得后来他哑然一笑:“我这是怎么了,我 从来就不会使剑,怎么会想到要破这一剑,难道我比身为剑匠的丁大叔还要厉害么?” 想到丁垂云,他心中一动,决意去见一见他。好在忙了大半日之后,他倒有些 闲暇,向管事告了个假,他便出了云想绸缎庄。 但在丁垂云家却碰了个壁,丁垂云根本不曾回来。轩辕望心中不由有些担忧, 对于身为剑匠的丁垂云而言,若是败在剑师傅苦禅手中,哪怕是当场身亡也算虽死 犹荣,但惨败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手下,这样的打击只怕是他难以承受的。 出了城,轩辕望一路在丁垂云常去的地方寻找,直到赏心湖畔,听到丁垂云的 咳嗽声,才循声找到了丁垂云。只见他呆呆坐在湖畔枯柳之下,身边杯盘狼藉,远 远地便嗅到他身上的酒气。 “丁大叔!”轩辕望唤了他声,但平日里耳聪目明的丁垂云却恍若未觉,轩辕 望走了过去,又唤了声,丁垂云才将通红的眼移向他。 “阿望……”丁垂云只说出这两个字,便是一阵剧烈地咳嗽。轩辕望有些吃惊 地看着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望,你来了。”丁垂云咳嗽平息之后,用沙哑的嗓音道,“来陪我喝上一 杯。” “丁大叔,你别再喝了。”想了半晌,轩辕望终于道,“胜负只是一时之事, 大叔你何必放在心上?” “一时之事,一时之事?”丁垂云嘿嘿笑了几声,“你可知那傅苦禅单人独剑 挑战京师十大剑门,我后土剑门先后七人败亡在他剑下,满门菁英灰飞烟灭,后土 门不得不狼狈离开京师。这二十年来我苦心练剑,既不曾娶妻生子也不曾赚下丁点 家财,想只想有朝一日能与傅苦禅决一生死,哪怕便是败了也不能让世人小看我后 土剑门。可二十年来一梦觉,我不但不是傅苦禅的对手,甚至连他教出的十二三岁 的女娃儿也可以轻易击败我这剑匠,这剑,这剑……” 他一激动,又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轩辕望不知道这背后还牵连到二十的前的 血仇,心中对丁垂云的同情更增了几分。这个时代里,一个武师想要安生立命已是 不易,而一个习剑者就更难。为了这样一个目标,丁垂云付出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二 十年时光,付出了一生的幸福,最终不但失败,而且败得几无扳回的可能。 人一辈子,有几个二十年可以用来进行一场赌博?人一辈子,又在这样那样的 赌局中虚掷了多少个二十年? 轩辕望觉得嘴中有些苦涩,他喉咙抽动了下,忽然道:“丁大叔,那傅苦禅能 教出个弟子,你为何不能教出个弟子来?比如,比如……”轩辕望想到赵冰翼那惊 才绝艳的一剑,想到自己看见那一剑时的热血澎湃,他有些讷讷地道:“比如,我 成不?” “你?”丁垂云双目睁得老大,“你眼见我这惨状,还要练剑么?” “或者……或者我可以替丁大叔击败那个傅苦禅。”轩辕望微低下头,脸上浮 起一片羞赧。 “不成,不成。阿望,不是说你不可能击败傅苦禅,但我不希望你也同我一般, 将二十年的时光浪费在虚无飘渺的事情上。”丁垂云又咳了几声,脸上尽是苦笑, 显然方才对轩辕望的诉说,已让他心情放松了些。 轩辕望练剑的意志原本就不甚坚定,因此也就不再恳求。二人默默相对了会儿, 丁垂云站了起来:“走吧,你也该回去了。” 看到丁垂云身形已不再象往日那般挺拔,轩辕望有些担忧地嚅了嚅唇,但只吐 出了一句“丁大叔,多保重”,便再无话可说了。 这一战给丁垂云的打击,远不止赵冰翼剑气所伤害的身体。丁垂云原本主要以 教几个华州府城的富家子弟剑艺为生,在他战败第二日,这几个富家子弟就纷纷辞 师,街坊间也将他胜不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娃儿传为笑谈。再加上身上的创伤让他 无法做体力活儿,他整日里便只有在酒馆里喝着劣等酒,到夜了再满身酒气地回到 他那四壁空空的屋子之中。起初还有人来劝他,他倒也不发酒疯,只是苦笑着问上 一句不喝酒又能如何,对方便哑口无言了。 终于傅苦禅要走了,轩辕望在瞧不见他们一行人的影子之后,立刻飞快地跑到 丁垂云处,丁垂云依旧醉生梦死地爬在桌子之上。 “丁大叔,丁大叔,那个讨厌的傅苦禅走了。” 丁垂云醉眼乜斜,翻了他一眼,只是哦了声。轩辕望还要说什么,丁垂云却砰 地一下将个酒杯放在他面前:“来……来……阿望……陪我喝上一杯……” 还不等轩辕望回答,他便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浊酒入喉,换来的是一阵 剧烈的咳嗽。轩辕望见他醉了,忙劝道:“丁大叔,你别喝了!” “阿望,你是好孩子……”丁垂云将手从唇边移去,又抓在那酒杯上,轩辕望 伸手去夺他的酒杯,却发觉酒杯边缘尽是湿粘的东西,仔细一看,尽是殷红的血。 “丁大叔!”轩辕望大惊,丁垂云却挥手止住他的话:“别说,别说……” 轩辕望还要再说,忽然几个汉子进了酒馆之门,直直走向丁垂云。轩辕望看过 去,心中不由一惊,这几个汉子是华州府城有名的泼皮无赖,没少被丁垂云教训过, 如今看来,是来意不善。 “瞧,咱们堂堂的大侠客丁剑匠,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一人尖声道,“往日 的剑匠风范,今天怎么全也见不到了?” “哦,你还不知,那一日京城来了个女娃,在云想绸缎庄前玩甩,咱们的丁大 剑匹见人家小娃儿粉雕玉琢般可爱,便想去调戏她。嘿嘿,哪晓得那女娃儿也是使 剑的,三招两式,便将堂堂剑匹放倒了……” 另一个泼皮有意歪曲道。 丁垂云瞧也不瞧他们一眼,只是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是 了阵咳嗽。 “难怪呢,就这般三脚猫功夫也算是剑匠,那大爷我就是大剑宗了。丁大剑匠, 听说你的几个弟子都另求明师了,你这日子可就过得没那么滋润了。怎么样,手头 紧不紧?咱们兄弟瞧你可怜,赏三五枚铜钱与你花花,要不?” 丁垂云咳嗽平息下来,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以更快的速度灌了下去。那几 个泼皮虽然听说他落魄了,但虎倒余威在,不敢十分逼迫,只是挖苦了几句便离开 了。 轩辕望牙齿咬得咯咯响,若不是丁垂云在桌下踩着他的脚,他早已反唇相讥。 在他心中,丁垂云再不济,要收拾这几个泼皮还不在话下,但丁垂云只是默默喝酒, 让他心中极为不快。 “丁大叔,丁大叔!”他终于唤出声来,丁垂云却伏在桌上,鼾声如雷。轩辕 望起身想走,但听到丁垂云在醉卧中仍发出剧烈的咳嗽,他心中又有些不忍,终于 半拖半扶,将丁垂云弄回了他自己的屋子。 他回去向管事告了假,准备这一夜陪着丁垂云。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悄悄 带了自己那柄剑。 丁垂云已经大吐特吐,将屋子弄得一片狼籍。轩辕望收拾完了,服侍丁垂云睡 下,自己才打了个地铺。夜色已深,窗外西风呼啸,看来是要变天了。 这一夜里虽然丁垂云咳嗽不断,但好在没再呕吐。轩辕望朦胧之间,忽然觉得 自己又不在丁垂云的屋里,而是来到了云想绸缎庄的前院。 他正惊异间,忽然发现自己手中执着一柄剑,而迎着他的,正是赵冰翼冉冉而 起的身形! 象沧海之中浮起的明月,带着万道冷辉升了起来,紧接着,赵冰翼手中的剑上 光芒四射。 “沧海月明珠有泪!” 一个声音似乎在脑中响起,轩辕望本能地脚步前移,手臂轻送,执剑的手腕左 右摇摆,正是那日他朦胧中见到竹林中人的姿势。他手中剑幻成十余道彩虹,直飞 向半空中的赵冰翼,剑啸声中,罡风鼓动如雷,赵冰翼的连接六剑在将出未出之际, 被他逼了回去。 不仅逼得赵冰翼无法递出六剑,而且剑虹吞吐涨消,击在赵冰翼眉间,赵冰翼 连哼都未能哼出声来,便逆飞出去,漫空之中,尽是殷红的血迹…… 这血腥而灿烂的一幕将轩辕望自梦中惊醒,他猛地起身来,发了半晌呆,才确 信那只是一个梦而已,自己并未杀人。 “我……是怎么了?”他心中暗想,长这么大来,他一向随和善良,从没有做 过杀人的梦,今天不但梦见杀人,而且是用极残忍的方式杀死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 这女孩他并无多少恶感,这让他非常惊惶。 “一定是那柄邪剑……我不该将它带来的……要是它害得丁大叔也做恶梦……” 轩辕望却不知道,看了赵冰翼那惊才绝艳的一剑,一颗小小的苗芽已经开始在 他心中萌动。他这一生,再也摆脱不了一个剑字。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