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暗夜袭 轩辕望听得脸色有些发白,不敢再呆下去,悄悄退开,来到前院里。 他寻了一处坐下,佯作休息。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董千野将那几人送了出来, 轩辕望一眼认出,那个自己听起来声音有些相熟的,就是无极门的剑匠莫文辉。董 千野向来不喜此人,但这次送他出来却是亲热有加。 “望儿,你怎么在这里?” 当他瞄到轩辕望时,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了,但很快就恢复正常。轩辕望站 起来道:“徒儿出来透透气。”他自从投入董千野门下以来,不仅剑艺见长,便是 说谎也要顺当的多了。 莫文辉彬彬有礼地向他点了点头,但轩辕望却觉得身上一冷,忙垂下头去装作 行礼。将莫文辉等人送走之后,董千野看了看轩辕望道:“望儿,随我来。” 轩辕望心中打鼓,这几日董千野对他明显冷了,他虽然老实,却不是笨蛋,自 然明白这是因会英雄会结束的缘故。此刻他叫自己随他去,又会有何用意? 跟着董千野来到剑室中,董千野上上下下打量着轩辕望,半晌没有说话。轩辕 望低着头,也不敢出声。沉默了好一会儿,董千野和蔼地道:“望儿,伤口觉得如 何了?” “多谢师父,只要不用力,便不觉得疼了。” “望儿,你入我门下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来,为师待你如何?” 轩辕望偷偷从眼角向董千野看去,董千野突然这样问,让他摸不着头脑。他含 糊地道:“师父传授弟子剑技,供弟子衣食,待弟子恩重如山。” “那么有件事,你如实对为师说来,你那神奇一式,究竟是哪位高人传授予你?” “师父,弟子早就禀明师父,这一式是弟子年幼之时在家乡竹林中见人施展过 一遍。”轩辕望有些委曲地道。 “哦。”董千野眼中光芒闪了闪,他微微一笑:“你学剑的基础是你家乡的剑 匠丁垂云教的?” “是,师父。” 董千野踱了两步,深深叹了口气:“望儿,如今剑技衰微,练剑者越来越少, 为师本想在这英雄会上夺魁之后,借赵王千岁之力重振剑艺,可恨偏偏出了个华闲 之。望儿,为师输给他倒不打紧,若是他能重振剑艺让天下剑士日子都能过得好些, 为师便认栽了。但这小辈生怕旁人分去了赵王千岁的赏赐,不但无心重振剑艺,更 断了其余剑士上进的门路,是可忍,孰不可忍!” 轩辕望默不作声,他心中对于华闲之的印象颇为不错,钦佩之余还杂着几分感 激,甚至在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比起董千野的市侩嘴脸来,那个华闲之更有剑技 高人的风度气概。 董千野见轩辕望垂着脸,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便又道:“望儿,你可知大奸 若圣大恶近贤之意?” 轩辕望悚然抬起头来,道:“大奸大恶之徒,表面上所作所为却接近圣贤?” “正是,那华闲之便是这样一个物,若是让他这般胡闹下去,剑技便要绝传了。” 董千野见轩辕望还有些疑惑,又道:“望儿,我作师父的,还会骗你不成?” 轩辕望又垂下头,若董千野不说最后一句,他心中还有几分疑惑,说了最后一 句,却让他立刻明白起来。 “你如何不会骗我,起初你将我收入门下,不就是骗我么?”他心中暗想,嘴 里却轻轻嗯了声。 “这样大奸大恶之人,为了天下练剑者,必须将他除去。”董千野狠狠地道, 双眸中寒光闪了闪。 接下来的几日里,董千野又开始专心练剑,那莫文辉不时跑来与他在密谈些什 么,轩辕望心中明白,也就懒得去偷听。此刻他心中充满着矛盾与痛苦,他喜欢剑 技,而且自幼又忠厚惯了,既然拜了董千野为师,就希望能终身师事之,但他内心 深处,又极希望自己的师父不仅能传他剑技,为人行事更应光明磊落,而他越是了 解董千野,便越是对他失望。 时间又过了七八日,轩辕望已经大好起来,每日里他上午练剑,下午便自己去 窑里做工,董千野说了他几回,他都一笑置之。董千野知道他对自己打发朱顺他们 又去烧砖有些不满,心中有些恼了,也就由得他。 转眼便到了十二月二十一日,离年关越来越近,东都开定城中过年的气氛也一 日浓似一日,早有性急的孩子们放起了炮仗。回首来到东都的三四个月,轩辕望心 中有千万感慨,可是绯雨却一直不曾出现,而朱顺虽然与他交情较好,这些话却不 能对他说。 对于新近成为赵王剑艺师傅的华闲之来说,这些日子过得极为匆忙。他执意不 住入赵王府中,仍在自己小小的病坊里为寻常人家治病,每隔两日才去赵王府一次。 由于天气冷了,依素的肺病也有反复,这几日他每日傍晚都会去依素家中,陪她说 上一阵话,为她诊治身体。 依素的父亲,东都最大的珠宝商人陈择祥对他极为热情,也时常留他吃饭。说 起来华家与陈家原本是世交,华闲之与陈依素夭折的姐姐还曾指腹为婚,但自从华 闲之幼年被人带走学习剑技之后,两家来往便少了,即使不是为了替依素诊病,华 闲之来这个家中也是深受欢迎的。 以往每当到依素家中,崔远钟总是会跟来,但这段时间他却总是借故推托,让 华闲之与依素独处。华闲之明白这个弟子的心思,却只能苦笑而已。这一日他在陈 府吃过饭,在华灯初上之时才告辞回家。 “闲之哥哥,路上好走。” 依素殷切地将他送到门口,脉脉盯着他挺拔的身影,华闲之虽然是背对着她, 但仍然能感觉到她目光中的温暖,他缓缓向后挥了挥手:“放心了,依素早些休息, 不要胡思乱想。” 依素脸上浮起了红晕,她病之所以反复,一是由于天气,再则因为相思,这瞒 得过父亲,却瞒不过精通医理的华闲之。 离开了陈家,华闲之来到清冷的街道之上,寒风拂面,让他深深吸了口气。 作为杏林妙手,他其实很明白,陈依素与她早夭的姐姐一样,都是先天不足之 症。这种病除非奇迹,否则是无法根治的。 心中略有些沉重,自从踏上剑技之路,自从初悟剑道以来,华闲之便将生死二 字看得极淡了,但依素还是让他极为牵挂。 他缓缓走在越来越黑的街头,让冬天的风吹动自己的发。思绪有些混乱,时而 是依素的病情,时而是赵王的天下大事,时而是自己的剑道。人生之中,林林总总 的烦恼总是交织在一起,混成一杯苦涩的酒,让人慢慢品味却无法拒绝。 或许是年关将近的原故,街头少有行人,偶尔可以看到人力车夫拉着车沉重地 消失。天色是越见黑了,华闲之轻轻吁了口气,若不走快些,只怕远钟已在家中等 得心急了。 “华闲之!” 一个严厉的声音响了起来,华闲之凝神看去,是个黑黑瘦瘦的少年,依稀就是 英雄会中那出剑无比毒辣的柳孤寒。华闲之缓缓走他,问道:“你有何事?” 少年眼光中的疯狂与杀意,即使是黑暗中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目光转了转, 道:“你的剑呢?” “我的剑?”华闲之微微一笑,“怎么?” “我要杀你!”柳孤寒的回答并没有出乎他意料,华闲之摇了摇头:“是么。” 没有比这样平淡的反应更能激起柳孤寒怒火的了,这个装腔作势的男子,他的 从容,他的大度,他的潇洒,都是引起柳孤寒愤怒的理由。 柳孤寒的黑色狭锋剑在这夜色中更显隐蔽,因此,当他左手猛然伸出时,他是 极有信心的。华闲之剑技虽然在英雄会上力压群雄,但如今他手中无剑天色又晚, 如何能躲过自己的夺命一剑! 但当他的剑递到华闲之胸前时,却发现华闲之以极快的速度向后飘开,那速度 与他剑刺出的速度相等,因此,他出手之前剑离华闲之多远,如今仍离华闲之多远。 “啊!”柳孤寒发出类似于丛林猛兽的怒吼,脚尖踏地,快步前进,有如在森 林之中寻找猎物的豹子。黑色狭锋剑再一次探出,发出有如毒舌吐芯一般丝丝的剑 气,直指华闲之咽喉。 “剑不是如此使的。”华闲之身体依旧向后飘过,柳孤寒突然间改变了速度, 比起方才剑要快了不只一倍。 但剑递到华闲之面前时,华闲之轻轻伸手,就象从树上摘下个果子一般轻易便 将狭锋剑夹住。柳孤寒倾尽全力将剑向前推,但剑就是纹丝不动。 华闲之又摇了摇头,他什么也不说,却比说什么都要让柳孤寒羞愤。正在这时, “噗噗”声里,华闲之身后墙影中递出了三枝剑,分别指向华闲之背后三处要害。 与此同时,柳孤寒发出近于裂帛的呐喊,夹在华闲之手指尖的狭锋剑闪出的黑 芒在夜色中虽然看不清楚,但华闲之却可以感觉到其中传来的杀意。 轩辕望屏住呼吸,双眸一眨不眨看着眼前。他心中念头急转,这种情形之下, 若是自己应当怎么去做? 柳孤寒的喝声只喊了一半,忽然他觉得喉头一紧,便再也喊不出声来。华闲之 手中明明无剑,可自己却感到他的剑意! “他的剑在哪?” 这个念头刚刚冒了出来,华闲之猛然侧身前冲,手指顺着狭锋剑剑背上捋,当 那黑影中递来的三剑指到华闲之背后时,华闲之贴近了柳孤寒,柳孤寒只觉得自己 手中一麻,原本象他身体一部分一样的剑,竟然再也感觉不到了。 而那三个偷袭者却看到华闲之轻轻捏着柳孤寒的剑,柳孤寒手猛然抖动起来, 狭锋剑闪电一般搅动,卟卟三声,刺入三个偷袭者执剑之臂。那三个偷袭者齐声呼 痛,向后翻滚避开。 轩辕望只觉得自己的心都似乎不跳了,这片刻间的变化,看起来就象是柳孤寒 出剑扎伤了那三个偷袭者一般。但轩辕望却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华闲之对力的 巧妙运用。 柳孤寒猛然夺剑后撤,终于从华闲之的控制下退开来,但眼前寒光猛然闪了闪, 华闲之操手接住了偷袭者落下的一柄剑。 “你的剑在哪!”柳孤寒重重地呼吸着,疯狂地吼道。他问的不是华闲之现在 手中的剑,方才他身体麻木分明是被华闲之剑气制住,可是那时华闲之手中却是空 无一物。 “在这里。”华闲之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左手轻轻指了指心口:“心之所在, 无物不是剑。” “狗屁!”柳孤寒见他有了动作,露出左肋下的破绽,猱身再度扑了上来,身 体与剑几乎合成了黑色的闪电,直指华闲之的左肋。华闲之右手一抬,他手中剑在 这一瞬间突然亮了起来,但又迅速暗了下去,借着微弱的光,轩辕望看到华闲之手 中展剑与他半侧去身体同时进行,柳孤寒这致命一击在华闲之看来竟象毫无威胁一 般,被他轻松格开。 “铮!”一声响,柳孤寒手腕一麻,狭锋剑终于被华闲之绞脱了手,飞了出去。 但就在柳孤寒全力退出之时,又是两声怒喝,两道人影飞扑过来,剑气织成一张密 密麻麻的网,罩住了华闲之。 “章日升、施卓然!”轩辕望自两人身形便认出了二人,方才那三个中剑者里, 想来应有莫文辉师徒在内。华闲之面对一个剑师一个剑匠的夹击,也不得不快步后 退,但章日升与施卓然二人如影随至,章日升剑上的红芒,在这样的夜里分外显眼。 华闲之只有再退,轩辕望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因为他最明白 章日升与施卓然的用意。 当章日升与施卓然第三次出剑时,华闲之刚要再退,背后一冷,数十道剑芒激 射而来。 “神奇一式……”轩辕望几乎绝望地看着董千野施展出这一剑式,柳孤寒、章 日升与施卓然费尽心机,用意便是将华闲之引到这个方位,让董千野可以精气神力 四合而一,施展出那威力惊人的神奇剑式。 正面是章日升与施卓然的剑网,背后是董日升手中施出的神奇剑式,华闲之全 身都被剑气所笼罩,避无可避! 董千野心中极有自信,这一剑华闲之无法避开。章日升与施卓然将华闲之逼到 的那个方位,无论是角度还是距离,都是施展那神奇剑式最佳之处。这一式在他手 中施展出来与在轩辕望手中施展出来相比,变化或者不如轩辕望那么多,但剑上蕴 藏的威力则要远远超过了。 华闲之此时的处境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在经过柳孤寒等人消耗他气力之 后,面对这三位剑技高手布置好的攻击,他也想不到任何破解之法。这三人一对一 他都可以轻松击败,一对二则胜负各半,一对三,又是在这样情形之下,他自保都 很困难。 但董千野的神奇剑式威力实在是太大。 心中最想得到这一剑奥秘的施卓然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董千野手臂手腕 的动作,即便是章日升,也在那数十道剑华腾起之时禁不住将注意力转了一下。 华闲之需要的便是二人分神的这一刹那,身后的剑气让他明白要是被背后之人 击中,定然会一剑毙命。他猛然幻作一团灰影,直扑向施卓然,章日升与施卓然方 才分神之际,两人结成的剑网中稍稍出了一丝缝隙,华闲之的剑便自这缝隙之中递 出,直指章日升左胸。 冰冷的剑气点在章日升胸前,而华闲之的剑实际上距章日升还有两尺。这一刹 那间,章日升心念电转,他是最后败给华闲之的,若是华闲之死了,他理所当然便 将成为赵王之师,死在此处,未免太不值得。心中念头一浮起来,他的身体便向后 撤了撤。 逼开章日升的同时,华闲之的身体已经撞在施卓然剑上。“噗噗”剑刺破衣衫 肌体的声音传来,但施卓然却瞪大了眼睛,由于章日升疾退,他与章日升组成的剑 网的缝隙更大了些,而华闲之的身体便在这缝隙中翻转变化,有如一条游鱼般滑不 留手,自己剑分明刺在他身体上,但却无法阻住他撞入自己怀中。当两人撞在一起 时,长剑便显然多余了。 施卓然心中一紧,拼命再想退开为时已晚,华闲之一把抱住他猛然翻身,将他 挤到自己身后。而此刻,如影随身般刺过来的剑虹距他后背不过半尺,全部扎在施 卓然的身上。 “啊——”施卓然惨叫了声,便气绝倒地。董千野喝了声,他施完那神奇剑式, 正值气力不继之际,华闲之背对着他,反手一剑正刺在他递出的执剑手上,他的剑 当一声坠了下来。 这几乎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变化,华闲之身上至少有十一处不轻的剑伤,但三人 围攻的局面已破,唯一还能威胁到他的,便只有章日升了。 章日升却不敢递剑出去,在英雄会上,他支撑了二十九剑后败在华闲之剑下, 今天本是天衣无缝的布局,却被华闲之在一瞬间杀了一人伤了一人而破解。施卓然 虽然是死在董千野剑下,但却是华闲之以他为盾而致死的。 “章剑师,又见面了。”华闲之微微一笑,虽然浑身浴血,但他意定神闲,没 有丝毫紧张或是激动,比起脸上挤成苦瓜色的章日升不知轻松多少。 “嗯。”章日升剑上的红光慢慢淡了,他哼了声,也不顾弟子唐玄风,大踏步 便离开。他自知虽然华闲之有伤在身,自己只怕仍不是他对手,这一次铩羽而归, 若是传出去只怕再也没脸见人。他心中暗恨东都剑士,莫文辉明明联络了不少人, 真正来的却只有这寥寥数人而已。 华闲之并没有理会章日升的离去,他扔了剑蹲下扣住施卓然腕脉,确定他已经 气绝后微微叹了口气,轩辕望悄悄往里缩了缩,以免被他发现,就在这时,轩辕望 却禁不住惊呼出来:“小心!”声音刚呼出,他就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董千野左手执剑,而色狰狞地扑向蹲在地上的华闲之后背,这一下并不是那神 奇剑式,而纯粹是他八臂剑门的快剑了。华闲之听到轩辕望的呼声,向他这个地方 微微笑了笑,身体同时前翻,在极小的空间内转过身躯,顺手又拾起了地上的剑。 剑风一般在董千野探出还未收回的左腕上划过,董千野手一麻,剑又落在地上。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么?”华闲之慢慢问道。 董千野狠狠盯着他,冷冷哼了声,却不作答。华闲之又摇了摇头,道:“剑艺 到这个地步,已经走投无路,剑艺与你们一起堕落到无法复生之境了!” “说的好听,你不也练了一身剑艺么?”董千野吼道,“你不是用你的剑艺为 你换了荣华富贵么,你不是嫉妒旁人分了你的权势赏赐而劝止赵王聘用我们么?你 这伪君子,充什么圣贤!” 华闲之饶有兴趣的听着他说,过了会儿,见他不再说了,他道:“说完了?” “你!”董千野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寡廉少耻,你这个鼠辈!” 华闲之慢慢转过身,向着轩辕望藏身之处微微一笑:“从今日起,我使的便不 再是剑艺,我使的,将是剑道!” 仍在此的人都讶然出声,每个人都在心中咀嚼着这个词:剑道。或是酸楚或是 不屑或是奇异或是愤怒的情感在他们心中翻涌,一时之间,他们竟无人说话。 剑技以剑艺之名传世是自剑成为兵器伊始便开始了,仅史书中载的历史便超过 五千年,五千年来无数才智高绝之士,一步步去芜存菁,将剑技推进到如今百花齐 放之地。华闲之这一声剑道,意味着他不仅将与眼前这些英雄会中败北的剑技名家 为敌,更是与传承五千年的剑技为敌。 一个人,对抗五千年历史。 轩辕望直直地看着华闲之慢慢消失在长街那端的背影,一时间痴了。 “剑道……剑道……”他心中反复思量着这两字,道与艺仅一字之差,但剑道 与剑艺在轩辕望心中,却似乎相差不只万里。 漫漫长街,萧萧寒风,轩辕望缩在墙角,抬头望向苍穹。董千野等人已经带着 尸体离开了,他却没有走,他今夜本来就是悄悄跟来的,却看到这一场精心布置的 暗杀。他心中对于董千野已经失望到了极至,他无法当面斥责这个自己行过正式拜 师礼的人,因此只能选择逃避。 他再也不想见到董千野。他心中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华闲之所说的“剑艺已走投 无路”,他爱剑,却不知道在剑艺与使剑者一起堕落的今日,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剑,在东都这四个月来的时光有如梦幻,自己终于迈入剑技 的庙堂,发现的却是一樽腐朽的神像。如果学剑技者,都象董千野等人这般,那这 剑技学了又有何用处? 他支撑起被寒风吹得麻木了的身躯,紧了紧衣衫,孤独地行在长街之中。在这 样的夜里,他走得无声无息,甚至连影子也没有。 东都开定城曾是前朝故都,地近大海,距港口唐城不过三十余里,水陆交运, 商旅往来,繁华无彼。时值年关将近,各路的年货都拥了进来,南来北往的人儿却 见少了,大约是都急着回家过年的原故。 开定城布局上是以内城为中心向四面展开,因此就有东市西市南市北市之分, 城中大约住着三十万人家,百余万人口,比之于京城也毫不逊色。城是如此之大, 往往有些人在城中住了一辈子,却连城的一半地方也没跑到过。 北城“有福”车行的老板万有福一面巴哒着旱烟,一面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子。 小子黑黑的,倒挺壮实,看起来应该有把力气。 “你拉过车么?” 轩辕望垂下头,低声道:“不曾拉过,但我有的是力气。” “哈哈,拉车可是个技巧活儿,有力气还不成啊,有时侯力气越大,车可就翻 得越快,客人也就得罪得越多。”万有福很健谈,这也是由于他对这个少年颇有好 感,不知怎的,在这个少年身上,他似乎见到四十年前的自己,四十年前,自己也 是如此两手空空来到东都闯世界,除去一把子力气,一脑子梦想,别无所有。 “我会学,我学得很快。”轩辕望有些急切地道,不管是谁,饿了两天肚子, 对于一份工作都会极为渴望的。 “嗯,看你样子倒是挺踏实的,不是那种毛里毛躁的小崽子。”万有福的话也 不知是赞赏还是讥嘲,他又慢吞吞吸了口旱烟,一伸手:“拿路引来我瞅瞅。” 轩辕望怕的就是这个,他的路引早经董千野拿去了,他自从前夜离开之后便再 也没回去,既无盘缠也无路引,除了一柄送到当铺里也值不上几个钱的剑,他一无 所有。 “怎么啦?”见他期期艾艾,万有福又问。 轩辕望把头都低到胸膛了,低声道:“老爷,我路引被人骗了。” 万有福一皱眉,却又禁不住一笑,真是同自己四十年前一般模样,初到东都的 毛头小伙,连路引都被人骗去了,只是自己当初可没这小子的好运,没遇上一个好 心肠的车行老板,说起来那时东都还没有两家车行呢。 “得,我看你小子挺老实,你先在我这做着吧,这大过年的总不能赶你到街上 去饿死。”万有福的话让轩辕望长长松了口气,这已经是他今日寻的第十一家了。 “多谢老爷。”他真心地道。 “不要叫我老爷,叫我老板得了,叫爷我不爱听。”万有福嘟哝了一句,招呼 道:“满贵,满贵!” 一个红通通脸膛的汉子跑了过来,应声道:“在呢,老板有活儿?” “带这个叫阿旺的小子去领辆车,这小子就跟你了。” 满贵瞅了瞅轩辕望,呵呵一笑:“好呐,您一句话。小子,大哥我叫金满贵, 名好命不好,金没满柜债倒不少。你以后就跟我了,你叫阿旺是不是?” 没有听出老板与金满贵口中的“阿旺”与“阿望”的区别,轩辕望被这个汉子 朴素的热情所感动,叫了声:“金大哥,多多有劳了。” “还文绉绉的,哈哈哈……”金满贵哈哈大笑起来,带着轩辕望走进门内。门 里齐齐地停着十多辆人力车,金满贵左掂掂右看看,指着一辆上头标着“捌参”字 样的道:“这辆不错,阿旺你就拉他吧。” 轩辕望学着他的样子,走过去拉起车子。由于腹中饥饿,车子沉掂掂的,轩辕 望咬了咬牙,用力蹬地,小跑起来。 两人并排跑在大街上,满贵瞅着轩辕望姿势还不错,点了点头:“阿旺不错啊, 倒有模有样,拉这车跑起来就不吃力了,最吃力就是刚起车的那会儿。但跑得顺也 不能跑得太快,否则容易打飘翻车。” 两人又跑了几步,路边有人招手,金满贵立刻靠了上去,那人问道:“八间房 胡同知道不?” “知道,这东都里头咱们拉车的没有不知道的地方。” “拉个人去八间房胡同第十二家,多少钱?” “便宜,从这去八间房是三里地,您给六个铜子就成了。” 那人坐进金满贵的车里,金满贵哟喝了声“您稳啊”,车子晃悠悠向前移着, 他一溜小跑拉着车子向前奔。轩辕望忙也拉着车跟了上去,坐车的人瞧他生怯怯的 有趣,便问道:“这小子怎么了?” “哦,这小子是初次拉车的,我正在教他呢。”金满贵边跑边道,他气息很匀 畅,显然是跑惯了。 “拉个车儿也要教,这样吧你倒教教,我听听你这拉车还会有什么道理。” “拉车也有窍门,不然就会得罪客人了。阿旺,拉车时臂力要掌着方向,腰力 将车压正,腿力带走向前,三力要合一,才能将客人安安稳稳地拉到地方。” 轩辕望心中一动,这腰力臂力腿力三合为一的道理,在用剑上似乎也有相通之 处。这个念头一闪,他便苦笑了,自己沦落到异乡拉车谋生,就是因为这个剑字, 自己虽然爱剑,也得先解决掉肚子问题才成。说起来两日不曾吃过东西,就灌得满 满一肚的清水,这跑起来肚子里晃得哗哗直响,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他心中忽然有些同情董千野了,若不骗些少年为他窑场烧砖,那董千野同他的 徒弟们,还有那些象施卓然过去一样寄食在董家的剑士,都只有想办法解决肚子问 题,哪里还有精力去练剑? “拉车一定要熟悉路,在东都拉车若是不识东都的道路,这车就没法子拉了, 要客人为你指点路,这是拉车的耻辱。”金满贵边跑边道,“阿旺,你熟悉这儿的 路么?” 轩辕望迟疑了下,他对于安定城的熟悉,仅限于东城董千野窑场附近,那已近 于城外,平日里冷清得很。因此他道:“不熟悉。” “那你可要记着路,这几日里多跑跑,哪条街在哪儿,哪儿有近道,都得弄清 楚来。” 轩辕望嗯了声,两眼向四周打量起来。金满贵有一茬没一茬地同那客人聊着, 偶尔告诉他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方才那条街道通向哪里。轩辕望记剑式可谓过目 不忘,但记这个却没那样的本领,听得他头昏脑涨,最后完全糊涂了。 到了八间房胡同,客人付了钱下了车,金满贵坐在车辕之上抹了把汗,又喝了 些水。轩辕望四处看了看,金满贵忽然脸上一动,露出尴尬的神色,问道:“什么 声音?” 轩辕望侧耳听了会,这声音倒不陌生,他道:“是掷色子。” 一听到“色子”二字,金满贵便坐立不安起来,过了会儿他道:“阿旺,你先 一人试试,记着拉个客人每里路是两文钱,可别亏了,这钱是要交给老板的。” 轩辕望有些吃惊,若是以前他定然会道“我一个人恐怕不成”,但现在则不然, 他只是点点头,却发现金满贵如释重负般拉着车儿向传来掷色子的地方跑去,还丢 下一句话儿:“可别对老板说啊。”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