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事如烟 小屋之中烛光闪烁不定,映得风霁月脸上时明时暗,他目光望着烛火,沉浸在 对往事的回忆中,缓缓说道:“说来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师父出道不久,在 江湖上以八支金针行医治病,赢得医林第一圣手的名声。人在盛名之下,总难免心 高气傲,只觉天下之大,除了你师祖之外,谁也不及我的本事高强。 “那一年腊月,北风刮得正紧。我从一位任满回籍的京官家中出诊回来,天色 已经很晚了,我自己驾着一辆马车,正行到半路,马车忽然停住,我挥鞭催马快走, 哪知连挥数鞭,那马只是嘶声长鸣,却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探头向后望去,只见一个青袍大汉,肩上背着一个大 包裹,左手抱着一个小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车的车尾。那马给我催得急了,低头弓 腰,四蹄一齐发力,但大汉拉着车尾,大车竟似钉牢在地下一般,动也不动。此人 神力,实足惊人。 “我大惊之下,以为遇到劫道的强梁,不加思索便一马鞭抽了过去,这一鞭力 透鞭梢,心想纵然抽不到他,也要逼他松手放开车尾。哪知那大汉身子不动,单臂 向后一拽,竟如摧枯拉朽般,把马车生生断成两截,我这一鞭抽空了,身体也不由 自主被甩下车来。 “我趴在地上还想挣扎,那大汉走到我的身边,将我劈手抓起,挟在肋下飞奔 而去。说来惭愧,当时我自觉不可一世,然而落在那大汉手中,却连三岁的娃娃也 不如,被他带到半里地外的一座破庙之中。 “我心里害怕之极,心想若无刻骨仇恨,谁会在这种鬼天气赶来劫持我?偏偏 又想不出曾在哪里得罪过此人,心中惶恐不安,不知他要用什么毒辣手段对付我。 哪知那大汉进庙之后,将我放在地上,道:”风神医,在下从数百里之外赶来,有 急事相求,实在等不及登门拜访,失礼之处,望请海涵。‘一边说,一边拾柴升火。 他坐在火堆之旁,小心翼翼地打开两个包裹,原来那大包裹中竟是一个美艳妇人, 小包裹中是个男婴。“ 狄梦庭听师父的故事越讲越奇,心中却已猜到,那大汉定是萧铁棠。 风霁月续道:“我见那大汉相貌凶恶,说话却甚为有礼,又听他有求于我,便 定下心来,走到火堆旁。见那少妇微有昏厥之状,想是染了什么疾病之后挨不得辛 苦。那男婴却极有精神,瞪着大眼睛四下乱看,比常儿健壮得多。 “我心中的惧意尽去,好奇心随之大起。见那少妇容颜佳丽,神色闲雅,与那 大汉殊不相配。又见她眉间与人中隐隐罩着一层黑气,不禁叫了声:”啊哟!小夫 人敢是中了毒么?‘ “那大汉忙道:”是啊,久闻您医术如神,能否救我娘子一命?‘说着,他从 怀中掏出一个青布小囊,倒出七八颗夜明珠,道:“我夫妻久居穷乡僻壤,没有什 么值钱的物件,这几颗明珠是我娘子的陪嫁之物,便作医酬了。请风神医为她悉心 救治!’ “我虽然不在乎医酬贵贱,但这几颗明珠均有拇指大小,浑圆温润,光彩晶莹, 每一颗都是希世之珍,何况数颗?我一边接下明珠,一边为少妇诊脉,便知她是中 了一种‘碧盏莲’之毒,本来算不了什么,只是中毒之后耽搁得久了,致使毒气攻 心,治起来需多花些功夫。 “我胸中有数,取出金针,正要为她灸穴排毒。便在这时候,庙外忽然传来一 阵阴笑声,那笑声忽高忽低,若断若续,钻入耳中极不舒服,尤其黑夜中听来,令 人毛骨悚然。我不由得一惊,问道:”怎么回事?‘那大汉双眉一皱,眼中突现的 杀气吓了我一跳,他恨声说道:“这伙儿狗贼追杀于我,却又不敢与我正面对敌, 暗地里下毒害我娘子,要趁我无暇分心之刻致我死命。我已经躲了三天,想不到他 们阴魂不散,竟追到了这里。’” 听到这里,狄梦庭心中暗想:“萧铁棠虽不是好人,但追杀他的这伙儿人行事 卑鄙,难道便算好人了?”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却没敢叫师父看出。 风霁月道:“当时我也是血性肝胆,听了那大汉之言,又见他一家人病幼可怜, 登时起了同情之心,道:”尊夫人的伤势可禁不得惊吓,我出去跟那伙儿人说,是 非曲直,自有天道公理。现在暂把恩怨放一放,救人要紧。‘那大汉冷笑一声,伸 手按住了我,道:“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为取我命,不择手段,怎能让你出面行险? ’我道:”我行医天下,广积善德,黑白两道无不给我几分薄面,谅那伙儿人不敢 对我如何。‘ “那大汉道:”有风神医这一句话,我已经承情不尽了。我去料理那伙儿鼠辈, 他们休想进门一步。这里的弱女幼儿就拜托你照料了。‘他虽不让我出面,却将妻 儿托付给我,那便是当我为至交好友一般。 “我胸口一热,但觉这话豪气千云,若非胸襟宽博的大英雄大豪杰,决不能说 得出口,当真是倾盖如故,我无话可说,只用力点了点头。那大汉朗声一笑,从地 上拣起一柄长剑,提在手中,大步走出庙门。 “我见他这付睥睨傲视的英雄气概,大为心折,生怕他一人对付不了庙外的追 敌,便跟到门口观敌了阵。只见他昂头走到庙前的空场,大喝一声:”九大门派、 四大世家的鼠辈们,快给我滚出来吧。‘这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气流激荡,四野 余音回震,绵绵不绝。 “我听了大吃一惊,心想九大门派、四大世家都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名门正派, 怎能以如此卑鄙手段对付那大汉一家?又见他喝声方落,四周悄然无声地涌出三十 多个黑衣汉子,各持兵刃,四面将他围住。 “那大汉冷笑道:”来得好!‘他并无废话,身子一侧,疾如飞鸿般冲入人群, 拔剑直刺当前一人,这一剑当真有飘风之轻、雷霆之劲,那人来不及招架,便即毙 命。他身形不停,掌中剑光吞吐,左右四名汉子咽喉中剑,跟着回过身来,长剑反 卷递出,又刺倒三人。 “这一下出手突兀之极,他连杀八人,仅是瞬间之事。他足下丝毫不停,东刺 一剑,西削一剑,长剑到处,必有一名敌人中剑身亡,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 的一招一式。只一盏茶功夫,三十多个好手尽数被杀。 “我望着这场血战,心中怦怦乱跳,才知道自己以前所到之处,人人都敬我三 分,与别人讨教武功,也都是交口称赞,往往言过其实。我自己却沾沾自喜,总觉 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此刻见那大汉与敌人搏斗,出手之快、落手之重, 实是我做梦也想象不到,愈到后来,竟不敢再看下去。”说到这里,风霁月脸色灰 白,仿佛又回到那个杀戮之夜,虽然已时隔多年,兀自心有余悸。 狄梦庭却听得入神,尤其师父说:“他长剑到处,必有一名敌人中剑身亡,所 向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这句话,心中想象萧铁棠当年万夫莫敌的雄 风,不禁神往。 风霁月接着说道:“那大汉杀尽敌人之后,弹落剑上的鲜血,喃喃叹道:”天 啊!我萧铁棠娶妻生子,洗手封剑,又犯到江湖中哪条律规?你们为何还要逼我再 挥屠刀?‘这句话声音极轻,但传入我的耳中,却不啻于炸响一个惊雷,顿时想起 师兄觉果禅师正是死在此人剑下,满心钦佩之情一下子变成了熊熊怒火。 “我自知论武功远不是萧铁棠的对手,但师兄血仇,不可不报。这一刻,我目 光瞥见中毒的萧夫人,心中猛地升出一个恶毒的报复之法,那就是叫他也尝尝丧失 亲人的痛苦。”他说到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和语气中充满了懊悔自责之情。 狄梦庭见师父脸色凄然,料想这事之中,定然隐藏着一件极大的过节,多半还 是师父做的不对,当下也不敢多言。 风霁月出神半晌,说道:“我等萧铁棠回到庙中后,取出他赠的明珠,扔在地 上,道:”你把这东西收回去。‘他见我怒目而视,微微一怔,说道:“怎么?风 神医是嫌医酬太薄了么?你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萧某做不到的事、拿不到的东 西,天下只怕不多。’ “我道:”风某行医凭得是良心,医善不医恶,过你手的东西都有股血腥气, 我不收。‘他扫了一眼庙门外的尸体,说道:“风神医是嫌我出手太狠了么?那伙 儿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倘若走漏了一个,定然会引来大批人马来围剿,我将他们 赶尽杀绝,也是迫不得已,并非一味残忍好杀。’ “我道:”并非一味残忍好杀?你说得倒好听。晋南天宁寺的觉果禅师是不是 你所杀?‘他想了想,道:“不错,觉果禅师确为萧某所害,那又怎样?’我道:” 觉果禅师乃是风某师兄,这师门血仇,该当如何了结?‘ “ 他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该当如 何了结?‘我道:“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条是你杀了风某,然后看着夫人毒发身 亡;一条是你立刻在此自刎,风某用你的命换你夫人的命。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 着看吧。’ “萧铁棠道:”有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我道:“除非你另寻良医,不过尊夫 人毒症渐重,只剩两个时辰的性命。方圆三百里县境中没有一个真正的良医,何况 两个时辰之内,你未必能出得去县境。’萧铁棠双眼直直地盯着我,道:”我夫妻 恩爱情深,我待她比自己性命的还重,决不能让她先我而去。无奈萧某仇家满江湖, 倘若横剑一死,留下他们寡母孤儿在世上也是难活。因此风神医给我的两条路,我 都不能走。‘ “我道:”走也由你,不走也由你,与我何干?罢了,我先告辞。‘萧铁棠却 劈手抓住我的胳膊,道:“风神医,你不治好我娘子的毒症,哪都别想去。’我道 :”好啊!姓萧的,你和我铆上了,风某奉陪到底,今日有死而已,尊夫人的伤我 是不治的。‘ “萧铁棠脸上青气大现,咬牙道:”行医济世,应以救人为本。我娘子一生没 做过一件坏事,你却见死不救,算什么神医?‘我道:“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你心疼亲人性命,难道被你杀害的许许多多人,便无妻儿老小么?’” 狄梦庭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师父,您这话不对。” 风霁月道:“怎么?” 狄梦庭道:“萧铁棠纵然做了天大的恶事,也应由他一人来承担。萧夫人却是 无辜的,您将师门血仇牵怒到她的身上,岂非大大的不该?” 风霁月点头道:“庭儿,你心地仁厚,能够分辨是非,这很好。可惜我枉自活 了几十年,那时却不及孩子的见识。我心中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念头,不叫萧铁棠家 破人亡,那是决不罢休,明知违背医德,可也顾不了许多。我大声道:”死在风某 面前的,又岂止你娘子一人?给不给人治病救命,全凭我自己的喜怒好恶,岂是旁 人强求得了的?姓萧的,你心中不服,尽可一掌将我毙了,风某决不还手。‘ “萧铁棠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风神医,我素来敬重你的人品,本不想得罪 于你。但我爱妻之命悬于你手,不得不施以酷刑。你到底治是不治?‘我道:“风 某死不足惜,决不屈从凶徒之命!’萧铁棠怒道:”好,叫你嘴硬。‘手起掌落, 将我右腿的筋骨震碎。 “当时我狂性大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对他怒目相视,不发一言。萧铁棠急 道:”你再不答应,我将你四肢的筋骨都震碎,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大 笑道:“那有什么?风某宁可笑着死,胜过你哭着生。’萧铁棠道:”你不怕死, 就道萧某不敢杀你么?‘举掌向我顶门疾劈而下。我自知难逃毒手,索性扭过头, 闭目等死。 “便在这时,忽听火堆旁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铁棠,你别……别……‘这 声音乃是萧夫人所发。萧铁棠一听,立刻扔下我走到夫人身边,将她抱在怀中,道 :“小蝶,你醒了。觉得好些么?心口是不是还冷?’萧夫人握着他的手,说道:” 你是不是又要杀人?你……你答应过我,从此不再杀人。你可……可不许……‘她 身子虚弱之极,话未说完,已喘成一团。 “萧铁棠叹了口气,道:”小蝶,你别说话,快静静躺着,我不杀他便是。‘ 他随手拣起一根木柴,运劲弹出,正中我胸口穴道。我只觉脑中一晕,便什么都不 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醒来,身上的穴道未解,手脚动弹不得,也发不 出声音,但耳目已恢复如常。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哽咽之声,侧头望去,原来是萧 铁棠在抱头哭泣。我好生奇怪,心想:”姓萧的为人虽然恶狠,却是一个流血不流 泪的铁打汉子,今日如此伤情,不怕被人笑话么?‘却听他呜咽着道:“小蝶,你 嫁给我后,终日流离逃亡,没享过一天清福。都是我早年作恶太多,连累你身受毒 伤,我……我真是好悔!世人都道萧铁棠神剑无敌,可我却连自己的娘子都保护不 住,神剑无敌有什么用?纵横天下又有什么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蓦地举起掌 来,啪啪啪啪,照着自己的脸上便是四记耳光,每一掌都落手极重,片刻间面颊便 高高肿起。 “萧夫人想要阻止他不要自殴,但重伤之下,抬不起手臂来,低声道:”铁棠, 你答允我,无论我怎样,你都不可损伤自己,更不可轻生厌世。‘ “萧铁棠颤声道:”小蝶,你待我如此情重,让我怎生报答来?我……我真恨 不得替你受这毒痛!‘萧夫人微微笑道:“我几时要你报答了?天下千千万万男子, 除了我的铁棠,谁又甘愿不顾性命替我受这毒痛?有你这一句话,我……我好喜欢, 这些年的含辛茹苦全都不枉了。’萧铁棠泪如雨下,抱紧夫人,抽泣得说不出话来。 “起初我还觉得萧铁棠儿女情长,失了英雄气概,但听到后来,也不禁心里酸 了,暗想:”这么一条凶恶粗豪的硬汉,对夫人竟然如此爱怜。‘他哭了一阵,忽 然从地上拣起长剑,振指一弹,将剑锋震成两截,恨声道:“这些年我夫妻隐居山 林,未入江湖一步,更没有做过害人之事。他们却还不放过咱们,非要赶尽杀绝。 我萧铁棠也是堂堂八尺男儿,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断剑为誓,不报此仇,决不罢 休!’ “我见他指力这般厉害,吃了一惊,听他发下毒誓,更加担心,只怕江湖中又 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这时却听萧夫人道:”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来?常言道:天 理昭彰,疏而不漏。你早年做的恶事太多,今日已在我身上得了报应,你若再打杀 下去,不怕灾祸沿到咱们的孩子身上?‘萧铁棠道:“我早年杀孽深重,若有报应, 也该由我来承担。你却是连小鸡小鸭都不伤害的人,为什么竟受如此折磨?这叫什 么糊涂天理?什么混帐昭彰?’萧夫人叹道:”冥冥中的安排谁能预料?这是天意, 那也无可奈何。铁棠,你答允我,永永远远,不再杀人害人,好么?‘望着夫人恳 切的眼神,萧铁棠脸色连变几次,终于涩然道:“好。小蝶,我答允你。’ “萧夫人道:”既然你已答允了我,就快将那位风神医放了。‘萧铁棠立刻道 :“不,别的依你,这一条却是不依。姓风的见死不救,毫无济世惠人之德,我若 不将他碎尸万段,就不叫萧铁棠。’说着,他向我这边望了一眼,那目光竟似一枝 利箭般刺入我的心底。我虽早已横下必死之心,但见到这充满仇恨与怨毒的眼神, 仍不禁一阵战栗。 “哪知萧夫人却道:”风神医见死不救,必有原因,多半是你伤害过他的朋友 亲人。唉,这也难怪人家恨你,他救我是情分,不救是本分,你若为此杀他,终是 无理。‘萧铁棠道:“小蝶,你总是为别人着想,别人可从没为咱们想过。’萧夫 人道:”咱们不幸,那是命苦,让别人快快乐乐的,不是很好吗!‘ “听到这里,我只觉一阵热血直冲上头顶,陡然间天良发现,只想张口大叫道 :”萧夫人,我风霁月见死不救,猪狗不如。我愿意救你,愿意救你啊!‘但我穴 道未解,身子一动都不能动,也喊不出声,这一刻我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 “说到这里,他悲不自胜,目中泪光莹然。 狄梦庭心中也是一片凄然,既为师父难过,更为萧夫人的善良感动。 风霁月拭了拭眼角的泪水,道:“只听萧夫人柔声说道:”铁棠,我知道你心 中难过。我双眼一闭,什么都完事了。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我死之后, 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我……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萧铁棠强 作欢颜,道:“我有咱们的麟儿呢。我瞧着孩子,就如瞧着你一般。’萧夫人微笑 道:”是啊,将来咱们的麟儿大了,也要学你的样,作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唉, 我要能看得到那一天,该有多好!‘萧铁棠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抱着夫人,一个 字都说不出。 “萧夫人又道:”麟儿呢?快抱来给我瞧瞧。‘萧铁棠将孩子抱到夫人面前, 道:“看,这孩子睡得多香。’萧夫人轻轻抚摸孩子熟睡的小脸,含泪道:”麟儿, 你生下不过百日,便成了没娘的孩子。你爹爹粗心大意,将来冷了饿了,谁给你缝 衣煮饭?受了委屈,谁来疼你怜你?娘……娘真是……对不起你……‘她声音越来 越低,渐渐垂下抚摸孩子的手,终于双手一张,慢慢闭上眼睛。话音终止,也停止 了呼吸。 “萧铁棠一手抱着幼子,一手搂着夫人的尸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啸,嚎 啕大哭。他怀中的孩子被惊醒,也放声哭叫,父子俩直哭得天昏地暗。我在一旁望 着,泪水也止不住地流淌,心中只想:”我对不起萧夫人,也无颜活在世上,倒不 如让萧铁棠一掌将我击毙,一了百了,省得承受这份良心上的煎熬。‘ “然而,萧铁棠却没有杀我。他渐渐止住了哭声,伸出双手,将萧夫人抱起, 轻轻叫道:”小蝶,小蝶,你不是最爱西湖的景致么?我现在就带你去。那里有杨 柳、杏花,有清风、明月……咱们在一起听雨吟歌,永永远远都不分离。你……你 喜不喜欢?‘他一边说,一边将幼儿缚在背上,抱着夫人,大步走出庙门,往西而 去,消失在旷野之中。“故事讲到这里,风霁月垂目不语,黯然神伤。 狄梦庭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风霁月道:“我从萧铁棠的话中听出,他必将夫人葬在西湖之畔。于是我散尽 家财,来到这里隐居行医,一来是为避开江湖中的恩怨仇杀,二来也为给萧夫人护 灵,以求解脱心中的愧疚。” 狄梦庭又问道:“您与世无争,铁衣山庄为什么要逼您出面与萧铁棠为敌?” 风霁月道:“我在此隐居十六年,再没听到过萧铁棠的音信,只道这段故事将 埋在我心底,一直带入黄泉了。哪料不知如何,此事竟传入铁衣山庄薛野禅耳中, 此人野心勃勃,欲杀萧铁棠而威震天下,却寻不到萧铁棠的行踪,因此请我助他寻 找萧夫人之墓,竟要以掘墓曝尸的手段,逼萧铁棠露面。” 狄梦庭心中充满对萧夫人的敬意,听到铁衣山庄为逼萧铁棠露面,竟使用如此 卑鄙的手段,不禁义愤填膺,啐道:“不要脸!” 风霁月道:“江湖就是这样子,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在这里,礼义 廉耻都变得无足轻重,人也就变得分外可怕,象一群狠恶凶猛的狼,都在伺机去撕 碎一只比自己更弱的狼。你若不想被对方吞噬,随时都要提防、伪装,眼睛都不能 眨一下。太累了!我为了不变得那么凶狠虚伪,才退隐江湖,想不到仍不能摆脱, 唉……”他深深叹息一声,那叹声仿佛深秋凋零落叶的风声,说不出的苍凉悲怆。 狄梦庭道:“师父,咱们以后又该怎么办?” 风霁月道:“铁衣山庄死了两位护法,岂能罢休?随时都可能来人查察,这里 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庭儿,咱们师徒的缘分已尽,你带着我的医经速速离去,盼你 逢凶化吉,日后终成大业,不负师父的期望。” 狄梦庭道:“是,弟子决不忘记师父的教训,更不敢累了神医门下的盛德。” 风霁月道:“庭儿,你心地仁厚,原该福泽无尽,但江湖中人心叵测,你日后 行事处世须得小心谨慎,千万不可轻信于人。咱们师徒从此永别,师父没什么好说 的了,唯望你好自珍重。”话到此处,他身子往后微微一仰,声音忽然哑了。 狄梦庭急道:“师父,您不走么?”他连问两次,风霁月只是不答,身子也是 一动不动。狄梦庭吃了一惊,伸手一搭他的脉博,不料心脉早停,竟已气绝身亡。 原来他独战铁衣山庄两大护法,身受重伤,真元已然大损,方才讲述往事,又耗尽 了全部力气,再也苦撑不住,竟然油尽灯枯。 狄梦庭抱着风霁月的尸身,放声大哭。他原本是个孤儿,从记事起便随风霁月 一同生活,内心深处,早已将师父当作了父亲。此刻师父逝世,他心中顿觉失了依 靠,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 直哭得筋疲力尽之后,他从房中取了一柄铁铲,在后院挖了个浅坑,将师父的 尸身葬下,又捧些石头土块,堆成一坟。他找了一块木板,写上“恩师风霁月先生 之墓”,跪倒拜了几拜,忍不住悲从中来,又哭了一场。 天色渐晚。一轮弯月斜偏西天,凄清如水的月光从树影间洒下,落得满地斑驳 的清辉。 狄梦庭葬下师父之后,只觉心中空空落落的,不知何去何从,坐在坟前默默发 呆。忽然间,只听西南角上隐隐传来马蹄之声,蹄声中夹杂着阵阵胡哨,往这边急 速而来。片刻之后,胡哨声东呼西应、南作北和,四面八方都有人影出现,不时传 出断喝叫嚣之声,竟似将这片杏林团团围住了。 狄梦庭听到这阵势,心中登时涌起一种不祥之感。他见四周皆是树树杏花,难 以藏身,只有三株高松,杂在杏树林中,夭矫若龙。他想这三株高松枝繁叶茂,犹 若伞盖,藏在其中,倒不易发现。当下紧跑几步,一口气爬上了古松的顶端,抱住 一根粗大的虬枝,缩身在松针丛中。 他才将身子藏好,便见杏林西头十余匹骏马直奔了过来,马上骑士一律穿着青 色劲衣,头戴斗笠,背插钢刀,眉目间杀气腾腾。当先是一名虬须大汉,五十来岁 年纪,一身青衣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肉上,显出一身肌肉凹凹凸凸、盘根错节,甚是 威武强悍。他纵马奔到这片废墟前,猛地一勒坐骑,大喝道:“停下。” 在他身后的众骑士同时勒马站住,动作如一,显然平日训练有素。狄梦庭见这 些人的穿着打扮与早晨暴亡的古北鹏一模一样,便知是辽东神龙堂的人马,不禁暗 暗心惊。 那为首的大汉翻鞍下马,走到风霁月的坟前,默默打量着墓碑,脸色极是阴沉, 口中喃喃道:“死了!死了?”。他忽然将手一挥,道:“给我打开。”随着话声, 从他身后闪出四个随从,蹲在坟前,八只手掌有如铁铲,插入坟土之中,随起随落, 将坟土一大块一大块的铲起。顷刻间,竟将风霁月的遗体刨了出来。 狄梦庭见这伙儿人连师父死后都不放过,浑身鲜血一下子涌到头顶,便想跃下 松树去与对方拼了,但转念一想,自己人单力孤,冲下去定是死路一条,才强忍下 这口气,只是恨得身子颤抖,眼泪夺目而出。 只见一个人将风霁月的遗体仔细查看了几遍,说道:“仅凭对掌之力,便将心 脉震断,果然是……果然是……”那为首的大汉接口道:“果然是铁衣山庄的‘枯 禅掌’!”那人点了点头,低声道:“对方确是铁衣山庄的高手。程坛主,你说该 怎么办?” 程坛主眉头微皱,道:“这几年铁衣山庄势力大张,对辽东亦有染指之意,实 是神龙堂的心腹之患。这次咱们暗请风神医,本以为行踪隐秘,想不到还是让铁衣 山庄抢了先手。”正说着,从前院快步奔来一人,道:“程坛主,方才弟兄们在前 院发现两具尸体,都挂着铁衣山庄的腰牌。”一边说,一边双手递上一对黝黑的铁 牌。 程坛主目光一扫,神情顿时大变,脱口道:“这是铁衣山庄的护法腰牌,难道 ……难道四大护法竟有半数毙命于此?”他脸上的惊愕之色一闪而逝,沉声道: “是谁下的手?他们是怎么死的?” 那名属下回禀道:“这两人一是被短杖贯胸而死,另一人尸身青紫,似是中了 剧毒。” 程坛主凝神思索,道:“‘铁衣四鼎,德权功名’,威震江湖。谁敢对他们下 手?此人的胆量当真不小。嘿,一举格杀两大护法,这份身手也足以惊世骇俗!” 一言即毕,他忽地心念一动,伏下身再度查看风霁月的遗体,眉梢一展,道:“是 了,是了。原来如此。” 那名属下兀自莫名其妙,道:“什么是了?是……是什么了?” 程坛主淡淡一笑,道:“为了对付萧铁棠,铁衣山庄与咱们神龙堂打的是一个 主意,派两大护法来请风神医,不料遭到拒绝,盛怒之下,便放火烧屋。风神医被 迫出手,定是先以暗手杀其一人,随即便伤在另一人手中,临死前却使毒与那人同 归于尽。想不到风神医一生医人救人,到死前却连杀江湖两大高手,了不起,当真 了不起!” 狄梦庭听了这番话,心中悲愤之余,也不禁暗暗佩服:“此人料事如神,单是 查看师父的遗体,便将当时动手厮杀的情形说得一点不错,实属难能。” 只听那名属下说道:“江南武林都尊铁衣山庄为霸主,四大护法更是名驰天下, 可照属下看来,也不过如此。” 程坛主冷笑道:“你知道什么?铁衣山庄崛起江湖不过二三十年,便与少林、 武当、峨眉、昆仑诸派比肩。薛野禅文才武略,的确是武林中的杰出人物,不过此 人野心太大,只想凭一人之力,便压倒天下各大门派。咱们神龙堂在江湖中的声望 与铁衣山庄并驾齐驱,早招惹到薛野禅的妒心,只怕过不了多久,两派间便会爆发 一场火并。” 那名属下道:“铁衣山庄难道真有通天的本事么?咱们神龙堂八大坛主神威盖 世,聚在一起,还敌不过区区一个铁衣山庄么?” 程坛主道:“‘神龙堂前八盏灯,一城双鹏五血僧’,咱们八位坛主各有各的 玩艺儿,聚在一起,自然不会输给了人。可是神龙堂远在辽东,江南却是人家的地 盘,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咱们的一举一动, 都要加上十二分的小心。” 话到此处,他忽然转过身 ,对着松树的方向,朗声说道:“树上的朋友,你 听够了没有?快给我出来吧。”狄梦庭吃了一惊:“他们原来早发现了我。” 忽听得呼呼呼呼四声,四条人影从松树下飞身而起,手持钢刀,刀锋斜对松顶, 喝道:“朋友,别躲着了,咱们亲近亲近!”正是神龙堂的四名高手。狄梦庭一个 “我”字刚说到口边,忽听斜侧的松顶上有人发出阴恻恻一声冷嘿,跟着嗤嗤嗤嗤 四声连响,月辉下寒光乍闪,四枚暗器电射而出。那四人钢刀横挡,刚将暗器拍落, 松枝后便跃出一个青衣汉子。这一下大出狄梦庭意料之外,万万想不到松树上居然 另伏有人。 只见这汉子直扑而下,身法如鬼如魅、如风如电,倏忽欺身到那四人中间,挥 掌抓出,已将第一人的钢刀夺在手中,反手运刀将第二人的钢刀震断,跟着弹腿疾 踢第三人的咽喉,不待招数使老,身形一转,又将手中刀向第四人掷出。瞬息间, 他夺刀、断刀、踢腿、掷刀,一气呵成,连攻四名高手,虽然每一招都没伤到敌人, 但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 那四人知道遇到了劲敌,各自向后跃开数步,严守门户,凝神接战。 树下观战的程坛主一见便知四名属下远非那人的对手,当即飞步纵出,不待那 人身形落地,已运劲于掌,力劈而出。那人横掌相迎,双掌相交,那人斜飞而出, 口角流出一道血线,冷笑道:“程青鹏,你好掌力!好杀气!好不要脸!” 原来那人的轻功天下无双,却不以掌力见长,何况适才这一掌在半空仓猝而发, 本就没有发挥出全力。程青鹏却是偷袭出手,这一掌凝集了十成功力。双掌陡然相 交,那人再欲催动掌力,已然不及,程青鹏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压到,那人呕血受 伤,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反击,一运劲间,只觉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伤不轻, 眼前无法与抗。他当机立断,冷笑三声,返身纵去,如飞鸟疾逝,眨眼间消失在夜 色之中。 众人见他重伤之后,仍能施展出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无不骇然。几名神龙堂 弟子飞身欲追,却被程青鹏摇手喝住。他目望那人远去的飞影,低声道:“不必费 事了。此人虽然受了掌伤,你们仍然追不上他。” 一名属下问道:“程坛主,这人是谁?咱们当牢记在心,下次撞见,定然不会 再放他逃命。” 程青鹏冷冷道:“此人行踪飘忽,出手如魅,定是铁衣山庄四大护法之一的赵 士德,早听说他轻功天下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那属下道:“这厮不过跑得快些,算什么本事?还不是一招便伤在程坛主的掌 下?” 程青鹏哼了一声,突然间啪的一响,回手抽了那人一个耳光,怒道:“你胡说 什么?此人武功之高,天下闻名,方才我若不是偷袭得手,还不知谁胜谁败。凭你 这点儿本事,也敢轻视人家?神龙堂弟子若都象你这般狂妄自大,只怕用不了半日 就让人给挑了。” 那属下半边脸颊登时红肿,躬身道:“程坛主教训得是,属下知错了。”心中 却道:“你正大光明打不过人家,背后偷袭好光彩么?呸,老子没拍成马屁,却被 马蹄尥了一蹶子,他妈的倒霉!” 另一人上前道:“程坛主,此间之事又该如何料理?要不要传书堂主?” 程青鹏微一沉吟,道:“古坛主前日去打探铁衣山庄的动向,至今毫无信息, 恐怕已遭不测。神龙堂以血洗血,铁衣山庄也得拿出人命来偿还。你即刻传书给六 位坛主,请他们沿西湖围杀赵士德,谅他重伤之下,逃不出多远。” 那人应了一声,上马飞奔而去。 程青鹏也翻身上马,道:“咱们现在去见堂主,该如何了断,还须他老人家示 下。走吧。”只听胡哨声连作,跟着马蹄声响起,一伙儿人打马而去,片刻间走了 个干干净净。 狄梦庭耳听得马蹄声全然消逝,又等了半日,料想神龙堂的人马均已去远,这 才蹑手蹑脚地从树上溜了下来。 他来到师父坟前,将师父的遗体重新安葬入土,跪下磕了几个头,流泪道: “师父,这个世上恶人太多,徒儿不能再留下陪您。您若地下有灵,就请多多珍重! 徒儿走了。”他擦干泪水,匆匆回到屋中,将师父留给自己的医经打了一个包裹, 背在身上,走出后院,弯了腰钻入杏林疾走,直奔出两里多地后,才从杏林中走到 官道之上。 他想此时未脱险境,离开越远越好,当下发足狂跑。幸好这一带甚是隐僻,一 路逃去,并未撞到铁衣山庄或神龙堂的眼线伏桩。只是黑夜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他 慌不择路,待到天明时分,才发现自己已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 这时旭日升起湖面,迷蒙的水烟薄雾亦已散去,西湖秀色一览无余。从钱塘门 到净慈寺,这十余里路,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 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那些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 士女游人,络绎不绝,真不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管弦楼”。 狄梦庭跑了半夜,又困又累,放慢了脚步,沿湖岸往南而去。又走了一阵,他 肚子里咕咕地响个不停,才想起自己从昨日清晨到现在,整整一天一夜粒米未进。 他想找个小饭铺买些吃的,哪知伸手一摸口袋,不禁暗暗叫苦,昨夜走得匆忙,只 记得带上师父的医经,却忘了装上几两碎银,此刻身上分文皆无。他望着湖沿上接 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鸡、鲜 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香气直送过来。他没有钱买来吃,喉 咙里咽了几口唾沫,心想:“先脱离险境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移开目光,再 不看那些美食,大步向前走去。 待到午间,腹中饥肠辘辘,实在再也走不动了。他紧了紧腰带,走到湖边捧了 几口湖水喝下,哪知水入饥肠,越发饿得厉害,眼中一阵阵的发花,只得坐在湖边 石上喘气,坐了一会儿,心中只道:“快走,快走。”可是双腿如千斤之重,说什 么也站不起来。 他正寻思找些什么东西充饥,忽见湖水中飘来一只桃子,心中大奇,心想: “眼下季节怎有桃子结果?”饥饿之下,也无暇细想,急忙将桃子捞起,张口欲咬,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格格的笑声。他抬头一望,却见四五丈外停着一艘花舫,船头 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圆脸长辫,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叫道:“小叫化子, 嘴好馋么?” 狄梦庭心道:“什么小叫化子?”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狼狈不堪, 发髻散乱,脸上沾了许多灰尘泥土,衣服也撕破了好几处,果真便象一个小叫化子。 只听那小丫鬟嘻嘻笑道:“小叫化子,好口福啊!这桃子是我家小姐在暖泉边 精心栽的,逆节气而生,天下罕见。你倒不客气,拿来便吃。” 狄梦庭见她手中提着一个竹篮,满满装着一篮桃子,便知自己这只桃子是从篮 中掉出来的,脸上不禁一红,呐呐说道:“我……我是拣来……拣来还你的。”说 完一扬手,将桃子向她扔了过去。 小丫鬟接住桃子,笑得越发厉害了。狄梦庭没吃成桃子,心中一阵发窘,转身 便走。他才走出两步,又听那小丫鬟唤道:“喂,那小叫化子,你先别走,到这边 来。” 狄梦庭怔了怔,依言走到花舫之前,道:“你……你是叫我么?” 那小丫鬟道:“不叫你叫谁?看你这付模样,不知饿了多少天,我家小姐见你 可怜,叫我给你拿些吃的,你这便上船来等着吧。” 狄梦庭走上船,见那小丫鬟进入船舱,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盘出来,盘中放着四 只雕花小蒸笼,热气腾腾地喷发甜香。狄梦庭一闻到,不由得馋得欲滴,肚中登时 又咕咕咕咕的响了起来。 那小丫鬟微微一笑,道:“可真饿得很啊!这小笼汤包是小姐特地给老爷做的, 现在却赏给了你。小叫化子,你口福可是不浅。”她一边说,一边将笼盖揭下,连 托盘端到狄梦庭面前。 狄梦庭接过托盘,见每只小蒸笼里都盛着四只汤包,每只汤包都做得小巧玲珑, 上面撒了些不知名的花瓣,散发着微微清香,问道:“这样好的东西,是给我吃的 么?” 那小丫鬟道:“是啊,还客气么?” 狄梦庭心想:“人家做成这样好的东西,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我没有钱,还是 先说明白的好。”便道:“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可……可没银子给你。” 那小丫鬟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我家老爷开办十几座钱庄 票号,乃是江南巨富。好稀罕这四笼汤包么?嘻嘻,好稀罕你的银子么?” 狄梦庭道:“若是不用给钱,我便吃了,你可别等我吃完后再找我要帐。” 那小丫鬟笑着呸了一声,说道:“你吃过白食没有?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叫化 子。老实一句话,不用给钱,你到底吃不吃?” 狄梦庭忙道:“我吃,我吃!”伸手抓起一只汤包塞入嘴里,一嚼之下,只觉 满口鲜美,滋味之妙,大非寻常。只是他实在饿得很了,顾不得仔细品味,双手此 上彼落,将汤包流水价送入口中,顷刻间,已是风卷残云,将四笼汤包吃得一个不 剩。 那小丫鬟见他狼吞虎咽,抿嘴而笑,道:“真没见过你这付吃相,嘻嘻,怕不 是饿死鬼转世吧。” 狄梦庭将汤包吃净之后,才觉出这十六只汤包的包馅各不相同,有的膏腴嫩滑, 有的甘脆爽口,有的醇美,有的鲜香,诸味纷呈,妙不可言。他伸舌头在嘴边舔了 舔,恨不得再有十六只汤包下肚才好,只是自己向人乞食,实在不好意思再要,将 空盘还给那小丫鬟,施礼道:“多谢你家小姐赠以美食,实是感恩不尽。” 那小丫鬟道:“看不出你一个小叫化子,礼数倒挺周全。好吧,我这便去对小 姐说,看她还有什么打赏。” 狄梦庭站在船头,目送那小丫鬟进入船舱,神色十分尴尬。他毕竟从未讨过饭 吃,无缘无故受了这样一顿美食,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忽见船尾走来一个老梢公, 手中拎着水桶和抹布,看样子是要擦船。他心念一动,走上前去,道:“大叔,您 歇息一会儿,这活儿给我干吧。”不由分说,接过水桶和抹布,跪在船板上擦洗起 来。 那小丫鬟从船舱中出来,见他擦洗船舷,微微一怔,道:“怎么?小叫化子,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吃我家小姐一顿晚饭,嘻嘻,你眼中倒有活计。” 狄梦庭生性淳朴,对那小丫鬟的揶揄只是淡淡一笑,埋头继续干活。这一干便 过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将船舷、船板、舱柱、门窗都擦洗得一尘不染,已是黄昏时 分。他站起身,用拳头捶了捶酸痛的腰背,望着一道残阳铺在湖面之上,江水清波 粼粼,闪映点点金晖,景色之美,仿佛一幅宁静平和的图画。他在心旷神怡之余, 不禁喃喃说道:“若是师父也能看到这夕照美景,该有多好!”一言即出,胸口突 然一痛,陶醉之情顿消,心中愁苦悲怅无限。 便在这时,忽听得湖岸上传来一阵马蹄声,狄梦庭猛地一凛,手中的抹布失手 掉在船板上。在这一天一夜中,他屡遭惊变,先是在清晨遇见骑疯马的古北鹏,跟 着便是马蹄声带来铁衣山庄的两大护法,夜里又逢神龙堂快骑踏庄,这一连串的可 怕事件,都是从马蹄声开始的,因此他已如惊弓之鸟,一听到马蹄声,一颗心登时 悬了起来,恨不能立刻躲得远远的。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从湖堤的树林后闪出四匹骏马,一前三后,正往这边飞 奔而来。当先那匹马上伏着一人,掌中斜提短剑,衣上血肉模糊,显然身受重伤。 后面三匹马上的骑士均穿青色劲衣,一看便知是神龙堂的装束,分持双刀、单锏、 板斧三般兵刃,口中大声吆喝,紧追不舍。 船上众人也都被惊动,那小丫鬟跑到船舷边,脸色大变,手指跑在最前的那人, 惊叫道:“啊哟,那……那不是舅老爷么?这是……出了什么事?” 那人也看见了这艘花舫,挥手大叫道:“快走!开船,快开船!” 那小丫鬟已吓得六神无主,急得叫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正没主意间, 舱中传出一个纤细的声音:“洁蕊,你别慌。听舅舅的话,开船。”这一口姑苏话 音,轻柔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镇定,听在耳里,又清又柔,悦耳动听。 狄梦庭一听这话声,便知是小姐所言,心中不由得一荡,不知为什么,满心惧 意一下子减了不少。他不敢向舱中张望,快步走到船尾,帮梢公搬下跳板,解缆起 锚,将花舫驶离了湖堤。 这时,那四匹马也奔到了船前,当前那人见追兵已赶到背后,猛地一勒坐骑, 那马唏聿聿一声嘶鸣,前两蹄往上一扬,直立了起来。那人将短剑突然回刺,唰的 一声响,刺入那使双刀后生的前胸,剑锋直透背心,那后生惊天动地般惨叫一声, 往马下载去。另一名使斧的老者跟着赶到,板斧斜出,疾劈那人的左肩。那人横剑 格开,便在这时,啪的一声闷响,第三名使锏的大汉一锏击中他的右肩,短剑当啷 落地。那老者高声断喝,大斧疾削。那人临危不惧,单掌翻出,喀喇喇几声响,那 老者小腹中掌,肋骨纷断,狂喷鲜血,摔落马下。那使锏的大汉见对方如此勇悍, 心生怯意,将马往斜刺里一带,连退了七八步。 那人本已受了重伤,方才又力杀两名神龙堂好手,伤口金创迸裂,实也不敢恋 战。他打马甩开那使锏的大汉,径向湖中冲去,待到水边,猛地脚尖一点蹬,飞身 直向花舫扑来。 花舫离岸已有五六丈远,那人轻功好生了得,一展身间,已到船头。眼看他距 离船舷仅差一步之遥,岸上那使锏的大汉突然大叫一声:“姓赵的,休走!”将掌 中的铁锏脱手掷出,直砸那人背心。 锏来如风,船上的人不约而同叫了一声:“哎哟!”眼见铁锏就要打上那人的 背心,他轻提一口气,回臂将铁锏拍落。众人见他背犹生了眼睛一般,这一锏偷袭 竟然伤他不得,齐声喝彩。 但就在彩声之中,那人身子微微向下一沉,他飞身上船,横跨数丈宽的湖面, 全凭丹田提的一口真气,这时回手挡锏,虽然不费多少力气,一口真气却被从中打 岔,身子登时下坠,距船头虽只差一步之远,却再也窜不过来了。 花舫之上,狄梦庭见那人武功惊人,好生钦服,只盼他就此跃上船头,这一刻 见他遭人暗算,身子直往湖中坠去,登时动了侠义心肠,不假思索,顺手抓起一条 船缆,向那人使劲掷去,叫道:“抓紧了!” 这一下奇变陡生,那人随机应变,快捷异常,抓住缆绳,劲运双臂,往起一荡, 就如一只大鸟般飞起半空,斜斜落在船头。这几下变化如兔起鹬落,迅敏无伦,船 上众人无不瞧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那人一脚踏上船头,哈哈一笑,左手拍了拍狄梦庭肩膀,说道:“小兄弟,谢 了!”右手拎起一只铁锚,向岸上高声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好朋友,你也接 接赵某的手段。”呼的一声,将铁锚掷了出去。 这只铁锚重量不下七八十斤,再加上飞掷之势,声势极是惊人。岸上那大汉躲 闪不及,被铁锚撞在胸口,登时口中狂喷鲜血,倒地毙命。 那人重伤之下,犹奋起神威,力毙三名强敌,傲然笑道:“神龙堂的本事全在 倚多为胜,但想放倒某家赵士德,那是妄想!”说到这里,他身子摇摇欲坠,已是 支撑不住,猛地里嘴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载倒在船板之上。 狄梦庭听他自报姓名,心中默念:“赵士德,赵士德。”只觉这名字好熟,似 乎什么时候听说过。他心念一闪,猛地想起,昨夜在师父坟前有一个夜行人突袭神 龙堂人马,那人是铁衣山庄四大护法之首,便叫赵士德,当时夜色黑暗,看不清那 人的面容,这时仔细一想,不是此人是谁。狄梦庭心中一凛,对那人的钦服之情顿 时化作乌有。 这时船上已乱作一团,三名梢公中一人掌舵,一人摇橹,剩下一人却抬不起赵 士德来。小丫鬟洁蕊虽想帮忙,但她一见鲜血,先已吓得手足发软,空自焦急,却 无计可施。狄梦庭站在一旁,忽听舱中传来一个声音:“小叫……叫化大哥,烦你 帮忙将我舅舅抬进舱来,好么?”虽当此境,这声音仍是斯斯文文,正是小姐出言 相求。 狄梦庭恼恨铁衣山庄杀害师父,本已打定主意不管赵士德的死活,但听了小姐 轻语恳求,心中不由得一软,上前将赵士德的双腿搭起,与梢公一起将他抬入舱中。 一进舱门,顿觉一阵幽香袭人,抬头望去,只见船舱分成两间,陈设辉煌灿烂, 榻上椅上都铺着锦缎软垫。狄梦庭一生村居简朴,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 自顾衣衫污损,站在这豪华的舱中实是大不相称,不由得自惭形秽。 内室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淡绿罗衣的少女,道:“你们把舅舅放到榻上去,慢 点儿,哎,轻一些啊!”狄梦庭从她身边走过,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 过来,胸口登时突突突突的跳个不停。当下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面容,将赵士德 放在一张锦榻上,连忙转身走出舱门。 这时夕阳西下,天边红透的晚霞逐渐暗淡、暗淡,不一刻便被夜色吞没。花舫 驶到湖心,狄梦庭站在船边,眺望无垠的夜空,心乱如丝,他一会儿想到师父临终 前给自己讲的故事,一会儿想到自己前途未卜,一会儿又想到舱中的小姐,他方才 在舱中匆匆一望,未能看得清楚,却也觉出这小姐容颜娇媚,秀丽动人,此刻回想 起来,犹然为之心动。 他深深吸了一口湖风,暗自对自己说:“狄梦庭啊狄梦庭,你如今师仇难报, 落魄世间,前途凶吉难料,这当口还动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人家是名门巨富,千 金之躯,你在人家眼里不过是一个小叫化子而已,可别想入非非,没的让人家笑话!” 话是这么说,他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望向船舱,只见舱中亮起了烛光,纱窗上 映着那小姐的纤影,她跪在榻前,肩头一耸一耸的,似在哭泣。狄梦庭心中一热, 又想道:“铁衣山庄派人暗害师父,是受了薛野禅的指使,与赵士德未必有太多干 系。何况师父常说:医家应以救人为本。纵是万恶不赦之徒,也须给他一个改过自 新的机会,不能见死不救。”想到这里,他鼓起勇气,走到舱门前,轻轻敲了敲, 推门走进。 舱中烛光昏暗,映得小姐与洁蕊的脸上一片凄恻之色,两人坐在赵士德的床前, 均是一筹莫展。见狄梦庭走进,洁蕊抬头道:“小叫化子,你来做什么?” 狄梦庭道:“这位先生内腑移位,伤势着实不轻。若不及早医治,拖到天明, 只怕纵能留住性命,一身武功从此不能保全。” 洁蕊急道:“舅老爷伤重,谁不知道?可是……可是这当口上哪里找大夫去?” 狄梦庭道:“倘若你们信得过我,让我为先生切脉诊治,试试好么?” 这时赵士德从昏迷中醒来,听到有人说话,睁开眼睛,见舱门前立着一个十五 六岁的少年,也不暇理会,向小姐问道:“什么人要给我治伤?” 小姐望了一眼狄梦庭,犹豫说道:“便是这位小……小先生。” 赵士德哪里相信,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说道:“胡闹,胡闹!” 小姐心中也是不信,却道:“舅舅,您的伤这样重,再不能拖下去了。不如让 他给您治一治,左右算是一线希望。” 赵士德听到“左右算是一线希望”八字,心头一震,叹了一声:“罢了,就听 我外甥女这一次。”他撑起身,向狄梦庭打量了一会儿,道:“少年,你也会治病 么?”口气中颇有怀疑之意。 狄梦庭想着师父惨死的情景,本来对铁衣山庄的人心下暗恨,可是他天性不易 记仇,否则也不会进舱请求治病了,此刻听赵士德如此不信任的询问,虽感不快, 还是点了点头,道:“生死由天,晚辈只能勉力一试。倘若治得好,算您命里的福 缘,若治不好,那也是该有这么一劫。” 说着走到床榻前,只见赵士德肩背都受 了极厉害的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上还在不断渗出鲜血,伸手又替赵士德搭了搭脉, 道:“您遭人偷袭,匆忙中使阴劲与那人对了一掌,却被对方的掌力回激入体,致 使胸脉经络受了震荡,对不对?” 赵士德见这个少年单是搭一下自己的脉搏,便将当时动手过着的情形说得一点 不差,心中大奇,脱口道:“你……你怎么知道?” 狄梦庭道:“我知道。”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囊,拔出八枝金针放在床榻边。 赵士德心中生出一丝指望,道:“小……小先生,这伤有治么?”以他铁衣山 庄四大护法之首,居然叫狄梦庭一声“小先生”,可算得客气之极了。 狄梦庭不答,剪开赵士德的绷带,发现他肩背上共受了四处外伤,臂骨亦已折 断,右膀有一处肩骨裂成碎片。这等厉害的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极难接续,但在风 霁月门下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替他接骨疗伤,又用师门独传的金针灸法,刺 遍三十六路大穴,理正他受伤扭曲的经脉。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 但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妥善,说道:“我用金针刺了您的麻穴,待会儿麻劲过 去,伤口会疼得很厉害。您现在睡一会儿吧。” 他又转过身,对小姐说道:“小姐,我给尊舅父开一张药方,你可有笔纸?” 小姐见他为舅舅接骨针灸,着手成春,心中又奇又敬,听他出言询问,微微一 惊,脸上不禁闪过一丝酡红,道:“有,请小先生随我来。”她将狄梦庭带进内舱, 向桌后的锦凳指了指,说道:“小先生,请坐。” 狄梦庭见桌上整整齐齐放着笔墨纸砚,在一方镇尺下面,压着一张素笺,写着 一行娟秀的小字:“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这二 十个字刚好题满半张素笺,甚为精致,当是出自这小姐之手,虽微嫌劲力不足,但 颇见清丽脱俗。 小姐也发现狄梦庭在注视自己的书法,忙将素笺收起,羞道:“胡乱涂鸦,不 入方家法眼。” 狄梦庭除医经之外没读过多少书,书法更不行,但常见师父练字,对书法的好 坏倒也识得一些,便道:“小姐这笔钟绍京《灵飞经》帖的书法,轻不为飘,重不 为滞,加之灵巧遒媚的笔致,好得很啊!” 小姐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心下甚喜,却不多言,重新换过一张白纸,铺在狄 梦庭面前,道:“小先生家学渊源,书法定有造诣,请开方吧。” 狄梦庭提起笔来,脸上登时红了,他虽然也读书写字,却从未跟师父临帖习字, 于书法一道实是浅薄之至,此刻见这小姐的年纪比自己还小着一两岁,字却写得如 此好看,可把自己比了下去,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开了一张药方,交到小 姐手中,道:“待会儿将船靠了岸,请吩咐人照方抓药,我来为尊舅父煎煮。” 小姐接过药方,道:“今天若没有你,真是不堪……唉,真是多谢你啦!”说 着深深施下一礼。 狄梦庭见小姐没笑话自己的字写得难看,暗松了一口气,又见她向自己盈盈拜 倒,惊得手足无措,有心前去搀扶,却又不敢,忙道:“救人乃是医家之本,你可 别……别……,我还是到舱外待一会儿吧。”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