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玄英铁笋 岁月流逝,光阴似箭。弹指一挥间,多少江湖少年子弟青春不再,多少恩怨往 事也逐渐被人淡忘。 这一年立春过后,关西之地普降大雪,东起长安,由凉州瓜州连绵向西,直至 高昌楼兰诸地,飚风卷起碎琼乱玉,撒在漫漫无垠的万里戈壁上,白皑皑、迷茫茫, 触目尽是一片肃杀荒寒之色。 黄昏时分,在玉门关外一个风雪迷漫的破山神庙外,默默走来一人一马。马上 骑士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头戴一顶范阳斗笠,身穿青缎紧扎的劲装,外套银 狐皮大氅,一张四方的国字脸上,两道剑眉向上剔起,紧绷的双唇微微下吊,虽然 颇显风霜劳顿之色,但顾盼之际,眼光锋锐如刀,充满霸悍的威势。 他来到庙门前,翻身下马,走入院中。这是一座久已废弃的庙宇,空落落的大 院覆盖了尺余深的积雪,左右两边的厢房庑廊均已坍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间正殿, 飞檐下垂着二三尺长的冰柱。那青年将马拴在当院一个半人高的大铁鼎上,从马背 上解下一个包袱,大步走进殿门,只见殿上供着一尊金甲山神,左右一个判官,一 个小鬼,供案两边垂着破烂不堪的黄色布幔。 那青年默默审视四周,将包袱放在供案上,摘下斗笠,将身上的雪抖了,拆下 两扇破窗的窗页,生起一堆火。他坐在火边歇息了一会儿,取出一只大酒葫芦来, 倒了一碗酒,放在火边烫了起来。那酒色作金黄,稠稠的犹如稀蜜一般,一倒出来 便清香扑鼻,给火苗的热气一逼,酒香直送出去,满殿浓香。 雪越下越大,殿内松火轻爆,美酒流香,荒山破庙之中,别有一番温暖天地。 不多时,酒已烫热。那青年端碗欲饮,忽听西方远远传来马嘶之声,往这边而 来,甚是快捷。他站起身,向西窗外望去。只见雪地里疾驰来一辆马车,四匹驾马 翻蹄尥蹶,踢得落雪飞扬,一路滚滚而来,宛如一条数十丈长的白龙,极有气势。 拉车的驾马赫然是四匹大宛名驹,奋蹄扬颈,神骏非常,只是这等千金难求的 良驹,竟被用来套辕拉车,实是可惜。那青年冷冷一哼,道:“素闻姓赛的最喜夸 富,果然名不虚传。” 片刻功夫,那辆马车到了庙前。车帘一挑,走下一个高鼻深目,曲发黄须的波 斯胡人,身上穿的却是汉服,头戴一顶紫金宝冠,腰系一条镶珠嵌玉的丝绦,浑身 上下珠光宝气,令人眼花缭乱。此人乃是波斯大贾,祖孙三代在汴梁、长安、洛阳 等地贩卖珠宝,生意远达江南诸地,他本人自幼在中原长大,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 作赛义德。 在他身后跟着两个老者,一人穿着红袍,圆脸充满红光,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 便如藏着一对杏核相似。另一人玄衣长衫,双目精光灿然,显然内功深厚。 三人步履均快,转眼间便到大殿中。赛义德一进殿门,哈哈一笑,道:“萧先 生早到了么?这等大风雪天不该让你久候,只是商队中俗事太多,实在分不开身, 请你不要见怪。” 那青年道:“无妨。”回到火堆旁,将那碗烫得正热的美酒端起,道:“赛老 板远道赶来,喝碗酒驱驱寒气。” 赛义德道:“谢了!”接过碗就要喝酒。他身旁的玄衣老者忙伸手拦住,道: “赛兄,咱们是来谈生意的,这酒不喝也罢。” 赛义德奇道:“怎么?” 玄衣老者轻声道:“姓萧的是中原最厉害的杀手,谨防酒中会有古怪。” 赛义德笑道:“萧先生虽为杀手道中的翘楚,却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岂能用 毒酒暗算于我?”端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长长舒了一口气,赞道:“好酒! 好酒!我自西域至中原,品过的佳酿不下百余种,当以此酒为最佳。” 那青年淡淡一笑,道:“不过是土坊酿出的烧酒,哪里算什么佳酿?” 赛义德道:“不瞒你说,我自幼贪恋杯中之物,这些年走南闯北,天下名酒十 九在我心中。就说这白酒吧,便有高梁香、玉米甜、大米净、大麦冲等诸般风味, 每一种风味之中,又分出清白、浓香、酱香、米香等各种派别。酿法异曲同工,口 味相差甚远。晋陕之酒是一种风味,燕鲁之酒又是一种风味,蜀中之酒是一种风味, 滇黔之酒又是一种风味,流派之广,口味之多,实是不胜例举。” 那青年听他论起酒道,侃侃而谈,说道:“赛老板不愧为酒国前辈,此一席话, 令萧某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赛义德道:“天下美酒虽数不胜数,但论到色、香、味,萧先生这碗酒称得上 别具一格。”说到这里,他轻轻咂摸一下嘴,仿佛意犹未尽,忽然双拳一抱,一揖 到地。 那青年忙道:“赛老板,您……您……这是为何?” 赛义德道:“如此佳酿,不知下次何时才能喝到?萧先生,赛某有个不情之请, 能否将酿法秘诀赐告,我愿以千金相购。” 那青年微微笑道:“其实这秘诀说出来不值一文,哪值得赛老板以千金相购?” 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双手奉上,道:“这便是酿酒之法,赛老板请观。” 赛义德欠身接过,展开看去,只见笺上写着:烧酒,非古法也。用浓酒和糟入 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坏之酒,皆可蒸烧。近时惟以糯米,或粳米, 或黍或秫,或大麦,蒸熟和曲,酿瓮中七日,以甑蒸取,其清如水,味极浓烈,盖 酒露也……。赛义德是酒道中的大行家,看到这里,已知这张纸笺上记录的正是酿 酒秘诀,心中大喜,道:“萧先生真乃当世豪杰,我当以千金谢之。” 那青年摆了摆手,道:“这张纸笺放在我手里并无大用,算我赠您一个人情。” 赛义德凝视了那青年片刻,道:“好,萧先生果然是条豪爽汉子!”说着,他 将嘴一张,吐出一颗红色药丸,道:“我自知家资百万,难免遭宵小妒嫉,欲谋财 害我之人不在少数。偏偏萧先生又是江湖中首座杀手,我焉能不防?这药丸善能解 毒,诸害不侵,只是适才听了萧先生之言,倒是我的胸襟狭隘了。”他一挥手,将 药丸抛出窗去,然后自己斟了一杯酒,便即干杯。 那青年见他如此,心想:“这波斯胡虽非江湖中人,气度倒是不小!”说道: “赛老板,今日我邀你来到这里,是为了做一笔生意。请看。”说着,他将供案上 的包袱打开,顿时,一片绿光莹然,一尊高达一尺左右的绿翡翠观音像露了出来。 这尊观音像雕刻得精美绝伦,观音一手托甘露瓶,一手作大悲手印,面容端庄宁静, 眼含悲悯,腮呈笑靥,衣袂飞扬灵动,飘飘欲仙。火光照在绿翡翠上,把一种莹莹 的绿色向四周染了去,映得大殿中四人的脸也都透出淡淡的绿色。 那青年说道:“赛老板,你是做珠宝生意的,给它估个价吧。” 赛义德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郑重,仔细望着这尊观音像,缓缓说道:“这是无价 之宝!” 那青年道:“我便以这件无价之宝,换取赛老板手中的一件东西。” 赛义德道:“我知道。”向身后的玄衣老者挥了挥手,说道:“拿上来吧。” 玄衣老者转身出去,不多时双手托着一个铁箱子回来,放在火畔。 赛义德上前打开箱盖,只见箱中放的是一枝两尺多长、粗如婴儿手臂的铁棒。 这枝铁棒猛一看黑黝黝的毫无异状,但仔细一看,便见棒身的深黑中隐隐透出一股 红光,与寻常凡铁颇有不同。他指着铁棒,道:“萧先生请看,这便是你要的‘玄 英铁笋’。” 那青年伸手抓起铁棒,只觉掌心一沉,险些脱手。原来这枝铁棒沉重之极,虽 然只有两尺多长,重量却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战阵上最沉重的长戈大斧尤重数倍。 那青年手上忙加了几分力,将铁棒提在眼前,又取出一枚戒指,上面镶这一颗蚕豆 大小的金刚钻。他将戒指往铁棒上用力一划,金刚钻乃是天下至坚之物,不论与任 何硬物相擦,均能划破对方而己身无损,但此刻这颗大钻在铁棒上划过,只听喀叭 一声,金刚钻竟然从中碎裂,棒身却连细纹也不起一条。那青年将戒指随手一扔, 毫不痛惜,脸上却充满喜色,道:“不错,不错,无色无声,神物自晦,果然是‘ 玄英铁笋’。” 赛义德道:“萧先生可还中意么?” 那青年将铁棒仔细包好,收入随身的行囊中,道:“那尊翡翠观音,归你了。” 赛义德哈哈一笑,道:“好,萧先生行事痛快,咱们这笔生意成交了。”他话 音顿了顿,又道:“四个月前,有一个盗墓高手大胆包天,居然掘开了高昌王的古 墓,窃得了这枝‘玄英铁笋’,辗转几手,卖到了我的商队。我是做珠宝生意的, 这枝‘玄英铁笋’虽是铁中极品,在我眼中却无甚用处,用它换到这尊翡翠观音, 便如凭白得了一件传世之宝,可占了天大的便宜。” 那青年道:“这便叫各得其所。此物在赛老板眼中算不得什么,焉知旁人不将 它视为至宝?” 赛义德道:“我是个生意人,只懂得论货比价。你可知这枝‘玄英铁笋’是我 用多少银子买来的?” 那青年道:“多少?” 赛义德悠悠出了口气,道:“白银五十两。” 那青年道:“那也没什么稀奇。卖主一定是把它当成重一些的凡铁了。‘玄英 铁笋’的珍异之处,原本不是人人都能看出的。卖主害怕它是一枝无用的铁棒,心 中定然以为,卖得五十两银子已经很不错了,结果恰恰相反,他是把盖世奇珍当作 凡物卖了!赛老板是个精明人,就是你将价钱压到白银五两,也是你自己的能耐, 做买卖怎能不去获得最大的利益呢?赛老板,我恭喜你!” 赛义德收了笑容,盯着那青年,过了半晌,才道:“萧先生,你若弃武经商, 生意场上没人是你的对手!” 那青年说道:“可惜萧某志不在此。赛老板,买卖既成,这便分道扬镳。我告 辞了。”说罢,他飘然走出大殿。 那青年才走到大殿的台阶下,猛听殿中传出嗤嗤嗤一阵暗器破空之声,随即便 见拴在院中的坐骑大声悲嘶,翻身滚倒,头上鲜血淋漓,毙于地下。 那青年‘啊’的一声大叫,看见爱马在临死之时眼望着自己,流露出恋主的凄 凉之色,想到乘坐此马日久,从江南来到关西,数月来朝夕不离,不料却在此处丧 于奸人之手,胸口热血上涌,一个箭步冲到马旁,从马鞍上摘下一柄长剑,回头喝 道:“是谁下的毒手?给我滚出来!” 只听殿中有人朗声笑道:“姓萧的,咱们的生意还没有做完,你怎么就着急要 走?”随着话音,那个玄衣老者从殿门大步走出,在他身后,红袍老者反扭着赛义 德的胳膊,紧随其后站在殿前的斗拱之下。 那青年瞧出此刻形势生变,神色反而镇定下来,道:“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玄衣老者阴冷冷说道:“姓萧的,翡翠观音乃是玉中奇珍,‘玄英铁笋’也是 铁中精英,这两件东西均是天下罕见的神品,常人莫说拥有,但求一见也是难得。 不过,此地还有一物,较这两件东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才是江湖最为贵重之 物。” 那青年冷冷说道:“喔?倒要请教?” 玄衣老者喝道:“便是你萧青麟的项上人头!” 那青年双目一翻,说道:“想要萧某的人头?”他冷哼一声,踏上两步,对赛 义德道:“赛老板,听说你一向只做珠宝生意,素来不招惹江湖是非,怎么这次破 了例,动起萧某的主意来了?” 赛义德脸色苍白,向那玄衣老者叫道:“俞老弟,这些年你在我的商队之中, 我始终将你待为供奉,你……你怎么反将我擒下了?” 玄衣老者白了赛义德一眼,不屑道:“你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波斯鞑子而已, 焉能差遣得动老夫?”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铁牌,在手中掂了掂,道:“瞒了你这么 多年,今日便叫你知道老夫的身份吧!”将手一扬,一掌拍在身旁的立柱上。 这根立柱乃是支撑外檐斗拱的主柱,用的是桶口粗细的松木制成,虽经多年风 雨,依然结实无比。玄衣老者这一掌拍去,掌力到处,木屑纷飞,竟将铁牌生生楔 入柱身之中。 萧青麟心头微凛,暗道:“好掌力!”凝神一望,只见那块铁牌刻的是一条张 牙舞爪的巨龙,极有威势。一望之下,他不禁脱口叫道:“铁衣山庄的腰牌!” 玄衣老者道:“不错,老夫虽在赛家的商队之中,奉的却是薛庄主号令,行的 也是铁衣山庄之事。”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是了。赛老板家财千万,行事却小心谨慎。薛野禅野 心勃勃,定然看中了赛老板的家产,想要收为己用,因此派阁下投身在商队之中, 作为内应。” 玄衣老者将大拇指一竖,道:“姓萧的,看不出你年纪青青,料事却十分老练, 了不起,了不起!可笑这姓赛的被骗了这么多年,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赛义德一听,又羞又怒,破口大骂。只是才骂了两句,他身后的红袍老者袍袖 一拂,将他从殿门摔到台阶之下,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在这眨眼之间,已封了他的 四处穴道。 萧青麟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朗声道:“阁下原来是‘钟山铁指’岳二先生, 你以堂堂神草门长老之尊,何以甘入铁衣山庄,为薛野禅驱策?” 红袍老者悠悠叹了口气,说道:“老夫百死余生,过去的事说他作甚?我早已 不是神草门的长老了。”江湖中稍大一点年纪的人都知道,‘钟山铁指’岳二先生 是神草门硕果仅存的长老,指力之强,名动江湖,而且他极善用毒,往往伤人于无 形之中。只是平生他极少与人动手,有时迫不得已出手,也是一将对方毒倒,立刻 奉上解药,因此在江湖中口碑甚好。数年前传言他身染重病而亡,当时人人都感惋 惜,不意他竟尚在人间。 萧青麟道:“好啊,为了萧某这颗头颅,铁衣山庄可下了不小的功夫。萧某不 才,能得钟山铁指印证几招,荣宠无量。岳二先生,请赐招吧。” 岳二先生摇了摇头,道:“印证武功,那却不必了。”玄衣老者接口笑道: “姓萧的,你见识忒也浅薄,难道不知岳老弟的成名绝技么?” 萧青麟若有所思,道:“岳二先生敢是对萧某下毒了么?” 玄衣老者道:“不错,当我们进院之时,已在你的剑上撒下‘五鼓断魂散’, 此刻你手握剑柄,毒粉自掌心渗入,片刻间就是你的死期。姓萧的,今日老夫杀你, 手段虽然不够光彩,却叫你死得明白。” 萧青麟道:“铁衣山庄只有暗箭伤人的本领,过了这么多年,卑鄙之心却半点 没改!” 玄衣老者道:“暗箭伤人,那便是最大的本领!江湖之中高手辈出,倘若人人 都凭真功夫取胜,那要打打杀杀到何年何月,才能一统天下,号令群豪?” 萧青麟叹道:“是啊,倘若人人都凭真功夫取胜,那么世间无数险恶之徒的野 心,又从何而生?”他目光一闪,又道:“不过,你们想要暗箭伤我,却打错了算 盘。先父便是伤在铁衣山庄的毒阵下,我岂能不知防范?”他将双手扬了扬,只见 他掌上戴着一双鹿皮手套,外缝白绡,紧紧绷在手掌之上,若不细看,着实不易发 现。 那玄衣老者见对方早有防范,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是一付满不在乎的神色, 道:“姓萧的,你心机慎密,老夫倒走眼了!也罢,既然事已至此,我们老哥儿俩 便凭真功夫陪你走上几招。” 萧青麟道:“请赐教!”手腕一振,已拔剑出鞘,只听嚓的一响,手中拿着的 只是一个剑柄,剑刃却留在剑鞘之内。他愕然之间,随即醒悟,原来对方定然在施 毒时暗使手脚,将剑刃捏断,但微微留下几分勉强牵连,拔剑时梢一用力,当即折 断。 玄衣老者胸有成竹,心想萧青麟所长功夫乃是剑术,此刻长剑断折,他赤手空 拳定然难敌自己二人,今日之战可说已胜券在握,不禁阴冷冷一笑,道:“一个剑 手,贵在心与剑通,身与剑连。剑,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须臾不可分离。一个失 了剑的剑手,无异于废人一般。姓萧的,你只剩下一柄断剑,拿什么跟我们斗?” 萧青麟将断剑平平放置在雪地之上,道:“你错了!一个真正的剑手,乃是不 滞于物,万物皆可为剑。剑,就在他的心中!”说着,他大步向玄衣老者走来。 玄衣老者见对方一付有持无恐的神态,也不敢掉以轻心,双掌一高一低,抱元 守一,摆出“炮锤手”的招式。 萧青麟目光斜望天际,仿佛若有所思,突然将袍袖一扬,袖底劲风扫出,卷起 地上大片大片的积雪,向玄衣老者扑面飞去。 玄衣老者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点点飞雪打在脸上,竟也隐隐生疼,急忙双掌 拍出,一股猛烈的掌风逼得雪花四散,同时身形一闪,横移四尺。 他只道自己身法极快,哪知对方竟然如影随形,已抢进自己身畔,跟着又见白 光点点,耀目生寒,指向自己咽喉,惊骇之下,双掌交错,一拍萧青麟胸口,一拍 他的小腹。掌力甫吐,突然间掌心一阵奇寒,随即剧痛彻骨,只见自己两只手掌相 叠,都被一根冰柱穿连在一起。 原来萧青麟扫起积雪的一瞬间,手臂一长,从屋檐摘下一根冰柱。这冰柱长有 两尺,一头尖锐之极,宛如一柄短剑。萧青麟将内劲贯注其上,冰柱从玄衣老者右 掌的手背透出,又刺入他左掌的手心。玄衣老者运起的内力都在双掌之上,将鲜血 逼得从伤口中急喷而出,他大叫一声,双掌往外一崩,震断冰柱,向后疾退。 萧青麟冷声道:“想逃么?”身形似电,倏地欺进身来,掌力疾吐,击在玄衣 老者的胸口,打得他身子飞了出去,重重摔在雪地之中。 萧青麟恼恨此人设毒计害自己,出手便不容情,正待补上一脚,当场送了他的 性命,蓦地里脑后劲风突生,有人喝道:“掌下留人!” 出手之人正是岳二先生,他一见萧青麟以冰柱施展剑招,便知玄衣老者要糟, 刚欲出言提醒,玄衣老者已被打飞出去。他飞身来救,身形虽快,其势却已不及阻 止萧青麟踢杀玄衣老者,但他身为武功高绝之士,见机极快,并不急于救人,而是 一掌猛击萧青麟后脑。 萧青麟若不及时回救,虽能打死玄衣老者,自己却非身受伤不可。他立即收回 右掌,在背后划了一个圆圈,化解岳二先生的来势。两人掌力相激荡,各自心中一 凛,均觉对方武功着实了得。岳二先生急于救人,右手食指一招“朝天灯”点出, 气象森严,内力雄浑。 萧青麟侧身一避,叫道:“好指力!‘钟山铁指’,名不虚传!” 岳二先生见玄衣老者身受重伤,心想这萧青麟只须略得机会,便能将老友击毙, 眼前情势利于速战,只有先把对方打倒才是道理,当下将铁指功夫使得虎虎生风, 着着进迫。 萧青麟见岳二先生一指点来,招数正大,难以力敌,急忙向后退了一步,突然 间双手一捧,十指成莲花之状,扣向岳二先生的手指,运劲向上急拗,这是“错骨 擒拿手”中的精妙招数,岳二先生若被扣住,手指立时便要拗断。 岳二先生识得厉害,哪敢怠慢?不等右掌招数使老,左掌又骈指戳出。萧青麟 飘身再退一步,出手依然是那招“错骨擒拿手”,他的招数虽然简单,但方位、劲 力捏拿得恰到好处,将周身守得滴水不透。 岳二先生却看出萧青麟虽然连连后退,但每退一步,便消弱自己一分指力,倘 若自己稍有稍有疏漏,对方立刻便会反击而至。因此发招越来越快,右指刚出,左 指随即跟至,瞬息之间,岳二先生的身影宛若变成一条飞龙,双掌此起彼落,指力 绵绵不绝。 在对方迅若闪电的急攻之下,萧青麟用以应付的,却只是一招“错骨擒拿手”, 看似平淡无奇,却将对方势若狂飚的攻势一一化解。 此刻两人近身肉搏,面目相对,呼吸可闻,出招都是曲臂回肘,每一招都不过 两尺距离。然而相距虽近,内劲却强劲之极,真气在方寸间激迸而出,嗤嗤之声不 断,宛若到了高山绝顶,狂风呼啸,扫得地上的积雪纷纷激扬飞旋。 片刻之间,两人在破庙院中兜了一个大圈。岳二先生连发数十招,俱攻不守, 待拆到六十余招之后,发招渐缓,已不如刚出手时那般迅猛。 便在这一瞬间,萧青麟突然抢上一步,右掌骈指刺出,直点对方前胸。这一招 纯为指上功夫,与岳二先生所使招式一模一样,竟无半分区别,但萧青麟后发先至, 在一刹那的相差之间占了先着。岳二先生的手指离他胸口尚有两寸,萧青麟的指尖 已在岳二先生的“华盖穴”、“玉堂穴”、“膻中穴”上点过。 这三处穴道何等重要,在内家高手比武之际,触手立毙,毫无挽救余地。岳二 先生只觉穴道一麻,全身力道顿失。但萧青麟手指却不使劲,只在穴道上轻轻一拂, 随即缩回。 岳二先生低头一看,自己衣襟上已留下三个小孔,这是被萧青麟的指力所穿, 倘若对方指力再强两分,自己的胸膛定然将被洞穿。在这一霎时间,他心中万念俱 灰,只觉数十年来苦练武功,称雄江湖,全成一场幻梦,点了点头,缓缓道:“今 后江湖是你们年青一辈的天下了,老夫败得无话可说!” 萧青麟道:“承让!” 岳二先生道:“承让什么?你不杀我,难道老夫能厚着脸皮耍赖么?”双手十 指交插,猛一使力,只听喀啪喀啪一阵轻响,十根手指一齐折断。 萧青麟见他自断十指,也不禁佩服此人硬朗。他一身功夫以指力见长,十指一 断,等于武功全废,今后的江湖之中,算是没有“钟山铁指”这块字号了。 岳二先生强忍剧痛,弯腰将玄衣老者抱起,仰天打了一个哈哈,惨然道:“姓 萧的,我们二人已是两个老废物,要杀要剐,你瞧着办吧。”说罢,他抱着玄衣老 者径自走出庙门,扬长而去。 此刻,萧青麟要杀他们易如反掌,但他一动不动,默默望着两个老人渐渐远去, 只是叹了一口气,自嘲的笑道:“天下欲杀萧某之人何止千万,萧某若一个个杀去, 哪里能杀尽?” 他转过身来,走到檐下,将赛义德的穴道解了,道:“赛老板,今日之事你都 看见了,中原江湖风波险恶,在那些枭雄眼中,你赛老板便若一块诱人的肥肉。你 的生意做得越大,家资越厚,欲烹而食之的人也就越多,长此以往,只怕终落得家 破人亡。赛老板,你不妨听我一句劝,收敛家财,回波斯去吧。” 赛义德叹道:“萧先生所言极是。我原以为不问江湖中的是是非非,便能独善 其身。哪知仍不能逃脱他们的算计,今日之事便是例证。唉,我还有什么话说,我 这便收拾家当,回波斯去。” 萧青麟道:“如此最好,我祝赛老板一路顺风。萧某告辞了。” 赛义德忙追上几步,道:“萧先生请留步。” 萧青麟道:“什么事?” 赛义德道:“中原江湖不容于你,天下之大,恐怕鲜有存身之地。萧先生,若 不嫌弃,随我一道去波斯吧!我必以上宾相待。” 萧青麟道:“赛老板的好意,萧某心领了。但故土难舍,我毕竟生于斯、长于 斯,情之所牵,魂之所系,纵然天下人不容我,我也舍不得离开。”说罢,他拱了 拱手,走出庙门,大步而去。 赛义德赶到庙门口,手扶门柱,高声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倘若萧先生 日后回心转意,便来波斯找我。”声音在风雪中远远传去,萧青麟却没有回音,身 影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远方的树木之后。 暮春三月,江南临安,莺歌燕舞,河湖澄碧,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季。 这一日天色将晚,萧青麟风尘仆仆进入临安城内。他自关西赶回江南,这一路 千里迢迢,到得临安城时已过了两个月的时光。 他投了一家客店住下,歇息半天,到了傍晚时分,用过晚膳,他换上一套玄青 色衣巾,又买了把临安特产的檀木折扇,周身打扮得焕然一新,对镜一照,俨然是 个风雅之士,哪里还像是个威震江湖的豪杰?他自觉满意,心道:“这身打扮,再 不会有江湖人物认出我来。”轻摇折扇,踱着方步,径往西湖而去。 临安胜景,以西湖为最。湖光山色,风景似画。环湖山峦峻秀,峰、岩、洞、 壑之间,穿插着泉、池、溪、涧,青碧黛绿丛中,点缀着搂阁、亭榭、宝塔、石窟。 苏东坡曾在《饮湖上初晴后雨》诗中赞此地云:“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 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萧青麟一路行来,这是他少年时所居之地,处处景物,皆是旧识。数年前,他 随父亲在西湖湖畔与天下豪杰对阵之后,从此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再没回来过。 这时重临故土,想到自己童年时的种种乐趣,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一阵感慨。 他的旧居在苏堤尽头的一片竹林之后。萧青麟快步穿过竹林,只见空地上坐落 着两间茅庐,屋外的篱笆墙内,长着一株大杏树,他手扶树干,不禁忆起儿时每逢 杏熟,父亲总是携着他的小手,一同击打杏子。熟透的杏子皮薄肉厚,甜美多汁, 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过如此好吃的杏子了。萧青麟叹了口气,上前推开门 板,走入屋中,堂上摆着木桌板凳、犁耙锄头,宛然与他离家时的模样并无大异, 只是落满灰尘,显然是久已无人来过。 他走进里屋,屋中是一张木榻,榻前放着一架纺车。他盘腿坐在榻上,轻轻抚 摸纺车,凝目注视。这时天色已晚,月光如清水般从窗外照进,将他巨大的影子映 在泥壁上。他手臂轻舒,将纺车摇了几圈,脸上露出爱怜之色,心中回忆:“妈妈 去逝的早,爹爹带我隐居在这里,十几年来,他又当爹来又当娘,连我身上穿的衣 服,都是他亲手纺布裁缝的。记得幼年时候,每到晚上,我总是躺在这张床榻上, 眼看爹爹摇着这架纺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梦里常常梦见有新衣服穿,心里真是 高兴……” 想着想着,萧青麟鼻尖一酸,泪水已在不知不觉中盈满眼眶。 便在这时,忽听窗外隐隐传来一阵笛声,音韵柔雅,若有若无,却又听得清清 楚楚。萧青麟抬头一望,见窗外无人,听这笛声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 四周绝无藏身之处,那吹笛之人却在哪里?他心念一动,已知吹笛之人所使的是上 乘内功“传音入密”之法。这功夫练到高深时可以音送数里,听来却如同人在身侧, 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萧青麟只听了片刻,便知对方的功力精纯浑厚,不 在自己之下,心中暗忖:“此人功力不凡,难道是冲着我来的?江湖中无人知道我 的故居,他怎会找到这里?他若跟踪我来,我决不会毫无察觉。” 他心存疑念,从屋中走出,穿过竹林,来到湖畔。只见湖中停泊着一艘游船, 船头挂着两盏朱纱灯笼,映照船下的湖面一片流红,灯光下见有一人据案吹笛,案 下燃着袅袅檀香,案上摆着精致的茶具。萧青麟心道:“这人倒有雅兴!” 那人目光一瞥,也望见萧青麟,将笛子放下,站起身来。只见他一身白衣,头 上戴了一顶纱笠,遮住大半面孔,站在船头,湖风中衣袂飘飘,说不出的飘逸潇洒。 萧青麟见过的江湖人物多不胜数,却从未见过谁能如这人一般斯文清雅,周身 不带一丝一毫的狠辣之气,心中不禁暗暗称奇。忽听那人仰天吟道:“清夜沉沉, 暗蛩啼处檐花落。乍凉帘幕,香绕屏山角。堪恨归鸦,情似秋云薄。书难托,尽交 寂寞,忘了前时约。”一首词吟罢,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萧先生,你早到了 么?” 萧青麟听对方一语道破自己的来历,索性也不再隐瞒,朗声道:“在下萧青麟, 适逢此地,不敢冒昧。” 那人提起案上的细瓷茶壶斟了一杯茶,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船中无酒,未 免有减萧先生清兴。便请萧先生品品这杯香茗。”手臂轻扬,将茶杯向萧青麟掷了 过来。 萧青麟见茶杯向自己平平缓缓飞了过来,伸手欲接,不料那茶杯突然间在空中 微微一顿,猛地笔直坠落,在他指尖外二尺之处跌向地上。萧青麟急忙探臂一抄, 才将茶杯接住,不致落如岸上的草丛中,当场出丑。茶杯入手,只见杯中清茶色如 琥珀,与杯缘相齐,不由得暗暗心惊:“此人将一杯盛满清茶的瓷杯随手掷出,来 势甚缓而力道极劲,横跨数十丈湖面,竟无一滴茶水溢出,实有传说中所谓‘飞花 攻敌,摘叶伤人’之能。若以这般手法发射暗器,又有谁闪避挡架得了?”他端起 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默默想着心事,至于茶中滋味,全未留意,口中却赞了一 声:“好茶!” 那人淡淡一笑,道:“萧先生果然豪爽,可惜香茶非酒,却不是这样喝的。” 说到这里,他又道:“萧先生家传剑法天下无敌,在下素有耳闻,今日适逢相见, 倒要请教一二。” 萧青麟名震江湖,欲与他斗剑扬名的人不计其数,他早已习以为常,道:“你 想与我比剑?” 那人点了点头,道:“对,比剑。” 萧青麟道:“刀剑无情,动辄难料生死。你我素昧平生,又没有怨仇,何必要 拿性命冒险?” 那人道:“在下一生痴迷于剑道,这次拜会萧先生,只想与天下武学高手印证 剑法,此外不求一事,不求一物。” 萧青麟道:“哦,阁下是求扬名来了,倘若一剑击败萧青麟,自是名动江湖。” 那人摇头道:“萧先生料错了,今日咱们比剑,我胜你不以为荣,败给你也不 以为耻,倘若有一字泄露于外,便叫我天诛地灭,乃是猪狗不如之辈。” 萧青麟道:“好,好,说得爽快!这湖岸甚是宽敞,便请阁下上来比划两手。 你的剑呢?” 那人将掌中玉笛摆了摆,道:“我的剑便是这枝玉笛,这枝玉笛便是我的剑!” 说罢,右臂微扬,玉笛点出,笛梢连颤三下,已将萧青麟上身诸路穴道罩住。这一 招出手乃是极厉害的剑式,只是他身在游船之上,与萧青麟中间相隔十余丈宽的湖 水。 萧青麟一惊,忖道:“难道他武功如此厉害,竟已练成了凝气驭剑的神功?” 当下不敢怠慢,运起内劲,右掌挥出,力贯掌心,抵挡对方的剑气。 哪知这一掌挥出,前面空空荡荡,并未接到什么劲力,不由得心中大奇。只听 那人说道:“如此风清月朗之夜,总不成被咱们的杀气冲了这份雅致?我便以这枝 玉笛与萧先生的折扇切磋几招,大家只较量招数,不比膂力,装模作样的摆摆架式 罢了。”一面说,一面刺出一笛。这一招又是虚点,离对方身子仍有十余丈远,但 招法精妙,匪夷所思,倘若是近身攻击,可就十分难防。萧青麟赞道:“好剑法!” 抖手一挥折扇,取偏锋、进中宫,抢攻而上。那人侧身闪避,还了一笛。 霎时之间,两人笛来扇往,斗得难解难分,可是始终相隔丈许之地。虽然招招 都是虚打,绝不会伤到身体,但二人何等身手,天下武学烂熟于胸,攻防间的优势 劣态,一目了然。两人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怠慢,便和贴身肉搏无异。 十余招过去,萧青麟已知对方的剑法精深,决不在自己之下,当下抖擞精神, 将所学剑法中最精要之处都发挥了出来,只见他出招大开大阖,气派宏伟,每一剑 刺出,都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手中虽然只是一把折扇,但挥舞过处,扇梢 不绝发出嗤嗤嗤嗤的轻微响声。 那人的剑势虽不及萧青麟宏大,轻灵迅速却远有过之,他手腕连动,一剑接一 剑的刺出,绵绵密密,吞吐开阖之际,又飘逸,又凝重,实是名家风范。两人见招 拆招,忽攻忽守,似乎是分别练剑,各打各的,其实是斗得激烈无比。 片刻间,两人对拆了一百余招,仍是不分胜负的局面。萧青麟斗得兴起,朗声 喝道:“好剑法!好剑法!你再来接这招试试。”手臂一旋,带着折扇乱颤,顷刻 间便如化出了七八个剑尖,向那人的中盘疾冲。 那人惊喝道:“好一招‘一剑八芒血连环’!”在萧青麟的剑势逼迫之下,他 已不能好整以暇的对招,何况天下也没有哪一门剑法,能挡得住“一剑八芒血连环” 的连续攻击。那人展开身形,高纵低伏,左闪右避,连接萧青麟六十余招凌厉无伦 的杀手,却无一招反击。 眼看那人的败局已定,突然他发出一声清啸,玉笛乍抖,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 位猛然刺出,直指萧青麟的咽喉。这一招仿佛天外游龙,矢矫而至,玉笛刺到中途, 他全身骨骼中发出劈劈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伴随着笛梢的嗤嗤劲风作响,更增声 威。 萧青麟“啊”了一声,喝道:“拼命么!”眼见对方挺笛直刺,任凭周身空门 大开,全不防范,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招。他知道这一剑非同小可,自己生死 存亡,便决于这顷刻之间,哪敢怠忽?在这一刹那间,他已想不出哪一门剑法能挡 得住这一剑的攻势,百忙之中,也抖折扇向那人的咽喉疾刺,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谁胜谁负,便看谁不怕死了。 两人一笛一扇,同时向前刺出,便此胶在空中,呆呆不动。以他们二人的身手, 拆到这一招时,唯有同归于尽,已无他途可循。游船与湖岸相隔十余丈远,两人手 臂虚拟斗剑之状,此时看来颇为古怪,但若是近身真斗,却已面临最为凶险的关头。 萧青麟微微一笑,收扇后跃,说道:“阁下剑法精妙,佩服佩服!”那人也即 收笛,说道:“萧先生嫡传剑法,也是冠绝今古。”两人说过只较招数,不拼生死, 但斗到此处,无法再行继续,便以和局收场。 萧青麟暗调内息,适才这一场比试虽然不耗内力,但对手实在太强,却已是竭 尽心智。忽听那人说道:“有一件往事,想来萧先生不会忘记。那是在八年前,也 是这西湖岸畔,曾有两位绝世高手在此一决高下,他们未分胜负,却成为肝胆相照 的至交,并约好日后由孩子们来继续这场较量。今日咱们这一战,虽然仍是平手, 却也能告慰他们在天的英灵了。” 此言一出,萧青麟顿时一惊,心想:“父亲与楚寒瑶那一战无人得见,他怎么 知道?”正迟疑间,只见那人扬起手臂,缓缓撩起衣袖,露出手腕上戴着一只碧绿 的玉镯,他挥了挥手,道:“你……你还认得这只玉镯么?” 萧青麟身子猛然一颤,大声叫道:“这只玉镯……啊……啊……你……你……” 那人道:“大哥,你不认得我了么?小弟是狄梦庭啊!”说着,他摘下头戴的 纱笠,露出一张略显清癯的面孔,神朗气爽,文雅秀逸中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他 神情激动,叫道:“大哥,八年了,八年了!咱们终于又见面了!”一语未罢,声 音先已哽咽了。 萧青麟道:“二弟,是你。果然是你!”眼见那游船离岸十余丈,无法一跃而 上,激动之下,运掌向身畔的一棵杏树猛击,掌力到处,喀的一声,折下一根粗枝, 使劲抛向湖中,跟着身子纵出,在树枝上一借力,已跃上了游船船头。 狄梦庭抢上前来,两兄弟分别八年,不知生死存亡,这番相见,何等欢喜?两 人四手相握,一个叫了声:“大哥!”一个叫了声:“二弟!”眼眶中充满泪水, 再也说不出话来。 兄弟两人自从八年前在群雄围困中义结金兰,虽然相聚时短,却是情愈生死, 一片义气丝毫未随岁月消逝而减退。过了好一阵子,狄梦庭按下激动的心情,道: “大哥,别来多事,一言难尽,所幸你我俱都安好。” 萧青麟用力点了点头,道“是啊,八年了!这八年真仿佛一场大梦!”他挽起 衣袖,露出腕上戴的一只玉镯,道:“这些年来,我独来独往于江湖之上,唯有这 只玉镯陪伴于我,时时告诉我,在这世上有我一个手足兄弟,虽然远隔天涯海角, 但我们终有重逢之日。你看,咱们不是果然相见了么。” 狄梦庭听了这番话,甚是感动,道:“大哥,我也恨不得早些与你相见。来, 咱们到舱中坐下谈。”两人携手进入船舱中,对面而坐,萧青麟先道:“二弟,这 些年来你在四谛岛上过得如何?” 狄梦庭将八年来的经历述说了一遍,从楚寒瑶如何带自己回到四谛岛、如何传 授武功,直说至自己如何离岛寻兄,来到西湖之畔。话毕之后,他问道:“大哥, 你身在江湖,过得可好?” 萧青麟神情一黯,叹了口气,说道:“我可不像你。四谛岛乃是世外桃园,你 久居岛上,焉知江湖中的风波险恶?在刀尖上做人难啊!有些事是非对错,也不是 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 狄梦庭道:“既然说不清楚,就不必再说。大哥,你的境遇,我都知道。” 萧青麟道:“你知道什么?” 狄梦庭道:“当今江湖,谁不知萧青麟神剑绝世,天下第一杀手的威名早已冠 于头上。黑白两道都对你深恶痛绝,这些年追剿不休。四谛岛虽是世外桃园,却也 没少收到各大门派发来的狙杀拜帖。” 萧青麟摇头苦笑,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狄梦庭也笑道:“你这么锋芒夺人,想不知道都难得紧啊!” 萧青麟脸色一整,道:“你既是明白这些事,为什么还来寻我?你难道没想过, 跟我在一起不单会招惹千夫所指,更将面对天下英雄无休无止的追杀!以你现在四 谛岛少主的身份,不用几年,便可稳坐白道魁首的交椅,何必为了我这个万人唾弃 的杀手,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狄梦庭身子猛地一颤,急道:“大哥,你……你……你这样说我?我……我… …” 萧青麟侧过头,不去面对狄梦庭的目光,道:“二弟,你没有在江湖中闯荡过, 不知道刀头舔血是一种什么滋味。我却是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走过来的,脚下的每 一步路都要用性命去拼!唉,我已经背了一身骂名,不能再连累兄弟陪我一道受株 连。” 狄梦庭怔怔地盯着萧青麟,过了好久,才缓缓说道:“大哥,你还记得八年前 么?八年前你为了救我,不惜冒险与天下英雄抗衡,那时你想过自己的安危吗?大 哥,没有你,就没有我狄梦庭的今天,我这条命是欠你的。” 萧青麟道:“二弟,你别这么说……” 狄梦庭打断他的话:“不,我要说。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不对你说 又对谁说?大哥,我没忘记,八年前正是那些‘英雄豪杰’出手害我,却是受人唾 弃的杀手救了我的命。在这个江湖之中,究竟谁是好人谁是恶徒,用不着别人告诉, 我心中明白。”说到这里,他离座而起,走到船头,弯膝跪倒,对天说道:“苍天 在上,我狄梦庭与大哥荣辱与共、生死不离,大哥若被世人追杀,我焉能独善其身? 最多不过是舍了这条命而已。比起咱们的兄弟之情、结拜之义,狄梦庭这条性命又 值得几何?” 萧青麟见他对天明誓,急忙抢上几步,也跪在他身旁,含泪说道:“二弟,你 我兄弟一体,什么都不必说了。我只对你讲一句话,天下万事,如白云苍狗,唯你 我的情义,永远不变!” 狄梦庭大喜道:“是啊!沧海枯、礁岩烂,你我兄弟的情义永远不变!从今以 后,萧青麟便是狄梦庭,狄梦庭便是萧青麟,谁敢辱大哥一言,便如辱我千百言。 谁敢动大哥一刀一剑,便如动我千刀万剑。四谛岛门下弟子,决不与他善罢甘休。” 萧青麟皱了皱眉,说道:“二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让四谛岛为我出 头撑腰么?” 狄梦庭道:“不错,自今日起,你就是四谛岛主。” 萧青麟面色微沉,站起身,走到船尾,目望湖面,缓缓说道:“二弟,你还记 得吗?八年前,楚岛主也曾邀请我父亲同赴四谛岛,却被我父亲断然拒绝。当时的 情景你是见到的,我们父子处境危难,身遭各派追杀不说,父亲又受了重伤,若能 到四谛岛上暂避一时,自是再好不过的事,但父亲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楚岛主的好 意。二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狄梦庭道:“萧伯父行走江湖,凭真本领立身,不愿依靠别人的庇护做人。” 萧青麟点头道:“对。大丈夫堂堂正正做人,天塌下来自己撑着,靠别人分担, 那算什么好汉?二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咱们之间只有兄弟情分,我与四谛岛 没有任何关系。何况楚岛主把一生打下的基业交给了你,这里面包含着他老人家多 少期望,我不能让自己的恶名染污了四谛岛的清名。” 狄梦庭怔了怔,道:“大哥,你这么想,好吧,你看。”说着,他从怀中取出 一块玉佩,在手中爱抚地擦了擦,说道:“这便是四谛岛的岛主令符,见符者如见 岛主,所发号令,全岛弟子莫敢不从,算得上武林中的一件异宝。”一语方毕,他 将玉佩高高抛起,跟着抖手一记劈空掌,掌力疾吐,将玉佩在半空震得粉碎。 萧青麟大惊,喝道:“二弟,你这是干什么?” 狄梦庭道:“这块玉佩是我为大哥准备的,既然你不要,我留着它又有何用?” 萧青麟道:“可你身为岛主,失了令符,如何向岛上弟子交待?” 狄梦庭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不回四谛岛了。在这世上,什么雄名霸业, 什么显赫财富,都是虚幻,何足挂齿?我只要做你的兄弟,不要做岛主。” 萧青麟内心激动,却强作平静,缓缓说道:“四谛岛主之名,可是天下炙手可 热的职位,不知有多少人为之眼红,你为了我这样做,是不是值得?” 狄梦庭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四谛岛人才济济,谁都能当岛主,我却只有一 个大哥,今生今世,我不能失去他。” 萧青麟心中感动,一时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只道:“二弟,我得此至交, 不枉今生!” 狄梦庭道:“大哥,我也是一样!”这一刻,兄弟两人心意相通,无限话语, 尽在不言之中。 过了良久,萧青麟按下激动的心情,道:“二弟,你离开四谛岛,以后还有什 么打算?” 狄梦庭道:“天涯海角,我随你走。” 萧青麟道:“好,咱们这就起程去往莫干山,脚程走得快些,还能赶上试剑大 会。” 狄梦庭奇道:“试剑大会?可是钟离世家一年一度举行的试剑大会?” 萧青麟说道:“你在南海之隅,也听说过江湖中的这件盛事?” 狄梦庭道:“我怎会不知?莫干山的钟离世家乃是江湖四大世家之一,以铸剑 之术享誉武林,家藏名剑无数,一年一度的试剑大会更是将天下利剑汇集一堂,评 选出十大名剑。每逢会期,江湖游侠名士均要赴会一试身手,若能博得天下名剑之 号,终生引以为荣。大哥,你不会是想去出这个风头吧?” 萧青麟笑道:“怎么?难道我去不得么?” 狄梦庭忙道:“我觉得此举欠妥。届时江湖四大世家都会赶去道贺,各派豪杰 也少不了到场看热闹的,你与他们水火难融,一旦被认了出来,必然引发一场血战, 那时候咱们以一敌百,如何脱身?” 萧青麟傲然道:“纵然脱不了身,也要去走上一遭。江湖之大,哪里没有想杀 萧某的鼠辈,我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倘若害怕危险便哪儿都不敢去,那与死人又 有什么区别?二弟,你不必担心,只管随我一起去,我看天下有谁动得了咱们一根 汗毛?” 狄梦庭见大哥一派傲视天下的神态,也不禁激发了雄心,道:“好,咱们去。 以大哥掌中之剑,力盖十大名剑,震一震江湖诸派。让他们从此知道,天下第一神 剑的威风所在。” 萧青麟却道:“二弟,你又错了。我这次赴会,一不为夺冠,二不求扬名,只 是为了曾经许下的一个承诺,把一件东西交到一个人的手中。除此以外,别无他求。” 狄梦庭不解地望着大哥,道:“你甘冒杀身之险,难道只为了一个承诺?”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不错,一个承诺,一个比生死还重的承诺!”话到此 处,他不再开口,只是默默望着平静的湖水,眼光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