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花落香销 宋琴和等七人奉命乔妆改扮,驾了两乘马车疾驰向不平门。车马行至郑州,已 给人堵截,道上一字排开十名玄色衣衫的人,宋琴和转身,马车后也是十名同样的 刀手。光这些刀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尚有两名中年人,一个是成信,另一个是 陌生面孔,斯文中透着阴森之气。 宋琴和停了马,茫然地看着对方:“几位爷,怎么拦在道儿上?”他装扮的是 一名马车夫,一身缀了补丁的布衣,面上浮肿,神情呆滞。 “一个赶马车的,居然会是秋渐浓的手下,倒也奇怪。”成信笑了一下。 “什么手下?”宋琴和依旧茫然。那阴森的人忽然动手,出手快捷无伦,瘦长 十指当空压下,宋琴和不闪不避,待手掌已向他头上压下,便叫了起来:“老爷, 饶了我,我只是一个赶马车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掌在他头顶三分处停下,目光 闪烁不定。 “甄兄,看来倒真像是个赶车的。” “搜!”成信挥一下手。 宋琴和伸双手抱着脑袋,簌簌发抖。后一辆车上魏棋风已从马车上连滚带爬跳 下车,抱着马腿惊惧不已。 马车上布帘掀开,前一辆车上两个病夫般的男子,额上包着葛巾,一副病的快 死的模样,后一辆车上三名女子,面皮焦黄,形貌丑陋,相拥着缩成一团。 “只有七人,那两个也不在。”那几名玄衣人道。 “难道真的错了?”成信喃喃道。飞斧帮势力虽大,也不能随便在大街上随便 杀几个农人,毕竟须给官府几分面子。 “走。若是那几人走得远了,便追不到了。”成信挥挥手。甄怀元与那二十名 玄衣人退开,任宋琴和等人驱着马车去了。 远远走得离开他们视线,宋琴和方觉心神稍宁,车内展栌飞低声道:“宋大哥, 马车下那两人没准要憋死了。” “那也只能让他们憋死。”宋琴和低语。 不平门近在眼前,他们方始松口气。马车经不平门入口,两名弟子相拦,宋琴 和一鞭抽在那弟子身上,那名弟子惨叫了一声,滚开一旁,另一人忙上前相扶。他 不及解释,两乘马车一齐冲了进去。 成信忽道:“不对,甄兄。” “怎么?” “那马车激起灰尘好重,车轮深陷,车上至少也有四百多斤份量,可是那车上 三名女子身材瘦小,加上车夫亦不过三百斤份量。” “相差百余斤重量你也能分得出?” “我们上当了!”成信大怒,挥手领着二十名刀手疾向不平门追去。然而为时 已晚,堪堪追到,已见两骑马车冲进不平门,去得远了。 “回去调拨人马,围困不平门!”成信吼了一声,浑无平日和气笑颜。 不平门内乱成一团。 会贤厅中停着两辆马车,不平门弟子持剑将会贤厅团团围住,韦不平等人随之 赶到。宋琴和不及解释,跳下马车,先弯腰向马车底。魏棋风撕去脸上人皮面具, 抱拳道:“在下魏棋风,有要事求见韦掌门。” 韦不平沉声道:“你们如此冲进不平门,真是好大胆子!” “我们本来也没兴趣与你们这些假正经的人罗嗦,只不过这件事事关紧要,韦 掌门你先屏退弟子再说。” 韦不平挥一下手。赵一吭道:“师父——” “退下。” “他们可是秋渐浓的手下。” “退下!” 会贤厅内只剩韦不平、邵天冲等人。他转身向邵天冲道:“邵兄弟,你们也先 避一避吧。” “不必了。”宋琴和道。他已与林停岳二人将马车底缚着的一人解下来,架着 那人自马车底下半跪着直起身来。那人一脸枯槁神情,瘦削如柴。 凌叶子一见之下,已尖叫起来:“爹!”扑上前抱着那人放声大哭。 宋林二人松开手,那人微移着头,目中浑浊无光,颤声道:“是叶儿么?” “爹,是我啊!”凌叶子哭道。 接着许书音与岑画意架着凌夫人也走上前来,一家人自是哭成了一片。 韦不平凝视七人,问道:“你们是如何找到凌家老爷和凌夫人的?” “是我家公子去救的,我们没空跟你细说,我家公子现在定去了周王府救公孙 二娘,生死未卜,我们得赶紧离去。”宋琴和道。 众人均大为诧异:“秋渐浓去救的人?怎么又要去周王府救公孙二娘?” 邵天冲道:“二娘怎么了?” 岑画意愤然道:“那你们得去问那野丫头,她独个儿闯进周王府,想要刺杀周 王橚。她自个儿活得不耐烦倒也罢了,却还连累我家公子涉险。” 众人均是吃了一惊,七嘴八舌嚷嚷开来。 正说得不可开交之际,一名不平门弟子喘息着飞奔而来:“不好了,师父!” “怎么?”韦不平问。 “飞斧帮的成信带领二十弟子围在不平门前,而且还说要调拨人手,将不平门 团团围困起来!” “什么?都是这七人惹的祸,将飞斧帮的人引了来!将他们围住,不得离开不 平门。”周超喝道。 岑画意大怒:“什么叫我们引来的?我们冒死将这二人送了来,才引得飞斧帮 的人追来,怎么又怪我们?早知应该把这二人交给飞斧帮,我们也撇清了,那倒不 用惹祸,反正飞斧帮要的又不是我们。” 周超哑然。 “走,不用理会他们。”宋琴和翻身跃上马车,说道。 “且慢。”韦不平拦在门前。 “怎么,不平门以德报怨,以众凌寡,想要强留我们?” “不敢。诸位一路不辞辛劳。冒险将凌姑娘的父母救了再来,那理应多谢才是, 不过诸位若就此从不平门走出去,只怕逃不过成信等人的手掌,只怕危险。” “我们自有法子出去,不用你们管。”宋琴和冷冷道。他与魏棋风二人驾着马 车从会贤厅冲出去,韦不平只得闪身让开。 “门外有成信候着,他们怎生出去?”铁娘子好奇怪地咕哝。 “去看看不就知道?”胡昌平怂恿道。两人相视一眼,好奇心起,均从会贤厅 溜了出去。 会贤厅内,凌韫夫妇与凌叶子互诉离别之后的经历。原来凌韫有个至交好友, 少年时入了皇宫做了大内侍卫,因与皇太孙朱允炆接触甚密,成为他的心腹。朱允 炆对诸藩王各拥重兵早存忧心,命他在周王府卧底查探。一日,他截取周王府发往 燕王府的密函,情知自己身份定会被发觉,能安然将密函送至京师的可能性极小, 正好凌韫前来开封探望他,便将此密函交给凌韫。并相约七日后若他无恙便交还密 函,送去京师,若七日后他不赴约,便请凌韫将此函代他送去京师。七日后,凌韫 的朋友并未践约,他情知出了事,但他思前想后,却未如约将密函送去京师,而是 带回了姑苏。回到姑苏后,他本拟先看情形再作定夺,谁知尚未及等他作出决定, 飞斧帮已得知此事,派人将他全家灭门。自他们失手被擒后,情知只要交出密函, 非但自己要死,连两个女儿也保不住,于是不管如何严刑逼供,他们都未曾交代密 函在身上。 “那密函呢?”凌叶子问。 “在救我们的那人手中。”凌韫答。“被困飞斧帮一年都未曾从我身上搜出那 密函,想不到竟被他找着了,但他却似真心救我们,并未再为难我们,还遣人将我 们送至此处。” “奇怪的是,飞斧帮如何会得知密函在爹爹手中?”凌叶子道。 凌韫摇头道:“我亦不知。”他忽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难道?——”但随 即摇了摇头。 “难道什么?” “没什么。多半是我那朋友被发现后受不了周王府严刑,说了出来。”凌韫叹 一口气,伸手轻轻抚摸女儿,颤抖的手在半空,却碰不着凌叶子的发际。 “爹,你的眼睛怎么了?”凌叶子颤声道。 凌韫苦笑道:“还能有什么好事?叫银针给刺瞎的。”他解开衣衫,全身体无 完肤,处处伤疤,新旧杂陈,令人怵目心惊。 凌叶子不住掉着眼泪,邵天冲叹一口气,上前轻声安慰。 韦不平道:“凌老爷的眼睛未必无药可医,日后可以请谷神医前来诊治一番, 凌姑娘你不必太过伤心。” 凌叶子喜道:“多谢韦掌门。” 言语间,铁娘子与胡昌平折返,胡昌平大声嚷:“真是奇怪,那些人像耗子似 的会挖地洞,这会儿已挖了一个大洞。” “挖什么地洞?”邵天冲一怔。 铁娘子道:“宋琴和原先是个盗墓人,挖地道的功夫真是一流,这一转眼就挖 了好深一个洞,只是将不平门变成了耗子洞。” 众人又吃惊又好笑,均拥出门去,见许多不平门弟子正在围观,许书音等三名 女子候在马车边,地面一个二尺方圆的黑洞,宋琴和等四人身影不见,多半是在地 洞之中。 不平门一名叫邓一唳的弟子问道:“师父,怎么办?要不要拦他们?” “不,怎么说人家也安然将凌姑娘的父母送到这里,怎能恩将仇报?” 周超道:“韦掌门宅心仁厚,只怕上了人家的当,这些人将姨老爷、姨夫人送 至此处,只怕未必安着什么好心。” 许书音等三女闻言,朝他怒目而视。 几名不平门弟子也叽咕道:“将飞斧帮的人引来此处,只怕当真未安好心。” 韦不平一抬手,众弟子登时禁声。韦不平道:“一吭、一鸣、一啸,你们随我 去会会成信。”当先走了出去,三名弟子紧随其后。邵天冲等人也跟上去,铁娘子 等性喜热闹,更不肯落于人后。 不平门前,成信与甄怀元负手而立。 甄怀元道:“要不要从周王府调兵马过来?” “不行,如今王爷手中兵马须养精蓄锐。再说王府兵马调动势必惊动官府,倘 若消息上达京都,会引起朝廷之疑,切切不可。只能调动飞斧帮帮众,以江湖纷争 为由。”两人正密议间,韦不平领着众弟子缓步而来。 “成二当家,久仰了。只不知守在我这小小的不平门之前,却是有何贵干?” 成信此时已稳定了情绪,恢复一贯的笑容:“韦掌门,久仰久仰。先给二位引 见一下,这位是铁衣秀士甄怀元甄兄。这位——” “是不平门韦掌门,闻名天下,今日方有幸得见。”甄怀元施了一礼,笑了一 下。 “原来是铁衣秀士,久仰。只是还不知二位来意?”韦不平抱拳。 “有几名小毛贼盗了我飞斧帮中重要之物,是以成某前来叨扰。惊动韦掌门, 实在情非得已,尚请恕罪则个。” “好说,只不知成二当家所说的毛贼,却定然不在我不平门。韦某一直在不平 门中足步未出,丝毫未听得异动。” “只怕是韦掌门一时不察,让小贼进入也未可知。” “成二当家的意思,是想要进来搜查一番?” “不敢。不过若蒙韦掌门应允,成某倒也想进去叨扰一杯茶水。” 韦不平笑道:“贵客临门,饮一杯茶那是应该的,可是韦某家中近日来有些儿 琐事,十分繁忙,不便接待外客。多半要令成二当家失望,白跑了这趟。” 两人说到此处,客气的话语未免便不投机了,一方想要进不平门搜查,言下之 意就是让韦不平自动交人。而一方却已将客人婉拒在外,下了逐客令。 僵持间,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起,细听之下,马蹄如雨点般落地之声轰轰然愈 来愈近,纵没有千军万马之势,至少也有数百马蹄声正滚滚迫近,韦不平闻之色变。 成信脸上慢慢现出更浓的笑意。 风卷尘砂起,数百骑马奔腾而来。马上人勒马立定,马群长嘶声惊动长空,山 间飞鸟纷纷振翅鸣叫。这数百骑人声势动地,停下来时行动却如出一辄,翻身下马, 一齐上前,瞬间不平门前人头攒动,黑压压站了一片。 “韦掌门,不妨再多考虑一下如何?”成信微笑道。 “不用考虑了,一吭,关门送客。”韦不平断然地道。若不是这数百乘铁骑逼 在门下,他尚不会如此不客气的逐客,但这数百骑人,却激得他怒气填膺。他毕竟 身为一代宗师,不平门在江湖中声名堪与少林武当三足鼎立,如何肯受人威胁? 成信面色顿然变了。他原以为委婉说到现在,韦不平口气并未坚拒,多半是有 商议余地,孰料转眼翻脸,毫无转寰余地,让他面子上极挂不住。他收拾一贯的巨 贾作风,冷着面道:“韦掌门既如此不客气,那成某也只好得罪了!” 韦不平长啸一声,声震山林,飞斧帮人众闻之色变。片刻,不平门众弟子飞速 赶至,立于山门前。不平门号称八百门人,纵无八百,六七百人亦是有的。以韦不 平创派至今只区区数十年,原不会有这许多门人弟子,但不平门前身是名动江湖的 申家堡,堡主去世后,所有门人弟子归韦不平接管,始创立如今的不平门。 成信缓缓道:“既如此,那只好得罪了。”他说的甚慢,然而动手却不慢。挥 手之间,飞斧帮众人呐喊而上,不平门弟子拔剑相迎,一时声撼山河,干戈起于须 臾之间。刀光剑影如雪,在明亮的日头下泛起连天白光,辉同日月。呐喊如怒涛, 鲜血如星雨,均为生死作无情的鉴证。 这一战逞混乱之势,转眼死伤者众,然而绝无罢手趋势。韦不平与成信呈僵持 之局,韦不平稍战上风,而成信仍未露败象。两人均面色凝重,打点十万分精神对 敌。而甄怀元与邵天冲之战,却是邵天冲落于下风,而且败势将露。甄怀元虽日前 被秋渐浓所伤,但只属外伤,接骨之后好得倒是极快,内力丝毫未损。但见他衣袍 鼓荡,袖风如铁,邵天冲的剑尖刺于衣衫,竟无法穿透,难怪他有铁衣秀士之称。 他面上带着笑,一手持长剑,一手以袖为盾,招数端的怪异。 厮杀之声丝毫不见减弱,剑雨腥风间,每一朵血花在刀剑上盛开,都令人心旖 摇摇,难以宁定。 嵩山脚下,一片危象。 远处传来杂乱脚步与人声,风中听声辩别,至少又有数百人向不平门赶过来。 双方均变了颜色。这群人来历虽不明,但这些人无论是任何一方的,便注定了另一 方必败。双方原是势均力敌,难以罢手之局,岂还能容人插手?而每一方却都以为, 来的必是对方的臂助。 黄衫的人影渐近,每一人光头僧袍,手持戒棍,竟是少林僧众。不平门与少林 数里之遥,这一战已惊动少林,罗汉堂首座闻空和尚率了二百多少林弟子前来。少 林与不平门素来交好,这一来已摆明立场。 成信脸上一片灰暗颜色,激战间提气大喝:“且住手!”飞斧帮众人便住了手, 纷纷后退。然而不平门弟子不闻掌门号令,仍是杀红了眼,提剑急攻,眼见又要交 战。 韦不平见成信有罢手之势,亦喝了一声:“罢手!” 不平门弟子这才渐渐退下,双方终于渐渐偃旗息鼓,退往不平门山门为地界的 两边。 闻空和尚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向双方都合什一礼:“敝寺方丈听闻不平门与飞 斧帮在嵩山脚下大动干戈,有违武林同道和睦共处之道,特命小僧前来调解。”他 说话谦和淡泊,虽年岁不过四十,却颇有佛门高僧气象。 成信与韦不平均还了一礼,成信笑道:“只是砌磋武艺,不料惊动少林高僧, 扰了大师们清修,实有违成某本愿。”心中却骂:“死贼秃,分明是来帮韦不平的, 说的好听,却道是来调解。” 韦不平则道:“劳动大师前来调解,韦某甚不敢当。蒙大师好意,韦某自当罢 手,不致令大师为难。”言下之意,我既已罢手,成信若再动手,便是飞斧帮理亏, 少林势不能袖手旁观。 成信却是个识时务之人,见此声势,知道今日无论如何是攻不下不平门了。嵩 山上尚有嵩山剑派,三派原本同一鼻孔出气,倘再战引来嵩山剑派助阵,那只怕要 有来无回了。他整理衣衫,神定气闲地道:“既然少林高僧前来调解,韦掌门又愿 意罢手,成某决不敢再僭越,就此告辞,他日定当再度拜访。”后一句不免令人心 惊。他带领飞斧帮剩余众人,扶持着受伤帮众,翻身上马,拱手拜别,仍是一番客 气模样。 飞斧帮数百骑马渐去得远了,剩下不平门前横尸遍地,暗赤色血迹渗入泥地, 一派凄惨景象。飞斧帮诸人离去时,竟连同帮众人的尸首也遗弃不顾,其凉薄可见 一斑。韦不平深为叹息,见众弟子抬着受伤和战亡的弟子渐渐离去,心中极是悲愤。 他收拾心情,走上前道:“多谢闻空大师相助,否则今日只怕要血洗不平门。” 闻空宣一声佛号,道:“照此情形,飞斧帮中人情淡薄,实则令人心冷。而成 二当家完全罔顾帮众性命,何以还能令这许多人为之效命?” 韦不平道:“飞斧帮背景复杂,日后容韦某慢慢道来。这些人雷厉风行,手段 血腥,所作所为令人发指。然而帮众泯不畏死,着实难以对付。” 闻空点头道:“看来不平门大劫仍难避过,倘有需少林相助之处,只需知会一 声,小僧定当赶来。” 韦不平再三谢过,心中却想:“少林能来相助实在是意外之喜,然而此事相关 皇权争霸,却不能将少林牵扯在内。否则少林千年古刹,数千寺僧,势必受我牵连。” 花解语与秋渐浓分手后,凌氏夫妇被送往不平门,只余柳拭尘一人将她带到一 所废旧巨宅。宅内阴森,蛛网罗结,两人踏着倾倒的门板来到院内天井。柳试尘拉 开天井间一方地砖,露出一个地窖,说道:“花姑娘,我们且先在此住上几日,等 候他们回转。” 花解语四下张望,问道:“此处安全么?” “只要你老实呆在地窖之内,自然不会有人找到。” 柳试尘当先走进地窖,花解语只得跟了下去。两人进了地窖,一股霉腐之味扑 鼻而来,花解语掩鼻皱眉。柳拭尘点燃四壁油灯,将地窖口石板拉上,见她这般模 样,笑道:“花姑娘过惯锦衣玉食的日子,怕在这窖底呆得不惯。”地窖内只有两 垛干草堆,几只空坛,看来无法在此久居。 花解语道:“也没什么过得惯过不惯,只是这里什么都没有,难不成我们饿死 在这里?” 柳拭尘道:“我一会去买些粮食衣物,花姑娘你切不可离开此地,无论发生何 事,都不可出这地窖。” 花解语看着她收拾一下离去,忽然心生不安:“倘若这丫头出卖了我,却怎么 办?”转念又道:“最多亦不过一个死字,却也吓不坏人。”这般想着,便即心安, 倚在干草垛上,竟渐渐睡去。 不多时,头顶石板声响,花解语一惊而醒,却是柳拭尘捧着大包小包物事下来。 除了干粮清水,还背了一床薄薄棉被。柳拭尘将东西一一放下,花解语帮她收拾干 净,问道:“我们要在此候多久?” 柳拭尘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既来之,且安之,这里安全清净,总比在外好 些。却不知公子和宋大哥他们如何了。”她翘首望着,上方却只有黑黑一片窖顶。 她们每日只有半夜方能将地窖石板掀起,透些新鲜空气。花解语从窖口向上数 着满天星辰,觉得此生从未如此宁静。夜静谧,清辉相映玉臂,她轻抚着双肩,似 想要驱散肩头夜凉,心头那人却渐渐浮上来。为了自由,她放弃了追求那段虚无缥 缈的情,或许那原本不属于她,永远也不会属于她,如今有这般机会可以斩断那镜 花水月的牵挂,换来她一生的自由,有何不可?但为何她竟还要心痛? 柳拭尘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美丽凄清的侧影,不由叹道:“香雾云鬟湿,清辉 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花解语看她一眼,道:“你一个小丫头,也懂我的心思?” 柳拭尘道:“我虽不懂,但也看出你在思念一个人。” 花解语轻叹:“我没在思念谁,我也不敢思念。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能有何 奢望?”寂寂中,一夜风露至天明。 第五日,地窖上方响起尖利声音。花解语闻声色变,快步登上地窖石阶,却被 柳拭尘一把拉住:“你要去哪?” “这是三爷的报讯声。” “什么三爷?你们飞斧帮的三当家么?” 花解语轻轻点头:“每位当家的都有一种旗花火箭,响声不同,一旦燃了旗花 火箭报讯,必说明有急事召集附近帮众赶来相助。” “那个三爷,就是你夜夜思念的人?” 花解语不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不许去,他们骗你的,定是要引你上钩。” 花解语摇头道:“不会的,三爷不会骗我,这是他的响箭声,若不是他有难, 决不会发出响箭呼救。”她甩开柳拭尘的手,向上又走几步。 柳拭尘抱着她双腿,怒道:“我说不许去!他不会骗你人家会,你怎地不听我 话?再说你们三当家武功超卓,怎会需要你帮忙?” 花解语道:“我一定要去,倘若三爷有何闪失,我还要什么自由?还要什么生 命?”她指如兰花,切向柳拭尘的脉门。柳拭尘不得已手一松,她已推开地窖石板, 纵身上 跃。任柳拭尘在下面大叫,她仍是不理,裙裾飘拂,穿出古宅去。 宅前一片空地,三名青衣人环伺当前。花解语面色一变:“果然是骗我!” 中间一名青衣人道:“花舵主,得罪了。” 另一名青衣人道:“帮主料你走不远,命人在开封城内四处燃放响箭,花舵主 果真是有情有义,终究还是来了!” 花解语道:“劳动三大舵主齐出手,小女子面子好大。”她袖底彩带齐飞,如 粉蝶穿花,锦蛇游走。三名青衣人拔刀欺上,两人截向彩带,一人近身攻上。这三 人同为飞斧帮舵主,武功原本与花解语在伯仲之间,三人齐上,花解语自然败象立 呈,危险笈笈。数招间彩带断开,面前刀光霍霍,疲于应付。 柳拭尘原躲在宅内观看,见她吃紧,不得已拔剑而上,出手相助。她身手原不 及花解语,但花解语的武功路数为对方所熟知,而她剑法奇幻,攻其不意,一时倒 解了花解语之围。 一名青衣人沉声道:“钱舵主,你去对付那丫头,我们得快些将她解决了。” “说的是。”一名青衣人刷的一刀隔在花、柳二女之间,将柳拭尘剑尖带动, 渐渐迫得她离开花解语。柳拭尘强攻不下,偷眼瞥花解语的情势,心下甚急。不留 意间,险险中刀,只得打点精神全力以付。 花解语的彩带再断一截,她十指翻飞,如抱琵琶,身姿依然袅娜,步伐却渐趋 散乱,气息愈发断续重浊。 “可惜呀!”一名青衣人惋然叹息。一刀被她手掌隔开后,另一刀却迎面而上。 花解语方自隔开一刀、挡开一掌,一人双手,再绝无可能伸出第三只手掌。而那刀 疾劈下来,快于她的身形。 “住——手!”一声暴喝如雷霆千均,一道灰影疾射如电。两名青衣人终于住 了手,提刀退于一旁。 灰衣人影刹那间电射至花解语的面前,只见得一道血线自她眉心齐整向下,弧 度优美得如同一道胭脂痕,她长长睫毛似微微颤动了一下,眼中款款的情丝,嘴角 娓娓的言语,刹那间寂灭于天地。恍如一朵盛开的罂粟,将所有风情集于那一刻, 绽放得如此璀璨、如此绚烂。血光骤然自那一线迸裂,艳光四射地溅了卫渡天一身, 他一任血凝聚成珠,自他面上滑落。 花解语带着温香的柔软躯体极缓地倾向后,双眸仍似凝视苍穹,发出控诉。轻 盈身躯如一片彩翼飘落,在卫渡天的手中停留,他手臂环绕之势阻了她身躯后坠之 势,她就维持着仰面的身姿,作别那晴空如洗,白云如织。 “滚。”卫渡天说了一个字。 两名持刀青衣人连同与柳拭尘对敌的青衣人同收刀,狼狈不堪地离去。柳拭尘 亦不再追击,扑上前来。 “我叫你们滚,不是走。”卫渡天道。 三人愕然。不待他再言语,已有一人和衣倒地,滚了起来。另二人效法他一语 不发地滚开。 “为什么你不杀了他们?”柳拭尘怒意直上眉梢,全然不顾身上刀伤正血流如 注。 卫渡天不语,将花解语的身躯缓缓放下,脱下身上外衣,轻轻覆盖她的身体, 一直盖到她的下颏。微蹙的眉俏、尖削的下颏仍残存着俏丽,有人说这般面容的女 子薄命。不知是恰巧,还是谶语,总之她便应了这言。 一剑一剑挖起的土落在身侧,柳拭尘不由自主跟着他挖起来。卫渡天沉默得如 同咆哮前的远山,体内潜藏着一股随时暴发的山洪。土坑一点一点变深,刚好可容 纳花解语娇巧的身子。花解语静卧于其中,任由一抔一抔黄土将她掩盖。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红乍笑,绿长嚬,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一抔黄土尽掩风流,昔日红颜总将凋零,唯有香如故。 “若不是你们家公子逼她去救凌韫夫妇,她又怎会死?”卫渡天寒声道。 “你说什么?我家公子是想要救她出火坑,真正害死她的人是你自己,分明就 是你们飞斧帮的人四处燃放你的旗花火箭,引诱她出来,她为了你才会被杀,是你, 都是你害死了她!”柳拭尘愤愤地道。 “那旗花火箭是帮主命人四处燃放的,并非我所愿。我得知此事后已尽力赶来, 谁知还是……”思及这一点,他心中便一痛,毕竟花解语之死皆是因他而起。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们飞斧帮的人残忍暴戾,阴险狠毒,说的话也不 知有几分可信。” 卫渡天朝她怒目而视,却瞥见她斗鸡一般的神情。稚气未脱的瓜子脸上,修长 柳眉倒竖着,红润鲜亮的脸蛋仿佛初熟的苹果,令人有咬一口的冲动。两人狠狠地 对视良久,卫渡天便泄了气,心道:“我跟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吵什么?再怎么吵 解语也不会活转过来了,她终是走了。我要她自重,她果然便活给我看了,为了这 点儿尊严与自由,她连生命都可放弃,走得还有何遗憾?其实我应该从她的神情中 看出,死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我走了,死蛮子!”柳拭尘的声音将卫渡天从沉思中击醒,他转过头去,微 愕然地看着她,心想:“死蛮子?这算是什么称呼?” “看什么看?我要去找我家公子了。” “不行。” “干嘛?留着我难道你会请我吃饭?” “你一个小姑娘家,独自离去太不安全,况且还受了伤。你刚刚得罪了我们飞 斧帮,只怕这一路不太平。” 柳拭尘道:“我们得罪你们飞斧帮也不是一二次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多也 不过是一死罢了。” “你是为解语受伤的,我总得好生照顾你,怎能让你再遭遇危险?等你伤愈我 再送你去找你家公子不迟。” “我不要你管,哎哟!”柳拭尘话音未落,已给卫渡天横抱了起来,向前走去。 她惊怒间用手锤着他双肩,骂道:“死蛮子,男女受授不亲,你快将我放下来。” 卫渡天怔了一怔,不由大笑道:“什么男女受授不亲,你只不过是个毛孩子而 已,难道也算大姑娘?” “你……怎么不去死!”柳拭尘七窍生烟,险些儿晕了过去。她虽身材娇小, 脸容稚嫩,但也总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了,在他嘴里竟然变成一个毛孩子。 飞斧帮。门前守卫见了卫渡天,恭谨有加地行礼:“三当家!” 卫渡天连哼也不想哼,抱在他怀中娇小的身躯以黑色斗蓬遮掩着,随着呼吸微 微的抖动。他大踏步径向自己的院落而去。自从十四死士顺利进宫,他的任务已然 完成,对他而言,仍留在飞斧帮只不过是对两个结义兄长的旧日情份还未能放下。 他是一日都不想留在这血腥之地,这与他向来的性格与抱负都相去甚远。阴谋篡位、 暴力制下,这便是飞斧帮的目的与手段,纵不说大节大义,单只看如今飞斧帮的血 腥之手已伸到同门身上,便令他极为齿冷。 深沉的愤怒与悲哀在他胸臆间流动,思想之间已到了卧室门前。他踢开虚掩房 门,走进内间将柳拭尘放下,拉开遮盖的斗蓬。 “你是不是想憋死我?”柳拭尘问。 “你这不是好端端没有死?让我看看伤势如何。”他俯下身去。 “让开!”柳拭尘朝床内一缩,伤在肩头,如何能让一个陌生男子检视?她全 身戒备地盯着卫渡天。 卫渡天啼笑皆非:“那好,你自己上药包扎。”伸手扔给她一瓶金创药,自行 走出屋去。 柳拭尘确定他已出了门,跳下床将门紧紧掩上,上了门拴,这才解了衣襟自行 敷药包扎。敷药倒也罢了,包扎这一工程着实艰巨,无论任何人,一只手去包扎另 一手肩峰,总是件困难之事。好容易折腾许久包扎起来,已听得卫渡天在门外问: “好了没有?不用我帮忙吧?” 柳拭尘心中暗骂:“去死!”嘴上却道:“我自己便可以了,多谢了。”她扣 上衣衫,下床开门,见卫渡天端了一盘饭菜进来,放在桌上。 柳拭尘方想起半日未进食,肚子也有些饿了。她右肩受伤,右手无法抬起,便 用左手举箸想要吃饭,却觉得左手怎么也无法使唤双箸,尴尬间,卫渡天端起碗在 她面前坐下笑道:“还是我来吧。” 她吃了一口,眼珠在卫渡天身上转了几转,问道:“你喜欢花姑娘么?” 卫渡天一怔:“你问这个干嘛?” “她那么喜欢你,就算是死也要出去见你一面,难道你对她竟无半分情意?” 卫渡天神色间有几分难堪,目光流露一丝痛楚,良久方道:“她的心意我明白, 可是我没动过那念头。” “那你怎么不早跟她说清楚?” 卫渡天叹道:“她怎会不知道?” 柳拭尘咬着下唇,盯着他黯然的神情。过一会儿,她说道:“其实你不必太难 过,对她而言,死实则是一种解脱。” “怎么?” “其实她想离开飞斧帮,除了想要自由,不想被人利用、玩弄之外,只怕还有 一半儿是想逃避你。一段寄予深情却不得回报的情,还不如斩断罢了。” 卫渡天呆住。他怔怔看着面前尚有几分稚拙的少女,心中仿佛有一记闷锤击下。 不如斩断……不如斩断……他心中回荡着这句话,反复地想:“她是为了逃避我才 这般想离开飞斧帮?这小姑娘说的不错,是我害死了她。”一时心又紧紧揪了一下。 “傻大个,你又发什么愣呢?我饿了。”柳拭尘撅着失血而呈淡红色的小嘴儿, 神色不愉。 卫渡天回过神来,沉默地夹一箸菜放进她口中。柳拭尘边吃边道:“你别傻愣 愣地,我还没说完。她这样走了,不但斩断了心中的痛,也不会再受屈辱,再沦为 他人的工具,其实我觉得就是一种解脱。我觉得她走的时候并不伤心,很平静似的。 她一定早存着死念,至少她早已堪破生死。” “堪破?堪不破?”卫渡天低语,反复念叨这两个字。他果然是堪不破,否则 挥袖离去,纵情江湖,何等潇洒自在?他竟没有花解语的超脱淡然,背着沉沉的包 袱始终未能放下。 “你这人这般木讷,花姑娘为什么会喜欢你?真是难以索解。”柳拭尘喃喃地 道。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