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铸剑之谷 十月末,邵天冲等人整顿行装,向韦不平告辞。临行前,几人来看了一下秋渐 浓,见他气色如常,目光却仍是呆滞无光,均无言地离去。离开不平门后,东方明 辞别他们,黯然道:“我也没必要再跟着邵大哥了,自回我的老家去。邵大哥你且 保重。” 铁娘子与胡昌平也均打算返回塞外,几人便在不平门外挥泪道别。邵天冲道: “你们也各自保重,将来有缘自会相聚。”言下甚是伤感。 东方明道:“两年不到,同行八人便少了三人,连周超算在内是四人……唉! 人生聚散无常,莫此为甚。”他素来粗鲁,今日却也斯文起来。心中想到了公孙二 娘,不禁鼻酸,转头便走了。 众人分手后,铁娘子与胡昌平策马向北而行,铁娘子随着马背颠簸而叹着气。 胡昌平知她心内不痛快,开玩笑道:“我又没死,你这般唉声叹气做什么?” 铁娘子闷闷道:“你死了我倒不叹气,只会高兴。” 胡昌平笑道:“那你杀了我好了。” “呸,我懒得动手。” 说话间,一骑马如风一般从他们身边驰过,卷起一阵旋风。铁娘子骂道:“什 么冒失鬼,赶着哪里去呢?”她理着头发,见那骑马带着马上乘客向前冲去。但冲 了十数丈便缓了去势,只见前方林中窜出十余人来,拦住他们去势。 铁娘子不喜马上人无礼,便带着几分兴灾乐祸缓缓策马走近前去看热闹。走近 了,见马上的人身材高大,坐着也比一般人高得多,宽厚的背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 觉。胡昌平细细看着,忽道:“前面那人有些儿像卫渡天。” 铁娘子经他提醒,便也凝神看了一会,觉得果然有几分相似。 林子前的人中有一人喝道:“卫渡天,你还想往哪儿去?” 马上那果然便是卫渡天,只听他道:“诸位苦苦相迫,究竟为何?” 林子前的人走近他,细数之下共十二人,清一色黄衣佩剑。为首一名黄衣人面 色苍黄,神情萎顿,倒有几分病态模样,那人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你可是飞斧帮 的三当家?” 卫渡天道:“正是。” 此事铁胡二人已然听邵天冲说过,倒也不觉奇怪。只听那病夫又道:“既如此, 便不冤枉,你们飞斧帮多行不义,正该诛之。”语音落,那十二名黄衣人同时拔剑, 动作如出一辙,剑光扇形袭来,十二枚剑尖聚成一个极亮的光点,同时刺向卫渡天。 卫渡天自马上腾身而起,足尖在剑尖一点,倒跃了丈余,立定脚步。 那马倒乖觉,见主人下马,甩着尾巴便走到一边去了。这时铁胡二人方发觉马 上原来是二人,只是前面一人是个娇小的女子,被卫渡天遮住了身形,跃下时那女 子立在他身旁,方能看见。卫渡天对那女子柔声道:“你站到一边去。”那女子嗯 了一声向后退去,身子微侧,原来是秋渐浓身边的丫头柳拭尘。 卫渡天道:“这位姑娘并非飞斧帮中的人,无论卫某与诸位恩怨如何,都与这 位姑娘无关,今日一战倘若卫某身死,还请各位放了这位姑娘。” 那病夫点点头:“我们铸剑谷的人从不与江湖人结怨,更不会随便杀人,这姑 娘既非飞斧帮的人,我们便不会难为他。” 此言一出,不但是铁胡二人纳罕非常,连卫渡天也觉奇怪:“铸剑谷是个什么 地方?怎地我从所未闻?” 那病夫道:“你拔剑罢,我们非江湖人,不与你讲江湖规矩。” 卫渡天更奇怪了,心想:“这干人一路追着我,明明武功甚高,却自称非江湖 中人,真是摸不着头脑。”他知道这群人并非泛泛,便不敢轻敌,拔出了剑来,先 拱手行了一礼。 那病夫见他客气,神色微讶,也还以一礼,接着忽哨一声,十二人便环围住他, 同时发难。那十二柄长剑在日头下精光闪耀,剑身振动破空的声音,煞是好听。卫 渡天见他们手中长剑泛出点点寒星,知是利刃,不敢直接与之交锋,便避其锋锐, 以剑背相击。每一名黄衣人的剑背只要被他击中一下,便有些拿捏不住。 柳拭尘在旁看着,心中焦虑,她虽瞥见了铁胡二人,却没经意,一颗心提到嗓 子眼,只是注视着卫渡天与那十二人。那十二人的光圈越逼越紧,向内收缩,卫渡 天亦开始吃紧。柳拭尘没料到那十二名黄衣人如此棘手,紧张之下额头冒出细密汗 珠来。 卫渡天的接连几剑逼退身前五人,接着横过向右一挑,右边一人剑身被他挑起, 不由自主飞上半空。接着他反手一剑向后扫去,荡起一阵剑风,令身后五人几乎睁 不开眼,剑势便阻了一下。他这一剑从身前到身后竟是转了一个圈,令得一人弃剑, 十人后退,其速之惊人可想而知。但左首一剑却怎么也来不及闪开——这一剑正是 那为首的病夫所发出,剑意古朴、剑招简拙,然而攻其必杀。卫渡天心头一寒,迅 速地转身面向他,并后退了几步,他知道身后那人已然弃剑,相对于其它方向危险 性要小得多。此时那病夫的剑堪堪及他身前数寸,他以不可能的角度将右手剑交于 左手,左手剑横过胸前挡了一下——随着金铁交鸣之声,他的铁剑铮一声断了一截。 那病夫手中的剑果然是削铁如泥的宝剑,无怪这些人号称是铸剑谷中的人。弃剑之 人片刻之间已接住自己被震飞的剑,与余人再发攻势。 卫渡天调匀了呼吸,深觉今日难以幸免。这十二人的身手俱是一流,手中所执 均是利剑,而他的剑却断了一截。对方的攻势不因他落败而停止,那病夫的剑光越 发如附骨之蛆向前冲过来。这十二人的剑法均是拙朴简捷,毫无花巧,但配合相得 益彰,便如心意相通一般。 转眼卫渡天的铁剑又被削去一小截,十二道剑光冷电一般织成一网,疏而无缝, 当空罩下。卫渡天咬一下牙,直向前冲去——面前那病夫是十二人中最强一环,剑 光自上而下劈过来,他这一举便如将自己前胸迎上去一般,令对方大出意料之外。 那一冲之势猛如山倾,挟着卫渡天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吼,便有火山暴发般的感觉。 他面前的病夫不由得一震,手中剑尖已触及卫渡天的衣衫,却不知怎地陷入肉内三 分便滑了开去,嗤一声划破他衣衫,在他胸前带出一道血痕,然后那剑便生生地自 他身侧滑过,被他一把夹在胁下。那病夫大惊,急抽剑,然而剑身如被生铁焊住, 竟抽不回来。接着卫渡天弃了断剑,一掌向他拍下,他不由自主松剑闪开,卫渡天 便从他身边冲出剑圈,同时夺得了他的长剑。 柳拭尘看得拍起手来,叫道:“三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铁胡二人远远看着,也替卫渡天捏了一把汗,但自知武功低微,冲上去也不过 是带累他而已。 卫渡天却不如旁观的三人一般兴奋,他这冒死一冲,是拚着被开膛破肚的危险 的。他虽以内家柔劲将对方的长剑劲道化解,胸肌内收,仍是被剑尖划出一道血痕, 可见那剑之锋利。幸而这剑还比不上同心剑与离情剑,否则他再厉害,也免不了一 剑穿心了。他冲出重围后迅即转身,夺来的剑已在他手中,身上的擦伤入肉三分, 火辣辣地刺激着他的斗志。他沉闷地“嘿”了一声,扬着头,铁色的脸上是不羁豪 迈的神情,目光仍是亮得惊人。 那病夫立定了身子,剩余十一人又将卫渡天围了起来。那病夫道:“卫三当家 好身手、好胆色,只可惜为虎作伥,白糟蹋了自己。” 卫渡天不想为自己辩解,道:“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是对是错无从选择。” 那病夫摇头道:“非也,人不可以选择的确然很多,包括出身、智力、样貌… …可是有一项却是可以自己选择的,那就是脚下的路。”他虽带着病态,说出的话 却十分有力,而且神情挚诚,让人几疑他究竟是否是来追杀卫渡天的。 卫渡天一时没了反应,将那句话放在心里反复地揣摩。那十一人也就静下来, 不再发动攻击。柳拭尘看着他们,心中升起好奇之意,走上前几步。忽地,卫渡天 神情有异,沉声道:“有人追来。” 那病夫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地面倾听了一会,直起身道:“飞斧帮的人!” 卫渡天道:“你怎知道?” 那病夫冷冷道:“我早知飞斧帮没有好人,你果然一早联络了你帮中的人来追 截我们,我还道你与他们略有不同,嘿!”他手一动,十一把剑同时出击,他则在 旁观看,蓄势待发。 卫渡天手中虽多了把利刃,却也受了伤,十二名强敌环伺在侧,情势并不比刚 才更好。他运气于剑,发力向对面五人环削。他手中这剑与十一名黄衣人的剑一般 锋利,在他手中发出的威力却远远胜过,剑锋相交之下,叮叮之声悦耳,对面四柄 长剑的剑尖登时秃了,四枚剑尖坠落。卫渡天忽然弓身下捞,在那四枚剑尖未落地 前全收在手中。而他的身子竟就势倒在地上,变得上面十一剑完全落空。十一名黄 衣人见目标突然消失,错愕了极短的瞬间,便有四人见到四枚闪亮暗器袭来。惊惧 间,那受袭的四人同时后退,闪身避开,圈子便现出一个极大空缺,卫渡天自空缺 中平地滑出,身子贴着地面一掠丈余,然后身子立起,他立起的姿势也甚为突兀, 竟不需双手双足撑地便弹起了身。一旦退出包围,他的剑便闪出了威力,先攻那退 出圈子的四人,他剑光每闪动一下,便有一人的呼叫声响起,有两人狼狈地挥剑格 开了他的剑,手中剑断为两截,另两人却溅起了血光,一人伤在肩,一人伤在左臂。 形势一时逆转,那十二名黄衣人份外地小心起来。便在他们充满戒备伺机出手 的时候,远处的马蹄声滚滚而来,越驰越近,连铁娘子与胡昌平都听出至少有数十 骑马向这方向奔来。那十二名黄衣人变了色,不约而同地向后散开,那病夫道: “飞斧帮的人来了。” 卫渡天好生奇怪,心想:“连我都不知道来者是何人,为何他总一口咬定是飞 斧帮的人?”他也极目望去,见烟尘袭卷而来,渐行渐近,果然是一群玄衣带刀的 飞斧帮刑堂弟子,不由令他大为惊讶。 那群黄衣人迅速地从卫渡天身边撤开,排成一列,面向飞斧帮弟子。那群飞斧 帮弟子来势汹汹,罔顾道中所立之人,直向前驰去。铁娘子与胡昌平不得已策马让 道于侧,让他们冲了过去。及近前,飞斧帮众人下了马,约略一数,至少也有四十 人之众。他们手按刀柄走上前,人群中已有人惊噫道:“三当家的!”众人素仰卫 渡天的声威,有一大半人便要跪下行礼。 当前一名黑衣人森然道:“他已经不是我们三当家了,不必理会,若加阻拦, 一并除去。”此言一出,他身后的黑衣人便不敢再行跪拜之礼,连那十二名黄衣人 都大为惊讶。卫渡天心内更是一寒:“我离开飞斧帮不过月余,竟尔这般绝决!” 那些黑衣人喝道:“你们这帮铸剑谷妖孽,竟敢去飞斧帮刺杀帮主,还不束手 就擒!”敢情那些黄衣人先前是自飞斧帮刺杀过盛千寻来的,只是不知有没有刺杀 成功。 卫渡天闻言一凛,问道:“钱香主,大哥如今怎样?” 当先的黑衣人多半便是卫渡天口中的钱香主,他冷冷扫了卫渡天一眼,道: “卫爷,承蒙你有心,帮主在出飞斧帮时,给这帮妖孽伏击刺了一剑,伤势甚重, 至今未愈。是以今日决不能让他们走脱。” 那病夫喝道:“他还杀了我三名兄弟,这笔账又如何清算?” 铁娘子暗自诧异,低声道:“这群人竟连飞斧帮的帮主都能刺伤,可着实了得。” 胡昌平亦道:“看他们围攻卫渡天的身手便知道决非等闲,若是伏击,只怕盛 千寻难免着道儿。” 只听卫渡天道:“铸剑谷与飞斧帮为何结下梁子,卫某始终不明白,但铸剑谷 的诸位朋友已刺了我大哥一剑,听来伤势非轻,不如就此作罢,两相扯平如何?” 那病夫冷冷道:“盛千寻三年前路经铸剑谷,将百年前前辈高人刺入山壁的心 剑强行拔出,本来若只取剑倒也罢了,只是他为此与我铸剑谷守谷的弟子起了口角, 竟一口气杀了铸剑谷十三人,这笔仇怎是一剑可了结?” 钱香主嘿然道:“帮主千金之躯,岂是你们铸剑谷几条贱命可比?今日便要你 们这干人同时伏诛,以血相偿!” 看样子,双方均不满卫渡天的调解,立即便要兵戈相向。卫渡天吸一口气,摇 头无奈地退到柳拭尘身边,摆出一副两不相帮的架势。 双方在首领一喝之下,便混战起来,以四十之数对十二,原是占尽上风,但他 们事先都曾见过铸剑谷众人的身手,知道非飞斧帮的弟子可比,这一战一方人多, 一方艺高,正有得瞧了。 柳拭尘忙着帮卫渡天上药包扎伤口,问道:“三哥,你怎样了?” 卫渡天拍一下她的肩,安慰道:“我没事。” 铁胡二人对视一眼,觉得卫渡天与柳拭尘形状亲密,不由得诧然。铁娘子道: “这二人倒是勾搭得快。” 胡昌平悄声道:“比我们两自然是快多了,我们二十年都没勾搭出结果来。” 话没说完,便给铁娘子一拳打在肩上,“哎哟”了一声,却没停了口:“人家是轻 轻在肩上拍一下,你却是狠狠一拳打来,真是个凶婆娘。”眼见铁娘子又作势要打, 他忙闪身让开,一脸嘻笑神色。 飞斧帮与铸剑谷众人混战中,刀剑交鸣,血光四溅,转眼几名飞斧帮弟子倒下, 铸剑谷也有两三人又再受创。铸剑谷众人一来技高一筹,二来仗着剑利,一时倒也 未落下风。但久了便显得力不从心,何况其中二人还曾给卫渡天所伤。只听钱香主 呼喝一声,飞斧帮剩余人逼退众敌,齐齐退后数丈,一字排开。铸剑谷众人不明所 以,还道对方要罢手,不由奇怪。却见那帮黑衣人又退了数丈,钱香主道:“这般 打下去何时才有结果?不如我们好生商议一下,看此事能不能——”铸剑谷众人对 视一眼,诧异间一时无法作答,显是在考虑他的提议。紧接着钱香主忽发一声怪哨, 剩余三十多名飞斧弟子齐刷刷地扬手抛出一柄小飞斧,一霎间三十多把小飞斧呼啸 而去,其势惊人。 铸剑谷众人猝不及防,纷纷惊呼怒喝,咒骂那钱香主卑鄙。卫渡天见势不妙, 推开柳拭尘,凌空一个翻滚,拦在铸剑谷众人身前,长剑破空一划,将当先射到的 几柄小飞斧激射回去,接着脱下身上长衫挥了一圈,兜住了十几柄飞斧。那飞斧十 分沉重,不同于寻常暗器,长衫虽阻住了去势,飞斧仍是破衣而出,只是力道消减, 未到铸剑谷众人身前便已坠地。接着卫渡天在百忙中伸手接住一柄飞斧,向另一柄 射来的飞斧投掷过去,双斧在空中相撞,黑衣人所射的飞斧落地,卫渡天射出的飞 斧却在空中一个回旋激向另一柄飞斧,双斧同时坠地。他这一手投掷飞斧的功夫, 无论力道准头,可比那帮黑衣人要高明多了。 还有八九柄卫渡天未接住的小飞斧,此时也给那群黄衣人一一击落。卫渡天甩 了手中破烂长衣,怒道:“大哥教你们这么卑鄙待人的么?”他声若雷霆,一喝之 下威势惊人,那三十余黑衣人均一颤,包括那钱香主在内,均无言以对。 铸剑谷的十二人见卫渡天反过来偏帮他们,均奇上加奇。钱香主嗫嚅道:“卫 爷,非我们……实在是不好交代。” 卫渡天冷冷道:“你们请回,卫某虽不再是飞斧帮的人,也不愿看你们在江湖 中败坏飞斧帮声名,倘若再有此类行为,小心卫某手下无情。” 钱香主道:“是……是。”神色狼狈,挥了一下手,当先转身离去。一群黑衣 人便同时转了身,向来时路走去。走了十数步,钱香主手一挥,作了个古怪手势。 他站在最前,背对卫渡天及铸剑谷的人,这个手势被飞斧帮众弟子身子挡着,卫渡 天等人便无法看见,但飞斧帮众人紧随在他身后却看得一清二楚。铁胡二人在他们 面前,也是看得分明,虽不明其意,却知决非好事,不由暗叫不妙,齐声大叫: “卫——” 但飞斧帮诸人出手却比他们叫声更快,同时侧身回首,又是三十余柄飞斧射出, 这三十余柄飞斧的目标不仅是铸剑谷众人,连卫渡天也偷袭在内了。这回偷袭更在 众人意料之外,所有人都是心头一凉。却听卫渡天暴喝了一声,将手中的长剑横射 出去,那十余柄飞斧来势差不多远近,卫渡天手中的长剑一字射出,凡是撞上剑身 的飞斧均擦出闪亮火光,纷纷坠地。卫渡天的身影更在斧影之中穿梭,双手各接住 一柄飞斧,便以斧击斧,也不知他有多少只手,只知道转眼间三十多柄飞斧落地二 十多柄,最后他一手一柄飞斧,牙齿还咬住了一柄。那飞斧的份量何其之重,他竟 以牙齿咬住,不由得众人不钦服。 飞斧帮那群人气势先已馁了,有人颤声道:“我们……我们还是走吧。” 钱香主恶狠狠道:“走什么?卫渡天偕同铸剑谷妖孽背叛本帮……”一句话未 说完,卫渡天双手飞斧脱手而出,向他疾射而来。飞斧来势如电,钱香主魂飞魄散, 就地一滚,却听他“啊”地长声惨叫,在地上滚了两下,便不动了。原来卫渡天发 出手中两柄飞斧手,便取下牙齿咬住的那一柄,接着向他射来。三柄飞斧虽非同时 射出,但却几乎同时到达,他避开了上边的,便避不开下边的。 飞斧帮那三十余人齐刷刷跪下来,有人告饶道:“三当家,并非我们有意与你 作对,我们全是听钱香主吩咐……” 卫渡天不屑听他们解释,喝道:“滚!” 那三十余人一句话不说,抱了头就地滚去,到了自己马上,当真是连滚带爬上 了马,转身疾驰,头也不敢回。 柳拭尘笑道:“三哥,你怎么这么喜欢叫人滚蛋?难道你训练飞斧帮弟子时有 一招叫滚地葫芦么?” 卫渡天哈哈一笑,脸现痛楚之色,笑声顿止。原来他用力过度,刚上了金创药 的伤口裂开,而且裂得更深了。柳拭尘忙奔上前拆了包扎的布,重新替他上药。 那病夫领了铸剑谷的十一人上前,忽地齐在卫渡天身前跪下。卫渡天忙道: “诸位这是做什么?”想要伸手去扶,伤口又痛,只得站住。 那病夫道:“卫先生高义,以德报怨,令唐某深铭五内,唐某前半辈子阅人无 数,却从未见过卫先生这般英雄,否则也不至于隐居铸剑谷,从此再不问世事。” 说着,他叹一声道:“幸而卫先生脱离了飞斧帮,否则以飞斧帮这等污浊之地,必 当有辱卫先生声名。” 卫渡天笑了一下,道:“诸位快请起。他们虽曾是我的手下,可是他们所作所 为,我却甚少知情,待我完全明白时,却已晚了。”言及此,他也不禁露出一丝黯 然神色,但他生性豁达,这一丝黯然随即烟消云散,又变成粗犷的笑声:“卫某今 日才睁了眼,看清楚飞斧帮的原则,看来离开飞斧帮,当真是明智之举。”他转头 对铸剑谷众人道:“只是我虽离开飞斧帮,盛千寻仍是我结义大哥,当年恩情无论 如何难以一朝割舍。若诸位能给卫某一些薄面,这段恩怨便就此作罢如何?反复相 报,何时方是尽头?” 那病夫道:“卫先生既说了,唐某自当遵从,我们这十二人的性命也是你救的, 那笔账便就此勾销。既然卫先生决定脱离飞斧帮,不如也随我们同去铸剑谷罢了, 铸剑谷虽处塞外苦寒之地,却与世无争,不与江湖中人来往,是个清净之处。” 卫渡天道:“塞外荒凉苦寒,可不比中原富庶地的繁荣……”他转头看看柳拭 尘,颇有犹豫之色。 柳拭尘道:“三哥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我自小什么苦都吃过,塞外一些荒凉又 算得什么?” 卫渡天心中欢喜,也不管众人在场,将她横抱起来,笑道:“我的小拭尘原来 也是个女中豪杰,不求富贵,不畏苦寒。” 柳拭尘登时红了脸,捶了他一下,嗔道:“死蛮子,快放下我,人家都看着哩!” 铸剑谷众人轰然一笑,姓唐的病夫正色道:“我上了年纪,什么都没看见。” 卫渡天听了哈哈大笑。 铁娘子与胡昌平走了上前,跟卫渡天打声招呼,卫渡天笑道:“我一早看见二 位,只是紧张之中未及打招呼。二位怎么向北而向,这是去哪儿呢?我那邵兄弟如 今怎样?” 铁娘子道:“邵天冲他们回转姑苏和湖州去了,只是……”她神色有几分黯然, 便说不下去。 胡昌平接着道:“与我们同来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我们便也回塞外去了,正 好与各位同行。” 柳拭尘挣扎着下了地,问道:“你们可见过我家公子和我妹妹他们?” 胡昌平道:“你妹妹他们现在安好,在不平门中。只是你家公子么——他可不 太好,非常的不好。” 柳拭尘惊道:“我家公子怎样了?” 胡铁二人将近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柳拭尘哇地便哭起来,对着卫渡天泣道: “我要回不平门去,我要去见公子。” 卫渡天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别哭别哭,你家公子武功那么高,不会有事的, 我陪你一同回不平门去瞧瞧。” 柳拭尘哭了一阵,摇头道:“你还是先随他们去铸剑谷罢,你现在已不适宜再 回不平门,否则飞斧帮的人定不会放过你的。” “可是你……” 柳拭尘道:“我不会有事的,待我家公子安好后,我会去塞外找你。” “你怎能找到铸剑谷?” “不怕,有名的地方总是能找着的,只要有心。” 姓唐的道:“铸剑谷便在祈连山脉深处,你若去问铸剑谷,是没人知道的,不 过你若拿着这把小剑去山区问,一定便有人知道。”他从袖中摸出一把长约二寸的 小剑递给柳拭尘,看来似是小孩的玩物。 柳拭尘将小剑拔出剑鞘,铮然一声精光四射,倒是吓了她一跳。那剑身长仅一 寸余,比匕首更短小,可竟是一把真正的小剑,而且锋利至极。 姓唐的道:“这是我铸剑谷的象征,你执了这把剑去铸剑谷,纵然你有何危难, 只要上铸剑谷中人,拚了性命也会相助。” 柳拭尘这才知道这把小剑的重要,小心抚了一下那把小剑,谢过了那人。她转 过头对卫渡天道:“三哥——”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 卫渡天笑道:“小妮子,有什么可哭的,你说过一定会去铸剑谷找我,我便一 定会在铸剑谷等你。” 柳拭尘咬一下牙,点点头,挥起那把小剑,将头发割了一缕下来,放在卫渡天 手心,道:“三哥,你要记得我,你若是忘了我,小心我用这剑刺你。” 卫渡天失笑道:“这剑刺得死人么?” 柳拭尘不答,还剑入鞘放进怀中,嘘一声招了他们的坐骑来,她翻身上了马, 向卫渡天挥一下手,策马转身便向郑州奔回去。 众人一路同行,铁胡二人这才有空问及卫渡天为何离开飞斧帮之事。 原来一月前卫渡天听闻盛千寻与成信将玉生香关押在地牢,不由十分愤怒,要 他们放了玉生香。二人只是不肯,说道花解语死于飞斧帮三大舵主之手,玉生香决 不会就此二不休。卫渡天对他们说道:“解语已不在了,难道你们连她姐姐也不放 过?玉生香纵有反意,难道还能成什么气候?你们早用不着她们姊妹了,何不放她 一条生路?” 盛千寻道:“她对我们怀恨甚深,放出来总是祸胎,她武功虽不足畏,但毕竟 知道本帮太多秘密——” 卫渡天冷笑道:“我也知道了本帮太多秘密。世间事既做了便有人知晓,你们 隐瞒我暗里为燕周二王做事,我还不是一样知道?如今我也要离开飞斧帮了,你们 若怕泄秘,不如先杀了我。” 成信道:“三弟说哪里话来?你与玉生香姊妹怎能相提并论?我们当年是生死 与共、歃血为盟的结义兄弟,我与大哥的共同理想是为国尽忠,为天下百姓略效绵 力,这并不有违我们当日愿望——” 卫渡天道:“大道理我不懂,也不爱听。小弟我喜欢闲云野鹤的自在生涯,如 今我只想离开飞斧帮,去一个清净地,再不理江湖恩怨。两位哥哥若念在昔日情份, 将玉生香交由我带走,我们日后仍是兄弟。若两位哥哥不允,今日小弟便在此与两 位割袍断义,就此别过。只是我仍要带走玉生香,除非我死在飞斧帮内。”他说的 字字铿锵,决无半分转寰余地。 成盛二人对视一眼。盛千寻道:“三弟,你太过执着了。” 成信道:“三弟,你单凭一时义气,将来必会后悔。” 卫渡天不答,只是盯着他们看。二人在他目光注视之下,遍体生凉,成信终于 妥协:“好,我们把玉生香交与你,只是从此她再也不能提及与飞斧帮有关的一个 字。” 卫渡天道:“我代她答应你们。” 卫渡天立在飞斧帮门前,果然见两名刑堂弟子将玉生香提了来。数月时间,玉 生香已是憔悴不堪,衣着污秽,昔日风情荡然无存。卫渡天知道她必是在地牢内受 了许多折腾,再加上妹妹的死对她打击巨大,变成这样亦属寻常。 尔后,卫渡天带着玉生香与柳拭尘离开飞斧帮,前往花解语墓上拜祭。玉生香 立在墓前久久不语,连眼泪也无半滴。 卫渡天与柳拭尘见她这般模样,不知如何出言劝慰,只能默默看着她。站了不 知多久,玉生香道:“三爷,你对我姊妹的大恩我铭感于心,只是我姊妹再也无从 报答。我死后,你将我与妹妹葬在一处,我们自幼流落风尘,无亲无故,此事只有 再劳烦你了。” 卫渡天听她说得漠然,倒似是说旁人的事一般,不由一怔:“你死后?” 玉生香道:“三爷莫非以为他们还会让我活在这世上么?解语死在他们手中, 我做鬼也饶不了他们,倘有一口气在,怎能不将飞斧帮的秘密泄露出去?” 卫渡天一时难以明了她的话,忽听柳拭尘惊道:“玉生香,玉生香!”却见玉 生香仍是俏生生立在墓前,眼耳口鼻中却慢慢沁出紫黑色的血来。 玉生香缓缓道:“这本在我预料之中。若我是帮主和二当家,也会如此。为保 他们的大业,怎能留下我这祸根?这便是飞斧帮一向行事风格,若非如此,他们怎 能为燕周二王所器重?”她渐渐有些站立不稳,卫渡天一把扶住了她,说不出话来。 玉生香续道:“三爷,这辈子我姊妹两唯一敬重的人便是你,想不到死后还要 ……还要劳你替我们殓葬……”她的声音若断若续,终于渐渐倒下去。 卫渡天扶着她渐渐倒下的身体,唤道:“玉生香,玉生香!”他一掌痛击在地 面,吼道:“若不是我执意要带你离开,或许你还能留得性命!” 玉生香摇摇头道:“三爷,你令我此生也自由了半日,已是……已是大幸,我 姊妹两感激你,是因为……因为只有你把我们当人看待……,在这世俗间,哪有小 女子的容身之地?更莫说我们这些出生风尘的下贱女子了……”她吐了一口黑血, 慢慢扶着花解语的墓碑,低声唱:“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无端咬着 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唱了几句,便 无声无息地合上了眼。她唱的是唐代名妓薛涛的诗,料是想起了年少时风尘中的情 事。 卫渡天掩埋了玉生香后,心中更生愤慨之意,觉得自己离开飞斧帮实属必然。 柳拭尘见他怆然悲愤,轻声安慰道:“三爷,你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她一直 软语轻言,终于哄得卫渡天稍去悲意。 柳拭尘道:“三爷,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玉生香和花姑娘泉下也必有知,她 们定会保佑你的。” 卫渡天为驱散心内抑郁,岔开话题道:“你突然之际叫我三爷,好生别扭。” 柳拭尘道:“以前我是开玩笑才叫你死蛮子,难不成你喜欢听?” “那倒也不是,不过从你口中叫出来的三爷也很古怪。” “那我也叫你三哥好了。花姑娘这么叫你,我也这么叫,你不会瞧不起我身份 低微吧?” “当然不会。” 两人说话间离开了玉生香姊妹两的墓,柳拭尘见他仍是郁郁寡欢,不忍离去, 便一直默默跟着他。谁料两人行至一个路口时,便遇上这干铸剑谷的人,当时一共 是十五名黄衣人拦在路口,那姓唐的先问道:“你叫卫渡天?” 卫渡天不明所以,便点了点头,谁料那十五人一言不发便出手向他袭来。卫渡 天莫名其妙,问了几句见对方并不回答,又不欲与人结仇,便不再理会他们,伸手 带在柳拭尘胁下,双足轻点地,从十五人头上跃了过去,那十五人紧随其后相追。 卫渡天带着柳拭尘终究是跑不了多快,一直奔至大街上,路上行人渐多,那十五人 追起来便不甚方便。恰巧那时一名武官趾高气昂地带着十余名手下经过,一路行人 纷纷让开,为首那武官险些儿便撞上了卫柳二人。那武官骂道:“你奶奶的不长眼 睛么?” 卫渡天听他出言不逊,懒得与他争吵,纵身跃上前,一把将那武官从马上扯下 来,随即向柳拭尘伸过手去。柳拭尘将手伸过去相握,他轻轻一带,将柳拭尘拉上 马,坐在他身后,拍马便向前冲去。那武官身后几名兵士见他来势汹汹,不由得闪 开一旁,让他们冲过去。那武官只觉被一股大力扯下了马,尚自莫名其妙,见卫渡 天夺了他的马从他身边冲过去,大叫道:“站住!站住!”提着刀追上去,一边追 一边骂:“你娘的兔崽子,光天化日下连老子的马也敢抢,不想活了么?”一言未 毕,脸上拍地被一物击中,臭不可闻。他急忙将脸上那物抓住,定睛一瞧,原来是 只鞋,一时气得几乎晕过去,又觉鼻子肿痛,脑袋兀自发晕。他怒气冲冲地伸手在 脸上抹了一把,却抹到一手的鼻血。 柳拭尘在马上回头过去,见那武官一脸又怒又窘的样子,跳脚咒骂,不由得大 笑。再看那十五名黄衣人早已被他们甩得不见了身影。 卫渡天策马一路向前直奔,直至离开大街繁华之处,方勒了马缓慢前行。此时 他才感觉到背后一个温热娇小的身体紧贴着自己,双臂紧紧环抱在自己腰,与往日 的感觉颇不相同。他第一次有这般怪异的感觉,不由得脸上微红,转了脸道:“你 ……你还是坐到我身前来罢。” 柳拭尘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却见他面有尴尬之色,给他一问之下脸 更红到了脖子。柳拭尘细想了一会,便即明白了,不由嗤地一笑。她也不下马,伸 手在马鞍上一按,一个燕子掠水自他身后穿到了身前马背,坐在他前方。 卫渡天赞了一声:“好身手。” 柳拭尘坐在他身前,转过了头去仰着脸看他。马背上能有多大地方,这一转头, 两人的脸便相距半尺不到,卫渡天连她的呼吸都能感觉得到,只觉对方身上香泽微 闻,脑中一阵眩晕,将上身向后移了几分,说道:“男女授受不亲,你——” 柳拭尘自他看着他窘迫的模样格格笑道:“不是说我是小毛孩么?怎么又来男 女授受不亲了?” 卫渡天狼狈不堪,说不出话来。柳拭尘嫣然一笑,反倒凑上前去将耳朵贴在他 胸口,笑道:“哟,你的心跳得好快,就快跳出腔子了。”她正说笑间,隐隐便听 得背后人声,有人高声叫唤卫渡天的名字。二人转头一看,那群黄衣人竟阴魂不散 又追上来,卫渡天叫声不妙,双腿一夹马腹,马直向前驰去。这次甩开那群人之后, 安稳了好几天都未见到那群黄衣人,他们两左右也无明确地方可去,只是策马缓缓 走着。直到了这官道上,又遇上姓唐的这群人,只是这次却少了三人。卫渡天不想 与他们正面交锋,仗着马快,一直只是躲避,谁料到了这条道上终于避不过,给他 们撞上,也遇上了铁胡二人。 铁胡二人听卫渡天说完,不由得也为玉生香姊妹的命运唏嘘感叹。众人一路向 着西北而去,人多话多,自然也不再寂寞。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