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弦绝响 魏棋风在河边坐下,道:“现在我们就坐在这儿等他回来?” 许书音道:“你还有什么法子可想?”两人闷闷坐了一会,秋渐浓一曲终了, 许书音道:“不能让他再弹了,再弹我都要发疯。”她站起身来,拉着秋渐浓起身, 柔声道:“公子,我们在河边走走。”秋渐浓并不反抗,跟着她在河边慢慢走着。 魏棋风跟在后面,说道:“书音,你说公子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公孙姑娘?” 许书音道:“我哪知道?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的。”她慢慢停了脚步,转到秋 渐浓跟前,看着他双眼,说道:“公子,你倒是说句话呀,公孙姑娘要是还在,看 见你这般模样,也不会开心的。”说着,双目潮湿起来,轻声地抽泣着。 “魏大哥,书音——”展栌飞的声音远远传来,二人回头一看,见宋琴和跟他 并排而行,两人一齐走了过来。宋琴和的脸色说不上是怒还是气,带着几分阴郁。 魏棋风心中格登一跳,暗骂了一句:“笨蛋。” 展栌飞走近,讷讷道:“我……” 宋琴和道:“你们两窜掇他做什么呢?就知道你们没安着好心眼。” 魏棋风的脸青一阵白一阵,默不作声,偷偷抬眼看了宋琴和一下,见他面上并 无怒意,稍放了些心。 宋琴和走到琴边坐下,沉默半晌,伸过手去在琴弦上轻轻抚着,不自觉地拨出 几个音调来。他名字中虽有个琴字,但并不精擅抚琴,随手拨动着琴弦,却是曲不 成调。他满心烦忧,丝毫未曾注意到自己拨出的声音刺耳难听。 魏棋风道:“宋大哥,你别弹了,真是比平沙落雁还要让人心烦。”话音落, 见秋渐浓慢慢转身走向那古琴,将手轻轻按下去,压住了琴弦。四人同时呆了一下, 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秋渐浓脸上并无多少表情,手却按着琴弦不动。宋琴和呆呆看着他,慢慢站起 来,退到一边。秋渐浓见他起身,便在琴旁坐了下去,手在琴弦上按了良久,却没 开始弹那曲寡淡无味的平沙落雁。四人好久没见他有过反应,不由得齐围上前,宋 琴和叫了声:“公子!” 秋渐浓不语,呆呆地看着那琴弦。 “你刚刚弹的什么调子,让他有了反应?”魏棋风问。 “我随意拨弄,哪里有什么调子?” “可是公子好像有反应了。” 四人围着秋渐浓唤了几声,却不见他有动静,魏棋风索性又在琴弦上胡乱拨了 几下,嘀咕道:“到底要什么调子才能让他有反应?” 宋琴和凝思半晌,从袖中摸出一块锦帕,叹道:“如果公子看了这个仍然没有 反应,那我也没办法可想了。”那锦帕正是公孙二娘遗留在少室山上、写有血字的 那一块。他将锦帕平摊在琴上,一边看着秋渐浓的神情变化。却见秋渐浓平视那锦 帕,宛如未见。他轻摇了秋渐浓一下,道:“公子,你还记得么?这是公孙姑娘留 下的遗物,你看一眼啊!”他举起锦帕在秋渐浓面前轻轻摇晃,锦帕上血字在阳光 下微微晃动,暗红色变得鲜红,仿佛血渍未干。 宋琴和晃了许久,见秋渐浓仍只是淡漠地看着那锦帕,不由沮丧之极,一怒之 下将锦帕撕成两半,道:“我早知没用了!”那两半锦帕从空中飘荡着落下,绣着 银杏叶的一半飘飘地落琴上,那一片蝴蝶展翅般的黄叶跃然欲出。其余三人与宋琴 和一般泄了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秋渐浓忽地抬起手来,轻轻放在那一半锦帕上,抓起锦帕看了良久,手一松, 任那锦帕从他指间滑落。他的手指慢慢落下,轻轻弹起那曲平沙落雁。 宋琴和愤怒地道:“又是这该死的曲子!”气得转身走了几步,在河边一株树 上狠狠捶了一拳。 那曲平沙落雁响了一会,便渐觉徐缓委婉,若扬自九天,满世界清净下来,流 动的意韵竟不似往日平板而空洞的琴音。宋琴和尚未发觉,许书音已叫了起来: “公子!”她看着那琴上落下一滴水,惊诧之极地抬头看去,见秋渐浓的面色仍是 素日平静的样子,但眼睑却微微闪动,滑落一滴泪水。 “公子!”四人齐声叫了起来。 “铮”地一声,琴弦断了一根,秋渐浓的手停了下来,重重按在琴弦上。断了 的琴弦将他手指划破一道血痕,他脸上开始有了表情,一丝痛楚的表情。他终于抬 起头来,目光在四人身上极缓地转了一圈。 宋琴和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许书音试探着问道:“公子,你……你可知我 们是谁?” 秋渐浓不答,微蹙起眉,凄然低吟:“天道人情,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去日 一何短,来宵一何长!比目绝对,双凫失伴,日日衣宽,朝朝带缓。口上唇裂,胸 间气满,泪脸千行,愁肠寸断。端坐横琴,涕血流襟,千思竞起,百虑交侵。独颦 眉而永结,空抱膝而长吟。”他语音凝涩,不知是久不开口还是伤心过度,难以成 语。 许书音颤声道:“公子……” 秋渐浓缓缓道:“我知道了。” 宋琴和道:“公子记起什么了?” “什么都记得,该与不该记的,都在心中。”他答着,躬下身去,将地上两半 锦帕捡起,凝视良久。 “公子,你可算是醒了,这半年多,真是急死我们了!”魏棋风道。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韦掌门如今不知情形如何了——”宋琴和将林停岳 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又道:“这帮人来历不明,手段之厉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如 今韦掌门他们究竟被带往何处,会受到何等待遇,我们完全不知。” 秋渐浓似乎完全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是将那两方锦帕细细折叠了放入怀中,说 道:“书音,帮我将琴拿去上好弦。” 许书音应了一声,立即将琴抱去修调琴弦。 “公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宋琴和问。 “知道了,即刻备马启程。” “公子知道要去哪里?”宋琴和疑惑地问。 “启程后就会知道。” 宋琴和等人立即回折柳居收拾准备。岑画意等得知秋渐浓已清醒过来,自然是 欣喜若狂。当下九人分道而行,柳氏姐妹仍前往塞北,而其余六人随秋渐浓向西南 方向行进。宋琴和买的是上等骏马,七人七骑连日赶路。 云南太子雪山。绵亘数百里的冰峰雪峦,刀劈錾斫般的太子十三峰上,神女峰 婀娜挺秀地超然立于云天之上,主峰卡瓦格博直破苍穹,明永冰川银河般一泄千里, 震撼人心。藏文经典称卡瓦格博为“绒赞卡瓦格博”,意思是河谷地带险峻雄伟的 白雪山峰,掌管着人间幸福和死后归宿。 太子十三峰下,人烟绝迹的雪谷中,聚集了大批的中原武林人士,至少有千百 人齐聚在山谷边一个极大的山洞之中。一群披着厚厚裘皮披风,衣着各异的人立于 谷口两侧,大约百余人之众。山洞前并列着两人,一色黑裘,青衣的便是青冥子, 另一人肤色极白,却是裴家庄挑衅的李端,这洞内千余人便是他们押着行至这雪谷 之中。盛夏的雪山依然终年积雪,一路气候越行越劣,众人难耐寒冷,他们便买了 大量裘衣分发,似乎并不愿意有人出事。但一路饮食中却被他们暗中下药,这千余 人穴道虽解,却都失去了反抗之力,每个人都是全身软软地使不出劲道,与废人无 异。 青冥子看着满洞的人,说道:“在下请诸位中原武林朋友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洞内人纷纷骂道:“有什么要事相商用这等卑鄙手段?”接着便有那不积口德 的便将一辈子所学过的粗话全都骂了出来,洞内乱成了一锅粥。 青冥子却不理会他们,静静听着他们咒骂。骂了一阵,由初时的群情激昂渐转 至声音稀落,那是骂得渐渐没趣也没气力了。青冥子道:“诸位骂完了,在下可以 说话了?”他声音并不高昂,平平送出,却令每一个人都听得十分清晰。 中原群雄的声音静了下去,青冥子道:“诸位指责在下用卑鄙手段将你们请来, 似乎有点儿不尽不实。请问哪位不是败在我们手下才被我们请来的?对敌之时,又 有谁是被我们师兄弟偷袭暗算的?”他环扫群雄,人群中寂寂无声,显是哑然无语。 他接着道:“之所以诸位觉得在下卑鄙,多半是觉得在下以强制手段将你们请来, 又在饮食之中下了千雪失魂散,令诸位无反抗之力,是否?” 青冥子这句话又激得群雄忿然咒骂起来,许多人高声称是。青冥子道:“若非 如此,在下又怎能请得各位到来?在下自小便有个心愿,希望天下武林大同,摒除 派别之见,共同创建一个和谐统一的门派,将天下武术融于一家,岂不是好?” 洞内哗然,有人高声道:“说得好听,还不就是想吞并中原武林,这种梦历来 都有人做的,却从没有人成功过!”千百人齐声响应起来,一时声势惊人。 青冥子微皱起眉来。李端踏上前道:“诸位请安静,这里是雪山,凡到过雪山 的人都会知道,过度的声响会引起雪崩,若诸位不想埋骨于此,最好请小声说话。” 他的声音清晰透过喧哗嚣叫之声传到各人耳内。这句话果然十分灵验,众人的声音 立时便小了下去,乱无头绪地小声议论。 李端道:“你们不愿意合并,那是觉得你们中原武学十分厉害么?”他的汉语 不如青冥子,有时表词达意便不够清楚。 青冥子接着他的话头道:“想来诸位是觉得我们夷人不配统治你们中原武林, 不配与诸位共商大计?诸位均是中原武林的精英人物、门派首脑,可惜交锋之下, 不过尔尔,实在称不得高明。汉人统治武林数千载,亦不过如此,有何面目指责在 下?”他语气渐渐不再客气,其野心面目逐渐暴露无疑。 李端道:“中原武林只要有人能胜得我们师兄弟的,我们从此便打消这念头, 送大家离开雪山。”他这句话中挑衅意味明显,而且充满自信,那是确信决无人可 以胜得过他们了。 洞内群雄交头接耳,均觉得他这话既难亦不难,只要有一人胜得他们,这千余 人便可离去。可是众人泰半都是与这二人或谷口守候之人交过手的,自知想要胜过 他们绝无可能,何况现在人人都失了气力?法渡方丈当先走出来,合什道:“二位 施主,倘若这千余名朋友坚不从命,又当如何?” 李端道:“自然也不会怎样,不过你们可都是有至亲家人的,嘿嘿!”他言下 之意十分卑鄙,众人闻言愤怒不已。但细想在场人已是中原武林精英人物,各门派 如今都是势力虚空,倘若这干人趁势逐个击破,只怕并无多少门派可以幸存。 法渡方丈道:“然则老衲与诸位武林朋友都已失去抵抗之力,如何与二位对抗?” 青冥子道:“其实诸位均已是我师兄弟的手下败将,比试并无多少意义,不过 倘若还有谁不服,只要站上前来,在下一定给予解药,与他公平比试。” 此言一出,立即便有数十人想要冲上前来。青冥子道:“慢着,只能一个一个 前来,而且输了的便要自行了断。诸位可听清楚了?”这一下所有人都退往洞内, 再也无一人向前。倒也不是这干人贪生怕死,但每人都是在青冥子师兄弟手下走过, 明知不敌,若再上前送死,岂非傻瓜? 一时洞内静默无声,无人能踏上前一步。寂静良久,青冥子道:“在下的耐性 亦属有限,诸位考虑得别太久了。倘若无人站出,在下便要自行点名了。诸位中若 有自知不敌,又不愿赞同在下建议的,大可自行站出,若能闯出这山谷去,便让你 们离去;反之,你们则十分清楚。当然,诸位都是有头面的人物,可是切莫以为以 自己的身死可以换来本派的平安,你们若是死了,你们门派自当另立新掌门,到时 在下还是免不了要去找新任掌门砌磋商议。” 韦不平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开众人,便想走上前去。陆易鼎一把拉住他,低声 道:“不要命也不急于一时。” 韦不平道:“不出去怎地?总不能在此干等,难道等他们点名后一一站出?” 陆易鼎道:“未必,留得命在,才能另谋出路。” 韦不平轻叹一声,转过头去看一眼,众人中有大半是他相识的,熟稔的好友也 不在少数,个个都是无可奈何的模样。他目光再转过,见到谷涵也在人群边上向他 看来,一脸苦笑神情。谷涵身边山洞角落间,一名女子黑纱蒙面,却是韦夫人。这 一路他俩都远远相隔,他亦不愿走近询问,只是心中暗自纳罕,不明白云岭派这干 人为何将她一个弱质女子也擒来此处。此时韦夫人裹着裘皮披风,身子瑟瑟发抖, 也不知是怕还是冷。 青冥子道:“既然诸位如此谦让,那在下便要亲自点——”一语未毕,谷口一 名云岭派弟子急奔上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青冥子面色一变,挥手令那弟子退 下。他那张脸一直如同平板,几乎连说话时口唇也甚少活动,此时面色陡变,倒似 五官都挪了位一般。 李端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 青冥子笑了一下,笑容极为诡异,说道:“来了。” 只见山谷入口的云岭派弟子纷纷闪开,谷口走进七人,当先一人在这寒冷的雪 山中仍是轻罗薄裳,比雪山上的冰雪更入目生辉,自然便是秋渐浓与他手下六人。 秋渐浓缓步走进山谷,向青冥子与李端施礼道:“大师兄、三师兄,别来无恙?” 他转过头去,再向谷口并排站立的十人施了一礼。谷口那十人还了一礼,也不作答。 青冥子道:“小师弟,你也别来无恙否?” 秋渐浓转身笑道:“托师兄的福,小弟侥幸还活着。” 洞内的气氛霎时凝固,只剩千余人的呼吸之声。连秋渐浓身后的宋琴和等人也 是心头剧震,一路行来,秋渐浓并未向他们透露只言片语,想不到他早已知道这群 异族人是他的同门师兄。 韦不平心道:“是了是了,当时青冥子那几招一出,我便觉得眼熟,原来是见 秋渐浓使过。啊——莫非惠净师太的死当真不是他所为?既然他的师兄与他使出一 般剑法,师太极有可能便是他哪个师兄杀的,可是他的师兄却要杀惠净师太做什么? 秋渐浓又怎会清醒过来,还赶至此处?”一时无数疑团在他心内盘桓不去。 邵天冲也想:“秋渐浓居然清醒了?不知谁唤醒他的……李端弹指震飞我长剑 那一下,秋渐浓也曾用过,怪不得当时我便觉得似曾相识。单以内力而论,李端便 不在秋渐浓之下。”一时间心头寒了起来。 只听青冥子道:“小师弟如何有这闲暇重返雪山?莫非是来看望诸位师兄?还 是祭扫师父?” 秋渐浓道:“小弟是应师兄之情前来,师兄大费周章地沿途散布消息,自然便 是想要小弟自动送上门来,给大师兄请安了。” 李端从鼻中哼了一声,道:“师弟不用太客气,你也是汉人,莫非是来为这些 汉人求情的?” 秋渐浓道:“倘若我说是,三师兄是否能罢手放过他们?” 李端道:“师弟你这可是吃外扒里——不对,是吃里……”他一时想不起这成 语是如何说的,便打住了口。 青冥子道:“师弟想要替你们中原人出头,那也可以,为兄的也不介意你用的 是否是本派武功,只要师弟你胜了为兄,为兄一样兑现对他们的诺言。” 秋渐浓笑了一笑,道:“好提议。小弟的底细自然大师兄是清楚得很,我们师 出同门,大师兄、三师兄自幼跟随师父,学艺五十载,小弟总得从上辈子开始练功, 才能胜得了二位师兄了。” 李端嘿嘿一笑,居然并不否认。青冥子却比他要深沉得多,和气地道:“小师 弟过谦了,你是本门中杰出人物,不世奇才,师父早料你将来成就远胜同侪辈,为 兄的如今年迈力衰,自然更是无法与你相比了。” 秋渐浓道:“看来是大师兄过份抬举小弟了。”三人说话间言语均带锋芒,完 全不似同门师兄弟,看来他们之间嫌隙早生,关系不甚融洽。洞内众人听着他们说 话,一颗心便紧悬着,秋渐浓的一言一行便系着他们的生死存亡,他们只巴不得秋 渐浓与青冥子和李端早些动手。但另一方面,他们亦担心秋渐浓是否会与他二位师 兄联起手来,又或是会在两人手下败落。 秋渐浓道:“两位师兄既开出了条件,小弟也只有不得已而僭越了。过招是不 敢了,只是在师门时尚记得大师兄雅擅音律,如今已离开师门十余年,小弟只想聆 听大师兄的清音雅律。”说罢,他退了几步,在谷中一块巨石上盘膝坐下,宋琴和 解开背上的古琴,置于他面前巨石之上。 青冥子道:“小师弟还似当年一般风雅蕴藉,那为兄的便只好勉强献丑作陪了。”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铜制芦管,朝秋渐浓看去。芦管是大理纳西族与白族人所吹奏的 一种乐器,甚为常见。 秋渐浓调好琴弦,弹奏起古曲《流水》。曲调起时清奇幽远,先由涓涓流水自 山涧汇集,渐而聚成高山飞瀑,继而一泻千里,声震山谷,所谓“巍巍乎志在高山”、 “洋洋乎志在流水”,琴音间淙淙流水与隆隆飞瀑之意听得人如痴如醉,均为神往。 青冥子听了一会,吹起芦管,他吹的曲调与流水中的气势磅礴截然相反。芦管 音调缠绵悱恻,哀怨动人,白居易曾作诗云:“幽咽新芦管,凄凉古竹枝。似临猿 峡唱,疑在雁门吹……屈原收泪夜,苏武断肠时”由此可知芦管曲调如何催人泪下。 琴音与芦管声相交,一个是鲜明清朗,一个却婉转幽柔,极不谐调。渐渐地洞 内群雄便觉得音律声愈加震心荡魄,不由得要随着音律同喜乐,一时悲伤一时欢喜, 每个人脑中都开始发胀生痛,几欲发狂。这时众人方知青冥子与秋渐浓奏乐为名, 实以内力催动音律相拚。于是纷纷撕下了衣襟塞住耳朵,并紧紧捂住了向后退去。 韦夫人只听了一阵,虽塞住耳朵,声音仍不断钻入耳中,她只觉烦闷恶心,头痛欲 裂,便晕了过去。逐渐地云岭派弟子与宋琴和等人也抵受不住,纷纷塞住耳朵。 秋渐浓听那芦管奏到缠绵时,不禁心旖摇荡,想起天涯岛上、折柳居中与公孙 二娘耳鬓厮磨的时光,手指渐渐颤抖起来。继闻芦管凄凉之音如巫峡猿啼、杜鹃泣 血,不由得喃喃道:“吹到耳边声尽处,一条丝断碧云心。月落江城树绕鸦,一声 芦管是天涯。”便有椎心泣血的感觉,一时不察,手中琴弦立时便断了一根。琴弦 微响之声将他惊醒,他定了定神,已觉察受了对方韵律影响,心中暗叫不妙。他虽 努力震慑心神,但神思既已为对方管乐所引,便再难神思宁定。心内苦苦挣扎间, 他额上竟冒出细密汗珠,转瞬结成霜花凝于眉上。 芦管声愈奏愈哀,秋渐浓心中百般念头纷至沓来:飘零的身世、母亲的死、妻 子的背叛、公孙二娘的那一剑……他一生中最不愿想起的事一件接一件浮光掠影般 划过心海,一直想到了嵩山石上那一方血书,他脑中一阵眩晕,琴弦连断三根。 山洞所有人均倒吸凉气,暗觉无望。 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管乐声,不绝如缕地钻入人心间,秋渐浓渐渐把持不 住,便有想要随着乐声击节而歌、直抒悲臆的感觉,然而他越是尽力控制,越有一 种内外交迸、悲忧郁积的感觉。当这种感觉一直膨胀到难以驾驭的时候,他便听到 琴弦再次连声崩断的声音,随之喉头一甜,一口鲜血被他强忍着咽下,琴声便戛然 而止。清泪已干,心如灰烬,他心头又掠过几句话:“泪脸千行,愁肠寸断。端坐 横琴,涕血流襟,千思竞起,百虑交侵。独颦眉而永结,空抱膝而长吟。”此时只 剩一根琴弦,琴音无以为继,他唯有闭上双目,心中寂绝无望。 青冥子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尽管他呆板的面容上这一丝笑意仿佛生硬雕刻中的 败笔,但他目光中闪动的却是掩盖不住的狂热。 一缕细微乐声响起,严格说来,甚至算不得上乐声,只是一阵清脆而锐利的哨 声,与芦管声比起来悠扬而孱弱,但却划破了管乐之声,令青冥子大为震惊。他的 震惊不是来自于这哨声有多凌厉,而是这哨声居然会在此时响起,并且是在他背后 空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谷口空地,云岭派的弟子纷纷地叫了起来, 只听到清越拔剑之声,显是谷口闯入了陌生人。 原来便在琴弦断裂之时,有人自谷口而入,飞掠过云岭派众弟子的堵截,自他 们头顶跃了进来。不过并非是他们拦阻不住,而是所有人都堵住了耳朵屏气凝神, 全力以赴地抵抗琴音与管乐之声,自然也就疏于防范,完全没料到谷口会有人闯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秋渐浓手中琴弦上,连李端那般高手都未分一丝注意力来防范 有人闯入。 一道白影在空中曼妙的回旋而落,接着金玉交戈之声轻响,白衣人的那一剑虚 幻巧妙至极,加之来得毫无防备,当先几名云岭派弟子的长剑给一道弧形剑光划为 两断,任由那白影自空中飘落。 “住手。”青冥子移开芦管,冷冷地吩咐。他相信无论是何人闯入都不过是蛛 网中的飞虫,至多不过是多活一会儿而已,他还想留着她好好看一下是何方神圣敢 在此时闯入山谷。 那人轻俏地转过身来,一袭狐裘斗蓬,一身曳地长裙,她整个人都裹在素白之 中,灵动俏皮的神情穿透了冰川清冷凝肃的空气,带来一道积雪消融的春色。 秋渐浓慢慢抬起头来,面对那清如太湖水一般的面容,目光电殛一般震撼停滞, 四目交投之下再也移不开。 “你……” 她盈盈地笑着,将离情剑还鞘,缓步走上前去,泪水却沿着她无暇的肌肤下滑。 走了一会儿,脚步便开始加快,然后几乎是飞奔着向秋渐浓跑过去。秋渐浓霎时便 觉得自己碎成千万片又再还原,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去抱住那扑过来的冷香柔软的 身躯。 那白衣的女子居然是每个人都以为理应跳崖身死的公孙二娘。 两人旁若无人地紧紧相拥着,一时苍莽天地与雄峻雪山齐旋转起来,世间万物 便在这旋转中消失,只留下公孙二娘轻泣的声音,犹胜过雪崩的巨响在秋渐浓耳边 轰隆作响,始终不去。他突然推开怀里的人,细细看着她,眉目间宛然是当日那个 无知无畏的少女,只是脸庞清减了几分。 “你还活着?为什么到今日才来?” 公孙二娘微微垂下眼睑,低声道:“我在江湖中听说中原武林变故,你的事我 也都听人说了,我沿途打听,知道你们向雪山而行,所以——” “索性等我死了再来收尸不是更好?”他指责的话语中却带着说不出的笑意, 佯怒的容颜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公孙二娘抬眼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楚楚地落下泪来。 “你当日究竟是从嵩山上跳下去了还是只留了血书来骗我?” 她黯然道:“自然是真的跳下去了……只不过没有死成而已。我被一对采药的 师徒所救,可是……可是我实在不敢……” “那现在又来这里做什么?你不知道危险么?” 公孙二娘看了他一会,伸手轻轻抚着他光洁的面庞,忽地又抱紧了他,流泪道 :“我想你,怕你出事。”一句简单的话,直白地自她口中说来,便蕴着无限情深。 秋渐浓凄楚地拥着她。苍穹俯视大地,雪山冰川沉静地映照万物,山谷内寂静 一片。山洞中的中原群豪及青冥子与他门下众人都无声地看着他们,只不过都是各 怀心事。 “这位想必是公孙姑娘了?”青冥子打破寂静问道。 公孙二娘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下,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青冥子嘿嘿一笑道:“江湖中的事向来传得很快,公孙姑娘的那一剑天下闻名, 想不知道也难。” 公孙二娘沉下脸,道:“我那一剑再怎么也不如青掌门此次合并中原武林的大 计,青掌门此番在江湖中可是一举成名,不过不知道是盛名还是骂名。” 青冥子也不生气,道:“盛名也好,骂名也好,与其碌碌一生不如博个千载骂 名,岂不也好?” 公孙二娘道:“说得不错,秦桧也是负着千载骂名留传后世,只不过他死后的 遗象被铸成下跪之状,让千万人唾骂。” 青冥子道:“成王败寇,若我能一统江湖,将来流传的便不是千载骂名。秦皇 统一中原前不也是人人唾骂畏惧,但他终是一代枭雄。” 公孙二娘嗤地一笑,道:“什么一代枭雄?我觉得那是个鸟字,他明明就是一 代鸟雄。” 她本是开玩笑地随口一说,讽刺秦皇,谁知青冥子对于汉文的了解终究还是比 真正的汉人差了一些,他听公孙二娘这么一说,便有些怀疑自己,心想:“难道当 真是我识错记错?”这般一怔,他便不由得问道:“那鸟雄却作何解?” 公孙二娘笑道:“鸟雄作何解我原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看见你我就知道了。 有一种鸟叫杜鹃,最喜欢把蛋产在柳莺等鸟巢之中,让别人替自己孵蛋抚养子女。 而小杜鹃破壳之后,便把雏莺一一挤出鸟巢,啼饥号寒而死。青掌门和这种鸟倒是 像极了。” 青冥子皱眉思索许久,见秋渐浓面露微笑,方觉得她是在讥刺自己损人利已、 残忍专横,心中不由暗生怒意。但他面上仍无任何表情,道:“公孙姑娘牙尖齿利, 令人佩服。不过我小师弟居然改了性子,会喜欢姑娘这样的尖利个性,着实令人意 外。” 秋渐浓尚未答话,公孙二娘已悠然道:“人都是会变的,只不过你师弟是光明 正大的喜欢我,可是青掌门就不大一样。你心里明明觉得几十年的糟糠妻已看得厌 了,想要换一个,说不定私下里还偷偷做了对不起你夫人的事,可是你仍然装出一 副冠冕堂皇的模样,好在一众同门面前表率。”她听秋渐浓说过青冥子是他师父的 女婿,心中暗度秋渐浓的师姐必在同门中地位出众,她便故意胡乱捏造,最好是能 激起云岭派众人的疑惑。纵然不能离间,至少也要将青冥子气个半死。 青冥子果然立时变色,他明知公孙二娘是胡说八道,但他这掌门之位一半是来 自妻子支持,怎能让妻子与同门对自己的品性生疑?他踏上一步,道:“公孙姑娘 不要信口胡言,我青冥子岂能是那种人?” 公孙二娘笑道:“不是就不是了,这么紧张干嘛?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青冥子沉下了脸,道:“姑娘难道是来逞口舌之利的?这一点我倒不太擅长, 姑娘如只是想来看我师弟,最好还是退在一旁不要开口。如想动手,我同门师弟妹 尚有十一人在此,你可任选一位较量。”说罢他一指李端与山谷口并排站着的十人。 公孙二娘看了一眼,道:“动手我看还是不必了,你们摆明了欺负我是女子体 弱,有违君子之道。嘿嘿。” 谷口十人中唯一的一名女子踏上前一步,道:“那我来领教一下姑娘高招怎样?” 那女子约摸三十出头,高挑身材,肌肤雪白,看衣着应是当地白族女子,全身散发 着一股不同与汉女的异族风情。 公孙二娘道:“你要是嫁人嫁得早,都能生出我来,那不是以大欺小么?” 一句话气得那女子几乎说不出话来,刷地拔出剑来。大凡将要步入中年的女子 最忌别人谈论她的年纪,况且这女子尚云英未嫁,竟然被她说得徐娘半老,岂能不 怒? 公孙二娘见她恼怒,不由哈哈大笑,颇以捉弄人为乐,她又说道:“青掌门这 场比试尚未分出胜负,你想跟我打也得过会再说。若是渐浓胜了这场,你们便该应 诺放我们出谷。” 李端道:“明明已分出胜负,他的琴弦已断了六根,这场比试还如何继续?” “琴弦断了可不代表胜负已分,是不是,渐浓?”公孙二娘转头看着秋渐浓。 秋渐浓笑了一下,道:“是。” 青冥子一怔,一时却也无言反驳,虽说事先并未说明琴弦断便算输,但如今一 根琴弦,秋渐浓又如何能再续琴音?他问道:“那么如何才能辨出输赢?” “你们再比一曲便是,谁能坚持奏完一曲便算赢了。” 青冥子想了一下,心道:“倘若像方才那样,他一曲奏不完那便算是输了。嘿, 他只剩一根琴弦,何以为续?我倒要看一看。”当下便痛快地答应了,说道:“小 师弟若能在这一根琴弦上奏完整首曲乐,那也真是千古一音了,为兄的倒是很想聆 听这一曲绝响。” 公孙二娘看着秋渐浓,他面上微现为难之色,纵然这一弦能奏出曲调,若还像 刚才一般,只要这一弦崩断,便再无后续的机会。何况他自知已受了内伤,只是外 表看不出来而已。 公孙二娘摊开手掌,只见她掌心一片树叶,原来她入谷时便是以这片树叶吹出 的哨声。她轻声道:“你曾对我说过,这世间自然生长的万物都能奏出乐章,无论 是风云雨露,还是花鸟鱼虫。我相信你心中有曲,便一定能奏得出来。他的曲调就 算是山崩海啸,那也绝掩不住世间清音,你又何必理会?” 秋渐浓看着她的双眸中清定目光,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手按在琴弦上,换了一曲潇湘水云,弹奏起来。一根弦上所弹的音调自然无 法与七弦相比,但烟雨中洞庭洞水千倾一碧的缥缈之气已洋洋笼罩,接着便是江汉 舒晴中日出东方之象,众人宛如在浮江上见到一轮红日,继而云水翻涌、奔放之意 打破压抑。同时青冥子呜咽般的芦管声荡人心魄,催人泪下,而琴音便如要冲破这 哀荡之意,丝毫不为之所动。 秋渐浓心中想的是,任他管乐如何凄怨,那不过是他的事,我自弹奏我的琴, 完全与之无关。这般想着,心神渐渐揉入潇湘水云中水接天隅、浪卷云飞、风起云 涌的涛涛壮阔,尔后几段是水天一碧、寒江月冷、万里澄波的气象,旋律由上行而 回折,再现水云之声,影涵万象。潇湘水云本身也是表达抑郁情怀,但其境淡远, 虽不能盖过芦管的幽咽之声,琴音却平淡地直破云宵,便如这雪山般超脱于尘世。 音行至高吭处,芦管波地一声也哑了,两曲同时终了。青冥子面上泛出一层青 气,,缓缓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师父所言果然非虚,倘若再假以时 日,愚兄必非将甘拜下风。小师弟,你好啊!”说到这句话时,他便有些气竭,原 来中气已然受损。秋渐浓却不答话,只静静看着他,面泛微笑。 青冥子道:“两曲同时终了,胜负依然未分,我虽不能奈你们如何,却也不会 让你们离开。”一言引起哗然,群情忿怒。 青冥子却不理他们,径自道:“小师弟,虽说你我今日持平之势,但你应该清 楚绝胜不了我,你好好考虑,七日之后我会再来。” 公孙二娘道:“考虑什么?七日后不知你又兴什么花样来折腾人。” 青冥子道:“小师弟,你近年所为,愚兄悉有所闻,多事违反师父所立戒规, 但如今我身为一派之长,若你有回归之心,愚兄仍念昔日之情,只要你交出无为录 便可。”他看一眼公孙二娘腰间的离情剑,“嘿嘿”两声道:“小师弟对这位公孙 姑娘可当真钟情得很呐,连师父留给你的离情剑也随意相赠。”言下颇有责难之意。 公孙二娘道:“你也说是你师父留给他的,既然是给了他,那便是他的,他爱 送谁,你管得着么?” 青冥子不语。秋渐浓深吸了一口气,这时方才开口答道:“原来大师兄想要看 无为录,那也得等大师兄胜过我再说。至于大师兄所说我行止不端之事,空口无凭, 有何证据?你若无证据,我便仍是师父的弟子,你又有何权利说让我重归师门?” 他明知青冥子拿自己往日行为来要挟自己,便索性也跟他耍起赖来。 青冥子一愣,道:“小师弟在江湖中的声名行径天下皆知,想要证据岂不容易? 在场千余中原人,均可证明——”此言一出,他便知道落入了秋渐浓的圈套,如今 这千余人的性命便悬于秋渐浓之手,纵然其中谁与秋渐浓有深仇大恨,也绝不会在 此时站出指证。果然只听洞内许多人齐声道:“你师弟往日的名声好得很,行为也 比你端正得多。”接着大多数人便轰然笑起来。 公孙二娘笑道:“青掌门你可听见了?单凭你一面之辞可不能说明什么。你逼 迫师弟、残害同门,其行为与杜鹃无异,那才叫行止不端,真正是一代鸟雄。不知 道你师父的戒规之中,可有允许同门相残这一条的?” 她火上浇油,连李端等人面子上都有些儿挂不住,青冥子身为云岭派掌门,一 众师弟之长,居然一再对付这位小师弟,不仅十余年前逼他离开师门,如今更是苦 苦相迫,要他交出无为录,那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至于青冥子的野心,那是另 当别论。 青冥子脸上越发青了,说道:“七日之后,愚兄将会再来,小师弟你慎重考虑 便是。若你执迷不悟,非为了这干中原人与本门上下作对,那你便自己承担后果罢。” 说罢,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去。一路走着,手上禁不住使力,将那铜芦管捏得扁了。 公孙二娘看得清楚,叫道:“你生气也不要拿你那破管子撒气,既然吹不出好调子, 不由把你那破铜管送给我算了!”她看出青冥子气量狭窄,内心已极度愤怒,只是 在强自克制而已,便故意要惹得他更生气。 青冥子毫不理会,仍向谷口走去,李端紧随其后,谷口众人让开一条道,等他 二人当先走出后,尾随其后走了出去。公孙二娘见他们都走得不见身影,便想起身 去看他们有未离去,秋渐浓一把拉住她道:“不用看了,定有人在谷口守着。”一 言未毕,吐出一口鲜血来,一手按着胸口。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