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狭路相逢 雪山里昼长夜短,日头初出时峰顶由真正的金光洒遍,继而白得薄雾般透明, 这般壮观景象是雪山之外绝见不到的。众人在壮阔的日出前却泰半毫无雅兴,方一 清醒便有咒骂之声:“他娘的,这该死的冰川又冷又静,白天这么长,夜晚这么短, 连觉都睡不好。”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又有人对着秋渐浓高声问:“你那些卑鄙无耻的师兄都去了哪里?叫他们过来 一对一交手,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叫人在这里活生生等死,真是气闷!” “你们这云岭派真是藏污纳垢之地,专出这等人才……不是作恶多端便是野心 勃勃、妄图一统江湖……”诸般骂声纷至沓来,这些人都觉得随时濒临死亡,心中 恐惧之下倒激发了豪气,只要一人开了口,余人都紧随而上,居然不要命地咒骂起 来。 秋渐浓静静听着,居然一直默不作声。以他往日个性,只怕这些人没一个能在 他眼底活过片刻。公孙二娘不时看他,见他面色如常,这才放了心。秋渐浓站起身 道:“二娘,你陪我去那边走走。” 公孙二娘应声站起来,扶着他手臂走出洞去。二人走过山洞,转到山谷另一侧, 只见山谷阴面背对阳光,终年坚冰溜滑,加之峭壁如削,仰望之下令人觉得高不可 攀。秋渐浓看着山谷峰顶,似有所思。公孙二娘随着他目光看去,那断崖有一处山 坡呈倾斜状,高近百丈,不由问道:“难不成你想从此处攀上峰顶去?” 秋渐浓道:“只不知这峰顶上是何模样。”言下之意,竟似真的要从这峭壁向 上攀援。 公孙二娘道:“你别胡思乱想了,这里可是冰川而非寻常山崖,山壁滑不留手, 你怎能上得去?纵然你一人能攀上去,其余人却怎么办?” 秋渐浓道:“这些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公孙二娘一怔,却听他又道:“不过以你的性子定不会对他们坐视不理,所以 难就难在怎么把这干人带上去。” 公孙二娘微笑道:“是啊,我早说不行了。再说你大师兄他们并不是傻瓜,怎 会任这许多人在他们看守之下消失不见?他们每日定有人进谷巡视,转眼便能发现 了。这许多人失去了武功,怎么也逃不远的。” “那就得抓紧时间了,不但要从这里攀上去,还要在我师兄他们发觉之前上到 峰顶,找路离开。能否上去的机会有九成,上去后是否有路的机会只有五成,将他 们全带上去的机会只有四成,嘿嘿,这许多关键加在一起,能安然离去的机会不到 三成,不过只要有一成机会就值得一试。” 公孙二娘听他说完,连连摇头:“我觉得简直连一成机会都没有。” “那倒未必。我们再去谷口瞧瞧。” 秋渐浓当先向谷口走去,公孙二娘只得跟上去。谷口呈一个狭长弯道,山壁微 凹,两道山壁之间的顶上以一道断梁相接,那断梁看来似是一块巨大岩石,横亘于 半空,积雪坚冰覆盖后便形成连接山壁的断梁,端的是一道天险,看着令人生畏。 二人刚走近谷口壶腹,便即有人手持利刃拦了上来,而且是一个接一个地叠在谷口, 纵眼望去,谷口至少也守着三数十人。秋渐浓纵能冲得出去,宋琴和等人却断不可 能经此而过,更遑论山洞中千余名丧失武功的人。 秋渐浓看着谷口那些拦截的人,冷笑一声。随之那些人让出一条极窄的道,一 名彝族汉子自人后闪出,这人生得一张马脸,相貌粗陋,神情狠恶,对着秋渐浓道 :“小师弟,你最好是老实一点呆着,别想胡乱走动,否则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秋渐浓道:“昂师兄,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他言下颇有轻视之意,那汉子 昂布的目光阴鸷起来,眉头虬结在一处,森然看着他道:“我留不住你,却留得住 你的手下,还有你这位能说会道的公孙姑娘。” 秋渐浓笑了一下:“昂师兄果然大有长进,连这等恃强凌弱的事也十分精通了。” 他语带讽刺,昂布虽不是十分精通汉语,却从他的神情分辨出语意,眼中射出的恨 意便更深了。他不愿再多说,只是双手抱着胸拦在谷口,一副你若想过,须得问我 的架势。 秋渐浓也不与他争执,拉着公孙二娘转身离开。公孙二娘问道:“你这位师兄 好像特别恨你,难道与你有仇?” 秋渐浓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公孙二娘摇着他身子道:“快说,瞧你的样子定 有事瞒着我。” “哪有什么事瞒你,只是说了你又多心。” “你说了我怎么会多心?” “昂师兄一直未娶,石师姐却一直未嫁,你明白了?” 公孙二娘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支支吾吾,原来又是跟女人有关。” “我说了你会多心,这本是他们之间的事,跟我毫无关系。” 公孙二娘笑道:“你别打赖,你离开师门时才多大,便会拈花惹草了?” “那年我才十八岁,根本不懂什么,何来拈花惹草?” “十八岁也该知道了,嘻嘻……”两人说笑着回到先前所立的山壁下,秋渐浓 仍是看着那山壁凝神思索。公孙二娘见他出神,便也不出言打扰。 良久,秋渐浓拔出公孙二娘腰间离情剑,走近山壁提气纵身跃起,到了数丈高 处,将离情剑的剑锋插入山壁冰层,一绞之后冰屑纷飞,留下一个圆洞。他则借这 一剑之势再换气向上,如法在山壁上刺了一个窟窿。 公孙二娘见他越上越高,不由担心,纵声叫道:“快下来,你伤势未愈,不可 过度运气。” 秋渐浓闻言手一松,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直坠下来。公孙二娘大惊,急奔上前, 怎奈他下坠之势疾愈雷霆,眼见他头下脚上落到自己身前数尺处,却赶不及接住。 公孙二娘心头扑通一沉,却见他手中剑尖在地面一点,借一弹之势复又在空中翻滚 落下,笑吟吟看着自己,原来他故意装成失足下坠之势,只是这玩笑开得未免毫无 征兆,令她受惊非浅。他落定脚步后见公孙二娘面色苍白,不免心生歉仄,上前扶 着她笑道:“早知不吓你了,瞧你脸色这么难看。” 公孙二娘瞪视着他,眼中忽然落下泪来。秋渐浓见状不禁慌乱,拍着她背哄道 :“乖了,下次不会再这样了,不哭不哭。” 公孙二娘脸贴着他胸口兀自哭泣,忽然又伸手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恨恨道: “你再吓我,我便不理你了。这冰崖如此危险,我不许你再攀上去。” “我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不过这山谷之中,除了这边崖壁稍作倾斜,便 无别处可攀,所以我们非从这里上不可。” “这么危险,万一你当真失足怎么办?” “那也得一拭。幸而离情剑锋利,每上数丈便可在冰壁上刺穿一个窟窿,第二 次再上时便有籍以立足之处,可以腾出手来带人上去。”原来他是想籍着离情剑之 利在百丈冰崖上开出一道上攀的阶梯,说是阶梯其实也仅是可供他足尖一点借力上 跃而已。公孙二娘看一下那光滑如镜的峭壁,不由打个寒噤,心下忧心无已。离情 剑一刺之下绞出的冰洞只不过两寸方圆,冰上极滑,倘若一个失足,那后果真是不 堪设想。 “你真要从这里离开?那岂非太过危险?” “危险也不得不试。过几日我伤势好了,再慢慢在崖壁上凿出一道天梯,估计 这般攀上去中途定要下来换气,等到顶也得半日功夫,至于这崖顶是什么样,有没 有出路,那还是未知之数,一切得等上到崖顶再说。” 公孙二娘仍是满面忧色,秋渐浓看着她微笑道:“我的二娘要做侠女,我自然 得舍命陪佳人,再危险也要豁出去。” “可是若要以你的安危为代价……” 秋渐浓柔声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死又何妨?许多人活了一生一世也不知道 什么叫快乐,相较之下,我觉得上天待我真算不薄了。” 公孙二娘嫣然一笑,低声道:“我也这么想。” “以前我从未将生命放在心上,包括别人和自己的。可是现在我想要好好珍惜 生命,我不想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再也见不着你。”他牵着公孙二娘的手缓步走回 山洞,许多人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 “秋渐浓,你想出办法没有?” “现下还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难不成在此等死?” “那就一块等死好了。”秋渐浓轻描淡写地答道。 “……” 二人也不理会他人,仍牵着手在山洞口坐下,一副形影不离的模样。 邵天冲道:“你们怎么总是这么腻着不分开?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你们,可 是你们俩却不停的卿卿我我,好像没事人似的。”他话中分明地带着取笑之意。 公孙二娘瞟了他一眼道:“你和凌家妹子也腻着没分开。”凌叶子闻言登时面 红过耳,坐得离邵天冲远了些,拘束地将手合在膝上。 “开句玩笑就这么害臊了?”公孙二娘越发地要寻她开心。 秋渐浓一笑,指着远处山峰打岔道:“我幼时就住在太子雪山下的村落中,师 父住的地方离此相距三座山峰,就在那座雪峰脚下。” 公孙二娘循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虽极目远眺,仍只见一片白雪茫茫。但秋渐浓 眼前却浮现少年时的生活,历历尽在。他继续道:“我入师门时,大师兄、三师兄 和师姐已经收了许多弟子,但师父不喜弟门人在江湖中招摇,所以众弟子从不离开 雪山。当时我们根本称不上什么门派,只有廖廖三数十人而已。师父去世后,大师 兄以种种理由逼迫我离开师门,我回家的那两年间,偶尔听说众师兄开始在江湖走 动,但尚未听说有何善恶事迹。雪山下的人知道雪山里住了这么一群人,便有人称 他们为云岭派,自那时起才有了这个云岭派。没想到十年间众师兄广收门徒,竟是 刻意地扩张门派,想要入主中原。”言及此,他不禁有几分黯然:“其实那些人说 得不错,云岭派的确没几个好人,连我也一样辜负师父的教诲。师父早年收徒并未 细察人品,晚年清修,对众弟子不安现状的情形已了然于胸,所以不再亲自授徒, 生恐他们学武后兴风作浪,没料首先生此异心的居然是一向深沉的大师兄。” 陆易鼎与韦不平等人听他说到云岭派的起始,都侧耳倾听。 裴濯行道:“原来云岭派是兴建于你大师兄之手,此人野心勃勃,行事一举而 发,雷厉风行,也不能不说是个人物。只是他也太不了解中原人了。中原武林各门 派自重一方,将门派之别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莫说他不怀好意,就算他是真心想要 将众派合一,摒弃门派之见,达到天下武学互通,也绝无人会赞同。” 邵天冲道:“不错,只是他蓄谋已久的这一招也当真毒得很,倘若久不遂愿, 他将我们这干人困死谷内,再一一吞并各门派,也未尝不可能,虽说各派绝学可能 就此失传,势力凋零,但他总算是达到一统武林的目的。以他的武功,其实也不再 需要其他各门各派的绝学秘技了。” “哎哟,这么说,他要是七日之后仍不能收服各门派,岂不是便要对我们下杀 手?” “极有可能。” 韦不平在杂乱的议论声中将目光投射向秋渐浓,极其复杂地看着他。若不是确 定那是他的儿子,还确实无法看出他们是一对父子。从相貌、个性到任何方面,韦 不平都找不出秋渐浓和自己有丝毫相似之处,他心中暗自想:“不像我也好,至少 他决不会像我当年那样陷入名利的泥沼,再也无法自拔。江湖这个是非地,他能早 日抽身而退是最好。以他的个性,必定能放得下世俗名利,这一点便比我强得多。 蕈秋,蕈秋,若不是我一心想出人头地,怎会害你枉死异乡?”想到少年时与玉蕈 秋并剑行走江湖的潇洒豪情,是何等自在写意,如今却阴阳相隔,玉人已杳。 秋渐浓说着话,便觉得极不自在起来,他目光微转,便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这 种不自在的感觉。韦不平目不转瞬的神情,令他心中烦闷不已,不由自主地避开了 那两道不知该如何诠释的目光。是恨?是怨?他自己也不清楚。 第五日,秋渐浓带着离情剑来到那面峭壁下又看了一遍。这几日他来一直向上 攀援,将壁上冰层的洞一直凿至峰顶。这日他的内伤基本复元,调匀一下气息,提 气纵身而上,每口气将泻之时,便在峭壁小洞上轻点借力,不多时便到了峰顶。他 按了按峰顶积雪,四下里观望了一番,发现峰顶尚算平坦,一片较平的山顶,大约 能容数百人立身。他沿着雪峰壁较缓的一侧斜坡向下走去,经年累月的积雪已然冰 封,长久无人行走的峰顶溜滑而难行。对那群武林豪客而言,这样的雪山路在往日 可能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如今个个内力全失,走起来也必有一定危险。秋渐浓将方 圆数十里的路都走了一遍,细勘了一下路径,觉得比自己预期的尚算安全可行,便 折返原路,沿着山壁溜下。回到谷中,他将所勘情形悄悄跟公孙二娘及琴棋书画等 人说了一下,宋琴和等人自是无异议,公孙二娘虽面有忧色,却仍是点头同意了。 七日之期转眼将至,虽然每一天都似一年般的漫长,但真正限制将至的时候, 却又觉得时光流转太过迅速,在众人还无任何应付良策的情形下,就这么过了六日, 那实在是一件令人栗栗的事。 第六日,山洞中的人已经开始按捺不住,沮丧之色如山倾倒,咒骂声、议论声 由前几日的平息又转为激动。 秋渐浓从人群中站起身来,向洞外走去。他每一举手投足,都为众人所关注, 目光不由自主地便集中到他身上。他走到洞外,转过身来,面对众人道:“诸位想 必都是急于离开这山谷的,不过谁也没有必然可行的良策,是不是?” “要是有良策,还用看着你吗?就你和你那几个手下能行动自如,我们这边都 是一群困兽,还能怎么样?” 秋渐浓淡然道:“想要离开总还是有法子的,不过得冒点儿险而已。至于这个 险冒多大,得看老天爷了,倘若大家都愿意冒这个险,那便站起来以表赞同。” “冒什么险?”一声发问后,山洞内安静下来。 秋渐浓指一下转角后的山谷,将几日来的计划简略说了一遍,尔后道:“现在 最危险的一环便是不能让他们发觉我们有所异动。守在谷口的人每日都会来视察一 两次,如此大批人群想要无声无息地自悬崖壁攀援而上,是绝无可能不让他们知晓 的。” 众人细细揣摩他的计划,便从洞内走出去,一齐来到那片峭壁下,一见之下同 时吸口凉气,默不作声,均开始明白秋渐浓所说冒险是为何意了。 法渡方丈问道:“然则更冒险的那一节又将如何?” “要让他们不发觉我们的行动,除非将他们堵截在谷外。以武力显然不行,在 这山谷之中,除了山谷冰川的力量,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与他们抗衡。” “什么叫山谷冰川的力量?” 秋渐浓扫视众人一眼,缓缓道:“除非人为制造一场雪崩,将谷口完全堵死。 自然,这场雪崩是否能成功地堵住谷口,又将会造成何等后果,完全无人可以预料。 我只是根据谷中地势与雪山壁上山岩分布来看,成功的可能性约有七八成。但雪崩 可造成的灾难却无可预计,倘若超出我们想要达到的目标,便会引起大面积山谷滑 坡,到时候我们可能全会被埋在雪下,所以安全的机率只有三成甚至更小。” “那还试什么?岂不是要我们送死?”喝骂声轰然响起来。 “诸位最好安静一些。第一会引来谷口守卫的人,第二会引起雪崩。”秋渐浓 的声音稳定而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众人放低了声音,不得已安静下来。 法渡方丈道:“坐候也不过是等死,与其毫无希望,不如冒险试一成的希望。” 韦不平、裴濯行等人接着也表示赞同,余人静静地左顾右盼,均无主张。 秋渐浓道:“你们没多少时间考虑,不愿冒险的人若居多,那我便不必留在谷 中陪着你们一块去死,现在我可以轻易攀着冰崖离开,完全不顾你们的生死。”他 语中含着三分逼迫之意,令众人不得不断下决心。 大多数人终于点了头,表示赞同。 在秋渐浓示意下众人回到山洞,连宋琴和等人也立于洞口,面带忧色地看着秋 渐浓。满山谷中的人都聚集于山洞,并熄灭了火堆,屏息凝神地等候他行动。 “各人自己撕下衣服塞住耳朵,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们只能呆在洞里,决不 能出来。雪崩一旦暴发,势不可当,决没有一人能逃得出去。那谷口离此甚远,又 呈一个转角的弧度,相对而言,只有这山洞内是最安全的。倘若雪崩会波及山洞, 那你们纵然想逃也无处可逃。”秋渐浓冷硬的话语在众人心头砸下一块坚冰,除了 狠狠地吸着凉气,听从他的话语不停向洞内挤以外,他们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可做 的。 “渐浓。”公孙二娘唤了他一声。临近危难,她脸上的担忧倒反而消散殆尽了, 换之是极坚信宁定的神色。 “你放心,这四下积雪我曾细察过,雪堆下的雪霜并不多,积雪比较结实,易 于缓和雪崩时岩石雪块下滑的崩塌之势,应该还不算太危险。”雪崩的原因多半是 因大暴雪,而当前万里晴空,又处盛夏,自然并无暴雪。雪堆下缓慢形成的深部雪 霜是雪崩的另一重要原因,那种雪霜类似冰屑,较上层积雪疏松,令积雪下层中空, 当雪崩发生时,积雪上下层之间的这类冰霜便起迅速下滑的作用,令崩塌之势无与 伦比,甚至引发山体滑坡,完全无法控制。而当前处于盛夏,积雪甚易蒸发,极其 危险,这也正是秋渐浓所担心的。是以他一早便试过谷中积雪,见这边山谷背阳, 一直伸到积雪下数尺尚不算太松散,估计所造成的雪崩之势不会太大。 公孙二娘不懂他说什么,只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便安然地向他微笑,以表示自 己并不害怕担忧。 秋渐浓放脱她的手,独自来到近谷口处,向谷口上方看了许久。两侧山壁间那 道断梁怵目心惊,他几乎可以想见那巨大石块崩塌所造成的恐怖后果,但他必须亲 自制造这场人为天灾。他深吸了一口气,退后了数丈,向着山谷上发出长啸之声。 啸声清越悠长,越来越响,登时便惊动了谷口看守之人。几个人自谷口转进来,正 奇怪地看着他,陡然便觉得脚下开始震动,那几人惊呼一声迅速向谷口退去。 啸声响彻云霄,声音在山谷四壁相激回荡,绕梁不去。随着声音的振动,山上 积雪开始纷坠。谷口上方那块横梁果然如秋渐浓所料,只是一块横亘于两侧断崖间 的巨石,随着积雪与岩石碎块的不断崩塌而根基松动,摇摇欲坠。 不过片刻之间,山谷两侧的巨大石块夹着强烈气流轰鸣着冲下山峰,那道横梁 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挟山壁斜削之势坠了下来,铺天盖地的积雪自山洞外横冲过去, 皑皑雪墙排山倒海般向前直扑,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雪狂暴地冲过洞口,一刹那 间天崩地裂之声与亘古的静寂并存,洞口的人连呼吸都几已停止,满心均是无法压 抑的恐惧,都觉得人的武功再高,亦有止境,纵有天纵之力,也无论如何不能与这 自然之力相抗,甚至无法在这灾难之中苟存。 “公子!”岑画意大叫了一声,疯狂一般地向外冲去,她的叫声却被淹没在雪 崩的巨响之中。公孙二娘离她极近,见她冲出洞口方尺许距离,便有一团巨大雪球 向她压了过去。 公孙二娘知道此时无论如何无法喝止岑画意,冲上前紧紧抱住她,将她扑倒在 地,就势向洞内一滚。那积雪下有一股强大气流将雪块托得离地数寸,饶是如此, 撞击下来仍将两人压在雪块之下。 宋琴和等人眼见着剧变陡生,却无法上前相救。正在此时,一道白影如离弦之 箭般踏在雪块之上,蹿进山洞,洞口众人向内挤去,给他让出一块空地。 宋琴和等五人惊呼道:“公子!” 秋渐浓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与口型便猜到他们在呼 唤自己,他无暇理会,目光只流转一下便发现不见了二人。宋琴和指指洞口一团尚 在向前冲击的雪块,神情急切恐惧。 秋渐浓心向下一沉,向那堆雪看去,见雪堆得奇怪,劈空一掌发力向雪堆推去。 这一掌自然无法与积雪倾泻之势相抗衡,转眼推开的积雪便又覆盖下来,但这松动 的一瞬间,已有两个人相抱着滚了进来。他弯下腰阻住二人滚进之势,岑画意一跃 而起,除了气色极差外,似乎并无外伤。公孙二娘却紧闭双眼深蹙眉梢,不但满身 积雪,而且脸色更甚雪色。 秋渐浓抱起她,叫道:“二娘!二娘!”伸手抹去她脸上积雪 公孙二娘想要抬起手来,却觉得手颤抖得厉害。她勉强睁开双目,看见秋渐浓 的脸在眼前晃动,便露出一丝笑意。 “你没事吧?”秋渐浓问。 “我没事。”她泛出一丝笑意。二人说话的声音夹杂在冰崩雪塌之声中,根本 无法听见,但凭着彼此心意的相通,便看懂了对方的意思。秋渐浓抱紧她退到山壁 边缘,看着那雪崩之势仍不止歇,不由得心生惧意。先前在谷口时只顾向洞口发力 疾奔,倒还没余暇去想,如今见了这声势,才感觉到自己真是死里逃生一回。他不 是没见过雪崩,但却首次制造一次雪崩,且要自崩塌处逃生,真是在鬼门关转了一 遭。 雪崩隆隆之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减弱,众人纷纷到洞口向外一探,见谷口已 被完全堵死,一侧山壁倾塌,谷中白茫茫一片,积雪冰块碎石堆满山谷,整个谷腹 面积小了一圈,而谷口那侧山峰却塌了一截。众人回想方才那场雪崩,思之不寒而 慄。 秋渐浓轻摇公孙二娘道:“你怎么样了?” “我还好。”她声音虽有些虚弱,中气倒还完足。 谷涵上前搭一下她脉门,说道:“并无大碍,多半只是给滚下的雪块剧烈撞击, 受了些外伤。” 公孙二娘浅浅一笑道:“我说过没事了,只是腰痛得厉害。”她抚着腰间被雪 块撞击处,低低呻吟出声。秋渐浓伸过手去,在受压处按了一下,她便叫得大声起 来。 秋渐浓听她声音响亮,放宽了心,笑道:“我初识你的时候,对你所使的分筋 错骨手那般痛楚,你都没哼一声,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怕痛了?” 公孙二娘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叫得越响你越心疼,所以便要大声地叫。从前 我叫了也没人理我,自然就忍着。”说罢又是一笑,面上泛红,越发地娇媚动人。 凌叶子道:“公孙姐姐这当儿还有闲情说笑,看样子应该是没事了。” 邵天冲摇头道:“这两人就算是快要死的时候多半也能笑得出的,也不怕旁人 看了肉麻。” 公孙二娘大声道:“天冲哥哥,你欺负我,我要告诉师父去!”她一手揉着腰, 一手扶着秋渐浓,叫声却比受伤前还响亮几分。她一抬头间,见到岑画意正看着她, 面带关切之色,虽没说什么,歉意却是昭然。她报以一笑,岑画意微觉尴尬,侧过 了头去。 洞外雪崩之势终于完全止住,群豪走出去观看地势及山壁倾塌情况,见凿有冰 窟的那面山壁被山峰转角挡着,完好无损,均松了一口气。返回山洞后,众人休息 了半日,各自带了少许干粮,便等着秋渐浓带他们攀上峰顶。 千余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雪堆转到峭壁下,心下忐忑不安,均觉得将生命交 于秋渐浓手中实在是件极危险的事。在众人瞩目下,秋渐浓仍是不紧不慢地扶着公 孙二娘倚在石壁边。 “谁第一个上去?” 众人对视一眼,竟无一人上前,推让者有之,畏惧者有之,与秋渐浓有宿仇的 更不愿上前。眼见他皱起眉来,法渡方丈上前道:“诸位如此推让,未免显得不信 任秋施主,生死不过尔尔,老衲先上吧。” 秋渐浓握着法渡方丈的手臂,道了声:“得罪。”便提气纵跃上去,气竭时在 冰上小洞借力再上,不多时已上了数十丈。法渡方丈低头看山谷中人身形渐渐变小, 说道:“施主此次救得千余武林朋友性命,胜造七级浮屠,当可赎尽往日罪愆。” 说话间已到了峰顶,秋渐浓松开他手臂,向他施了一礼。 法渡方丈还了一礼道:“施主既有向善之念,善待众人,施主往日与诸位江湖 朋友之间便有再多恩怨,也当一次化解清了。” 秋渐浓道:“大师修为高深,气度恢宏,自有容纳百川之量,只可惜世间俗人 未必皆如是,大师想得太过好了。”说罢转身跃下谷去。 不过半日,已有百十人上了山顶,峰顶众人俯视山谷,仍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攒 动,不由苦笑。法渡方丈道:“照这样下去,他不累死也要撑不住了。” 裴濯行道:“那也是没奈何的事,只盼他能撑着。现在不但只是要将所有人带 上峰顶,还要赶时间离开。青冥子发现山谷被封,不久便可能会想到绕路来寻,以 这般速度,只怕纵然全上了峰顶,也来不及离去。” “以秋渐浓一人之力,未免太难。”法渡方丈想了想,道:“不如各人脱下衣 衫结成绳将山谷下的人拉上来。如今峰顶的人已多了,集齐众人之力,应当可行。” “不错。”裴濯行先脱下身上衣服,众人也均脱下一件衣衫结起绳来,将一条 长长的绳子放下山谷去,同时拉人上来。这么一来,速度便快得多了,又过半日, 大半人已上了峰顶。 秋渐浓回转谷底时,倚着石壁坐下,看着峰顶上的人放下长绳,闭上双眼盘坐 养息。严冬般的雪山下,他额头竟冒出大颗汗珠,气息也明显急促。公孙二娘拭着 他额上的汗,再看一眼谷中余下的二三百人,已是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直到月上中天,谷中终于只剩下稀疏几人,除了琴棋书画等六人,便是韦不平 与颜若朱。他们二人均不愿由秋渐浓带上峰顶,一见长绳垂下,两人便对望一眼, 却都站住不动,尴尬至极。 公孙二娘道:“你带颜姑娘上去吧,她一个弱质女子,怎经得起惊吓?”那长 绳缚于人腰间而上,拖拽间不免在冰川上碰撞擦伤,大多江湖汉子都不以为异,但 颜若朱娇怯怯地弱不禁风,如何经得起这苦?秋渐浓闻言走上前去,看了她一眼。 颜若朱将头低得不能再低,但觉秋渐浓的手臂挽在自己腰际,“啊”地一声便 惊呼起来,声音虽不响,却显得十分突兀。秋渐浓抬眼看着山壁,攀援而上,完全 没理会她。她不敢看秋渐浓的脸,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滚烫,双眼比新婚之夜更涩 得睁不开,简直要晕了过去。那百丈悬崖对她而言,比挨命更为艰难,好容易到得 峰顶,秋渐浓松开她,却是头也没回就下去了。那边韦不平缚着长绳也上了峰顶, 山谷下只剩八人。 “你们先上罢。”秋渐浓道。 宋琴和等人应了一声,他们行动自如,只需偶尔借助长绳便可自行攀援而上, 不久也都上了峰顶。 秋渐浓倚着石壁,喘息声越发地重了。公孙二娘拿锦帕在他额头不停擦拭,竟 是从未见他有过这么多汗。秋渐浓握住她手腕问道:“你腰间伤好些没有?” “也不是什么硬伤,只是有些儿挫伤罢了。” “让我瞧瞧。” “上边有人呢。” “不碍事的,他们看不见。”秋渐浓将她背上衣衫撩起几分,瞧见腰背间一块 瘀青,说道:“你还说没事,脊骨没压折算是幸运了。” 公孙二娘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压折的。”抬眼一看,峰顶上的人都往下看着 他们二人,只等他们上去。 秋渐浓歇了一会,抱起她身子。公孙二娘道:“不如我自己拽着绳索上去,你 太累了。” “算了吧,小心闪着腰。”他一手环抱着公孙二娘,一手握着绳索踏着冰崖而 上,峰顶上人只见他白衣飘飞,直若凌空踏步,这才有闲情赞一声好身手。 两人上得峰后,稍作休息便与众人一起向山下走去。下山路既陡且滑,众人互 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下行,眼见脚下万仞冰川,一不留神便会掉下去,从此变成冰 山雪人,千秋万载,遗容如生。下得太子峰,脚下终于是平地,虽仍坎坷难行,却 比山上好得多了。众人长吁一口气,自庆幸大难不死。 穿过一座峰,眼前一条宽阔雪径,众人远望着心生窃喜之际,却见那雪径叉道 上自山后转来一群人,登时便呆了,纷纷停下脚步后退。 秋渐浓见众人后退不免疑惑,离开公孙二娘向前走去,众人让出一条道来,让 他从中间走过去。 青冥子与李端站在路中央,身后跟着云岭派的数十名弟子。青冥子的目中有着 妖异与邪恶的火,冷而炽地燃烧,那张刻板的脸上却仍没有任何表情。相较而言, 李端的愤怒则明显许多,略急促的气息令他的情绪表露无遗。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