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最伤离别 秋渐浓呆了半晌,终于摇了摇头。他转头看着青冥子,问道:“你为什么要杀 了我娘?你做出那种禽兽般的事也罢了,为什么还要杀人?” 青冥子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我恨你!”他陡然间受到 强烈的刺激,情绪开始不可控制起来,提高了声音道:“从你入师门,我就恨你, 我自幼跟随师父,从无行差踏错,可是师父却偏心向你,我也很想知道是为什么。 同样是人,为什么你娶的妻子容华绝代,为什么你那么聪明,样样都要比别人强? 哼,我也想问老天是为什么?” 秋渐浓道:“你与师姐青梅竹马,数十年夫妻,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还要 嫉妒别人?” “当然不满足!师父的无为录和洗心剑为什么要传给你?师父打算让你继承他 的衣钵,我跟随他数十年的情份,又是他的女婿,尚不如一个跟了他十年的小弟子? 至于颜若朱,那只怪她长得太美……我不过是个凡人,自然做不到视而不乱。我本 不想杀你母亲,只是那日我翻墙而入时却被她发觉……可惜啊,若是她年轻二十岁, 跟颜若朱倒有得比,嘿嘿,我也不想杀她的,谁让她想对我动手来的?你家中有一 对绝色的美人,可是有些人一生都得不到一个……” “放屁!”秋渐浓怒极,忍不住骂出粗话来,“你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你是 我师兄,我对你素来敬重,纵无同门之谊也该有廉耻之心,你做出的事像是人做的 么?” 青冥子森然道:“我可没当你是我师弟,我只当你是我一生最大的敌人。嘿嘿, 你毕竟还是样样都不如我,你的妻子我玩过,你母亲是我杀的,恽涛也是我安在你 身边的……哈哈,对了,你一定没忘记那位邵姑娘,你不是素性风流么?我就索性 让你风流个够,那晚我只从窗口吹了一点春药你就把持不住了……” 秋渐浓听得周身血液上涌,一张白玉般的脸变得通红,双手捏得格格作响。他 咬紧了牙关,极力克制自己问道:“恽涛也是你安在我身边的?” “不错,恽涛原是我的弟子,否则我怎会得知师父留了本无为录给你?” “那我跟邵天星的事也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没太多的好处,可也不坏。试想你的二娘知道你做了这样的事,会怎么对你? 虽然她做的还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可是比我意想的结果更好——看着你那么痛苦, 我就会觉得高兴,哈哈哈哈……”青冥子笑得满怀得意,似乎为自己策划的一切而 自豪。 “你还做过什么?剑峰上的火是你放的?惠净师太和张裕是你杀的?” “不错,可惜剑峰上死的人还不够多,你的仇家也就不够多。” “可是惠净师太跟你并没有仇。” 青冥子道:“那几个尼姑死得有点儿冤枉,那得怪这个笨女人。”他指着颜若 朱道:“她去净慈庵忏悔自己的过错也罢了,却将我们的事都告诉那老尼姑,最糟 糕的就是让我身上的孔雀刺青说了出来。这件事又怎能让人知道?尤其是你,我的 好师弟。当时我还不能与你正面翻脸,否则岂不影响我的计划?偏巧那阵我打探到 了她的下落,尾随着她进了净慈庵——其他人不过是殉葬而已。” 秋渐浓点了点头,不怒反笑:“原来是这样,看来大师兄所做的这些真可称得 上仁德礼义俱全了,我一辈子所见穷凶极恶、卑鄙无耻之人,没一个能及得上大师 兄你毫发的,相比之下我真是甘拜下风。师父泉下有知,也当以自己的首席大弟子 为荣。” 青冥子狞笑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早些说出来,晚得片刻只怕就没办法开 口了。”他原本是个城府甚深的人,突然之际受了巨大刺激,又在同门之前被揭露 旧日不堪行为,便由极度压抑转为骤然暴发,内心阴暗一面在日光下陡地全暴露出 来,便再也无心掩饰,索性撕破了脸。 “我已经没什么想说的,跟你说话只怕污了言语。”秋渐浓极鄙视地看他一眼。 司辛夷一直沉默着不语,此时开口道:“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偶尔利欲薰心,想 不到人比我想的更令人不齿,数十年来,我只是与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一同生活。” 她语调依旧平淡,却带着说不尽的凄怆苍凉。 青冥子看了妻子一眼,知道自己在门下弟子之前已是剥尽了虚伪外衣,再无可 掩藏。他目光转向女儿,青灵儿满面羞惭,一触及他的目光便低下头去,显然羞于 以他为父。他再看向门下弟子,泰半与青灵儿一样低下了头,连李端看他的目光都 充满不屑,全无往日恭敬之意。他知道今日多半大势已去,突然吼了一声,提剑向 韦海颜刺去。那孩子原是最先令他失望与羞愤的起端,他满心的暴怒便要发泄在那 年幼的孩子身上。 颜若朱尖叫了一声,伸开双臂挡住他去路,李端迅速地抱着韦海颜闪开一旁。 以青冥子的身手这一剑原可以不刺下去,但他看见颜若朱那张满是血污和乱发的脸 便有说不出的憎恶,加之心中怒火烧炽,那一剑就一刺到底,剑柄直没到颜若朱小 腹。 秋渐浓立即挥起离情剑,将青冥子手中的剑劈为两截,左臂抱住了颜若朱后仰 的身子。 青冥子嘿嘿一笑,手中半截断剑还待扬起,却见司辛夷已立在他面前。积年对 妻子的忌惮令他向后退去,抛掉了手中半截断剑。司辛夷见他退得远了,便不再理 会,转过头去看颜若朱。 颜若朱用颤抖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但鲜血继续在涌出,转眼又模糊了她的双 眼。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的人,却只见一张朦胧而熟悉的面容。她渐渐 泛出微笑,轻声道:“渐浓,渐浓!” “我在。” “你真的原谅我了?不再恨我?” “别说话,我帮你止血。”秋渐浓放下离情剑,点了她伤口周围穴道,接过司 辛夷递来的金创药,手极不稳定地将金创药撒在她伤口上。他不敢拔剑,那一剑直 没入她腹中,一拔之下必然血如泉涌。 “我是活不成了,我自己清楚的。我只想听你告诉我,你恨不恨我?” “不恨……”秋渐浓带着颤音回答,“我从没恨过你,你原本没做错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不但不洁,还是个不祥的女子,今日我终于要走了,我离开 之前能听到你说原谅我,我很开心。”她的声音居然是平静而清晰,无怨无痛。 “其实……你并没有告诉我你是被迫的,如果你早说了,我一定不会怪你。” 她急促而颤抖起来:“那……那如果我早说了,你会不会离开我?” 秋渐浓犹豫了片刻,说道:“不会,我会原谅你的。” 她笑了起来,忽然之间那张染血的脸便俏艳起来,隐约还是当年洱海月下一笑 倾城的无暇少女,那随着琴音霓裳翩翩的曼妙女子,像一朵摇曳生姿的龙女花。然 而无根的花总是活不久的。“我真的很想念洱海的月色,想念苍山的雪……你说我 的容颜像洱海的月色一样,我们的孩子将来就叫海颜……你还记得么?” “我记得。”他的声音止不住的颤着,一缕柔情往事荡上心头。 “我没忘记你说的每一句话……可惜……可惜啊,是我自己违背了诺言……” 她的呼吸开始浅促,言语也开始断续,“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我嫁给韦 ……韦掌门是不得已的,我有了身孕,却不敢回家……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连 自己的生活都不知道何以为继……当时我只想远远离开雪山,躲开你,韦掌门是个 好人,他……他知道颜儿不是他的孩子,可还是愿意照顾我们母子,还替我隐瞒过 去,我不知道他是你……你……你别恨他,他心中从没忘记你母亲,他对你们一直 很愧疚,我……”她面上与腹上的鲜血不住地往外流,一手按着小腹,一手紧紧攥 住秋渐浓的衣袖,双眼睁得大大的,充满祈求之色。 秋渐浓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 “如果你当年见我就是……这般模样,你会……还会不会娶我?” “会,一定会。” 她微笑道:“真好听……我知道你骗我,可是我喜欢听你这么说。你对公孙姑 娘真好,当年你对我从没像对她一样……我知道……我知道你跟别人一样,只是为 我的容貌痴迷……我要……我要求上天,下辈子再也不要这张脸……渐浓……我看 不见你了,好冷好冷……我想回家……爹……哥哥……”她抬起按着小腹、沾满鲜 血的手,无助地伸在半空,纤如春葱的五指像一朵染血的龙女花。 秋渐浓握住她的手说道:“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去看你爹和你哥哥,好不好?” “不……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我的事……”她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模糊地道, “我活着让他们忧心……令他们蒙羞,我死了也只令他们伤心……” 秋渐浓低叫道:“若朱,若朱!”他觉得握着的手渐渐无力,攥紧他衣袖的那 只手也缓慢松开了。他闭上双目,脑海中浮现她初揭了华盖,羞怯好奇的目光,绯 红动人的笑靥。 “颜姑娘……”司辛夷唤了一声,心中说不出的隐痛。她原本极度轻视过颜若 朱,也曾以为这女子轻浮水性,勾引自己的丈夫,而今却只有无尽的歉疚与怜惜。 那是个只够做她女儿的年轻姑娘,也曾经是纯真无邪的少女,有过幸福美满的生活, 结果却是自己和丈夫一手将她推向绝路。 李端不由自主地松了手,韦海颜从他手中挣扎着落地。那孩子毫无表情地站着, 说不出是伤心、怨恨、耻辱还是痛苦,他竟没有一滴泪,也没发出一声哭叫。他陌 生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与他有关和无关的人。 秋渐浓将颜若朱的身体轻轻放下,像轻置一片花瓣。他拿起离情剑,站直了身 子面对青冥子,冷冷看着。他从未对一个人怀着如此深切的仇恨,他原以为仇恨作 为他感情的一部分已被他埋葬,变成冷漠和麻木,却没料到竟还会从他心底深处浮 上来,令他隐隐作痛。 青冥子被他仇恨的目光刺了一下,微一凛,“拿剑来。”他对身后的弟子说。 一名云岭派弟子递上长剑。他一振手腕,蓄势以待。 “小师弟——”司辛夷唤了一声。 “师姐,你让开。”秋渐浓冷冷道。 司辛夷叹一口气,退往一边,低声对青灵儿身边那女子石羽媚道:“师妹,你 去把那解药交给他们。” 石羽媚知她不愿自己亲手交出,点了点头,向群豪走过去。 琴棋书画见她走过来,拔剑拦住,喝道:“干什么?” 石羽媚横了他们一眼,道:“你们想拦住我?”她倏地拔剑纵跃,一脚踏在宋 琴和剑尖上。宋琴和来不及抽回,剑身向下一沉。随即见她横空一转,故意卖弄似 地在另三人剑尖上踏过,越过了四人,轻巧落在他们身后。琴棋书画一怒,齐转了 身并剑刺去。她身腰向后一折,单手按地,呈一个弯折弓形,四剑齐到她胸前时, 她右手剑横过自己前胸,一扫而过。魏棋风与许书音双剑齐断,只是在掠过岑画意 的同剑时遇上了阻碍,双剑相交之下她的剑断成两截,而岑画意的剑也给她荡开。 她噫了一声,手轻按地,身子弹起,立直身子,以半截断剑格开了宋琴和的剑。 琴棋书画见她一招间力挫四人,不由得一惊。虽说是有取巧之处,但却不得不 令人叹服。当真动起手来,她自非四人合力之敌,但这一招便已令四人锐气顿消。 她目光在四人脸上流转一圈,颇有冶艳之色。随即她哼一声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几步便到了公孙二娘跟前。公孙二娘正为颜若朱一生的凄凉坎坷而辛酸,不防她走 了过来,便戒备地道:“你想做什么?” 石羽媚冷笑一声:“我真想做什么的话,你能拦得住么?小丫头口气那么托大, 我倒是想领教一下。” 公孙二娘无剑在手,骈指向她双目戳去。石羽媚挥剑一削,公孙二娘不得不缩 回手,眼见她剑尖继续前行刺向自己,便闪身避开。 岑画意叫道:“接剑!”将同剑向公孙二娘抛过去。 公孙二娘接了同剑,刷刷两剑,既格开石羽媚的断剑,又向她攻了一招。石羽 媚哼一声道:“果然有两下子。” “你也不错啊。”公孙二娘本想出言讽刺她几句,但想到秋渐浓说过他们师姐 弟素来亲厚,便忍住了。两人转眼交手十数招,公孙二娘仗着剑利身轻,应付尚颇 自如,石羽媚吃亏在手中剑断,一时攻之不下。 那边秋渐浓与青冥子早已交上手,一战又如先前一般激烈起来。众人的目光便 注视着他们二人,不再看两个女子争斗。 “住手,不和你玩了。”石羽媚挑开公孙二娘的同剑道。 “谁要和你玩?”公孙二娘颇为不服。 石羽媚哼了一声道:“若不是看在小师弟份上,我定要在你白嫩的小脸蛋上划 上几道,看我那小师弟还喜不喜欢你。” 公孙二娘想要回驳,终又忍住了,狠狠白她一眼。 石羽媚从袖中取出一只小木匣向公孙二娘扔过去道:“接着!” “什么玩意?” “腐骨蚀肌的毒药,害怕就别碰。” 公孙二娘听她口气,知道决不会真是毒药,伸手接过来说道:“就算是毒药, 我也不会就怕了。” “胆子倒不小。” 公孙二娘打开木匣,见其中放着几只羊脂白玉瓶,取出一瓶摇了摇问道:“这 是什么毒药?” “千雪失魂散的解药,只要少许就能令他们恢复如常,不过你摇砸了就不关我 的事,可只有这几瓶了。”石羽媚悠然转过身,施施地向云岭派那边走去。 “喂,你没骗人吧?” “你怕我骗人就自己吃掉,那他们就不会中毒了。” 公孙二娘哼了一声,将小瓶分散给韦不平等人,然后冲着石羽媚的背影道: “谢啦,我认输就是。” 石羽媚也不理她,径自走回自己门下弟子那边。 中原群豪一听有解药,便呼叫起来,首先服下解药的韦不平与法渡方丈等人稍 息了片刻便觉行动自如,再无麻软之感,排众而出喝道:“青冥子,你还想要如何?” 云岭派弟子大惊,纷纷拔剑迎上前,一场混战就此而起。虽说有半数云岭派弟 子对青冥子的行为不耻,但他终究仍是掌门身份,何况云岭派与中原武林作对之势 已成,一见对方得获自由,自然便想到自己的安全,于是人人自危,不及多想就动 起手来。 韦不平对面是李端。他虽未正面与李端交手,也从秋渐浓口中得知李端的武功 并不在青冥子之下,但这方的解药尚在一一传递,真正能动手的人还不多,根本无 人能腾出手来助他。他的剑法十分干净爽落,宛如阳春三月的剪剪斜风,他的剑法 便叫斜风。当年他以斜风剑法名满江南,而舞剑人温雅谦和的气度便打动了武林第 一美人。 李端打起精神应付劲敌,将云岭派的剑法施展得淋漓尽致,毫不相让。 韦不平想:“此人在云岭派中武功最高,决不能让他脱出手去对付其余人。” 剑下越发的狠辣,一心要缠住李端,他们二人原本就在伯仲之间,一时难分难解。 司辛夷见双方斗得激烈,叫道:“住手!住手!”但她叫得住云岭派的人,却 叫不住中原群豪,她门中弟子一有罢斗之势,便又被人缠住。司辛夷一时束手无策, 转头看丈夫与秋渐浓,两人都是招招拚命的打法,以生死相搏,比先前更为激烈。 她长叹一声,忽觉万念俱灰,几乎想就此撒手而去。 韦不平与李端的脚步移动,双剑交错纠缠向下,剑风划出一道长长深痕,地上 积年冰雪飞溅。李端很白的脸上掠过几分浮躁之意,他甚至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 与面前的人为敌——为了掌门师兄么?掌门师兄值得自己为他拚命?自己所做所为 究竟是对是错?他无法判断。他是个自幼在雪山长大的纯朴的白族汉子,在他心中, 除了师父、师姐,最敬重的就是师兄,师兄要他去做的事自然是对的,可是如今却 又变得不对了,师兄再也不是与他一起长大、沉着稳健的师兄了。他再问自己,到 底为了谁在拚命?他苦笑一下。分神间韦不平的剑气逼近,“二月春风似剪刀”, 江南的斜风一样可以将人绞碎,李端脸上感觉到凛凛的疼痛,退几步。他脚边突然 绊了一下,却没低头细看,手头已在吃紧,自然是要小心地防守。 韦不平略占上风之余,瞥见地面积雪扩散的鲜红——怵目的血,是谁的血艳丽 得令人生惧?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发现李端就踏在颜若朱的身边,两人竟不知 不觉退到了这边。对于颜若朱,他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情,但自从知道了对方的身 份后,他只要一见她,就会觉得恐惧、自惭、难堪,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油然而生。 如今她是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再也不会去影响任何人,可是他为何还是觉得难以面 对?她死的如此惨厉,难道她的死没有自己的一分责任?他恍惚间觉得肋间一阵剧 痛,本能地向前横剑一挥,尔后倒退。李端在他面前,胸前厚厚裘衣被划破,露出 前胸一道长长伤口。韦不平的剑仅能够着伤他三分皮肉,亦足令他心惊。 韦不平低头看着肋间伤口汩汩的血,撕下一幅衣襟用力按在伤口上,抬头去看 李端。李端虽伤得比他轻,却满脸的沮丧,毫无斗志。韦不平正想挥剑再上之际, 却见李端格开混战中朝他刺来的乱剑,苦笑道:“我们还打么?” 韦不平吸一口气,问道:“罢手?” 李端道:“不罢手便是斗到死,可是我们究竟为了什么?” 韦不平点头表示赞同。他环顾一下,已方已越来越多的人恢复体力,加入混战, 可说稳占上风,云岭派弟子仍在苦苦支撑,照此情形看来,纵胜也要死伤者众。正 如李端所言,这干人究竟为了什么在拚命?大多数云岭派弟子都属被动行事,其实 也算不上大奸大恶。他以剑拄地,定了定神提气喝道:“大家请暂且罢手,听我一 言。” 中原群豪愣了一下,面现犹豫之色。 司辛夷见此,不失时机地将声音远送出去:“云岭派弟子听令,都住手后退。” 雪地上已横了数十尸首,双方众多人身上染血,闻言终于罢手向两边退去。只 有秋渐浓与青冥子仍未分开。司辛夷道:“诸位,此事原属我云岭派之咎,但事因 青冥子一人而起,以他卑劣的人格、无耻的行径而言,我云岭派弟子又何须为他枉 自卖命?至于将各位请到雪山来,连日所受的惊吓带累,我司辛夷深表歉意。如今 双方均有伤亡,再来谈是非对错已无意义,不如双方罢手言和,以减少流血,诸位 以为如何?” 中原群豪互相看着,人群中窃窃称是。韦不平道:“这位……如何称呼?” 司辛夷道:“我叫司辛夷,我们白族人不懂你们汉人的那些客套称呼,你叫我 名字好了。” 韦不平站到中间空地,点头道:“司女侠所言甚是,如今再追究是非对错只有 造成更大损伤,对哪一方都极不利。不如就此罢手,才是将伤亡降至最低的明智之 举。”他因往日孽情影响声誉,武林中许多人已颇不以他为然,他说了这两句话之 后,见众人仍是交头接耳,并不大声响应,心中便明白为何,目光转向法渡方丈, 向他求助。 法渡方丈明白他的用意,转身面向众人道:“韦掌门与云岭派这位女施主都已 说了,他们的话深合老衲心意。佛家讲究万事皆空,再大恩怨只需看破便能放下。 如今之势,与其伤人一千,自伤八百,不如一笑泯恩仇,如何?” 以法渡方丈的身份,说出来的话虽仍有许多人暗觉迂腐,却不得不点头称是, 再者看遍地死伤,也觉怯了,便有人高声应和。余人一见有人响应,自也不甘其后 地表示赞同。韦不平见此方松了一口气。这气一泄,立时便觉得肋间疼痛加剧,低 头看时,见手中那幅衣襟已给染透,鲜血仍不住地自指间外涌。他自已封住伤口四 周穴道,以减轻血流之势,谷涵已走上前给他上药包扎。 众人一停,注意力便集中到青冥子与秋渐浓二人身上。青冥子先以内力排毒, 体力耗损,又被韦海颜以短剑刺伤,虽非重伤,身手亦已因此打了折扣,因此二人 仍分不出高下,却都决不肯罢手。秋渐浓白衣染血,也不知是颜若朱的血还是他自 己身上添的剑伤,青冥子小腹伤口裂开,更染得腰间猩红。 “小师弟!”司辛夷叫了一声。她虽没说什么,但眼中却有求恳之色,满面的 无奈。 秋渐浓见了她的神色,原本锋芒毕露的杀气便消退了些,心中想到旧日在师门 她对自己的百般疼爱,又见她憔悴凄苦,鬓边微霜,一日之间竟似老了许多,不由 得生起几分凄酸。他转头看向青冥子,心中不屑,奋力格开对方的剑便向后跃,冷 冷道:“我纵杀了你不过是双手沾上你的污血,可是师父在天有灵,却决不愿他的 离情剑沾染门人弟子的血,尤其还是他的女婿。” 青冥子咬牙切齿地看着秋渐浓,心中的挫败感越发地冷、沉、重,而这种挫败 感带来的耻辱比将他生裂更令他难以忍受。他看着秋渐浓步步地后退,向他投射出 齿冷之色,恨在胸臆中开始强烈地膨胀,他觉得若再不发泄,便要爆炸开来。 “我不会杀你的,你死了我娘也不会复生,若朱也不会活转,我的耻辱也洗不 净。你欠我太多,用你的血也偿还不清,但你的血却是脏的。留着你的性命或许还 可以让师姐聊以宽慰。”秋渐浓再看他一眼便漠然地转过了身去,向人群走去。 秋渐浓无情的声音,刺目的背影划破了青冥子的胸臆,让他一瞬间迸发。 当秋渐浓将要走到人群前时,青冥子晴空霹雳般巨喝一声,抛了长剑一掌向前 击来。他这一掌与秋渐浓在不平门前击退数十人的掌势一样,积卷了风雪与清冷的 气流击向前。 青冥子的一掌发出砰然一声重重击在实物上的巨响,却未曾如他所期地击中秋 渐浓的背心。这一掌自然是击在横亘于他与秋渐浓之间的人身上——确切地说是有 人斜刺里插上来与他对了一掌。 青冥子吐了一口血,气血翻涌地腾腾倒退了十余步,刚想立定却又再后退十余 步才消解了那一掌之力。不过他还是庆幸,因为与他对掌的人显然伤得比他更重, 他看见了对方的血箭花一样射向半空,四散开来。 秋渐浓在众人惊呼声中蓦然回首,就看见韦不平的身子向后倒下,他一箭步蹿 上前接住。 与此同时又响起利刃入体的声音与再一阵惊呼响起,秋渐浓不及抬头去理会, 只是看着枕在他臂弯的人脸。这张他从小到大设想了无数遍都没清晰勾勒出的脸孔, 与他没有丝毫的相象,陌生之极却又有前世相识的亲切感。他手贴在对方的背心, 输入一股真气,想要延续对方的内息。 谷涵也奔上前,在韦不平脉上一搭。他只诊了一会,便惨然地看着韦不平,一 语不发。 多年的朋友,韦不平当然明白这神情意味着什么,但他只是平和地一笑,像素 日一般谦冲淡雅,没有丝毫火气。 “你——” “孩子。”韦不平唤了一声。这一声也许来得太晚,已不及温暖秋渐浓冰冷孤 寂的童年,但还是努力地响在他耳边,带着忏悔的意味。 静默。 “如果人生可以重头过来,我相信我们都不会选择现在所走的道路。不仅是我 和你,若朱也是。也许我们都不易原谅别人的过错,可是回头来看,才会发觉自己 的过失更难容忍。”韦不平叹息着道,“人生最悲哀的,就是数十年后某一夜从梦 中醒来,发觉无法面对自己,无法原谅自己。我希望你将来会比我好些。”他伸手 去抚摸秋渐浓的额头、眉眼,直至颈项,流露出一个父亲的慈和。 “如果没有这一天,也许你还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秋渐浓心中百般 滋味错综复杂,一句话到了口边便变得冷硬。“如果这世上没有我,你会为你欠我 娘的过往而忏悔么?” 韦不平点头道:“都是一样,只是因为有了你,这忏悔更重而已。” “你当初以为我娘真的去吃药打胎,所以下定了决心去娶申家大小姐,何不就 当我从没来到过这世上?” “但你毕竟到了这世上,怎能当你不存在?蕈秋的个性就是一往无前,永不言 悔,你跟她一样。你造下的孽决不下于我,可是你还有机会弥补,而我却没了。” 韦不平闭上双眼,“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用我的血去洗净带给你的遗憾和耻辱。” 秋渐浓的脸微微的抽搐,深锁的眉显示他内心痛苦的挣扎。韦不平与颜若朱的 过失毕竟是不一样的,一个是有意识犯下,一个是无意识被动犯下。他不是圣人, 他与普通人都不一样,一时叫他以宽恕的心去面对这一切,他实在做不到。 韦不平忽睁开眼,扶着他的肩头道:“我想听你叫我一声爹。” 秋渐浓怔住。他一生之中没想过这个称呼会自他口中吐出,但如今却在逼他衡 量,亲情与怨恨哪样重要。 韦不平笑了一下,笑容中满含失望。但他仍是温和地道:“我也不祈望能得到 你的原谅。明月如今也不知下落,她……她对你……唉,都是我造下的孽,你要是 能见着她,好好劝她。她如今也大了,应该自己面对一切了,没人能帮得了她。” “我会的。” 韦不平眼望着远方,朦胧间回想少年时的往事,轻声念道:“微雨剑双飞,落 花人独立。”他伸手在怀中摸索,手却不住颤抖,半天才摸出那方绣着玉蕈秋肖像 的丝绢。雪白的丝绢染上了鲜血,玉蕈秋的音容宛在,人却早成枯骨。 秋渐浓低头看着那丝绢,心中加倍的感伤。耳边听得韦不平道:“蕈秋,蕈秋, 一个人被名利蒙住了双眼时,便什么也看不见了,若是我听了正我的劝告,你又岂 会惨死异乡?到头来我名利双收,却迷失了自已——蕈秋,你等我……” 韦不平的声音到后来已变了调,奇怪而激动,仿佛眼前真见了玉蕈秋剑下落花 的绝世之姿。秋渐浓蓦地抬起头,失声叫道:“爹,爹!”但他叫得再响韦不平也 已听不见了。一时间他眼前一片漆黑,心中剧痛,竟有流血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渐浓耳边听得有人连声呼唤他的名字,方才清醒过来,茫 然地循声望去,见公孙二娘流泪地看着他。他一时觉得头痛欲裂,艰辛地低下头, 看见韦不平微睁的双目,伸手去轻合上,人便虚脱似地要向后倒。他身边的谷涵忙 扶着韦不平的身体,安放在雪地上,公孙二娘抱着他,哭着叫他的名字,他心中想 要回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公孙二娘向谷涵问道:“怎么样了?他没事吧?” 谷涵说道:“没什么,过一会就好了。”他看着韦不平,心中十分难过。多年 至交今日竟在他眼前撒手尘寰,欲救而不得。 秋渐浓过了良久才缓过气息,抬眼看周遭,才发现青冥子亦已坐倒在地,胸前 露出一截剑尖,兀自微颤。原来韦不平倒下的那一刹,司辛夷自他背后刺出一剑, 穿透他胸口,而那一阵惊呼自然因此而起。司辛夷扶着青冥子,神情痴痴地竟无悲 痛,青灵儿却跪在一边哀哀哭泣。 青冥子眼珠微微转动,嘴唇微翕合,却不知在说些什么。司辛夷凑上前问道: “师兄,你想说什么?”他却没说出声,仍是直直望着前方。 秋渐浓以手撑地,想要站起身来,却觉得身子虚浮,立足不稳,公孙二娘扶紧 了他,问道:“渐浓,你要去哪?”他指指青冥子,公孙二娘扶着他慢慢走了过去。 “师姐。”秋渐浓唤了一声。 司辛夷看着他,凄凉温婉地一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秋渐浓不知是在问谁。 司辛夷轻声道:“他既变成这样,与其让别人来唾骂他、追杀他,不如让我亲 手送他上路,这样也许能让他死得稍有点尊严。” “其实,他死与不死都差不多,他的梦既破灭了,活着也不过是受折磨煎熬。” “不,人只要活着,心就在动。心只要在动,就难免再生邪恶念头。”司辛夷 看着丈夫,说道:“你知道你为何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么?” 青冥子努力看着她,嘴巴动了一下。 司辛夷道:“我自问不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所以在明知你满腹机心设计他人 的时候,也没极力拦阻你。我总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对你的言行都是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可是你竟背着我做了那么多无耻的事……你知道我最介意的是什么吗? 数十年夫妻,你却早忘了结发的情分,一个女人可以容忍自己的丈夫有任何缺点, 甚至可以容忍他丧尽天良,却决不能容忍他的背叛。如今你这般模样,我不杀你也 有别人杀你,你应该清楚这世上并无侥幸之事。” 青冥子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仿佛在说“原来如此”。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一手忽地用力抬起,向胸前剑尖拍去。那剑受力后自他背后穿出,一股血箭狂喷, 他的头便搁在司辛夷肩上,了无气息。 司辛夷平静地合上他的双眼,说道:“何苦如此?” 青灵儿呼叫道:“爹!” “师姐,师姐!”秋渐浓接着惊呼,只见司辛夷口角边沁出血丝,缓缓闭目。 “娘!”青灵儿陡然遭逢变故,一时没了主张,只是哭个不停。云岭派众人围 了上去,石羽媚抱着青灵儿泣泪安慰,青灵儿却挣脱她的手抱着父母的尸首,不停 的叫唤,直叫得声嘶力尽,泪水干涸。 雪山的风吹过来,未吹散天空云翳,却吹得人颜色惨淡。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