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迷情 花飞雪回到暮雨山庄的时候,已近黎明,他没有惊动门丁,悄悄地回到翠烟居。 一进门,却见残灯未灭,莺歌以手支颐,靠在桌子上睡着了,床上的锦被也已展开。 他这才想起,往常都是莺歌服侍他睡下了,才回房就寝的。昨日夜里自己一时冲动, 去了益州军衙,可把这小丫头给忘了。只怕她见自己不归,已在这儿等了一夜,那 么自己一夜未归的事,也就瞒不住人了。 花飞雪想到这小丫头平日里知冷知热,如今又熬夜守候着自己,不由心头一热。 他拿起一件单衣,轻轻地去披在莺歌身上,但见甜睡中的莺歌姑娘脸蛋圆圆,双颊 娇红,细密的睫毛长长地覆盖在眼睑上,很是无邪。“其实,这丫头可也挺美!” 花飞雪在心底赞叹了一声。 莺歌睫毛动了动,嘴里嘤咛一声,忽然睁眼醒来,见花飞雪俯在面前不瞬眼地 瞧着自己,二人离得那样近,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男子汉气息,不由大羞, 忙不迭站起身,轻唤道:“公子。” “困了么?怎不回房去睡?”花飞雪温言道。 莺歌娇面更红,似被他看穿了无限心事,忙分辩道:“公子不回来,奴婢哪敢 去睡!”她眼珠一转,顾左右而言他道:“公子可是被将军邀去喝了一夜酒,到现 在才回来?” 花飞雪顺势笑道:“正是喝得有些多了,去外面吹了吹风。” 莺歌燕舞端来一杯热水,埋怨道:“喝多了酒,正该早些回来歇着,怎又去了 湖边?虽然公子武功高强,也不能担保就不着凉啊!醉醺醺的,当心掉到湖里让大 鱼给吃了!”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花飞雪接过水杯,一阵感激涌上来。江湖浪子的心,其实是很脆弱的,他们或 许不怕刀剑、不畏强权,但温柔与体贴,永远是他们的致命硬伤! 莺歌继续唠叨道:“我们将军也真是的,总是这样喜欢喝酒,抓住一点小小的 理由就要喝。” 花飞雪苦笑道:“他这次的理由倒不小——红缨军初战告捷;又得一如花似玉 的大美人!” “是啊,”莺歌道:“将军的朋友是越交越多,以前全是男的,现在女的也有 了。不过,嘻嘻,”她俏皮地眨眨眼睛道:“说起来将军也老大不小的了,那位姑 娘来得可是时候。” 花飞雪问道:“将军的朋友,你都认识么?” 莺歌笑道:“将军那么多的朋友,我们作丫头的,怎能都认得?只不过,他带 到庄子里来住过的,我不知道的就不多了!他们的武功多半很好,就象公子。但是 他们的脾气也多半很怪,比起公子可就差远了。” “我的脾气也很怪的,还没发作而已,”花飞雪装出一付恶狠狠的样子道: “惹恼了我,当心一巴掌打得你七晕八素!” 莺歌捂嘴笑道:“对对对,这样子可就象那帮人了。” “不全是这样吧?”花飞雪道:“我记得有个叫龙经天的,长得可很是英俊!”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莺歌的反应。 “嗯,龙经天,来过庄子几次,和将军很要好的,不知怎的许久不来了。他那 把刀很是有趣,整个一幅江南烟雨的图画!”莺歌胸无城府地道:“他这个人很好, 可就是不太爱说话,看上去挺怕人的。” 花飞雪意味深长地道:“他虽然沉默寡言,其实心地却是很善良的。他最喜欢 鹦哥了。” “喜欢我?”莺歌刚刚回复的脸色腾地又红了。 “鹦哥,红嘴绿鹦哥。也就是,鹦鹉。”花飞雪盯着莺歌的眼睛,一个字一个 字地说:“喜欢小动物的人,通常都是很善良的。” “公子,你又开婢子的玩笑!”莺歌娇嗔道:“公子老是拿我的名字来取笑, 我不理你了。”她脸飞红霞,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花飞雪 暗暗叹了口气——如果谁能证明莺歌姑娘就是龙经天说的那个鹦鹉,他情愿把自己 的脑袋割下来给他! 说话间,天光已渐渐放亮,莺歌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花飞雪笑道:“看 样子我们的红嘴绿鹦哥真的困了,快回房去睡一会儿罢。” 莺歌眼泪汪汪地道:“公子不睡么?” 花飞雪笑道:“我精神挺好,也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我曾试过五天四夜不合 眼,你信么?” 莺歌哈欠连连,道:“我不跟你说了,我真要去睡了。”虽这样说着,兀自替 花飞雪准备好了洗漱用具,这才掩门而去。 花飞雪推开窗户,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从怀中掏出那神秘人射来的飞刀,细细 把玩。这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飞刀,二指宽,两寸半长,属于在每一个武器商店中 都有出售、每一个铁匠铺都可以打造那种。刀身上,也没有任何记号。 这本是一把平凡的飞刀,花飞雪的眼光却忽然定住了——象大多数飞刀一样, 刀柄上缠绕着一层红布,如果细心一点,可以看到红布上面隐隐约约排列着几个淡 淡的指印!无疑,这是昨晚那神秘人在柳沉沙的书房里摸索,弄脏了手指后印上去 的! 花飞雪看看刀,又看看自己的双手,试着用左手掌去刀柄上一握,恰好指头可 以和红布上的指印吻合——也就是说,这把飞刀是从神秘的黑衣人左手发出来的, 他惯用左手! 花飞雪的脑筋在飞快地旋转,搜索着武林中哪一门哪一派的暗器手法是惯用左 手的。 这是一个收获,但相比起另一个巨大的收获来,它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根据 窗台下的脚印和埋藏在土里被纸团布条包着的血污,花飞雪可以判定:柳沉沙咯血, 而且为时已然不短! 有了这个答案,一切都很好解释了。 柳沉沙纵横江湖十余年,结识的朋友虽多,惹下的仇家可也不少,其中不乏绝 顶高手。差些的,还不配与他结仇。他患了咯血之症,消息若传出去,必然是亲者 痛、仇者快!而且这种病症最为伤身,患者肢体疲弱,精神颓唐,当年诸葛亮出祁 山北伐中原,中途病发咯血,以武侯的坚韧智慧,也只得无功而返,可见此种症候 危害之烈!柳沉沙虽内力深厚,亦不免深受其害:那日初识柳沉沙时,花飞雪与他 动手过招,战至千余回合,其间,他总觉柳沉沙手下留情,未尽全力。现在看起来, 却是他心有余而力不逮,知道怎样可以击败花飞雪,可他却做不到!花飞雪的武功 不会比龙经天更强,这样说来,柳沉沙这半年来的武功已然大降!可以想见,如果 他的仇家得到消息,不蜂涌而至才是怪事! 另一方面,作为红缨军的主帅,柳沉沙更是绝对不敢让外界知道自己身患重症 的!他能够网罗万千豪杰归附在他的麾下,与他号称天下第一、决战决胜、无往而 不利的武功有很大关系,甚至可以说,是他创造了一个永远不败的神话,让部下顶 礼膜拜,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柳沉沙”这三个字代表的已是一个神,一旦偶像 坍塌,后果不堪设想——轻者军心动摇,重者不战而败! 所以,柳沉沙才会悄悄地把血吐在纸团里或布条里,再像小偷一样从窗户跳出 去,把沾有血污的纸团布条埋藏起来。咯血之症一般在夜间发作,这也使得他能够 把这件事隐瞒下去。他为了做到这一点,甚至不惜讳疾忌医! 花飞雪想到此处,长长地吁了口气。 现在,如果龙经天要报仇的话,甚至不需亲自动手,只要放出风去,柳沉沙的 麻烦就会接踵而来。但关键是,花飞雪能够这样做吗? 能够就此把这个秘密交出去,任由龙经天去快意恩仇? 这样做,毁掉的恐怕不只是一个柳沉沙,而是导致整个红缨军的覆灭! 柳沉沙是否真的已罪大恶极,该遭此报? 纵柳沉沙该死,万千红缨军将士何辜! 花飞雪心乱如麻,难以决断。也许,他本不该卷入这个漩涡,随着事件的深入, 花飞雪渐渐有了进退维谷的感觉,这是他答应龙经天时所始料不及的。 花飞雪正自胡思乱想,忽听门外有人叫道:“花兄弟在么?” 这么一大早的,会是谁呢?花飞雪迎出门去,却见宇文龙勖穿戴整齐,站在院 中,身后跟了两个人:一人满面虬髯,神态猛恶,作武将打扮;另一个魁梧精干, 竟赫然是侍卫统领方材!天上飘着小雨,他们三人站在雨里,宇文龙勖神情很是焦 躁。 花飞雪见是宇文龙勖,连忙迎进,临转身,又不觉多看了方材一眼,只见他神 色如常,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宇文龙勖让方材与那武将等在门外,也顾不 上抖抖衣衫上的水珠,急匆匆地走进去,不待落座,便道:“花兄弟,你今天可得 帮帮我。” 花飞雪诧异地道:“有什么事么?宇文兄但说不妨。” “紧急军情!”宇文龙勖道:“本来今日正午,我们当发一支兵增援北线,由 柳将军亲率,乘胜追击,拟大破官军。谁知文博那厮甚是狡猾,他大张旗鼓从北而 来,暗地里却调动川中兵马,顺江而下,突然出现在我军面前!由于我军精锐尽在 北线,不防他自西向东绕到我们侧面,一天之内,我们已丢了三座城池,秭归、当 阳告急!”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花飞雪惊道。 “是啊,官军来势猛恶,”宇文龙勖来回踱步,道:“我急须见到柳将军。但 是,柳将军一夜未回益州军衙!” “只怕,只怕他还在落梅小筑。”提起此事,花飞雪禁不住心头一痛,酸溜溜 的好不难受。柳沉沙留宿暮雨山庄,使得他昨夜可以大胆地在益州军衙里来去自如, 可是,他的心中是多么的不情愿! 宇文龙勖道:“将军昨日救回一位国色天香的诗雨姑娘,这事我已经听他们说 了。现在,将军恐怕还在‘流金帐内度春宵’,犹自未起,这可如何是好?” 花飞雪强作欢颜,笑道:“宇文兄的意思是……” 宇文龙勖沉吟道:“将军对咱们再好,终究上下有别,咱们这些作下属的现在 去打扰多有不便。花兄弟则不同。一来你未曾加入红缨军,不受将军节制;二来将 军与你兄弟相称、倾盖如故。我们不好去的地方,你大可去得;我们不好说的话, 你大可说得。所以,我想请花兄弟出个面,以你的名义去落梅小筑求见将军……” “什么,你要我去做这等尴尬事?”花飞雪一下跳了起来。 宇文龙勖陪笑道:“这件事么,是有点让人为难。但是,花兄弟就算看在红缨 军的份上……” 花飞雪想了想,心道:罢了,且去看看诗雨姑娘也好。便道:“好罢,既然宇 文兄这样说,咱们这便去。但是,我去是去了,柳将军见不见人可不关我事。” “这个自然!”宇文龙勖忙不迭地回答,拉住花飞雪便走。 落梅小筑地势较高,花飞雪一行人沿着蜿蜒小径冒雨前往,一路上风摇碧树, 花飞如雨。飘零的花瓣有掉在路上的,随即被人或马匹踩入脚下,为泥浆所污。花 飞雪在心底暗暗叹息:生命如花,花已如此,人何以堪? 分花拂柳,落红深处,有一小小院落,院中有楼,绿瓦白墙,在苍翠山色环抱 中如一颗明珠。花飞雪等静静候在门外。门童已经通报去了,他们犹自忐忑不安。 不一会,门吱溜一声开了,柳沉沙一步跨了出来,呵呵笑道:“众位兄弟,这 么早哇!花兄弟,昨晚你大醉而去,今日恁早便来,是要报一箭之仇么?”只见他 脸泛红光,神清气爽,气色着实不错。 这可不像是有咯血顽症的人,花飞雪暗想,忙道:“昨夜飞雪大醉失仪,特来 谢罪。” “花兄弟说哪里话来?”柳沉沙笑道:“我倒欣赏你疏狂洒脱,不愧名世风范。” 宇文龙勖举步上前,躬身行礼,笑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柳沉沙哈哈大笑,目注那武将道:“赵彪,你也来了。” 武将赵彪敬礼道:“启禀将军,卑职自领精兵教头一职来,每日里苦练军兵, 但思有一日能随将军挥师北进、平定中原,事务繁忙,未能时时来拜见将军,还请 将军恕罪!” 柳沉沙勉励了赵彪几句,便想请几人入内谈话。宇文龙勖连说不必,将嘴凑到 柳沉沙耳边低语,柳沉沙眉头渐渐皱起,神情也凝重起来。待宇文龙勖说完,柳沉 沙的脸色已说不出的难看,将大手一挥,道:“走,回益州军衙!” 宇文龙勖等本是牵着马匹来的,而且他虑事周到,早为柳沉沙也备了一匹马, 柳沉沙此言一出,众人随即飞身上马!柳沉沙在马上对花飞雪一抱拳,道:“军情 紧急,我就不陪花兄弟了,失礼勿怪!” 花飞雪道:“我理会得,将军请自便。” 柳沉沙笑了笑,举头望了望院中小楼,勒转马头,领着宇文龙勖等拍马而去。 花飞雪目送柳沉沙远去,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柳 沉沙啊柳沉沙,你也终不能免俗。可是自己呢,有柳沉沙这等盖世人物在前,若你 也对诗雨姑娘一往情深,那是注定要受累无穷、一生凄苦的了! 细雨菲微,花飞雪在雨中已久,衣衫尽湿。他举目看向院中小楼,但见画栋雕 梁间窗棂半闭,帘幕重重,伊人虽近在咫尺,却连看一眼亦不可得也!叹息一声, 他不由想起一首小词,低吟道: 梦后楼台高锁, 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花飞雪有感于怀,燕儿尚且双飞,人呢?谁道 飘零不可怜!他不忍在此流连,一振衣,沿门前石阶慢慢踱去。 “花公子既然来了,怎不进来坐坐?”忽听背后莺声燕语,李诗雨不知何时已 下得楼来,娇慵地靠在门边,正向花飞雪打招呼。 花飞雪只觉脑袋轰响,心道:诗雨啊诗雨,我已要走了,走了之后便望从此心 无挂碍。这个时候,你又出来干什么?但内心又着实喜悦,便道:“我冒昧前来, 已是无礼,怎敢相扰?” “是啊,”李诗雨道:“人家是名动天下的大侠客,我算什么?一个走投无路 的小女子而已,原是不够面子请动花公子大驾。” 花飞雪笑道:“李姑娘既如此说,我免不得就要进去避避雨,讨杯茶喝了。” 李诗雨嫣然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才子词人,天生就是喜欢淋雨的。” 楼上雅厅,窗明几净,墙角花架上一盆吊兰,垂下无数条绿色丝绦。四壁悬挂 着几幅名人字画,窗下小几上更有一张古琴,雅致脱俗。李诗雨拉开窗帘,花飞雪 临窗而坐,远眺湖光山色、近看梅子青青,不由脱口赞道:“这窗口开得大妙!当 此美景,有酒就更好了。” “公子昨日还没喝够么?”李诗雨端了壶热茶放在花飞雪面前,道:“你们男 人,当真是无酒不欢。” 花飞雪赧然道:“姑娘见笑了。这落梅小筑果然风雅,姑娘还住得惯么?” 李诗雨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心里不快乐,住的地方再好,又有什 么意思?” “姑娘心里不快乐么?”花飞雪关切地问,但此言一出,便知道是一句废话— —李诗雨刚死了老父,怎么快乐得起来?便又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还是节哀 顺变为好。” 李诗雨摇摇头,道:“家父年事已高,虽横遭惨祸,亦不算短命,这一点我已 经想透了。虽然心头不免难过,却尚可抑。另一方面,我亦为自己伤悲。”她目注 窗外细雨,整个人都像笼罩在哀愁之中。 花飞雪注意到李诗雨今天穿一件深绿色绸缎春衣,上面缀着些黑色花饰,更衬 得她肤白如雪、气质高华。伊人就在身侧,花飞雪耳听她细诉衷肠,不由得心神俱 醉。 “公子,我美么?”李诗雨扭过头,轻轻地问。 “美,当然美!”花飞雪痴痴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诗雨幽幽道:“我也知道自己很美,但红颜自古多薄命,古往今来的美人大 多不如寻常女子来得快乐、幸福。至少,她们可以选择一个自己钟爱的人,厮守一 生!” 花飞雪一颗心怦怦而跳,道:“怎么,柳将军对姑娘不好么?” 李诗雨咬了咬下唇,道:“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对我又极尽体贴温存,好是 极好的。可是,”她的声调突然拔高:“可是我不喜欢他!他是大英雄、大豪杰, 我感谢他、崇敬他,但就是喜欢不起来!从小,我就欣赏英俊潇洒的风流侠士,他 武功要好、要年轻、要洒脱、要文采飞扬,就好像,就好像花公子一样!”她一口 气说下来,脸泛红潮,胸膛起伏不定,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却是不瞬地直视着花 飞雪。 花飞雪身形一震,一口茶差些喷了出来,喃喃道:“你是说,你是说我么?” 李诗雨毫不躲避地道:“不错,我是喜欢你,我懂得了什么叫做一见钟情!” 花飞雪心神激荡,涩声道:“然则,你为何又跟随了柳沉沙?你何必委屈你自 己!” 李诗雨惨然道:“我已跟了柳沉沙,又来和你说这些,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坏女 人,是吧?可是,你以为我有得选择么?我一介弱质女子,柳沉沙于我有救命之恩, 又替我报了杀父大仇,我除了以身相许,何以为报!是的,我出于感激,已答应了 与他长相厮守,可是,可是我心里好苦呀!你别害怕,我知道你和柳沉沙是好朋友, 告诉你这些,并不会要求你做什么。只是我的一片心意,终须要让你知道!” 说到此处,李诗雨已是泣不成声,扭过头去。窗外青青翠叶、细雨飘飞,不觉 间已是泪眼朦胧。 花飞雪百感交集,情不自禁握住了李诗雨冰冷的双手,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 说不出话来。 柳沉沙心急如焚,快马加鞭地赶回益州军衙,到了门前,甩蹬下马,大踏步地 赶向议事大厅,宇文龙勖与赵彪在其后紧紧跟随。方材到了大厅门口便停下脚步, 按刀侍立在侧。 柳沉沙步入大厅,刚刚落座,又有细作来报:“西面官军又下一城,秭归失陷, 前锋已直逼荆州!”柳沉沙一拍桌子,霍然起立,随即又坐倒,喃喃道:“官军来 得好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文博这次算把我骗过了!” 宇文龙勖眉头紧皱,道:“我以为,他这次恐怕不只是暗渡陈仓之计,而是南 北并举,双管齐下!这样,我们腹背受敌,这仗就打得吃力了。” 柳沉沙摇了摇头,缓缓道:“那又不然。”他思索着道:“文博素来用兵奇诡, 尤喜剑走偏锋。他大张旗鼓地自北而来,却一战即溃;相反,西线本来平静,川军 却一出即运动奇速、势如破竹,显见,这路人马才是敌军主力,在北只是虚张声势。 我一时不察,竟然吃了大亏!如果我猜得不错,文博自身也应该在西北方向。” 宇文龙勖摇头道:“根据我派在京中的耳目报称,文博倒确实是从京城誓师南 下的。” “当真?”柳沉沙大喜:“那耳目可靠否?” 宇文龙勖道:“绝对可靠。此人是我亲自物色的,卑职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柳沉沙喜道:“文博啊文博,你这可错了!”他自椅中站起,在大厅里急速地 来回踱步,道:“朝中诸将,大多平庸,我所顾忌者,唯文博一人而已矣!他主力 在西,自己却耽在北线,虽可麻痹我一时,占点小便宜,但战局风云变幻,他当真 以为可以在千里之外指挥战胜我柳沉沙么?”他停下脚步,回头问:“官军西路, 主将是谁?” “蜀王刘鼎。”宇文龙勖答道。 “世袭王爷,有何能耐?”柳沉沙闻言更喜,道:“他这次能够侥幸取胜,全 仗文博用计奇巧,时日一久,必后继无力。刘鼎职务虽在文博之下,爵位却较他为 高,未必甘心对文博俯首贴耳,听他号令。朝廷这样用人,注定了是个有输无赢的 局面!这样看来,我也不用亲自出马了。” 宇文龙勖奇道:“怎么,将军准备亲征的么?” “是啊!”柳沉沙笑道:“北线官军虽败了一仗,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吴 策风是万万不可以召回来的;益州乃我红缨军安身立命之根本,自需干才留守,宇 文兄弟你老成持重、思虑周全,正是上上人选。所以这西路敌军嘛,只有我去抵挡 一阵了。嘿嘿,文博这样一来,我乘胜扫北的计划可又给耽误啦!” 听着柳沉沙与宇文龙勖计议谈论,赵彪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起立向柳沉沙躬 身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将军乃我红缨军主帅,宜居中策应,岂可轻动?蜀王刘 鼎,谅来不过是仰仗先辈余荫的纨绔子弟,无德无能,何劳将军挂怀?末将赵彪愿 领命前往,如若不胜,提头来见!” “嗯,”柳沉沙略感惊异地重新打量了一下赵彪,道:“军中无戏言,你不可 逞一时意气。如若贻误军机,那可是杀头的罪名!” 宇文龙勖笑道:“将军,不瞒你说,其实我今天带同他一起来见你,就是来向 你保举他的。”他拍了拍赵彪的肩膀,向柳沉沙道:“赵兄弟自加入我红缨军以来, 一直留在我左右做事,很是得力,屡立军功。他为人粗中有细,豪迈但不鲁莽、谨 慎而不怯懦,颇有谋略,端的是个将才。属下认为像这种人才,应多予扶植,精兵 教头一职真的是辱没了他,所以冒昧向将军举荐。如果赵兄弟此次领兵不能得胜, 龙勖甘愿与之同罪!” 柳沉沙点点头,绕着赵彪走了几圈,在他背后停下,突然喝道:“站直了!” 将一只大手放在赵彪肩头,慢慢运力下压。只见赵彪胸膛一挺,两手紧握成拳,站 得笔直,脸孔却倏地涨得通红。 柳沉沙臂上慢慢加劲,赵彪的脸色也由红变白,目眦欲裂,浑身骨骼噼啪爆响。 但终不肯弯腰曲膝。如此僵持半晌,眼看赵彪已然支持不住,继续下去,他的背脊 腰椎非断折不可!柳沉沙猛然收力,赵彪压力骤减,身形便蹿上来,柳沉沙一把扶 住,将一股纯阳内力缓缓注入他的背心,防他受了内伤,一面赞道:“好汉子,有 志气!” 宇文龙勖笑道:“将军还是老脾气,见了硬骨头的人便想结交。” 柳沉沙道:“有骨气的人自是人人敬重。”他握了握赵彪的手,道:“我答允 你了!” 赵彪经柳沉沙一番推拿,只觉神清气爽、精力充盈,说不出的舒泰受用,暗暗 调运内息,竟似比以前还大有进境!他吁了口长气,翻身拜倒,口中道:“多谢将 军体恤!多谢将军成全!” 宇文龙勖笑道:“将军成全了你什么?” 赵彪恭声道:“末将素来仰慕将军的雄心壮志,自投身红缨军以来,便思倾尽 全力,助将军和二位司马建一番千秋不朽之伟业!如今敌军压境,将军不计末将才 能浅薄、人微位卑,委以重任,使末将之夙愿有望得偿,所以多谢将军成全!” “说得好!”柳沉沙大笑道:“我现在就任命你为征西安抚使,领军五万,即 日出征!”叹了口气,又道:“四城百姓重落官军之手,日子可过得苦了。望你此 去收复失地,救黎民苍生于水火之中。你领兵在外,遇事须小心谨慎,有不明白的 多向左司马禀报,莫辜负了宇文司马对你的期许!” “末将遵令!”赵彪再拜一拜,领命去了。 宇文龙勖见事已了,陪柳沉沙说了会话,也告辞而出。 柳沉沙站起身,走到檐下,看看阴沉沉的天际,忽觉有些兴味索然。方材探过 身,善解人意地道:“将军可要回庄么?” “好罢!”柳沉沙一听说回庄,马上来了精神。方材奔去门外备马,柳沉沙忽 想起一事,又转过身,快步走向后院书房。 书房是益州军衙里的禁地,柳沉沙曾经明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柳沉沙开门进去,在门后察看了一下,把手伸进怀里去摸了一摸,径去窗前,推开 窗,四下望了一望,纵身轻轻蹿了出去。片刻,他又自窗口跃了进来,神情轻松了 许多。 柳沉沙关上窗,急匆匆往外走,经过桌旁时,衣角不小心带下一页纸来。他弯 腰拾起,把它重新放回桌上,顺手翻看了一下书桌上的东西,一下却呆了在某个地 方,他本悄悄做了一个记号。这个记号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是无法知晓的,但只 要有人动了书桌上的东西,他一眼就可以看出!现在,他就可以判断有人来翻过他 的东西。 桌上的物件并没有丢失什么,这个人的目的何在?他想得到什么呢?是机密军 情、还是自己的隐私?这个人是谁?他能够在戒备森严的益州军衙里来去自由,不 但要有胆识,轻功一定也很不错,要么,就是隐藏在红缨军内部的奸细!他是文博 的人么?或者,是龙经天到了? 一念及此,柳沉沙胸中一阵气血翻涌,他强运一口气,才将堵到嗓子眼的一口 鲜血咽下去。近日来,他自觉身体一日坏似一日,咯血的毛病是越来越重了。那日 与花飞雪较技,几有力不从心之感。昨夜宿在落梅小筑,他是半夜里悄悄起身,借 如厕之机把血咯到了手巾上,藏在怀里,今天方带回军衙处理掉的。他万不敢让人 知晓了这个小秘密,任何人。 世人皆艳羡他年纪轻轻便武功无双,谁又知道他付出的惨重代价?他武功无敌, 全仗内力之精纯犀利。他这门内功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速成,练到顺手时几乎有一日 千里的进境,与别门别派穷数十年之功方可小成的内功心法迥然不同。而且这门内 功练成后绵厚沉雄、光明正大,绝不似投机取巧的邪派功夫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真正是世上至邪的武功!它最大的缺点,是它的速成是以损害人的健康为基础的! 回想学艺的日子,柳沉沙至今都觉得那是一场恶梦!你试过赤身躺在雪水里, 慢慢结成一大块冰么?你试过倒悬在万仞绝顶,任罡风吹个十天半月么?这些,几 乎已是超过人体忍受极限的折磨,柳沉沙的绝世神功,就是靠这些外力逼迫“催” 出来的!然而,在他练功的同时,邪魔外道便已入侵,顽疾就将伴他终生。也就是 说,练这种功夫其实是以预支生命为代价的。据他所知,练这种功夫的人,没有能 够活过五十岁的!这些人的一生好像天宇划过的流星,短暂而辉煌! 他今年已三十九岁。 柳沉沙的事业虽还未到顶峰(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名气却已如日正中天, 但是,他自己心头的感受是什么呢?他对自己当初的选择有没有后悔? 有谁知道功成名就者背后的悲哀? 虽然别人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柳沉沙自己觉得,近年来已对颠沛流离的江湖 生涯感到厌倦,对行军打仗这种每日里如履薄冰的日子,更从心底感到有丝丝害怕 了!自有了李诗雨之后,这种感觉尤其浓烈。 他已经三十九岁,生命对他而言已不会很长了,就算有一日登基称帝,又还有 几日好活呢?倒不如偕了诗雨,去那山青水绿的无人处,双宿双飞、啸傲林泉,过 一段无忧无虑的神仙日子,也不枉人生一世! 如今这样费心劳力,系千万军民身家性命于一身,为谁辛苦为谁忙?当真只是 为了普天下的黎民百姓过上好日子吗?柳沉沙怔怔出神。 “将军,现在走么?”方材在门外恭声询问。显是他已等了很久,寻到这里来 了。 柳沉沙如梦初醒,“嗯”了一声,走出书房,随手把门关上。方材道:“将军, 马已备好了,就在门外,咱们现在就回山庄么?” 柳沉沙往外走,边走边问:“可吩咐人去湖里看了?” 方材道:“副统领刘鸿已带一拨人去寻了几趟,但湖水浩瀚,不知李姑娘父亲 的尸骨漂到哪里去了。属下准备再多派些人手,务必把他找着。” “是了,”柳沉沙道:“人家不远千里地回到江南,却在我们地界上出了事, 咱们得尽尽人事,好歹算是一个交待。”方材唯唯称是。 柳沉沙出了军衙,上马,一颗心便已飞回暮雨山庄的落梅小筑。在这一刻,他 惊讶于自己对李诗雨深深的依恋。是她的美貌,还是她的温柔吸引了他,他说不清。 但他隐隐知道,此次前方告急而自己居然不亲自出征,多半是为了这个女孩子,除 此哪怕找一万个理由,那也是假的! 一想到李诗雨,他更对身周的俗事感到厌烦,只嫌益州城离暮雨山庄太远,快 马加鞭地向李诗雨所在的方向赶去。 湖上舟摇,楼上帘招。 窗外依旧烟雨蒙蒙,花飞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诗雨,老天爷为什么要 让我遇上你,却又安排在柳将军之后?莫非是我游戏人生,老天对我的惩罚?” 这个问题有谁能够回答得出?世间因缘前定,阴差阳错的事情时有发生,不是 每个错误都有合理的解释,也不是每段恋情都结局美满!人,有时候毕竟是不能胜 天的。特别是在感情方面。 “那我又做错了什么,老天也要惩罚我?”李诗雨幽幽地道。 花飞雪惨然笑道:“我突然想起陆翁的一首诗,改他一改,倒合我用自恨寻芳 到已迟,何妨相见未开时?珍重不教东风误,留得笑颜俏春枝。” 李诗雨伸指去那古琴上一划,纷乱的琴音,恰似她的心境,叹道:“还君明珠 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雪哥,我虽未嫁,实已身不由己了啊!”她坐直身子, 十指纤纤,抚琴而歌道: “春来长是愁, 欲把心事比穷秋。 落叶飞花均不是, 肠断只因情难留。 长聚首, 共白头, 琴瑟寄语君知否? 好梦赢得泪空流!“ 琴音叮咚,歌声婉转,花飞雪只听得荡气回肠,如痴如醉。李诗雨泪流满面, 推开琴,哽咽道:“这首歌是我为你而作,从今以后,便成绝响!” “落叶飞花均不是,肠断只因情难留。”花飞雪叹道:“诗雨,你这可错了, 情可留,却是人不可留啊!” 李诗雨道:“你有这一份心意,我已经很满足了。” “诗雨,原来你还弹得一手好琴,怎不弹了?”大笑声中,柳沉沙大步走了进 来,一眼见花飞雪在座,不觉一愣。花飞雪与李诗雨,弹的发痴、听的如醉,全然 没有料到柳沉沙这么快就回来了,对楼下得得的马蹄声也是充耳不闻,此时见他突 然进来,不由都是一惊。 还是花飞雪见机得快,含笑起立道:“李姑娘的琴原来弹得这般好法,柳兄, 你可回来得迟了!” “不迟,不迟,只要人在琴在,永不嫌迟。”柳沉沙笑道,忽发现李诗雨两眼 红肿,惊道:“诗雨,你怎么哭了?” 李诗雨擦擦眼睛,不好意思地道:“弹到悲情处,不觉落泪,教二位见笑了。”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道:“既然我弹的琴你们二位都喜欢,我就再献丑一曲。” 柳沉沙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求之不得。” 李诗雨单手试音,琴声如高山流泉般响起,然后放喉歌道: “蹴罢秋千, 起来慵整纤纤手。 日落西风, 薄汗轻衣透。 和羞走, 倚门回首, 却把青梅嗅。“ 琴音跳跃,歌声悠扬,词调轻快,即使世上最愁苦之人听到此曲,也该是“不 放双眉时暂开了”。花飞雪自是解语人,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和羞走”,是劝 他快快离去:“日落西风,薄汗轻衣透”一句,是李诗雨自己加进去的,意指黄昏 时分:“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庄中临湖有一处青梅馆,当是要他去那里相候。 柳沉沙虽武功智计超群,文墨却不甚通,听了只觉悦耳舒畅,却品不出其中滋 味。待李诗雨歌毕,便即鼓掌叫好,赞道:“能时时听诗雨弹唱,便是神仙也是不 想做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花飞雪听了,又不觉气苦,当即告辞而出。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花飞雪没有回翠烟居,直接从落梅小筑来到青梅馆。青梅馆西面临湖,花木葱 笼间几座茅草棚子,其实就是一个花圃,暮雨山庄中的花草树木多是从这里培植出 来的。雨已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花飞雪在一棵大树下寻了块干净些的石块坐下来,一等便等了好几个时辰。他 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耐心是可以这样好的。这算什么呢?勾引朋友之妻? 他从心里反对这个说法,李诗雨毕竟还没有嫁给柳沉沙。而且,柳沉沙算不算他的 朋友呢?现在看起来是的,但如扯上龙经天,就很难说了。他来这里的本意,本是 想调查柳沉沙是否真的杀了龙经天全家,谁知柳沉沙闭口不谈这个问题,一无所获, 反惹得情孽缠身,不能自拔!有时候,他真希望柳沉沙真的是个大恶人,那么,他 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和龙经天一起把他杀了,把李诗雨抢将过来,而不致对不起自己 的良心! 不知不觉间,夜幕又已降临,花飞雪肚里“咕”的一响,他才记起自己已经一 天没有吃东西了,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她会不会来呢?她唱的那首歌,真的有那么 多含意么,说不定只是她随口而唱,自己却在胡乱猜测的呢?他突然一点把握都没 有了,甚至对李诗雨吐露心声的那一段话都产生了怀疑。曾几何时,花飞雪千帆过 尽之后,又有了少年情怀,患得患失。 “花飞雪,你忘了我么?”一个声音突然像从地下冒出来,鬼气森森。 “谁?”花飞雪一下跳了起来。 “别回头,我就在你身后,但我现在还不想让你看到我。”声音尖利、音调怪 诞,不似人声,倒像鸟类学舌,比如鹦鹉!花飞雪打了一个寒噤,只觉阴风阵阵, 毛发都竖了起来。这个声音当然不会是李诗雨的。他是靠树而坐的,身后当然是树, 哪里有人?莫非是碰到鬼了! “你不要怕,我不是鬼,也不会伤害你。但你若回头,我就立时飞走,让你再 也找不着。” “你不是鬼,但也不是人?”花飞雪奇道。 “不错,我当然不是人。我是一只鸟。” “什么鸟?” “你猜呢?” 花飞雪绷紧的肌肉突然松弛下来,他居然还笑得出,道:“你会说人话,而又 是只鸟,该不会是鹦鹉罢?我最喜欢鹦鹉了,又漂亮又聪明,见到它,我通常会把 它捉来玩的。” “不错,我就是鹦鹉,”那个怪诞的声音道:“不过我这只鹦鹉和龙有关,不 是可以拿来玩的那种。” “龙经天?”花飞雪笑道:“难道你果然就是龙经天所说的‘鹦鹉’?不过据 我所知,这个鹦鹉应该是个人,而不是一只鸟。” “你且休管我是人是鸟,”那“鹦鹉”不耐烦地说:“我只问你作为龙经天的 朋友,他拜托你的事,你做到了么?” “龙经天拜托了我什么事?”花飞雪装傻。 “鹦鹉”道:“你不用这么小心,我绝对不是柳沉沙的人,不会出卖你的。喏!” 只听“啪”的一声,一样东西掉在花飞雪脚下。花飞雪弯腰拾起,却是一块美玉, 殷红如血,上刻一龙飞凤舞的龙字,正是龙经天之物江南烟雨刀的刀坠! 花飞雪将坠子反手抛回,淡淡地道:“我连你的人都不能见着,光凭这个东西, 如何信你?” “你没有选择!”“鹦鹉”桀桀笑道:“你既然已上了这条船,就由不得你了。 只要我悄悄地告诉柳沉沙你来此的目的,你该知道后果是什么!” “所以,”花飞雪道:“我更有必要先知道你究竟是谁。我平生最讨厌的,就 是受人挟制!” “你以为现在我就不可以挟制你么?”“鹦鹉”冷笑道:“昨夜你干什么去来? 你半夜潜入益州军衙,究竟有什么收获?说!” 花飞雪悚然而惊,这件事,他怎么知道? “鹦鹉”继道:“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得很!龙经天念你是好朋友,请你 替他复仇,你却每日里游山玩水,现在更和柳沉沙的女人勾勾搭搭,何曾半点把龙 经天的嘱托放在心上?你对得起他么!” “李诗雨,李诗雨,这个人是李诗雨!”花飞雪心里砰砰而跳,除了她,谁知 道我现在人在青梅馆,又有谁知道我与她“勾勾搭搭”!虽然这人尖利难听的语音 与李诗雨清脆悦耳的嗓子大相径庭,但一个人的声音,往往是可以装扮的!他几乎 就要叫出她的名字来了。 这时,忽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花非雪内功精湛,目力超常,见远处有一 袅娜身影,东张西望,姗姗而来。正是李诗雨! “有人来了!”“鹦鹉”武功不弱,亦已察觉有人到来,急急道:“我以后还 会找你!”花飞雪知他要走,连忙回头,只见树后迅疾地射起一道黑影,直钻进夜 色深处。花飞雪舒了口气。这条人影他并不陌生,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昨夜在柳 沉沙书房遇上的人就是他了。难怪他知道自己昨晚去了益州军衙。但是,他既不是 李诗雨,却又知道自己与李诗雨“勾勾搭搭” ,那多半就是自己身边的人!因为 只有通过他今日一上午都呆在落梅小筑,才能大致得出这样的推断。那么,有哪些 人知道自己的行踪呢?那个方材,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虽然在军衙里见到他时他 已被人点倒在地,但无疑,他也是个负有特殊使命的人。 思索间,李诗雨已来到青梅馆,她东张西望地找了一阵,不见花飞雪人影,焦 急地跺了跺脚,便想原路返回。花飞雪从树后踱出,笑道:“诗雨姑娘可是在找我 么?” 李诗雨看到他,长吁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道:“你怎么躲到树后面去了,不知 道人家着急么?”花飞雪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颤声道:“我 虽然唱了那首歌,谁知道你听懂听不懂呢?”花飞雪叹了口气,用双臂轻轻环住她, 但觉她柔若无骨的娇躯轻颤不已,好生教人怜惜。他不由又想起了李后主的两句词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柳沉沙呢?你怎么出来的?”半晌,花飞雪问。话问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 一直还是念着柳沉沙的,不愿意做对不起他的事。其实刚才“鹦鹉”甫现,他便已 相信他是龙经天的人了,照理应该把柳沉沙咯血的消息告诉他。可他却故意刁难, 一拖再拖,最后致使“鹦鹉”空手而归、一无所获,这是出于什么心理呢? 李诗雨幽幽道:“军衙里可能又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傍晚时分就赶回去了。 飞雪,咱们好不容易见面,别说他,好不好?” 花飞雪叹息道:“我们或许可以不说他,却怎么能够做到心中不想?诗雨,咱 们这样,到底是对呢,还是错呢?” 李诗雨身形一震,仰起头,道:“你,后悔了?” 花飞雪苦笑摇头,道:“我一介潦倒浪子,能得佳人眷顾,已是三生之幸,你 都不悔,我何悔之有?只是,只是未免太对柳大哥不住。咦,有人!”他身躯突然 挺直,将李诗雨拨到身后,沉声喝道:“谁,出来!” 四周一片沉寂,过了好一会,才从远处的一块大石后慢慢站起一个人,缓缓走 近,格格笑道:“花兄在此地风流快活,倒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愧偷香窃玉 的高手。佩服佩服!”但见她红唇未描、柳眉不扫,正是吴策风之妹吴倚虹。她今 日脱下了戎装,穿一身淡粉色的衣裙,顿时也风情万种,清丽脱俗。 她款款走到近前,道:“李姑娘,我早说花兄风流无行,你们同住一个园子里 不太妥当。怎么样,我不骗你吧?”看来,她是尾随李诗雨而来,早就躲到石后的。 那么,花飞雪与李诗雨的一举一动,都已落入她的眼中了。 花飞雪强笑道:“我们二人在此观赏夜色,一不伤天害理,二未苟且偷欢,有 什么不妥当?” 吴倚虹冷笑道:“夜静无人,孤男寡女,搂搂抱抱,不知叫不叫苟且偷欢?如 果那女子再是名花有主之人,这般鬼混,不知又叫不叫伤天害理!” 花飞雪皱起眉头,挺胸道:“吴姑娘到底有什么见教,直说罢!” 吴倚虹折了茎草叶在手里把玩,漫不经心地道:“小女子才疏学浅,能有什么 见教?只不过小女子平生最看不得不平之事,如果看到有人被愚弄欺骗了还蒙在鼓 里的话,难免忍不住要去点醒他的。这叫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想去向柳将军告密?”花飞雪皱眉道。 “谁被人家辜负了,自然就去告诉谁罗。”吴倚虹轻描淡写。 “吴姑娘,你别……”李诗雨自花飞雪身后转出,脸色苍白,道:“纵有千般 不是,也是我的不是,若有对不住柳将军之处,你惩罚我好了。我本是苦命之人, 死不足惜,将军何辜,你何苦让他伤心!” “我看,你是舍不得你的情郎花飞雪丧命罢?”吴倚虹揶揄地道。 李诗雨咬咬牙,道:“是的。这件事与他无关,全都是我的错,我怎能教他因 我受累!” “诗雨!”花飞雪满怀柔情地叫了一声。 “哎哟,缠绵悱恻的,本姑娘最怕看到这种场面了。”吴倚虹道:“看来你们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了,我又不愿意对不起柳大哥,这可怎么办呢?” 李诗雨似看到了一丝希望,忙道:“吴姑娘,你想想办法,不让柳将军知道, 好不好?” “办法嘛倒有一个,”吴倚虹道:“就看你们敢不敢做了。” 花飞雪道:“请说。” 吴倚虹把草茎往空中一劈,道:“杀了我,杀了我就没有人知道啦!好像你们 这种私情败露的人,杀人灭口不是你们惯用的伎俩么?” 李诗雨一呆,花飞雪苦笑道:“吴姑娘取笑了。花某岂是这种人?” “你们既然要当好人,不肯杀我,这可难了。”吴倚虹揉着小草道:“除非你 们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江南,永远别让柳大哥看到你们!” 李诗雨听得神往,花飞雪却笑了,道:“吴姑娘,你也变了,昨天你还没有这 么多机心的。你喜欢你的柳大哥,柳大哥却只钟情于李姑娘,有她在,你便一丝机 会也无。你教我带着诗雨远走高飞,不过是想扫除你的绊脚石而已!吴姑娘,你真 聪明。” 花飞雪一语中的,每一句话都像石子打在吴倚虹的心坎上,她的脸色也在刹那 间苍白。过了好一会,她才道:“花飞雪,你也很聪明。不错,我是有这样的打算。 但这本是两全其美的事,不管我能不能得偿所愿,你们总可以比翼双飞、花开并蒂!” “但是,我们却从此留下千载骂名!”花飞雪道。 “没有办法,世上事本难两全。”吴倚虹道:“你武功虽高,恐尚不及柳大哥。 你若不走,教他知道了此事,恐怕不论你们的交情再好,他也是要杀你泄愤的!夺 妻之恨,奇耻大辱么。你走,可以和所爱的人举案齐眉;不走,立遭杀身之祸。生 命和名声,两者孰轻孰重,你可要三思,权衡清楚了!” 花飞雪尚自沉吟,吴倚虹又趁热打铁打铁道:“李姑娘既然喜欢的是你,他日 纵然因为报恩嫁给了柳大哥,心里也不会快乐。她不快乐,柳大哥也不会快乐。你 也不快乐。你们三个人都不快乐,都痛苦,何不早日防患于未然呢?你今日带李姑 娘走了,大家各自寻找各自的幸福,何乐不为呢?” “不成的!”花飞雪长叹一声:“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再奢望柳将军拿我当朋 友,可我总该站在朋友的立场为他的事业打算。他此时位高权重,事业正如日中天, 值意气风发之际,我作为他所信任的朋友,却拐带他最心爱的女人逃之夭夭,对他 打击非小。男子汉的屈辱,莫此为甚!如果他竟从此一蹶不振,我岂不误了天下苍 生,成为千古罪人!如果你心爱他,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么?” 吴倚虹听了,心乱如麻。她本来单纯地认为,自己发现了这个隐私,以此要挟, 很容易就可以达到目的的,谁知其中还有这许多干系!她呆了半晌,脸色更白,喃 喃道:“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啊?” 花飞雪怜悯地道:“没有办法,情之一字,总要讲个缘分的,缘分未到,不可 强求。为了柳沉沙,我不能一走了之,你也不能不计后果地去告发我。你有你的悲 哀,我有我的悲哀,柳沉沙有柳沉沙的悲哀,世间事,如此而已。” 吴倚虹彻底地被他打败了。但她总算是个开朗乐观的姑娘,想一想,便又昂起 头,道:“李姑娘,你也莫得意,总有一天,我会从你手里把柳大哥夺回来的!只 盼你们好自为之,如果让别人发现了你们这段私情,可就不是像我这么好说话了!” 说罢,挺胸而去,终没在李诗雨面前流下泪来。 李诗雨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叹息道:“没想到吴姑娘对柳将军用情如此之深。 我一念之差,只想到对柳将军的救命之恩以身相报,却是误己误人,悔之晚矣!” “问世间,情是何物?”花飞雪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雪哥,如果我们走了,情形真的有这么严重么?”李诗雨疑惑地道:“我想 柳将军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提得起放得下,不至于因为我一介女子就一世消 沉了罢?”言下之意,是疑心花飞雪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 “男人的事,你不懂的。”花飞雪道:“很多男人活一辈子就活个脸面。还有, 我问你,你觉得柳将军对你如何?他喜欢你么?” “那自然是喜欢的。”李诗雨面带羞色地道:“像他这种男人,如果把爱意都 写在脸上了,就说明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上我了。” “是了。”花飞雪沉重地道:“也许他还瞒着你,可我不妨跟你说,柳将军其 实身患极严重的咯血症!这种病症最害怕的就是悲伤压抑或急怒攻心,严重时,两 者都可致他死命!你该明白,这才是我不敢带着你远走高飞的真正原因,刚才对吴 姑娘说的,也只好骗骗像她那样天真的女孩子。” “啊?”李诗雨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可是机密大事,”花飞雪郑重地道:“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甚至不可以 去问柳沉沙自己,知道么!” “嗯。”李诗雨似已听得发呆,愣愣地答应着,神思早不知飞去了哪里。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