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鹦鹉 夜已深了。李诗雨独坐窗前,愁眉不展。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也许,大人物身边的女子,都是寂寞的。李诗雨也不例外。比如今天,这么晚了, 柳沉沙还没有回来。 男人,特别是成功的男人,永远不可能完整地被他的女人所拥有他的心,有很 大一部分被宏伟的事业挤占去了。古来深闺怨妇哀叹“悔教夫婿觅封侯”,就是这 个道理。李诗雨更没有选择,她出现时,柳沉沙已经是大人物了。事实上,由于有 了她,柳沉沙已大大增加了在暮雨山庄的时间,军政大事,已大都交给了宇文龙勖 去处理。但是,他毕竟是红缨将军,是红缨军的最高统帅,有很多事情的决断,是 非他不可的。 花飞雪一直没再来找过她,听柳沉沙说他一度想走,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觉 得自己很亏负这个年轻人。这个热血热肠的年轻人像一束阳光,可这世界上总有阳 光照耀不到的角落。迷人的花丛中有荆棘、美丽的浅湾里有鳄鱼,这是亘古的遗憾。 李诗雨静静地坐着,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迷雾,像在深深地思索着什么为难的事 情,香腮如雪,枕在水葱般的柔荑上。烛影摇红、人儿如玉,斯情斯景,已可入画。 楼下响起几声清脆的马蹄声,在宁静的夜晚里尤其响亮。“他回来了!”李诗 雨猛可里从沉思中惊醒,随着楼道噔噔的脚步声响,柳沉沙一头撞了进来。他似乎 疲累至极,一进门便把自己魁梧的身躯扔进椅子里,双掌抚额,长声叹气。 从认识柳沉沙以来,李诗雨还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过。在她眼中,柳沉沙永远 那么骄傲、那么自负,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没有他害怕的人!虽然他也平易近人, 可这种平易近人是权力几达顶点、自信到了极致之后表现出来的。他态度再温和, 别人和他对话时自觉也是在“仰视”。所以今天他出现常人的情状,反而反常了! 李诗雨从丫环手中接过一杯热茶,挥手让她退下,将茶端到柳沉沙面前,蹲下 身去,轻轻叫了声:“将军。” 柳沉沙接过茶杯,揭开盖,撮唇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两三片茶叶,又将盖盖上, 重重将茶杯顿在身旁的小几上,又叹了一口气。 “将军,你有心事?”李诗雨小心翼翼地问。柳沉沙点了点头,依旧默默无语。 “如果心里有事,你便说出来罢,这样会觉得畅快些。”李诗雨道:“从你救 起我那天起,我就从里到外都是你的人了,难道你还把我当外人?” “不是的,”柳沉沙叹息道:“军国大事,说了你也不明白,何苦让你跟着我 着急?” “明不明白是一回事,但难道你有为难的事,我不应该跟着着急么?还是,还 是你不让我跟着你着急?”李诗雨扬眉道。 “唉,”柳沉沙怜惜地抚着她额角秀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叹息道:“诗雨, 这次,我恐怕不得不离开你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 “今天下午,我义弟吴策风回到益州城来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柳沉沙阴 沉着脸道。 “吴司马回来了?”李诗雨奇道:“文博输了一仗,便班师回朝了么?” “正好相反!”柳沉沙怒气又升腾起来:“红缨军中出了叛徒,吴策风一时不 察,误中奸计,连失麻城、黄陂二城,十余万大军全军尽墨!吴策风跟我多年,带 兵打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没想到他还会好酒贪杯,致酿大祸!”于是,将吴策 风兵败的情由详细说了一遍。 “啊?”李诗雨吃惊道:“麻城、黄陂一失,吴司马败回益州,官军不是再无 阻隔,得以长驱大进了么?” “怎么不是!”柳沉沙跃起身来,来回踱步,道:“所以我必须尽快起兵,迎 击文博,争取把他阻挡在长江以北!但文博军大获全胜,士气高涨已极,此番携雷 霆之威而来,可就不好对付了。” “连将军亲征也没有把握了么?”李诗雨关切地道:“要不,带我一同去罢, 多一个人照顾总是好的。” 柳沉沙摇了摇头,道:“此仗敌我实力悬殊,文博又诡计多端,胜负殊难预料。 兵凶战危,我纵然舍不得,可也万万不敢将你带在身边!” “我不怕的。”李诗雨道:“如果没有将军,我早已经不在人世!我常常想, 假如有一天我能和将军共赴危难,我一定会觉得很高兴!” 柳沉沙停下脚步,握住了李诗雨的手,柔声道:“你的心意,我懂得的。但是, 如果我出征时尚带着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美貌女子,士兵们会怎样想?一支军队, 如果统帅不能和他的部下甘苦与共的话,很难说有什么战斗力。你能期望内心对你 不满的士卒在战场上为你效死力么?” “事实上,我们的士兵们只怕已经士气低落了。”李诗雨轻轻地道。 柳沉沙凝重地点点头,道:“这一仗实在败得太惨啦,任谁都乐观不起来。唉, 这个吴策风!虽说是误中奸计,但终是他大意所致,其罪不可轻恕!我已将他关押 在益州军衙,待我出征归来,再行处置。” “怎么处置?”李诗雨忽笑了笑,道:“重打五十大板,然后官复原职?” “什么意思?”柳沉沙的眉头皱了起来。 “有些话本不该我说的,”李诗雨叹息道:“只是这些如果我不说,就没人敢 说了。众所周知,吴司马是你的义弟,是你当初赤手空拳打天下时陪你一起走过来 的,情逾手足。他犯再大的错误,造成再严重的后果,你都不会杀他。我只想提醒 将军,军令如山,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柳沉沙吸了口凉气:“你,要我杀了他?” 李诗雨道:“照理说,军机大事轮不到我们妇孺之辈置喙。但是我怕将军儿女 情长,置军法于不顾,背离军心啊!吴司马向来忠心耿耿,我也很景仰他。可是他 此番酒醉误事,军粮被劫、麻黄二城失守、十多万大军全军覆没,此等过失,便该 斩首。这些都且不说,光是他大败之后,不思退守、另立新功,反倒私自逃回益州 城,已可问成临阵脱逃之罪,按律当斩!” 柳沉沙心乱如麻,道:“在军衙之中,龙勖也是这般说。但适时正好花兄弟也 在,却道吴策风浴血沙场、宁死不降,兵败后不分昼夜驰回益州报讯,忠勇可嘉, 应该将功折罪。两人意见不合,几乎因此争吵起来。” 李诗雨咬了咬嘴唇,道:“宇文龙勖身为红缨军左司马,熟读兵书战策,带兵 打仗已历多年;而花飞雪不过是个江湖浪子,向未从军,他们的话,谁更有道理些 呢?” “话虽是这般说,”柳沉沙叹息道:“可吴策风与我乃患难之交,这些年来大 风大浪、风雨同舟,情同手足。他对我忠心耿耿,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红缨军发 展至今,吴策风功不可没!现在要我杀他,却怎么下得了手!” “将军的心情,我完全明白。”李诗雨重新把茶杯送到柳沉沙手上,柔声道: “吴司马英雄豪迈、铁骨铮铮,非独花飞雪,人人都敬佩他是世间难得的奇男子、 伟丈夫。但法不明则令不行,宇文司马难道舍得杀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么? 可是他只能劝你这么做。我闲来无事时,也曾翻看春秋、战国,从来未见有心怀妇 人之仁而成大事者!所以诸葛武侯当年,亦有挥泪斩马谡之举。此番大败,军中想 来人心惶惶,军心动摇,不杀吴司马,恐难严明军纪、重振军威!” 柳沉沙还在踌躇,李诗雨道:“我是怕将军亲征时没有人肯努力向前,将军一 世英名、千秋万代的基业,毁于一旦啊!” 柳沉沙身形一震,摆摆手道:“容我好好想想。”重新深深地坐进椅子里,闭 目沉思。 李诗雨叹了口气,轻移莲步,悄悄地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柳沉沙赶到益州军衙,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上午校场阅兵,午 时斩吴策风祭旗,随即出兵扫北。 众将面色沉重,却无异言,各自退下布置。柳沉沙虽下了这个决定,心情仍不 轻松,唤住宇文龙勖道:“吴兄弟死后,你要好好将他收殓厚葬,不要怕铺张。吴 小妹处,多加善言安慰,我不在益州城中,这些就拜托你了。” “兄弟理会得。”宇文龙勖道:“当初咱们三人义结金兰,哪里想到会有今日 之事!但如今我们都手握重权,带兵打仗,焉能儿戏?处斩吴二哥,也是情非得已, 将军不可太伤心。” 柳沉沙回想往事,悠悠道:“当年咱们举事之初,兄弟结义,也是吴兄弟提出 来的。他为人豪爽激烈,更对我的胃口,而你生性拘谨,有些话和你说不到一处, 所以看起来我和他还要亲热一些。但大家都是兄弟,在我心里,你们两个都是一般 的紧要。他豪爽有豪爽的可喜,而你的谨小慎微更是我和他所不具备的优点,所以 玩耍时我多喜欢和他在一起,而做起事来我却又更倚重你。你们两个,就如我的左 膀右臂一般,如今要砍去一条,你可想见我该有多痛!” “我也是一样的痛。”宇文龙勖道:“可谁教咱们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就要承担凡人不用承担的重担、忍受凡人不必忍受的痛苦。所以, 内心真正快乐的事业成功人士,其实是很少的。哪怕是作为九五之尊的帝王,高高 在上,享尽天下荣华,可他心中也定有不为人知的遗憾与悲哀。 “嗯,”柳沉沙沉吟了一下,道:“吴兄弟死后,他的旧部就划到你麾下,由 你调度辖制。我率军北去之后,你好生镇守益州,西线北线两相策应,不可教文博 有机可乘。对了,西线战事如何?赵彪敌得过刘鼎么?” “赵彪这小子倒不负将军厚望,”宇文龙勖展颜道:“他到了战场上,从容布 置、巧作安排,连打了几个小胜仗,收复了大片失地,现与蜀王刘鼎在秭归一带鏖 战,胜面大约有六七成,将军不用担心。” “好,”柳沉沙道:“我一向都相信你的眼力,你保举的人,大抵是不错的。 不过你也要吩咐他,以小心谨慎为第一要诣,时刻提防敌人诡计,万不可重蹈吴兄 弟覆辙。” “是。”宇文龙勖答应一声,便要告退,忽听门外连声吵嚷,一个清脆的女子 声音道:“让开!你好大的胆子,敢拦住你家姑娘!”门口卫兵连声道:“吴姑娘, 使不得使不得!将军正在里面商量要事,使不得啊!” “我找的就是你们将军!”门口卫士拦她不住,吴姑娘吴倚虹已闯了进来,一 眼瞥见柳沉沙,当下便冲过来,揪住他的衣襟,连声问道:“你为什么把我哥关了 起来?你,要把他怎么样?” “你放手,放开手再说!”柳沉沙颇为尴尬,抬手拂去她的手指。他这一拂使 上了上乘内力,吴倚虹不自觉便松开了手,但她犹不甘休,只道:“你说,你要把 我大哥怎样?” 宇文龙勖在一旁咳嗽一声,道:“吴小妹,吴二哥的事大哥自会按规矩秉公处 理,你这样缠住将军,成何体统?你回家去好好歇着,我明天便来看你,好么?” “明天,明天你们早把我哥给杀了!”吴倚虹瞪着宇文龙勖,眼睛里几乎要喷 出火来! 宇文龙勖见已瞒不住,便噤了声,索性缩在一旁。柳沉沙见消息走漏得这般快, 很是恼怒,当下耐着性子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教他闯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我有心要保他,可全军上下眼睛是雪亮的,若循私情,难以服众啊!” 吴倚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大哥和你一起打江山,水里水里去、火里 火里去,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从未有半句怨言!为了救你,小洱峰一战更是 把一只右手也丢了!这么多年来,他为你立下的功劳,数也数不尽、说也说不完, 如今只不过打了一个败仗,丢了一两座城池,你居然就要把他斩首示众,你怎么狠 得下这条心?他是你的结义兄弟啊!” 柳沉沙慨然道:“我从来不曾抹煞过吴兄弟的功绩,可是若人人都可以拿以往 的功劳来折抵现在的罪错的话,还有什么法治、公平可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非是我绝情,实在是法理不容!要恨,咱们就恨文博那匹夫罢!” 宇文龙勖道:“吴小妹,将军下这样的决定,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心里 也难过得很。望你节哀顺变、多多体谅。你放心,我和将军永远当你哥是我们的兄 弟、你永远是我们的小妹,纵然你哥身死,此情不渝!” “你们商量着要杀死他,居然还有脸说与他‘此情不渝’,当真可笑!”吴倚 虹脸色苍白可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柳沉沙这个人,是她用全身心来爱着的人,是 她甘于牺牲自己的一切来得到他的爱的人,可如今,他居然要杀死她的兄长,而她 又无法挽回这种结局!爱人即将变成仇敌,她将如何自处?爱恨交织,爱既不能、 恨也无方,这当真是人间最大的苦楚! “你已决定,不能更改了?”吴倚虹的声音像从天际飘来,凄凉而无助。 柳沉沙心头一酸,艰难地道:“是。军令如山,言出必行!” “那好罢。”吴倚虹转过身,慢慢向外行去。柳沉沙看她神思不属的样子,很 是于心不忍,又不禁有些担心,跨前一步问道:“你,你去哪里?” “我去见我大哥最后一面,怎么,也不行么?”吴倚虹回过头,轻蔑地说。 “哦,行”柳沉沙被噎了一下,道:“我会关照他们放行的。” “用不着。”吴倚虹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径直走了出去。 吴倚虹走出来的时候,花飞雪正在阶下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等得心焦。吴策风 将被斩首的消息,就是他听到风声后急忙告知她的。昨天在军衙里他恰好参与了关 于如何处理吴策风的谈话,当时他竭力反对重处吴策风。一来,他虽未曾见过吴策 风的面,但他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很是敬佩;二来,吴策风虽然惨败,给红缨 军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但他总觉情有可原,所以不顾自己身为外人的尴尬,全力 以赴地要保住吴策风。但宇文龙勖却持完全相反的态度,他表情虽然沉痛,可却力 主斩首,而且他的说话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实难辩驳。当时柳沉沙左右为难,未 置可否,谁知今天一早,他便下了斩首祭旗的死命令!花飞雪知悉后,痛惜不已, 连忙知会吴倚虹,设法营救。 他一见吴倚虹出来,便迎上来,急切地问:“怎么样,还有希望么?” 吴倚虹脸色苍白,出神地道:“他是大人物,言出必行,绝无更改。”她凄然 一笑:“你不是想结识我哥么?我这便带你去。” 她当先而行,领着花飞雪穿过两道回廊,来到一处偏僻的所在。这里应该是军 衙的后院,三面围墙,迎面一道山崖,因为背阴,崖上生满苍苔,有些须藤萝从崖 顶垂下,看起来甚是清幽。下开一可容人进出的石洞,洞口以铁栅栏锁住,形成一 道铁门,门两边,各站了一个全身披挂的卫士。一校尉手按腰刀,来回巡视。 吴倚虹踩着崖前空地上生满的杂草走过去,那校尉见了她,欲待阻拦,但想了 想,终于让开一边。花飞雪紧随其后,和吴倚虹一起攀着铁栅往里望。只见一条虬 髯大汉,满身血污,头盔不见了,征袍也是破破烂烂,兀自在石室里席地而坐,大 口撕咬着手中一条烤得金黄的鸡腿。地上还搁着一个酒坛,酒气扑鼻。 “大哥!”吴倚虹只叫得一声,便觉喉头哽噎,说不出话来。 “妹子,是你!”那大汉自然就是吴策风,他跳了起来,脸上除了脏一点,神 色倒和往常无异,苦笑道:“大哥给你丢了脸,打了个大败仗回来啦!” “过去的事就别再说了,”吴倚虹强作欢颜:“大哥,你还好么?” “好呀,怎么不好?”吴策风笑道:“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奶奶的,一路 狂奔跑回来,到昨天晚上才算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咦,这位朋友是谁?” “小弟花飞雪,久闻吾兄大名,特来相见。”花飞雪隔着铁栏,一鞠到地。 “花飞雪?就是当年与龙经天一起解我右路红缨军之围的那个花飞雪么?”吴 策风喜道:“不畏强暴、急人之难,是个好汉子,好朋友!来,咱们喝一碗!”一 看到英雄人物,他浑忘了自己是个在押的囚犯,便要把酒论交方才痛快。 吴倚虹向那校尉怒道:“我哥要和花公子喝酒,你没听到么?还不快开牢门, 让我们进去!”那校尉为难道:“没有柳将军的命令,小的让两位在这里探监已是 冒了天大的风险,如何敢擅自开门?小的虽然同情右司马,但还望吴姑娘体谅小的 的苦衷。” “柳将军?他那不是来了么?”吴倚虹往来路一指。那校尉回身看时,冷不防 吴倚虹骈指为掌,一掌砍在他后颈上,当即昏迷。那两个卫士一看不妙,叫起来: “你干什么!”左右拔刀砍来。吴倚虹武功虽然平平,但对付两个卫士还是绰绰有 余,只见她坐起一脚,正踢中一卫士麻穴,将他踢倒,随即将身一转,已到了另一 卫士的身侧,一招小擒拿手使出,将他牢牢锁住了,动弹不得。那卫士张口要叫, 吴倚虹中指点出,他肋下一麻,便即软倒。 吴倚虹于举手投足间接连打晕三人,身手倒也干净利落。吴策风惊道:“小妹, 你这是干啥!” 吴倚虹柳眉一扬,道:“柳大哥要杀你,你还不知道么?他不念旧情,可也不 能怪咱们不义!我这便和你脱牢而去,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 “胡说!”吴策风勃然大怒:“我要走,还用等你来救?这劳什子铁门,别人 当它是牢笼,在我眼里不过是蚊帐、门帘!你大哥作为一路主将,损兵折将、失地 千里,十余万大军让我糟蹋了个干净,还不该杀么?他不杀我,何以正军法,何以 统率全军!我早在黄陂城下就该自尽,厚着脸皮回来,只为报讯,原没打算还能活 着。柳大哥放我在此,好吃好喝,不加看管,那是了解我、相信我,你想要我作不 忠不义之徒么?” “大哥!”吴倚虹哀叫道:“可你是我大哥,我怎能看着你去死?你要我怎么 做,你要我怎么做!” “别恨柳大哥,要恨,就恨朝廷,恨文博这狗贼罢,是他们把你大哥逼到这一 步的。”吴策风眼里飘过一丝痛楚:“妹子,大哥不能照顾你啦,你一个人孤零零 地在这世上,要好生保重好自己!” 花飞雪看着这身离死别的场景,心中一阵恻然,叹道:“当世忠勇之士,以兄 为最!小弟也没有别的好说,兄若有什么未竟之事,但请相告,小弟当倾力而为。” 吴策风叹道:“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个自幼跟随我的妹子了。以花兄弟的 才智武功,若能时常从旁看顾,那是再好不过。”他又转头对吴倚虹道:“妹子, 你的心事,大哥怎会不知?你勿以大哥为念,喜欢柳大哥,尽管嫁给他便罢!只可 惜,大哥喝不到你们的喜酒啦。” “谁喜欢他了!”吴倚虹两行清泪夺眶而出:“这个无情无义之徒,要嫁,自 有他喜欢的人嫁给他,关我什么事!他这样对你,我不杀他已经是好的了,还要我 给他去作填房么?” 吴策风愕然,不解地望向花飞雪。花飞雪心头大痛,却又不便明说。 此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三人抬眼看去,只见宇文龙勖身着官服, 领了一队刀斧手踏步走来。“哦,花兄弟也在。”他几步跨过来,对倒在地上的三 个卫士视而不见。倒是吴策风很不好意思,讪讪地道:“我妹子一时发了小姐脾气, 可有些对不住。” 宇文龙勖笑道:“小妹的脾气,我清楚得很,老实说,连我都有点怕呢。”他 笑容一敛,用手按压了一下眉际,很有些难以启口地道:“三弟,这时间,好像差 不多了。” 吴策风一愣,随即大笑道:“好罢,咱们这便去。”掸掸身上的灰尘,昂首而 立。 宇文龙勖道:“还要吃喝些么?” 吴策风拍拍肚子,笑道:“尽够了,吃得太饱胀,黄泉路上须不好走!” 宇文龙勖亲上前开了牢门,一士卒上前欲加以绳索,宇文龙勖摆手道:“不必 了。”吴策风笑道:“那可不成,岂有犯人上刑场不上绑之理?来来来!”他把手 负到背后,笑道:“只是咱只得一条膀子,可不大好绑。”那小卒看向宇文龙勖, 宇文龙勖略点了点头。 吴策风待绑好了,抬脚就走。吴倚虹呆呆地站在原处,渐到中天的阳光炽热地 照在她身上,她却毫无暖意,一颗心似大车辗过的冰棱,寒冷刺骨、片片碎裂。吴 策风忽回过头来,道:“妹子,大哥这可去了,你好好保重!”虎目之中,也已蕴 了泪水。 宇文龙勖一行人押了吴策风,往校场而去。花飞雪欲待追上,终是放心不下吴 倚虹,道:“吴姑娘,事已至此,伤心也是无用,我送你回去罢?” 吴倚虹不答,呆了好半晌,下唇已给她咬出血来,忽一跺脚,发疯似的往外奔。 花飞雪吃了一惊,连忙赶上将她拦住,道:“吴姑娘,你往哪里去?” 吴倚虹咬牙道:“我这便北去,不杀刘信、文博,誓不为人!” 花飞雪道:“文博手下千军万马,你一个弱女子,如何斗他得过?” 吴倚虹道:“我私下里操练了八百女兵,一齐带去,痛痛快快杀他一场,如若 不敌,一起战死便了!终不能教柳沉沙小觑了我吴家兄妹!” “使不得!”花飞雪急道:“你这般与柳将军赌气,徒送性命,又有何益?咱 们不如坐下来,慢慢商量,或可找到为吴大哥报仇的良策。” 吴倚虹柳眉倒竖,怒道:“咱们练武之人,活就活得痛痛快快、死就死得轰轰 烈烈,有什么好商量的!死的不是你大哥,你当然不着急。让开!”伸手将花飞雪 推到一边,又往前冲。 花飞雪无奈,只得又追上去,二人拉拉扯扯来到大街上,忽听“轰隆隆”几声 号炮响过柳沉沙大军开拔了。也就是说,吴策风已被斩首!吴倚虹眼前一黑,哀啼 一声“大哥”,便欲软倒。花飞雪连忙上前将她扶住。 暮雨山庄,落梅小筑。 暖风十里百花香,小轩窗,正梳妆。 李诗雨慵懒地坐在梳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一头黑瀑似的秀发,她的 目光却迷迷朦朦,盯着窗外在阳光下尽力伸展着的绿叶出神。她在想什么呢?或许, 春天本就是少女们多思的季节。“朝喜花艳春,暮悲花委尘。不悲花早谢,悲妾是 花身。”短短两句诗,道尽世间小女子的悲哀。 早上柳沉沙临走,很是和她温存了一会,看得出来,这个须眉男子,已经深深 地迷恋上了她。“你乖乖地在这里等着我,打完了仗,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到那时, 我就要你从此陪在我身边,永远不分开!”这是柳沉沙出门时对她说的,很难想象, 像柳沉沙这样的粗豪汉子有一日居然说出这等柔情款款的话来。 柳沉沙盖世枭雄,对李诗雨却情深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不开心的呢?她 是不是又想起了另一个与她有缘无份的优秀男人,又想起了花飞雪? “诗雨,你好吗?”一个熟悉,却冷峭至极的声音在她身后蓦然响起。 李诗雨闻言一震,娇躯僵直,然后又像寒冷至极,全身上下都发起抖来!她缓 缓回过身。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寒瘦挺拔的年轻人,英俊的脸庞上,一双炯炯有神的 眼睛精光闪烁。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但是,他确实就是那个让她朝思暮 想的人!她嘴里低呼一声,一头扎进那人怀里。 李诗雨抬起脸来,深情地注视着这张英俊的脸庞,喜极而泣:“天哥,你终于 来了,我等得你好苦!” 龙经天!谁也想不到,这个人竟赫然是龙经天! “诗雨,这些天来,让你受委屈了。”龙经天搂紧了李诗雨,无限怜惜地说。 “只要能够帮助你报了大仇,只要你能够快些高兴起来,我吃怎样的苦,受怎 样的委屈,都是值得的。”李诗雨幸福地道。 龙经天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道:“你为我忍受了旁人不能忍受的委屈,也 做到了旁人做不到的大事。这些事对于我,实在关系重大!第一,你从花飞雪口中 探知柳沉沙有咯血顽疾,这个消息实在太好了只要他有了缺点,我们就不难想出办 法对付他!可恨花飞雪受我之托,却跟柳沉沙讲义气,不肯告诉我。第二,你使柳 沉沙疏于政事,让我们多了很多可乘之机。第三,由于你的努力,使柳沉沙下了杀 掉吴策风的决心!这是他自毁长城之举,这样一来,我们今后的行动就可以轻松多 了!” “这些,‘鹦鹉’都已经告诉你了?”李诗雨问道。 “是的,”龙经天柔声道:“你做得很好,我谢谢你。为了送你进来,我还牺 牲了两位黑道上的朋友,但这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可是,”李诗雨叹道:“我总觉得我们这种做法有失光明。尤其对花飞雪和 吴策风,很不公平。前者被我欺骗了感情,后者更被夺去了生命!他们可都是热血 汉子,天哥,我很怕!” 龙经天皱眉道:“你怕什么?怕他们来找你算帐?” 李诗雨道:“死人不可能找我算帐。而花飞雪,以他的性格,即使知道了真相, 也最多只是黯然离去。但我很怕我们这样做,即使报得了仇,你我一生也不会快乐!” “有什么不能快乐?”龙经天剑眉一轩,道:“成大事者不择手段,这都是柳 沉沙教我的!他怀疑我家人告密,就残忍地杀了我全家,他可曾顾念过朋友之情? 这个仇我不报便罢,要报,便要报得到家!我不仅要他为我的家人偿命,而且还要 让他亲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败亡在他自己手里,大厦倾塌、土崩瓦解!” 李诗雨不寒而栗,更深地缩进龙经天怀里,恳求道:“天哥,别说啦。你要我 办的事我已办得差不多了,你这便带我走罢,我再也不愿呆在这里了!” 龙经天闻言,全身肌肉突然冷硬。 吴倚虹果真是个坚强的姑娘,脚步一个趔趄,随即又站稳了,咬咬牙,拨开花 飞雪的手,更快地往前奔。花飞雪赶上来拉住她的手臂,求恳地道:“吴姑娘,你 冷静一点,好不好?” “你是我什么人?我不要你管!”吴倚虹不听,一个劲往前挣。花飞雪哪敢放 手,道:“你大哥要我看顾好你,我可不能看着你做傻事!” 吴倚虹挣扎不脱,恼道:“放手!大街市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你再不放 手,我可要叫人啦!”事实上用不着她叫人,四周已经围上了一大群旁观者。在那 个年代,一男一女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实在也是件很新鲜的事。有人开始 在旁边嘀嘀咕咕,议论纷纷。 “我说年轻人,青天白日的,你拉住人家大姑娘的手干啥?可有多难看!你且 放了她,老头儿请你喝茶去。”一老人劝说。 “你这老头真是多事。我看人家八成是小夫妻,在闹别扭呢,谁要你多嘴多舌!” 一店小二道。 “嗯,不像。若是夫妻,哪有这么客气?换了是我啊,如果碰上老婆这样不听 话,早一巴掌挥过去了,还用跟她罗嗦?”一胖大汉子发表见地。 “胡说!有这么漂亮的媳妇,搂着抱着还嫌不够亲热呢,怎么舍得打!”店小 二辩驳。 一时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抒己见,众说纷纭。花飞雪头大如斗,百口莫 辩。 吴倚虹苍白的娇面上现出一抹红晕,但她顾不上羞涩,乘机摔开花飞雪的手掌, 钻进人丛之中,左一穿右一插,瞬间消失了踪影。 罢了,看来她主意已定,劝是劝不回的了。花飞雪暗想。自己既然答应了吴策 风,要好好照顾于她,说不得,只好陪着她往北去送死了。在路途上,慢慢对她动 之以情、晓之以理,待她心情平复之后,或可收到奇效。只不过吴倚虹身边多半全 是女兵,自己一个大男人混迹其间,一路之上多有不便。唉,那也无法可想,到时 再说罢! 反正吴倚虹召集女兵还有一段时间,花飞雪打算先回暮雨山庄去拿行李佩剑, 或许,临走之际,还应该去看看诗雨姑娘,道个别罢? 李诗雨感觉到了龙经天的突然变化,她惊愕地看着他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从 那里慢慢透出冷漠的寒光。龙经天缓缓将她放开,自背后抽出那把名震江湖的烟雨 刀来。 他凝视着刀上暗红的血纹,沉声道:“这些天来,又已有好多人成为我刀下亡 魂,这柄刀,已经成熟了九成九。只要再杀上一个人,应该就可以大功告成、无敌 于天下了!我想,如果它溅上我所爱的人的鲜血的话,我一定会更加珍惜它的。” “你要杀我?”李诗雨又起了一阵战栗。 龙经天痛苦地垂下头,但当他再抬起的时候,眼中的冷意更深了:“你本是我 最心爱的女人,但是,你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与我的仇人共同拥有你!事实上,当 你答应我来暮雨山庄的时候,我就已在心里为你立起一座丰碑。丰碑之后,是坟墓。” 李诗雨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反而出奇的平静,道:“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 了。我也明白像我这样的残花败柳之身,是配不上你的。越是优秀的男人,越是容 不下自己的女人有丝毫的玷污,哪怕这污点是他自己给她弄上去的!这种事情一旦 发生,我只要活着一天,你便会痛苦一天,除非我死了,你的心里面才能得到平衡。 但明知是陷阱,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下来了我们女孩儿为了爱,都是这般的傻。” 有风从窗口吹进来,飘忽中李诗雨的容颜如诗。她拢了拢秀发,无限凄美地一 笑:“来吧,我愿意用我的鲜血,来成全你的烟雨刀!谁教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只愿来生,我不要再碰上你,不要再爱上江湖人!” 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江湖人的血,容易冷? “诗雨,对不起。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我办不到,我战胜不了我自己!”龙 经天在心里默默地念道。他闭了眼李诗雨之美,任何人都不可抗拒,尤其像现在妙 目含泪、凄然欲绝的时候。这般绝世风神,他只怕再多看得一眼,便下不了手去! 但是,他这一刀砍下去,就真的可以砍断情丝万缕,再也不想起她,再也不心痛了 么? 也许,当初的决定就是错的。正如李诗雨所言,这般的不择手段,这般的心狠 手辣,就算报得了仇,他的心里能快乐么?李诗雨是他最心爱的姑娘,除了她,可 能他已再也找不到更好,这么沉重的代价,值得么?但他已没有选择,这是一条不 归路,走上去了,就没得后悔!他咬牙,扬起刀。寒光闪耀的烟雨刀像一道美丽的 彩虹,隔断了欢乐和仇恨,连接起地狱与天堂! “快刀斩乱麻,龙兄弟,好干净的手段!”喝彩声中,一条瘦削的人影施施然 地走了进来。 龙经天抬起头,愕然道:“鹦鹉,你怎么来了?” 花飞雪回到翠烟居。他很清楚回来拿东西只是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真实的目 的,只怕还是想再见一见李诗雨。对情人的思念就好像一杯烈酒,喝多了伤身体, 不喝却又是如此的牵肠挂肚!但是,自己算不算李诗雨的情人呢?如果是,柳沉沙 是什么? 他提了剑往外走,正巧碰见莺歌丫头。“公子往哪里去?”她问道。 花飞雪看着这位尽心服侍自己的小姑娘,不由有些不舍,笑笑道:“我可能要 出去几天,咱们以后再见罢。” “公子要走了?你还回来么?”莺歌眼中流露出浓浓的依恋。 “大概,会罢。”花飞雪禁不住有些感动。他不明白,自己不过就是对人温和 一点、真诚一点,并不曾给予别人什么,可他(她)们却何以总是对自己这么好, 以致给他留下多情的名声?他怕这个小丫头过多地体会到离愁,匆匆地挥一挥手, 赶紧向落梅小筑走去。 落梅小筑外人影一闪。花飞雪远远地望见,几疑是眼睛发花这个人的身法这般 快法,竟似不在自己之下!他的心里陡地升腾起一丝不安,顾不上去追那人,发力 向落梅小筑奔去。 院门大开着,整个小筑空落落的全无人声。花飞雪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试探 着叫了一声,见无人应,便径望里闯。还未及上楼,两眼一扫,便瞥见李诗雨倒在 偏厅的地上。“诗雨!”花飞雪好似一下子掉进了冰窖,一颗心冷得收缩起来。 鲜花委地,宝玉蒙尘。李诗雨侧卧着,一头长发在地上铺散开来,如一团浓墨, 更衬得她毫无血色的脸蛋了无生气。一段洁白如玉的小臂从袖中伸出,努力向前, 像要把握住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把握住。白嫩的脖颈上,有一道细细的红线,就 像时尚少女们用来佩戴护身符那种致命的伤口就在这里了!花飞雪强忍伤痛,俯下 身去。 一定是曾有一把利器从这里划过,从各种武器的使用方式看,多半是刀。刀刃 必利,其薄如纸,更关键的是使刀的人刀法必然高明已极,手起刀落,刀过之处, 几乎不留痕迹伤口还没来得及大量出血,血液便已凝结,使之看起来只是一条淡淡 的红丝!这人刀上的造诣,已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这个狠心的人是谁?怎么舍得用刀去切割一段如此白皙美丽的玉颈,去毁灭一 个花样年华的生命?花飞雪悲愤莫名! 世上能够这般驭刀的人,着实不多。花飞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谁!”花飞雪陡然蹿起,闪电般冲进里屋。要知此时花飞血全身上下每一根 神经都处于戒备状态,再细微的响动,都休想逃过他的耳去! 屋中一人,看样子是想悄悄地翻窗而出,可惜他还未付诸实施,开窗户的微声 已把花飞雪吸引到了他的面前!“宇文司马,怎么是你!”花飞雪惊诧莫名眼前这 个手足无措、进退失据的人,居然是红缨军左司马,领益州镇守使宇文龙勖! 柳沉沙刚刚出征,益州城内大小军政事务尽数压到了宇文龙勖的头上,责任非 轻。他不在军衙中理事,却悄然来到暮雨山庄的落梅小筑,所为何事?难道,李诗 雨竟是死于他手? “你杀了诗雨姑娘?”花飞雪剑眉竖起,手掌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 宇文龙勖见已被他发现,神情随即便镇定下来,淡然一笑,道:“你看,我有 这么凌厉的一刀么?” 其实花飞雪话一出口,便知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这一刀,当惊才绝艳, 绝不是一个右手残废的人能够使出来的。但他既然此时出现在此处,当与此事有千 丝万缕的联系!“那么,杀她的是谁?” “龙经天。”宇文龙勖直言不讳:“我亲眼看见他轻轻一刀,便割断了她的脖 子。也只有他,才使得出那样的一刀!” “龙经天?怎么可能是龙经天!”花飞雪吃惊不小:“他们素不相识,就算龙 经天与柳将军有隙,也不至于拿旁人来开刀罢?你要编故事,不妨编个容易让人相 信的!” “素不相识?这你可大错特错!”宇文龙勖道:“李诗雨原本是龙经天的女人, 为了更好地帮助龙经天复仇,她才扮作落难女子‘混’了进来!那所谓的两个贼人, 根本就是龙经天黑道上的朋友,他于他们有救命之恩,所以他们以死相报。嘿嘿, 柳将军派人在湖中打捞李诗雨父亲的尸首,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他们如何打捞得到?” 花飞雪只觉头脑中嗡嗡作响,宇文龙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化作了虫子在他心 头撕咬,疼痛无比。想不到李诗雨这个看起来清清纯纯、楚楚可怜,自己一见便即 倾心的姑娘,居然有如此复杂的背景!事实的真相,为何总是这般残酷无情! “诗雨姑娘既然是他的人,那,他为什么又要杀掉她?”花飞雪艰涩地道。 “龙经天与柳将军之仇,可谓不共戴天。她既然已成了柳将军的女人,完成了 她的使命之后,龙经天自然不能让她再活着!不管她到哪里,只要还存在在这个世 上,他都会觉得那是他的耻辱!” “龙经天,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很了解他了,岂知”花飞雪长叹,突然目光一寒 :“这些事,你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快说!” 宇文龙勖阴阴地笑了,把他那只一直背负在背后的残废的右手再次从袖筒中伸 出,在花飞雪眼前一晃枯瘦怪异的手掌,两指向前、两指向后,形似鸟爪“鹦鹉, 你便是鹦鹉!”花飞雪脱口而出如一道电光在他脑中闪过:鹦鹉是善于攀援的鸟类, 它的脚爪,正是两指向前、两指向后的!自己为何现在才想到? “不错,我才是鹦鹉。我很奇怪以你的智慧,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宇文龙 勖得意地笑道:“方材自称是鹦鹉,其实不过是我的一个小卒子而已!刚才,我和 龙经天都在这里,商量今后的行止,可惜你不早些来,与你的好朋友失之交臂。” 宇文龙勖的话如醍醐灌顶,所有缠绕在花飞雪脑中的谜团,一下子全解开了为 什么方材败露时,宇文龙勖会“落入”方材手中为质,从而将之杀却,原来当时不 光是他担心方材供出原委,旁边还有一个更担心之人!为什么鹦鹉对他和李诗雨的 感情纠葛如此清楚,原来李诗雨本来就和鹦鹉同路,自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半晌,花飞雪道:“我在军衙中接到飞刀一把,当时我就怀疑这惯用左手之人 便是你。但因你是红缨军重将、柳将军的兄弟,始终未敢相信。现在看来,果真就 是你了?” “当然是我。”宇文龙勖道:“我见你入暮雨山庄已久,却动静全无,所以沉 不住气,想要自己去探探柳沉沙的隐秘,不想却正好碰上你。出来后,我见方材也 跟踪你而来,生怕他武功太低,打草惊蛇,还特意将他点倒,藏入假山洞中,让他 醒后自去。这样做,也是为了吓他一吓,免得他总是不知天高地厚、轻举妄动。” 花飞雪恍然大悟,原来点倒方材的,就是鹦鹉自己! “我想不通的是,既然龙经天已经要我来了,为什么还要再送进来一个李诗雨, 难道他不相信我的本事么?”花飞雪问道。 “那也怪不得他。”宇文龙勖道:“他报仇心切,你入暮雨山庄后,不但毫无 建树,甚至有与柳惺惺相惜,向他那边倾倒之势。所以他只好忍痛割爱,牺牲李诗 雨,同时要她勾引于你(这句话说起来不好听,但事实如此),希挑起你的敌忾之 心,共同对付柳沉沙。这一招很有用,虽然没有像期望的那样挑起你和柳沉沙的仇 恨,但由此,我们获知了柳沉沙咯血,龙经天练成烟雨刀后,已准备与他放手一博 ;由此,我们除掉了吴策风,使他的部属尽数归入我的麾下;由此,使柳沉沙沉溺 于女色之中,给了我很多架空他的机会!哈哈,龙经天虽然损失了一个美貌无双的 情人,但我看来,他还是值得的。” “你们这帮人,当真冷血!”花飞雪强压心头的怒气,道:“我只是不明白, 你身为红缨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柳沉沙待你亲如兄弟,为何还甘当龙 经天的走狗,出卖你的兄长!” “哈哈哈哈!”宇文龙勖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你太天真了,龙经天 也太天真了!你们真以为我是在帮他么?错了,你们都错了,由始至终,真正在下 这盘棋的只有我,你们都不过是我的棋子而已,包括龙经天自己!你想一想,柳沉 沙死了,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你,你想谋权篡位?”花飞雪惊道:“你已坐上了红缨军第二号人物的位子, 还不满足?” “在权势面前,永远没有人会满足,除了皇帝!”宇文龙勖道,他举起右手: “我身子残废了,练不成绝顶的武功,却要在另一方面得到世人的承认,让他们对 我顶礼膜拜!柳沉沙算什么?他只是运气好一点,练到了举世无双的武功而已,凭 什么就该高高在上?无论我做出什么成绩,功劳都是他的,都是他的光彩!他的光 芒太耀眼了,牢牢地笼罩住我,有他在,永无我出头之日!事实上,早在两三年前, 我就已经在算计他了。”他说得兴起,索性把什么都抖了出来:“我不妨告诉你, 龙经天的仇人其实应该是我,而不是柳沉沙!” “哦?”花飞雪又吃一惊。 宇文龙勖得意地道:“那年柳沉沙去龙经天家中求药,带去的随从中,其中有 一个,便是我的心腹。向官府告密,便是他的得意之作!那帮狗屁官兵如何能奈何 得了柳沉沙,对此我原本不抱太大的指望。谁知恰逢当日柳沉沙外出未归,官兵烧 杀成性,便杀了龙经天全家,放火烧屋!柳沉沙回来,正好见到龙母重伤不治,却 又一时不得便死,痛苦呼号,他狠狠心,替她了断了。鬼使神差,龙经天恰好在此 时赶回,看到这一幕,不分青红皂白上前便杀!当时,一来官兵环伺,柳沉沙无从 解释;二来龙母也确实死在他的手里,无法解释。如此,一段血海深仇,便算结下 了。这个结果,当真让我意想不到、喜出望外!此中缘由,大部是事后柳沉沙醉酒 时告诉我的,我当然不会对龙经天说。后来,龙经天居然找上我,游说我起兵反柳, 列举我反柳成功后的种种好处。我为了帮他的忙,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这番话说出来,花飞雪只听得惊心动魄原来自始至终,龙经天连复仇的目标都 是错的,他在不遗余力地损害他的朋友,却正被真正的仇家所利用!李诗雨、龙经 天,你们付出的代价岂非太不值了! “如今,大局已定,就算柳沉沙英雄盖世,也已无力回天!”宇文龙勖踌躇满 志地道:“我早就与文博秘密来往,约好我助他平定柳乱,他在皇上面前保举我为 并肩王,取与之并肩之意,永镇益州!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足足准备了一年有奇。 吴策风兵败麻城,便是我送给文博的一份厚礼!刘诚刘信兄弟,早已投到我这一边, 交锋佯败、火烧粮仓、赚取城池,都是我和文博早就计划好的!西面蜀王刘鼎率小 股人马佯攻,我即请求派出赵彪救援,趁势把城中异己尽数带出,现在恐怕已被赵 彪消灭得差不多了罢?这家伙心狠手辣,很得我心,哈哈!可笑柳沉沙终日沉溺于 温柔乡中,死到临头,还不察觉!此番他北去,我却在益州城内归顺王师,前后夹 击,他如何招架得住?定又损兵折将。在他山穷水尽的时候,别忘了,还有一把嗜 血的魔刀在等着他呢!” 花飞雪突然也笑了:“精彩,实在是精彩!宇文兄城府之深、心肠之毒,可谓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小弟佩服之至!” 宇文龙勖亦“谦逊”地笑道:“过奖,过奖。不敢当,不敢当!” 花飞雪笑道:“你什么都算到了,却没想到我会恰好在这时来到落梅小筑,将 你堵个正着!你在算计别人时,有没有算到你自己已命不久长?”他拔出剑来,在 剑锋上吹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是最痛恨像你这种卑鄙小人的, 见到了,非杀不可!不知你死了之后,还当不当得成并肩王?” 宇文龙勖退了一步,道:“你要杀我?” 花飞雪笑容消失不见,一层严霜罩上他的面颊,沉声道:“似你这等大奸大恶 之人不除,天理难容!” 宇文龙勖惊慌起来,连连后退,摇手道:“我知道你是伤心李诗雨死了,迁怒 于我。可是就算杀了我,她也活不转来了呀!不若你我同心协力,剿灭柳党,共享 富贵荣华!”他的武功与花飞雪相比天差地远,自然害怕。不知他此时有没有后悔 刚才的得意忘形? 花飞雪步步进逼,剑尖指向宇文龙勖咽喉,道:“为李诗雨也罢、为柳沉沙也 罢,你怎么说都好,但要我今天不杀你,办不到。” 宇文龙勖退到了屋角,将身子紧紧贴在墙壁上。花飞雪猛上一步,挽个剑花, 分心便刺!宇文龙勖嘴角忽浮上一丝阴笑,伸指在墙上某处一按,“哗啦”一声, 花飞雪脚下的地板忽然两下分开,出现一个黑古龙冬的大窟窿。花飞雪但觉脚下一 空,重心陡失,好像腾云驾雾般身不由己地向下堕去!他心中暗叫不好,尽量伸展 四肢,想搭住些什么东西,但眼前一黑,什么也没抓到,耳边呼呼风响,直往下落, 就像过了几千几万年一样,犹未到底!“这下完了,非粉身碎骨不可!”他绝望地 想。 宇文龙勖哈哈大笑,看着地板又渐渐合拢,终于回复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 样。“傻瓜,”他道:“若非已当你是个死人,我岂会跟你说那么多?”要知一个 人若做下了十分得意之事,忍不住是要想找一个人炫耀的,但这事又十分秘密,平 时哪里找得到合适的人倾诉?所以今天,他就索性原原本本地全部给花飞雪说了, 只觉心怀大畅。 至于这个机关,原是山庄易主之前就有的。原主人乃当地土豪,见不得天日的 事情自然做得不少,这个机关,就是他毁尸灭迹的一桩秘密武器!当初暮雨山庄是 宇文龙勖来接收的,原主人为讨好他,自然将这秘密和盘托出。宇文龙勖知道了, 却并不告诉柳沉沙,希望有一天能用来对付他,但一直苦无机会,不想今日,竟救 了他一命! “扑通”一声,花飞雪终于感觉到自己掉在了水中,大喜之下,忙屏住呼吸, 双掌双腿不停地发力劈、蹬,以尽快消解下堕之势,免得撞上水底坚石。但下堕之 时既久,冲力该何其之大,饶是他使尽浑身力气,还是在水中又下沉数丈,方才稳 住身形,重新往水面浮上。幸亏这水够深,不然,他依然是死路一条! 四周漆黑一团,花飞雪浮上水面,只觉两眼像是瞎了一样,伸手不见五指。他 缓缓游动,不一会儿便碰上了石壁,又顺着石壁游,好容易寻到一岩石突出之处, 连忙爬上去,离开水面,坐下喘息。据他估计,这里是一天然形成的深水潭,离地 面起码有数十丈,任你轻功再高十倍,也是爬不上去的。且上紧下松,石壁向内倾 斜,人便是要攀附其上已是不易,遑论攀登? 花飞雪喘息已定,便想一探究竟,但摸出怀中火折子,却发现已能滴出水来。 无奈,只得又滑下水去,沿着石壁慢慢游了一圈,片刻回到那处凸岩,心下一阵冰 凉:方圆十数丈,竟无一处出路!他试着选了几个方位向上攀,历尽艰苦,却无一 不在数丈高处便因无处下脚而半途而废。如此折腾了个多时辰,最后不得不重新坐 上凸岩废然长叹:“花飞雪啊花飞雪,你多管闲事,如今死在这里了!”他心头实 狂乱之极:既然知道了宇文龙勖的阴谋,自然急着想要告诉柳沉沙,要他提防;同 时,又伤心李诗雨之逝(虽然已知悉李诗雨对他的一片痴情乃是别有目的,但他却 不能否认自己的真心);至于龙经天,他已分不清对他是恨是怜。另外还要担心吴 倚虹的安危但这一切,都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一口深井,将葬送一代名侠,无 论他怎样操心,最后也只剩一声废然长叹! “早知如此,还不如下堕时就在水底石上一头碰死了倒好,省得在此作井底之 蛙,最后活活饿死!”他想。 胡思乱想狂躁了半日,花飞雪一股困意涌上来,就着凸岩横身睡了一觉,醒来, 已不知今夕何夕。肚中咕噜噜一阵乱想,早饿得狠了,但黑暗之中,死水潭里,却 哪里找吃的去?他寻思着方才心慌意乱之下,恐怕多有遗漏,说不定还有出路自己 没有找着。一念至此,精神一振,又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并且细致了很多, 但最后仍是一无所获,只有肚子更加饿得狠了! “罢,罢,就死在这里罢!”花飞雪索性放弃了努力,重新躺下来,想好好再 睡一觉,好忘掉那啃心啮骨的饥饿。谁知人一静下来,那饿感更是空前的膨胀,直 像一条小虫子,要把他的五脏六肺啃吃个精光!他辗转反侧,饥饿就像空气一般无 处不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使他疲于应付,无论如何无法入睡。“原来,饥饿也 是这般无法忍受!”他想。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四周死样寂静,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他的耳朵忽然捕 捉到一声轻微的水响没错,是水响,准确的说,应该是鱼儿尾巴拍打水面的声音! 难道,水里竟然有鱼?花飞雪精神一振。但是,就算有鱼,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环 境里,他怎么看得见、抓得住呢? 花飞雪灵机一动,又下到水中,向水底潜去,摸索了好半天,中间又浮上水面 换了好几次气,终于找到了他掉下时遗落的长剑。一剑在手,他又觉精神了许多。 花飞雪端端正正持好剑,在凸岩边正襟危坐,竖起耳朵倾听四周动静。半晌,他又 听到两声水响,但距离太远,鞭长莫及,他隐忍不发。又过了些时候,终于,就在 他身边响起“哗啦”一声,有鱼儿搅尾!说时迟,那时快,花飞雪听风辨向,一剑 闪电般刺出,收剑时,果有一条鲜鱼在剑尖上挣扎,个儿还不小!花飞雪喜极而呼, 却忘了四周死寂、自身如在瓮中,一身巨响,差些把自己耳朵也震聋了! 没有火,这鱼只能生吃。花飞雪深知生鱼味腥,实难下咽,但不吃便得饿死, 无奈之下只得将它洗剥了,硬着头皮咬了一口。谁知久饿之下,入口只觉鲜甜滑腻, 竟是美味,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从此,花飞雪便在这地底茹毛饮血,干起捕鱼的 勾当,起先手生,饿肚子的时候居多,后来干得多了,也给他总结出许多独特有效 的方法。比如,脱下长衫撕成布条,搓成一根长长的细绳后系在剑柄上,从此可以 及远;或者把上次吃剩的骨头残渣留下来,等肚饥时撒在脚边水中,定会引得不少 鱼儿抢食,他便可上下其手,大获丰收。此等办法,不一而足。 但这里不通外界,鱼终有一日会吃完的,到那时还得饿死。花飞雪隐隐担忧。 所幸洞窟宽大,所容空气极多,一时倒不虑窒息。但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四周漆黑一团,无法辨时,花飞雪也不知已掉下潭来多久了。有时想起柳沉沙 等人,不由心急如焚,不知他们如今怎样,心里恨死了宇文龙勖。可身陷深潭之中, 那也是无法可想的事,花飞雪虽然着急,也只好浑浑噩噩地耽下来了。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