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碧血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柳沉沙立马高冈之上,看着自己的队伍像一条蜿蜒的巨龙,向前方延伸。他的 人马,从数十几百人的“小股流寇”发展壮大到现在的规模,实在很不容易,那是 他心血的结晶。往常,他只要看一眼自己的军队,就忍不住要从心里笑出来。但不 知为何,今日,他的眉宇间,却透露出无限的萧索与落寞。 自出征以来,一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在他心上,沉甸甸的。是痛惜吴 策风,还是舍不得李诗雨,他闹不明白,但又好像两者皆不是。只有一点他是清楚 的,从内心来讲,他越来越厌恶杀人流血、滇沛流离的征战生涯了。 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衣甲上,热烘烘的,使人困倦欲睡。这,实在不是个行军 的好时候。尤其是那些步兵们,他几乎可以相象得出附着在他们脸上的无精打采。 他也想让他们休息一下,等荫凉了再走,可救兵如救火,又焉容得下他的慈悲体恤 之心? “将军,瞧咱们兵雄马壮的,又有将军亲自率领,此番前去定可大败文博。最 好将那老儿捉来杀了,以绝后患。”身后一将说道。柳沉沙听出是偏将王进良,这 人本事平常,偏好多嘴多舌地讨人喜欢,柳沉沙对他素来不喜。闻言,便只从鼻孔 里轻轻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身旁大将史鹏飞进言道:“说来甚是奇怪,文博闻知将军亲征后,便屯兵江夏 以北,隔江而望,不再南下。不知他是何道理?” “这还不简单,”王进良道:“将军威镇寰宇,他是怕了,不敢渡江过来,冒 犯将军虎威!” 柳沉沙又哼了一声,道:“上一仗,文博不费吹灰之力大获全胜,兴高采烈而 来,岂有害怕之理?屯兵江岸,无非是想以逸待劳,待我军立足未稳之际跨江而击, 可以取胜。所以我们应慢慢推进,距江边五十里扎营,次日再思渡江之计。” 史鹏飞道:“将军说得是。连日赶路,弟兄们都辛苦得很了,人人皆有疲惫之 色。慢慢行进,或许可以缓解。” “是啊,”柳沉沙叹道:“连年用兵,弟兄们都很累了。待打退了文博,定当 休养生息,扫北之事,暂且缓议。” “谢将军体恤下情!”身边众将一齐谢恩,洪亮的声音倒把柳沉沙吓了一跳。 想不到连众将官都已如此厌战,他又是感慨不已。 如柳沉沙所言,红缨军行到距大江五十余里的地方便安营扎寨,不再前行。休 整了一晚,次日来到江边,隔江而望,只见烟波浩缈的大江对岸,旌旗招展,沿岸 战船一字排开,绵延达数十里之遥,端的是军威严整!不一会,有探子来报,说对 岸战船大多用铁链锁在岸边,不似要大举过江的样子。周围有不少小艇巡逻,看到 有可疑船只靠近,便即放箭。那探子屁股上,犹插着一支箭杆。而长江两岸船只, 无论渔舟商船,已大都被官军缴去。 “难道,他竟是要坚守?”柳沉沙大惑不解,当下也下令扎营。 一日无话,当夜,柳沉沙在帐里枯坐无聊,不由暗想:如果当真把诗雨带来, 眼下烦闷之时妙语解颐,岂不很好?苦笑两声,便思出帐寻史鹏飞诸将喝两杯。忽 听江上鼓声咚咚、杀声大起,有哨探来报:江面出现敌军战船!柳沉沙大惊,忙披 挂整齐,督率人马来到江边。但见江面上驶来一队战船,船上火把照亮了半边天, 官军们擂鼓呐喊,声势惊人! 待敌船靠近,柳沉沙喝令放箭,梆子响后,顿时箭如飞蝗。敌船上发一声喊, 倒转船头,偃旗息鼓而去。红缨军上下均感惑然。柳沉沙命史鹏飞等关注江防,余 人回帐安睡。 睡到下半夜,江上鼓噪又起。柳沉沙放心不下,再次率众来到江边。仍是同方 才情形一样,敌船大张旗鼓而来。柳沉沙皱了皱眉,对史鹏飞道:“传令下去,退 后十丈,不得放箭,严阵以待。等官军上岸厮杀。”等了半日,谁料战船驶到近处, 竟不再进,只在近水游弋。红缨军苦于无船,只得任由官军耀武扬威,无可奈何! 直到次日天光放亮,敌船这才欢呼退走。“这是打的什么鸟仗!”史鹏飞愤愤 道:“战又不战,只管前来骚扰,搅得人不得安生!” 柳沉沙道:“你这般焦躁,便正好中了文博的计了。我数过了,来袭之船看起 来声势浩大,其实数量并不多。他的用意,便是想凭借江上优势,行扰兵之计,使 我不得休息,待我师老兵疲,他就将大举来攻了!” 史鹏飞道:“难道我们就任由他如此嚣张?” 柳沉沙沉吟道:“且不理他如何骚扰,咱们只须重兵防守江岸,加强岗哨监视, 便可无事。余人只管在营中大睡,养足精神备战。” 如此两日,果然都是白日无事,夜间敌船便来骚扰。柳沉沙虽然布置妥当,并 不害怕,但终是难忍心头焦虑:官军势大,这场战争若旷日持久,恐对我军不利! 一日早晨,他独自一人坐在江边一块大石上,眼望江面粼粼波光,忽心生一计—— 大破文博,就在今天! 柳沉沙一跃而起,急回中军帐,传令升帐。待众将官到齐,他开宗明义,道: “各位兄弟,我们与文博隔江对峙,已有几日,虽然阻住了他南下之势,但终无法 获胜。我请大家来,便是想集思广益,大伙儿出出主意,想一个破敌妙法。” 帐中众将面面相觑,一时无语。大将黄华川踌躇道:“咱们集中人力,令周围 村镇百姓从旁协助,赶制战船,或许可以在一月后与文博在江上一战。只不过,此 法太过费时。” 王进良道:“依我说,只要按兵不动,固守江防,文博师老无功,自会退却, 我们即可凯旋而归!这样,不须费一兵一卒,就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很好?” “此言差矣。”史鹏飞驳道:“看阵势,文博分明早已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 照你说的那样做,岂非正中了他的奸计!不如咱们营寨不动,却只留小股军马在此 诱敌,其余人悄悄赶到上游过江,绕到官军背后,突然冲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可获全胜!” 他们开了个头,余人便也大胆陈词,献计献策,议论纷纷。他们的每一句话, 柳沉沙都含笑倾听,一边听一边点头,到最后,待大家都已经无话可说了,这才两 掌虚按,道:“刚才大伙儿的计策,都各有道理。但有的耗时太久,我们耽搁不起, 有的又太不实际,根本做不到,所以且容后商议。我这里也有一个计较,期望今夜 便破敌军,说出来大伙儿参详参详,看是否可行。”当下便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众将听了,尽皆欢呼称善。 柳沉沙大喜,马上着手安排。命王进良把战鼓集中到一处江水较浅的湾里,沿 岸排开,另寻百十名嗓门特大的兵丁,随时候谴;史鹏飞负责挑选五百精通水性者, 每二人准备一根粗如人腰,长丈余的大木,削尖其一端备用,另外再准备一只大锤 ;黄华川搜集全营利斧快刀,并粗铁链若干;其余人等立即挑选身强力壮者上山伐 木,赶制木筏。以上任务,均须在天黑前完成,违令者斩!众将得令而去。 当晚,全营将士饱餐了一顿。夜近三更,柳沉沙盘腿坐在帐中闭目调息,忽丹 田中一阵剧痛,气血翻涌,“哇”地吐出一口血来,直喷到面前的桌案上。这些日 子以来,他的病越来越重了,竟渐有控制不住之势!就像刚才,猝然一口吐出,居 然把桌子也搞脏了。这在以前,还不曾有过。柳沉沙心下惨然,暗自发呆。“将军,” 帐帘一掀,史鹏飞跨了进来,禀道:“敌船又来了!”一眼瞥到桌上血迹,惊道: “将军,你怎样了?” 柳沉沙一跃而起,又已是神采奕奕,对他的问题不予回答,只兴奋地道:“来 了么?你准备好没有?咱们且去!”领先出帐,赶往江边。 柳沉沙登上了望台,放眼看去,可见黑沉沉的江面上,出现团团火光。数十艘 战船一字排开,鼓噪而来。柳沉沙下令:“湾中士兵擂鼓呐喊,吸引敌船!”王进 良得令,自去布置。片刻,江湾中灯火通明、鼓声通通,数百人同时开口大骂,矛 头直指文博。如“文博的老爸是乌龟,娘亲是老母猪!”“文博文博,脑袋大如箩, 脖子挂着吊颈索!”“文博应叫文剥皮,屁股上面没有皮!”等等等等,稀奇古怪、 花样百出、妙趣横生。柳沉沙等在旁听了,也觉忍俊不禁。 敌船果然好奇,慢慢转舵,驶入江湾。岸上军士见了,骂得更加起劲。众官军 觉得好玩,且不服软,便把船驶近了,也开口回骂。双方各逞口舌之利,跳脚大骂 者有之、拍手大骂者有之、以歌代骂者有之,一时,唾沫与讽骂齐飞,脸红共猪肝 一色,蔚为奇观! 柳沉沙见火候已到,回头对史鹏飞道:“该你了。”史鹏飞得令,奔下了望台, 把日间就操练纯熟的五百人分成两队,每二人抱一根大木,悄悄从江湾两翼下水。 五百壮汉精赤上身,悄没声息地在江湾口子上下到水里,按吩咐将一根根大木等距 离排开,垂直打入水底,牢牢固定在河床上,顶端隐藏在水面下约一尺许。然后, 用铁链连接。这样,一条横江铁锁,便算完成了。 史鹏飞亲自检视一番,确信无误后,领众人回到岸上,自己湿漉漉地回到了望 台。柳沉沙笑道:“好了?”他亦笑道:“好了!” 柳沉沙当下拿出一杆红旗,当空一招,四下里鼓声擂地更响,其声震天,直把 双方的叫骂声都压下去了。鼓手背后立起无数弓箭手,羽箭暴雨般朝官军战船射去! 船上官军正骂得兴高采烈,不防这边说打便打,走避不及,不少士卒中箭落水。江 湾之中,骂声未息,鬼哭狼嚎又起!柳沉沙令旗再招,顿时涌出无数兵卒,每七八 人抬一个木筏,扔到水中,人人爬将上去,划向敌船。弓箭手放箭不停,压得船上 官军抬不起头,又见木筏攻到,不由乱成一团。 船上将官见势不妙,忙令开船,掉转船头,驶向江心。他知江面上风急浪大, 木筏在水湾中或许还可以派上用场,到得江心,那便不值一提。谁知到了江口,鬼 使神差,不论他们怎样扯足风帆,也不论怎样使劲划桨,那船再也难前进分毫!更 有的用力过猛,整个船身都打横过来,更加阻住别的船只也无法逃逸。要知木桩与 铁链都藏在水下,加上夜色昏黑,船上官军惊慌之下哪知就里,只以为撞上了河伯 水鬼,叫苦连天,更无斗志! 红缨军众将士趁机攀上船去,刀斧相加。官军勉强抵抗,死伤无数,大半心胆 俱裂,未等红缨军杀来,便即弃刀投降。未几,战事即告结束。 这一战,红缨军大获全胜,敌船三十余艘,无一得脱。押下俘虏后,柳沉沙当 即亲自率队登船,命人清除水下木桩铁链,扬帆驶向对岸。江风浩荡,柳沉沙衣带 飘扬,傲立船头,一任罡风扑面,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南征北战、热血沸腾的峥嵘岁 月。 北岸官军营帐,黑沉沉一片,将士们皆在酣睡之中。沿岸停泊着的水师战船, 随波起伏,仿佛也已睡着了。南岸的鼓声传到这里,已稀薄得像飞天身上的轻纱, 若有若无。这几日来他们早已习以为常,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柳沉沙之所以要鼓手 大力擂鼓,为的就是掩盖厮杀声,使之不至于惊动这面。现在看起来,很有效果。 柳沉沙的船旗号不变,徐徐靠岸。官军岗哨只以为是己方前往骚扰敌营的船只 回营,不作理会,待他们驶得近了,方扬声道:“口令!”柳沉沙哪里理他,命船 只加速靠岸。哨兵这才发现势头不对,连忙大声叫喊,打起锣来。但为时已然太迟, 红缨军船一靠岸,立时兵分两路,一小部分沿岸抢夺船只,一路放声大喊,直冲进 官军大营! 众官军尚在睡梦之中,突然被震天价的铜锣声、喊杀声惊醒,跳起来犹分不清 东西南北,便被旋风般闯进来的红缨士兵杀死!红缨军士兵个个手使快刀利斧,砍 杀起来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常常是闯进营帐,官兵尚一个挨一个一长排睡着,于是 只管一刀一刀一古脑儿砍过去,脑袋如熟透了的果子纷纷落地,顺手之极! 船上战况亦复如是。红缨军夺得一批战船,便连同刚才乘坐过来的一起驶回南 岸,往返接人。有实在无暇去抢的,便放火烧船,一时间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 红缨军如神兵天降出现在官军营里,一时也闹不清有多少人,只觉处处都是红 缨耀眼,官军们无心抵抗,个个只顾仓惶逃命、抱头鼠蹿。柳沉沙冲杀在最前面, 只见他赤手空拳,整个人却如同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当者无不披靡!他拳打脚踢, 招沉力猛,每一招出去,都必有人骨断筋折而亡。一朝廷将军挺枪拍马杀上,枪尖 向柳沉沙心窝扎来。柳沉沙吐气开声,运力于左臂往上一砸,那将把握不住,长枪 脱手而飞。柳沉沙欺进身来一记重拳,正打在战马的脑门上,那马悲嘶一声,庞大 的身躯轰然倒下!柳沉沙提起跌下马来的那将只一掌,便将他的头颈砍断,气绝身 亡! 其时天色已然放亮,一处高高的山头上,文博衣衫不整,犹在喘息。他皱眉看 着山下官军惨败的情景。江边上满目疮痍,官军战船樯橹灰飞烟灭,江上,百十艘 战船犹在源源不绝地向北岸运送红缨军将士,不由喟叹:“老夫本以为凭借长江天 堑,可高枕无忧,立于不败之地。便想施扰敌之计,拖得他筋疲力尽,待宇文龙勖 发动了,再前后夹击,可获全胜!孰料,竟给了柳沉沙过江的机会。一着算错,满 盘皆输。随机应变,吾实不如柳沉沙啊!” 其实,岸上官军远较红缨军人数为多,努力一战,未必便输。怎奈军心涣散、 人人胆落,实已无法再挽狂澜!文博灰心丧气,传令全军向北退却。忽又小军来报 :北面尘头大起,似乎也有红缨军大队埋伏!文博猛吃一惊,翘首相望,果见北方 山坳里尘土飞扬,正是大批军马刚刚赶到的样子。文博吓得几乎一跤跌倒,暗忖: “柳沉沙当真用兵如神!这只兵是如何绕到我背后去的?莫非真要天亡我文博么!” 柳沉沙在敌营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忽见迎面一匹马撞来,马上骑着一 员女将,手使双股剑,上下挥舞,一连砍倒几名敌将,大叫道:“文博何在,快快 出来受死!”正是义弟吴策风之妹吴倚虹!柳沉沙大奇,心道:她怎么在这里?当 下叫道:“小妹,愚兄在此!” 吴倚虹一见是他,回马便走。柳沉沙赶上两步,将她扯到一边,问她原由。吴 倚虹先不想理他,但做了一件得意的事,忍不住想在他面前炫耀,便简略地说了。 原来,那日她摆脱了花飞雪,便召集她的八百女兵,来寻文博报仇。因不想遇 上柳沉沙,就先向东走了一阵,然后才往北渡过长江,转而向西寻找文博大营。谁 知误打误撞,昨夜正好就宿在官军大营背后,仅一山之隔。夜里忽听得杀声震天, 急来看时,却见两支大军血战,她人少力弱,不明所以之下不敢上前。待到天明, 她渐渐弄清了情况,便也想出一个计较,来助红缨军一臂之力:她令部下纵马在山 坳中来回奔驰,造起声势,伪装有大部人马埋伏于此,挡住官军退路。自己跨上骏 马,冲入战场中寻找文博报仇。“这样,你就可以瓮中捉鳖,打他个全军覆没了!” 吴倚虹得意之后,又想起兄长惨死,柳眉竖起,道:“待打完这一仗,杀了文博, 咱们之间的帐还得好好算算!” 柳沉沙听得一呆,连声叫苦,道:“惨也,惨也!你故布疑阵,文博生性谨慎 胆小,必然不敢后退,只有命士兵死命前冲,方可杀出一条生路。这下官军背水一 战,人人拼命,我们人数本少,非输不可!”吴倚虹将信将疑。柳沉沙道:“官军 势大,败逃之时犹如洪水,咱们自后追击,任它奔流消耗,可以获胜。如若堵住它 奔流的方向,反易被它反噬淹没啊!”吴倚虹犹自不信。 果不其然,文博在不知伏兵深浅的情况下,不敢再令后退。他带兵日久,火候 老到,稍事慌乱之后,便即冷静下来,当机立断。命一得力将领率军五万直抵山坳 口,严密布防,不可贸进。然后通令全军,后路已被截断,要想活命,只有奋力前 冲,将红缨军赶下长江去!另悬下重赏,杀得红缨军军官士兵,皆各有封赏,若杀 死或生擒柳沉沙,则赏黄金十万两、官封万户侯! 此令一下,立竿见影!官军将士们心想,逃命是死,拼命大不了一死,万一侥 幸活了,尚可升官发财!两害相较取其轻,全军上下士气一振,掉过头来,拼命反 扑。 过江红缨军所面对的压力一下子便重了。他们的人数,本远远少于官军,之所 以能够取胜,所凭借的不过是柳沉沙的妙计及因之形成的态势。如今,官军将士一 意求生,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气势上已不输于他们。再加上天光大亮,为时已久, 官军受惊的仓惶渐渐消泯,神智一清,战斗力自是大增!这样一来,红缨军可就吃 力了。 吴倚虹见柳沉沙所言不虚,心下大急,下决心道:“我且赶回山坳,撤掉埋伏, 放文博逃命。他日再寻他报仇!”柳沉沙登上一土坡,四下审视周遭形势,苦笑道 :“晚了,现在你就算在他的退路上遍扔金银珠宝,文博也是不会走的了!” 官军将领们各自召集好自己的部属,一波一波地冲杀上来,愈加的不易抵挡。 柳沉沙大是焦虑,现在可说敌我双方都在背水一战、以死相拼。红缨军背后是滚滚 长江,不退便罢,一退又是覆没之局!他正寻思如何组织防御,慢慢将军队用那几 十艘战船运送回南岸之际,忽见一匹战马飞奔上坡,马上将史鹏飞一跃而下,喜道 :“将军,好消息!” 柳沉沙正自愁眉不展,闻言精神一振,道:“什么好消息?” 史鹏飞眉飞色舞地道:“南岸传来消息,宇文司马率领二十万人马,从益州赶 来相助。他知道此地战事激烈,正催赶军马快速赶来,现距我南岸大营已不足十里!” 柳沉沙大喜过望,展颜笑道:“我二弟当真是雪中送炭,此二十万弟兄一到, 吾无忧也!”马上令史鹏飞将这消息通报作战将士,鼓舞士气。并教史鹏飞临阵督 战,只要再坚持上半个时辰,让船只有时间将南岸将士及宇文龙勖援兵运送过来, 便可与官军一决雌雄!他自己赶赴江边,思忖着要亲自迎接宇文龙勖大军。吴倚虹 想一看究竟,便也跟上。 江上船只犹在一趟一趟地自南往北运送红缨军人马,人喊马嘶,一片忙碌的景 象。柳吴二人登上一条空船,立命快速驶往南岸。这时他的心情,就好像落选的举 子突然得知主考官批错了试卷,重行放榜,赶着去看经历过一番波折后是否金榜题 名一样!船行迅捷,不一会,南岸已近。只见岸上一列列一队队全是精神饱满的红 缨军马,正井然有序地等待装船。黄华川在水边上来回巡视,有条不紊地指挥人马 按队列上船、出发。柳沉沙胸怀大畅。 忽然,岸上队列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纷纷回头,踮脚而望。不一刻,骚动得更 加厉害了,甚至已开始有人奔出队列,后面的一窝蜂往前面涌来,争先恐后地往船 上爬——此时,竟有喊杀之声从背后传来!黄华川弹压不住,上马匆匆向后驰去, 拟一看究竟。不少抢不到船的军士挤到水边,拼命向江面上的船只招手。柳沉沙刚 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喃喃道:“这是为何?发生什么事了?”紧催坐船,飞 快拢岸。 船刚靠岸,军士们一涌而上,立刻有不少从两侧船舷爬了上来。柳沉沙劈头抓 住一个,喝问道:“你们慌乱什么?”偏生那人是个结巴,着急起来吱吱吾吾说不 清楚,急得柳沉沙直想提掌打去!吴倚虹适时一指船下,道:“黄将军过来了,咱 们问他去!” 柳沉沙放开那兵,一跃下船。黄华川亦看到了他,打马疾冲过来,奔到柳沉沙 面前,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道:“将军,大事不好了!宇文司马倒戈!” “什么?你说什么?”柳沉沙一把抓住黄华川的胳膊,几乎把他的骨头也捏碎 了,连声追问。黄华川疼得一咧嘴,口中倒抽凉气。柳沉沙发觉自己失仪,忙松了 手。 黄华川透过一口气,道:“方才有探子报称,宇文司马率军二十余万前来接应。 属下听了很是高兴,于是加紧往对岸运兵,不作防备。谁知这支军行到面前,忽然 人人将头顶上红缨拔下,照直我们猛冲过来,逢人便杀,顿时将我方队伍冲散!属 下方才在乱军之中看到宇文司马,要待上去询问,他却指挥两将向我杀来!属下不 敢恋战,慌忙来禀报将军,请将军定夺!” 柳沉沙听了,只觉手脚一阵冰凉,喉头发甜,一口血又涌将上来!他硬生生压 住,虎吼一声,一把抢过黄华川手中的缰绳,飞身上马,向喊声最是汹涌的地方奔 去。黄华川急叫道:“将军哪里去!”柳沉沙犹如未闻。 柳沉沙怒满胸臆,打马狂奔。他万料不到宇文龙勖,这个与他共过无数患难的 好兄弟,居然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背叛了他,倒戈相向!他须得去问个明白。放 眼四望,漫山遍野皆是头顶已拔去红缨的“红缨军”将士,由此,那一身本来威武 非常的衣甲显得是那么的滑稽可笑。但是,他们却在追逐残杀着头上红缨飘扬的旧 日弟兄,那些飘扬着的颜色鲜艳的红缨如同暴雨下的火焰,一团一团地熄灭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柳沉沙心痛如绞! “将军!”“将军!”不少四散奔逃的红缨军士卒认出他,不由自主地便跟在 他后面奔跑。叛军见了,在他的积威之下,无人敢当,纷纷左右闪开。柳沉沙心神 激荡,便想登高一呼,望能平息这场可怕的叛乱——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这 已是唯一的法子了!他正想找个高处,付诸实施,忽见叛军中一将,手使一把金背 砍山刀,如虎入羊群般左右冲杀、横冲直撞,直杀得红缨军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柳沉沙怒从心起,赶将上去一看,却是新封的征西安抚使赵彪!当下大喝道:“赵 彪,你还认得我么!”声如炸雷。 赵彪抬眼一看是他,亡魂大冒,不敢搭话,回马就走。柳沉沙从马背上飞身而 起,正巧落在赵彪坐骑的臀上,右掌虎握成钳,“喀喇”一声卡住他的后颈!赵彪 但觉后颈剧痛,手脚酸软,再也动弹不得。柳沉沙喝问:“你不是在西线同刘鼎作 战么?怎么来到此处?快说!”赵彪虽然悍勇,但在柳沉沙面前,却是不敢有丝毫 不敬,眼下又落入他的手中,性命攸关,全没了那日在益州军衙中的气概,只得道 :“西线战事,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宇文司马早和文博约好了的,刘鼎一出西川, 便即按兵不动。我奉宇文司马之命,也是走到江陵,就停下来,等候调遣。这不, 将军一出益州,宇文司马便命我率军星夜赶回,与他汇合后,一齐来追赶将军!” “气死我也!”柳沉沙怒喝一声,道:“宇文龙勖现在何处?” 赵彪遥指一处山头,道:“就在那里。将军,这些勾当都是宇文司马的命令, 我们作下属的不得不从,请将军明察!”柳沉沙鄙其为人,又想起他方才残杀弟兄 的狠辣,冷哼道:“见风使舵,须留你不得!”五指加劲一扭,将他脖子扭断,扔 下地去。 柳沉沙看那山头,果见有“宇文”旗号飘扬,心道:“擒贼先擒王,我先拿下 宇文龙勖,不怕叛军不降。”当下打马如飞,往那小山头冲去。 这一下,所遇到的叛军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了。他们见到昔日的领袖,非但不 退避三舍,反而大呼涌上,要拿住他领赏!跟随在柳沉沙马后的红缨军将士也红着 眼睛杀上去,两相缠斗在一起。柳沉沙挥舞着夺自赵彪的大刀,左劈右砍,勇不可 当,片刻间便杀出一条血路,旋风般卷上山头!山头上已无一人。放眼望去,却见 西北方约两里处,一人宽袍大袖,在众军护卫之下,向远方群山之中逃窜,看马匹 服色,正是宇文龙勖。柳沉沙拍马便追! 宇文龙勖实在是害怕柳沉沙的绝世神功,他虽然敢起兵叛乱,但在柳沉沙未死 之前,无论如何没有胆量与他照面!他看见柳沉沙神威凛凛地向山头冲上来,连忙 回马便走,一面往深山之中奔逃,一面指挥众军围追堵截,务必要将柳沉沙拦下。 二十万叛军,如同波涛汹涌的海洋,卷起无数浪花,层层叠叠地向柳沉沙涌来。柳 沉沙冲杀一阵,虽毙敌无数,但无奈敌人越聚越多,不一会竟被困在核心,左冲右 突,不得要领。 柳沉沙看看左右,跟随自己而来的部下已一个不剩,眼前刀影重重,宇文龙勖 更是不见踪影,不由心头大是焦躁,心想:“这般打下去,累也累死了!”当下奋 臂将大刀一抡,刀风喷薄,把敌军逼退丈余,随即站起身一蹬马背,整个人腾空蹿 起,运目搜寻。只见宇文龙勖立马远处,正遥遥观望。柳沉沙大喜,身形落下之际, 伸刀在马鞍上一拨,借力横飞五丈,落到一外围叛将头顶。那将尚未回过神来,柳 沉沙足尖一点,又自他的头顶飞起,向更远处落去。那将被他一脚踹在头顶,当时 不觉怎样,第二日夜里突然眼花耳热,七窍流血而亡。此是后话,不提。 柳沉沙几个起落,突出重围,往宇文龙勖奔去,有拦路者,一一劈死!宇文龙 勖远远的见势不妙,打马又奔,驰进山里去了。柳沉沙几乎足不沾地,徒步疾追, 不一刻也追至山脚。叛军大队人马救主心切,也呼喝着追来。 柳沉沙到得山下,路口两旁忽跃出几名武士,正是宇文龙勖的随从,大叫道: “休伤吾主!”挥刀杀上。柳沉沙哪里把他们看在眼里,大刀脱手扔出,杀死一人。 然后和身扑上,足踢肘撞,不消片刻工夫,将他们一一打倒。再往前看,只见山路 陡峭,宇文龙勖的好马扔在路上,他自己手脚并用,已爬到半山腰去了。柳沉沙暗 喜,心道:“这厮慌不择路,逃入荒山野岭之中,不是自己找死么!” 柳沉沙施展轻功,追将上去,满料可将宇文龙勖一举成擒。谁知宇文龙勖的轻 身功夫竟大是不弱,一连翻过几个山头,柳沉沙距他还有十丈远近,一时追赶不上。 柳沉沙暗暗惊异:这厮平日倒会藏拙!更加提气猛赶。 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五丈,来到一处清幽的山谷。繁花似锦、水声涓涓,幽 雅如世外仙境。柳沉沙突然从人喊马嘶的战场来到这景色优美的所在,感觉上恍如 隔世,猛然间刹住脚步,驻足不追——刚才隔得远看不清楚,如今追得近了,竟发 现此宇文龙勖不完全似宇文龙勖!虽然身材衣着酷肖,但奔行的姿势却不尽相同。 要知宇文龙勖右掌残疾,虽不致影响到手臂,然而多多少少,和旁人是不大一样的! 宇文龙勖见他不追,竟然也停下了脚步,仰天大笑——声音更是不同!柳沉沙 脸色一变,浑身戒备,喝道:“你是何人?为何诱我到此!” “柳沉沙,你不认得兄弟了么?”“宇文龙勖”回转身来,将脸一扬,双眼像 两道寒光,向柳沉沙投射过来。 “龙兄弟,是你!”柳沉沙大惊失色。这个冒充宇文龙勖的人,原来竟是自己 本来亲如兄弟,后又反目成仇的绝世刀客,龙经天! “想不到吧?”龙经天哈哈大笑:“这个计划当真不错。山外,江边,宇文龙 勖和文博的大军将使你的最后一支军队全军覆没。而这风景秀丽的山谷,将成为你 的埋骨之所!你我总算朋友一场,杀你之前,还替寻了个风水极佳的所在!” “你错了!”柳沉沙回身便走:“你我之间有误会,但我今天没有时间跟你解 释,改日自当给你一个交代。” 龙经天一闪身,挡在他面前,道:“你又想走?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么!” 柳沉沙心系山外千万红缨军将士的生死,哪里有心思与他纠缠,往旁一跃,想 夺路而去。谁知龙经天如影随形,肩膀不摇,足底横移,正好又挡在了他的前面! “你武功大进了啊!”柳沉沙吃了一惊。 “不错!你呢,”龙经天笑道:“你大概吐血吐得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罢!” 柳沉沙心中更惊,道:“吐血?吐什么血?你知道什么!”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龙经天笑道:“不妨老实告诉你,你的底细,一样都 瞒不了我去!花飞雪英雄年少么,那是我派去暮雨山庄的;李诗雨如花解语么,她 本就是我的女人!甚至,宇文龙勖的反叛,也是我一手促成、精心策划的!怎么样, 这个仇,我还算报得精彩吧?”他一面说,一面欣赏着柳沉沙因痛苦愤怒而扭曲的 脸孔,痛快得像焦渴的旅者在大热天里喝下一大杯冰水!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 了。 “诗雨,她本是你的女人?”柳沉沙艰难地问:“是你让她来我身边的?” “你现在才知道么?太晚啦!”龙经天尖锐地道:“正是她,让你终日沉溺女 色,不理政事;正是她,教你自毁长城,杀了吴策风,使红缨军军政大权尽归宇文 龙勖;从花飞雪嘴里套出你患有咯血之症的,还是她!红颜祸水,这句话难道你没 有听说过么?不过,你也用不着再恨他,因为我已经替你报了仇了!” “怎么讲?”柳沉沙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已经杀了她!”龙经天怨毒地道:“我虽然喜欢她,但她已被你玷污过了, 我还能要她么?”他从怀中抽出那柄江湖上谈之色变的烟雨刀,道:“我就用这把 刀,割断了她白皙的颈项!” “哇!”柳沉沙一口血喷出来,震天大吼,狂怒中迅疾无伦地一掌向龙经天拍 去。龙经天虽一再挑衅,却也一直在防虎伤人,此时见柳沉沙陡然出手,忙也大喝 一声,刀交左手,出掌相迎。但听“砰”的一声大震,双掌相交!二人各退一步, 身形连晃。 这一次对掌,二人居然平分秋色,柳沉沙大是惊诧。却不知龙经天已然吃了大 亏!在龙经天想来,柳沉沙激战半夜,又奔行了这么久,体力已将耗尽,这一掌自 己尽可以接得下。谁知一对之下,柳沉沙的内劲仍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只震 得他右臂酸麻、五脏如裂,一口血从嗓子眼直涌上来!但他既知柳沉沙是个身患绝 症的病人,便绝不肯在他面前示弱,硬生生咬牙挺住,把那口血又咽下肚去。 “好掌力!再吃我一掌试试!”柳沉沙被这一掌激起万丈豪情,呼地一掌又击 向龙经天肋下。龙经天却不再接招,一闪身,烟雨刀划出一片朦朦血光,斜劈柳沉 沙左臂。柳沉沙见刀光有异,不敢硬接,急忙闪避。身体是闪过了,刀芒一带,却 削下他半片袍袖来! “刀炁!”柳沉沙大惊。 “忘了告诉你,烟雨刀我已练成了!”龙经天一笑,挥刀横斩。柳沉沙冷哼一 声,欺到他左首,出拳打向他头脸。龙经天变招奇速,单刀一立,单等他自己把拳 头凑到刀锋上来。柳沉沙拳势不变,双腿一蹬,身体却向后倒飞,免了拳头受刀切 之虞,拳风却仍打了过去。“嗤”的一声轻响,被刀锋一劈两半,余劲不歇,打在 龙经天脸上,火辣辣的犹如中了寻常壮汉一拳! 龙经天脸上一红,和身扑上,刷刷刷连劈三刀。柳沉沙退得三步,后背已抵上 石壁,龙经天又是一刀劈来,柳沉沙将身一滚,火花四溅,刀锋直没入石中!柳沉 沙趁机飞起一脚,踢向龙经天小腹。龙经天不及拔刀,将身纵起,让过这一腿,刀 却留在了大石上!柳沉沙也不夺刀,只出拳横击尚露在石外的半截刀身,意欲毁了 这把凶器!龙经天在空中一变招,足尖勾出,踢他右耳,此所谓攻敌之所必救。 柳沉沙知道他的意图,却不得不应,回掌上击。龙经天巧妙之至地伸足在他掌 缘上轻轻一搭,身子借力斜落,正好落在石边,又把烟雨刀拔了出来,往后一撩, 将柳沉沙迫退一步。 龙经天烟雨刀在手,柳沉沙每觉缚手缚脚。也不知是龙经天进步太快,还是自 己当真不行了,直打出三四百招外,还是奈何不了他!须知龙经天烟雨刀练成之后, 武功大进。而他自己激战一夜,精力消耗极大,吐血之症日重,体力也是大不如前, 此消彼涨,已渐成势均力敌之局。 从前,在今天以前,他还是一直把龙经天当朋友看的,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把 话说开,与他冰释前嫌。不料刚才龙经天竟说出那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来!自己的 半生事业,已将毁在他手里,自己一生中唯一深爱的女孩子,竟是他的情人,而且 还被他亲手杀死了!他已不再准备求得龙经天的谅解。 蓦的,他又想起了尚在江边浴血苦战的红缨军将士,在优势敌人的两面夹击下, 恐怕已全军覆没了罢!他一念及此,心头大急,跃开两步,招式大变。 他卓立如岳,凝神发掌,一掌拍出,第二掌随即跟上,连发三掌,掌势绵密, 力道雄浑。龙经天哪里敢再与他硬接,舞动单刀,左右趋避。但见眼前掌影重重, 一股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涌来,只要被它带到一点,那也是骨断筋折的祸事!龙经天 暗叹:到此地步,这人居然还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当真可惊可佩! 柳沉沙全力发掌,掌力吞吐之际,方圆七八丈范围全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劲风 过处,岩崩石裂、草偃树折!龙经天刀法虽强,却也是无法抵挡。就好像狮虎虽猛, 也无法与雷电交加的大自然争雄一样!他内心骇然,但也料知像柳沉沙这般发力, 势必不能持久,只要拖得一时半刻,待他内力衰竭之时,不愁不胜。当下把烟雨刀 舞成一团团血光,罩住全身,窜高伏低,极尽机巧闪避之能事,不求有功,但求无 过;不求伤敌,但求自保。 柳沉沙甫遇强敌,豪气勃发,叱咤声中,一掌掌只管打将出去,击出一掌、跨 前一步,跨前一步、击出一掌,其雷霆万钧之威势,当真令风云亦为之变色!龙经 天被逼得节节后退,渐渐退到了谷地一侧的山崖前。柳沉沙猛发一掌,龙经天往后 一跃,落地之时,背心“嗵”的一声撞在崖上。崖高万仞,两旁是光滑的石壁,若 被逼在此处,绝无活路!龙经天见势不妙,“呼”地砍出一刀,往旁疾闪,试图脱 出柳沉沙掌力笼罩。 柳沉沙早料到他会如此,双掌齐发,右掌束气成钢,横扫在刀身上,将其荡开, 左掌轰轰发发,斜斜击下,在龙经天闪避的前方地上打出一个大坑!他的本意,就 是要凭借沉雄的掌力将龙经天困死在此崖前,若非这样,他岂会那般的不惜内力? 龙经天“突围”失败,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柳沉沙见时机已到,震天价一声大 喝,倾力出掌,击向龙经天胸膛! 这一掌志在必得,绝对可以置龙经天于死地! 龙经天心胆俱寒,暗叹:功亏一篑,我还是低估了柳沉沙的武功,死在这里也 是理所当然!不避不让,刀锋倏起,刀尖直指柳沉沙眉心,存了个两败俱伤之心。 金刃劈风,呜呜作响!柳沉沙不变式,似乎也欲与他同归于尽,眼看刀尖已指到了 他的额头,才忽然将头一偏,刀锋贴脸而过。他那开碑裂石的铁掌,却即将印在龙 经天的胸上! 这时,他看到了龙经天绝望的双眼。这是怎样一双凄绝的眼睛!它无助地大睁 着,流露出愤怒、悔恨、悲哀、凄凉!柳沉沙心里一软,不管怎么说,他总是自己 旧日的好兄弟,为红缨军的发展壮大立下过汗马功劳,纵有千般不是,那也是因为 自己杀了他的母亲!刹那之间,柳沉沙掌势一偏,硬生生将掌力横移尺许,“砰” 的一声打在岩石上,火星四溅、石屑纷飞! 骤然间,满天血雨! 原来,龙经天实是武学奇才,在那一刀落空后立时变招,施展出最厉害的一招 玉石俱焚的招数——“八方风雨”! 这一招在他初得烟雨刀与柳沉沙决战华山之巅时就已使用过。那时他的武功与 柳沉沙相差太远,不但未能奏效,反而使自己从此认了柳沉沙这位大哥,崇拜有加。 今天,二人再次成为仇敌,龙经天山穷水尽之时,又使出了这一招,会得到怎么样 一种后果呢? 变生肘掖,柳沉沙猝不及防!龙经天的武功已远非昔日可比,这一招“八方风 雨”使出,柳沉沙只觉满天都是血红的刀影,瑰丽夺目,要招架已是不及,连忙运 起罡气遍布全身,抽身急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烟雨刀何其锋利,带着刀炁,轻 易便割破他的护体神罡,刹时间,脖颈脸面、胸腹四肢,连连中刀!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摇得几摇,一齐倒在了地上。 柳沉沙掌力何等厉害,虽然中途转向,但哪里能够把力道完全移开?掌风扫过, “喀喇喇”连声脆响,龙经天胸骨肋骨已折断了好几根!柳沉沙的刀伤更是厉害, 满身刀痕,血流如注。尤其是脖子上那一刀,几乎连喉管也被割断,血肉模糊,甚 是可怖! 两虎相斗,两败俱伤。两个人都伤重不支,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柳沉沙在朦胧中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快,快用这 把刀去把他杀了,你便再不会这么伤悲。” 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道:“真的么?杀了他,我就可以快乐了?” 沙哑的男声,柳沉沙听出是龙经天的。而那女的,竟然像是吴倚虹。他们怎么 会走到了一处?柳沉暗暗诧异,努力地撑起沉重的眼皮,将眼睛眯缝成一条线。只 见龙经天斜倚在一块石头上,不住口地催促着,吴倚虹手里提着烟雨刀,面色惊惶, 犹犹豫豫地走过来。 原来,龙经天受伤较轻,先行醒过来,却见一个女子跪坐在柳沉沙面前,泪流 满面。他认得是吴策风的妹妹吴倚虹。吴倚虹本一直追随柳沉沙而来,但她功力较 浅,直到现在才寻到此处。龙经天深恐她替柳沉沙报仇,过来加害自己。要知他人 虽醒来,力气却未复,四肢百骸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尤其断骨之处,疼痛得像万蚁 撕咬!吴倚虹的武功,本不值一哂,但他现在连动一下都不可得,如何抵挡得过? 他屏住呼吸,只听她独自一人絮絮叨叨地道:“冤家,冤家,你武功不是天下第一 么,却为何被人家伤成这样?躺在这里不声不响的,我轻轻一剑下去,就可以要了 你的命!这样,我也算替我大哥报了仇了!”她提起宝剑,却又犹豫:“弑兄大仇, 不可不报。可我心爱你,却怎么下得了手?冤家,你什么人不好杀,为什么偏要杀 我的大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说的尽是她和柳沉沙的恩恩怨怨,她对他 是爱既不能爱,恨又恨不起来,心乱如麻。 龙经天不由窃喜,便即出声道:“不错,正是他杀了你的大哥,快快将他一剑 杀了,替你大哥报仇!”吴倚虹见这个僵卧在地的“死人”忽然开口说话,吓了一 大跳,跳将起来,用剑指着他战战兢兢地道:“原来你还没有死,是不是你把柳大 哥害成这样的?”龙经天以前在红缨军中呆过不少时候,吴倚虹自也认得他。 龙经天道:“这等残暴不义之人,人人得而诸之。” 吴倚虹怒道:“你怎敢如此对他?我杀了你!”举剑便向龙经天砍来。龙经天 大骇,无力躲闪,勉强抬刀相格。烟雨刀何等锋利,“嗤”的一声轻响,吴倚虹手 中长剑断为两截。她还待提剑再砍,龙经天急叫道:“你疯了么?他才是你的仇人, 你怎的砍我!” 吴倚虹一怔,断剑掉到了地上。龙经天继道:“其实,我跟他,比你还要仇恨 深重!”当下简略将柳沉沙如何“荼毒”他满门的往事说了,悲声道:“你想,我 本和他亲如兄弟,为他赴汤蹈火,他尚且可以这样待我,又何况你们兄妹?你对他 一往情深,他又不是不知。他本来对你,也是很好的,可是后来来了一个李诗雨, 他便把你忘得干干净净,连你大哥也杀了。你大哥战功赫赫,为红缨军为柳沉沙鞠 躬尽瘁,在红缨军中,功劳可谓无出其右者!行军打仗,本没有长胜将军,可你大 哥稍有失手,便即被他杀了,一点不念往日情份!这等狼心狗肺之人,此时不杀, 更待何时?” “是啊,为了这件事,我心里一直很不快活。”吴倚虹痴痴地说。 龙经天把烟雨刀递给她,诚恳地道:“你不杀他,这个心结始终解不开,永远 也不会快活。你拿这把刀去,将他结果了,从此便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 吴倚虹听他言辞恳切、合情合理,竟然便慢慢动摇,接过刀,目光呆窒地转过 身来,状似痴呆。龙经天心里又喜又悲,想到灭门大仇居然要借助别人的手来完成, 其实大是不甘,但是权衡之下,觉得总好过等柳沉沙醒过来后把自己杀死,便又释 然。这本是不得已的事。 吴倚虹一步三摇地走过去。龙经天见她迟迟不肯动手,大是不耐,耳听得柳沉 沙气息越来越是粗重,生怕他就此醒来,大声道:“你舍不得动手,是忘了你大哥 了么!”吴倚虹一哆嗦,身不由己地提刀砍下! 柳沉沙猛地双目暴睁,一声大喝。吴倚虹浑身一震,烟雨刀“当啷”一声又掉 到地上!柳沉沙怒目圆睁,道:“我待你亲如兄妹,你居然听从别人的指使,要来 杀我?” 吴倚虹仓惶不知所答,龙经天接口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杀他大哥时, 就没有想到会有今天么?”他生恐吴倚虹见柳沉沙醒来,旧情难忘,改变主意,连 忙将话头接过。 “龙经天,你也算狠了!”柳沉沙恨恨地道:“你为了报仇,简直不择手段! 吴兄弟那日回到益州,说是在战场上遇到一行为怪异的使刀黑衣人,刀法惊人,与 我军为敌,怀疑是你。我终不信,现在看来,却是不虚。你为了报仇,居然甘作朝 廷鹰犬!今天,你又挑拨离间,唆使虹妹下毒手,当真可恶!”他这是提醒吴倚虹, 龙经天是官家的人,莫要上了他的当。 龙经天道:“我只是和官军合作,可称不上鹰犬。” 柳沉沙道:“吴策风身为领军主将,不察敌情、贻误军机,失地千里,十余万 精兵尽墨。你若是我,该当如何处置?” 龙经天一时呐呐,无言以对。 吴倚虹见柳沉沙醒来,已知自己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去,呆得久了,徒然伤感。 耳听得二人不住争执,心头烦燥不已,一跺脚,撒腿便奔。“吴姑娘!”龙经天急 叫,却哪里叫得住。 柳沉沙瞪他一眼,却不说话,急运内息,只想能够快快站起来。龙经天见了, 豁然醒悟,忙也收敛心神,运气疗伤。二人心意相同,皆抢着想要赶在对方之前稍 事恢复,方可求得一线生机,反之,则死路一条!这一场无声的拼斗,实比方才还 要惊心,生死之间,只悬一线。但因表面上不动声色,不知底细的外人,是决计看 不出他们正在生死相争的。 吴倚虹心乱如麻,提气狂奔。眼前的景物“呼呼”地迎面撞来,又飞快地消逝 在身后。她恨,却不知道该恨谁;想哭,眼中无泪;想笑,更加的笑不出来。心中 恰似打翻了一个五味瓶,酸、咸、苦、辣都有了,偏偏没有哪怕一丝甜!“大哥已 死了,红缨军也完啦,我孤苦伶仃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想:“有情无从寄、 有仇报不得,倒不如出家做了尼姑,心如死水,反倒快活!”她越想越是凄苦,放 足疾走,到得后来,已是麻木地蹒跚而行,全然不管东西南北。 “咦,那不是吴姑娘么?”一个青年男子忽然挡在吴倚虹身前,急切地道: “柳将军呢?你可知道柳将军在哪里?” 吴倚虹定睛一看,竟是神秘失踪了的少侠花飞雪!这个昔日风流倜傥的英俊侠 士,此刻衣衫褴褛,若非两眼依旧有神,已全然失去了往日风采。她在益州大街上 甩掉花飞雪后,一直没再见他跟来,还以为他害怕此行凶险,偷偷藏起来了呢。没 想到又在这里遇上他! 花飞雪焦灼地道:“你知道柳将军在哪里吗?我有急事找他!” 深潭里暗无天日,花飞雪也不知道自己掉下来有多久了,只觉得潭中的鱼,大 概也该被他吃得差不多了吧!潭中鱼尽之日,便是他春去无迹花飞雪毙命之时。这 一点,他清楚得很。 奇怪的是,潭中的鱼本来稀少,他吃了些时,不但未见减少,反而仿佛越来越 多了。最近一次,他以鱼骨相诱,居然捉住一条尺许长的大鱼!早几日,这里肯定 没有这么大的鱼的,若有,凭花飞雪的武功修为,早该发觉,捉来吃了!他百思不 得其解。 他有些饿了,便将大鱼剖腹,坐在凸岩边上洗剥。忽然,他的手指在鱼的肚腹 中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奇形怪状,很是蹊跷。便在怀中掏出火折,打燃观看。时 日已久,那引火之物早已干了,但水潭中的情状他已了然于胸,根本用不着、也舍 不得用。这不值钱的火折子,在这黑暗王国,已成了光明的象征,是花飞雪最宝贵 的财富! 现在,他决定用一下。他有一个预感,一个大的机会正悄然而至,他决计不能 与它擦肩而过。“嗒”的一声,火光闪耀,花飞雪只觉双眼刺痛,泪水不由自主地 流了出来。他眯缝起眼睛,好容易才适应了,把那东西拿到眼前细看——天,这硬 硬怪怪的东西居然是一只蚱蜢,一只藏在大鱼胃里,还未被完全消化的蚱蜢!他喜 出望外,一下子蹦了起来,洗干净的大鱼重新落入水中,他也浑然不觉! 众所周知,蚱蜢,是跳跃着生长在草丛与阳光间的生灵,绝无可能在这与世隔 绝、不见天日的水潭中出现!现在,花飞雪在鱼肚子里将它找出来,只能说明一点 ——这鱼,是从外界游来的,从消化程度看,游进来的时间还不长! 水潭中的鱼为什么会越来越多,花飞雪一下子想明白了。他从落梅小筑掉下来, 实质上已深入地底,潭中之水,就是从洞庭湖或沁或流进来的,水面应与湖面持平。 不用说,在水下某处,应有一洞,鱼儿们便从此洞出入。近日他扔到水里的残渣剩 骨较多,吸引了大批湖中饥饿的鱼儿来抢食,结果便诱来这条大鱼,给花飞雪带来 无穷希望! 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那个洞口,以及洞口的大小,可否容人通过。 花飞雪想通此节,再也按捺不住,把火折放好,“扑嗵”一声跳下水去。水面 周围肯定是没有的,高于水面,水不可能流进来,水面稍低处嘛,他在头两日早已 摸索过无数次了。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一寸壁面也不放过,耐心寻找。到憋 不住气时,便浮上水面,稍事歇息,又再下潜。如此十余次,终于教他在离凸岩不 远处寻到一处洞口,三尺方圆。他试着前进数丈,未见洞穴怎样变小,当下大喜游 回,浮出水面。 他坐上凸岩,掐指算计。落梅小筑离湖边颇远,这个洞穴,应是相当长的,他 很担心自己的体力能不能支持那么久。但要他就此放弃,自然不肯。当下他重新抓 鱼,吃饱了肚子,再美美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活动一下筋骨,深吸一口气,潜 下水,迅速向那洞穴游去。 初进洞二十余丈还好,到得后来,洞穴越来越窄,最后干脆只有狗洞大小,只 有横着身子方能爬过去。又有几处突然拐弯,斗折蛇行,花飞雪不能视物,难免被 碰得鼻青脸肿。到此时,他已觉憋得难受,胸闷难当,再不回头,若前路尚遥,他 就只好被淹死在洞里了!但这已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横下一条心,咬咬牙,继续前 进。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花飞雪快要支持不住,甚至已经有一点点后悔的时候,忽 然发现眼前有了一线天光,洞穴也越来越宽。他大喜之下,双手连划几划,感觉已 出了洞口,往上奋力一冲,“哗啦”一声,冲出水面! 阳光普照,浮光跃金,几只不知名的水鸟唧唧叫着飞向远渚。平凡的世界原来 这般可爱,花飞雪尚泡在水中,便忍不住欣喜地笑了。 汤水淋漓地爬上岸来,喘息已定,发现此处就在暮雨山庄墙外。他深知此刻暮 雨山庄已归宇文龙勖,寻思着先找柳沉沙报讯要紧,当下不敢进庄,匆匆赶到益州 城,见红缨军旗号未变,心下稍定。他略事打探,知晓柳沉沙已然北进多日,尚无 讯息,宇文龙勖又已领军增援,心下顿时大急!他洞悉其奸,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 不敢怠慢,去大户人家偷了一匹马,也来不及换下身上脏污不堪、被水底乱石刮得 破破烂烂的衣衫,昼夜兼程地向北赶去。 他带足干粮,饿了,就在马上啃两口烧饼,困了,便伏在马背上打个盹儿,歇 人不歇马,一路往北。到第二日上午,那马口吐白沫,前蹄一软,将花飞雪从马背 上掀了下来。再看那马,呼哧喘气,两眼流泪,已然不行了。无奈,他只得又干起 偷鸡摸狗的勾当,再盗得一匹马。他暗自苦笑,昔日行吟江湖,挥金如土,何曾料 到今日竟落到身无分文、狼狈不堪的地步! 这样,连换了三匹坐骑,终于教他在这日午时赶到长江南岸。但听人声嘈杂, 他跳下马,躲到一块大石背后,放眼望去。但见诺大的江滩,四处皆是红缨军士卒, 江对岸浓烟滚滚,还有些大船燃烧未熄。奇怪的是,近处的红缨军士卒头顶上的红 樱都不见了。适时,一队士卒押解着一长串俘虏过来,俘虏们被长索拴在一起,有 的垂头丧气、有的叫骂不休,身上穿的却也是红缨军服饰,头盔上一缕红缨,虽历 战火,犹自鲜艳夺目! 花飞雪不敢鲁莽,寻到一僻静处抓来一小卒,详加拷问。那小卒本对叛乱心有 不满,又被他威逼不过,一五一十全都说了,最后道:“南岸上以前那些弟兄,已 尽数被宇文司马歼灭,王进良率八万多人投降。史鹏飞等大将坚不肯降,尽皆战死。 北岸的战事大概也已经结束,有消息传过来,过江红缨军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只 有柳将军,整个战场不见他的踪迹。” “苦也,苦也!”花飞雪连声叫苦。不想自己没命地赶来,还是迟到了一步, 红缨军已然在官军与宇文龙勖的前后夹击下大败亏输,柳沉沙一辈子的心血,尽付 黄沙!他心系柳沉沙安危,连声急问那小卒柳将军究在何处。那小卒迟迟疑疑地道 :“有人说看到他像追什么人,奔到丛山里面去了,也不知真是不真。” 花飞雪大喜,不管怎样,这总是一条线索,比盲目瞎找要好。他一指将小卒点 倒,便往山中寻来。这次运气倒好,进山不多久,便碰到了心儿已碎、蹒跚而来的 吴倚虹。当下将她截住,询问柳沉沙下落。 吴倚虹万念俱灰,往身后来的方向一指,淡淡地道:“柳沉沙么,他正在前面 山谷里,和龙经天躺着呢,你去救他罢。” “龙经天也在?”花飞雪更加着急:“他们打起来了?” 吴倚虹已懒得说话,抬脚又走。花飞雪急道:“你去哪里,不同我一起去么?” 吴倚虹吃吃笑道:“天下之大,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山水田园、青灯古佛, 何处不可栖身?小舟从此去,江海寄余生便罢。”嘴里说着,渐行渐远。 花飞雪有一刻怅然,但他来不及多想,叹了口气,又急急地向吴倚虹所指的方 向奔去。 龙经天大喝一声,左手抚胸颤巍巍站起来,踉跄上前,拾起吴倚虹失手跌落的 烟雨刀,大笑道:“柳沉沙,你终须死在我的手里!”边笑边咳,一步步挨了过来。 柳沉沙运气正到紧要关头,明知大敌提刀走近,却也无发可施。龙经天道: “你现在才死,已嫌太迟了,多害得多少性命!”挪到柳沉沙面前,一刀劈下! 柳沉沙一震,但觉丹田中一股热气奔窜出来,直冲上头顶,一声虎吼,跃起身 来!龙经天一刀劈下,柳沉沙躲闪已是不及,本能地抬臂一挡,烟雨刀闪起一道血 光,一掠而过。柳沙右掌一凉,除大拇指外其余四指齐根而断! 柳沉沙虎吼连连,趁机欺进身去,连攻几招。龙经天回刀不及,只得后退,忽 一脚踩到一块小石,一个趔趄,胸肋伤处剧痛。动作稍慢,柳沉沙左手食指点出, 正中他麻穴,龙经天浑身酸软,委顿倒地!柳沉沙也一屁股坐倒,呼呼喘息。 龙经天强忍疼痛,额头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骂道:“柳沉沙匹夫,你既赢了, 要杀便杀,还等什么!”柳沉沙摇摇头,却不答话,盘膝坐好,想将气息调匀。 “柳贼在这里了!”山谷入口处忽然大噪,一群人涌了进来,为首一将,却是 已投降官军的刘信。原来,宇文龙勖率军北上,与文博汇合之后,文博即将麻城一 役中或擒或降的红缨军将士归还给宇文龙勖,以示感谢。龙经天将柳沉沙诱到此处 格杀,原是与宇文龙勖约好的,宇文龙勖久不见龙经天回报,担心有失,便命刘信 带人寻来。刘信属下的人,早已作官军打扮了。 刘信见柳沉沙跌坐于地,一身上下血迹斑斑,状至虚弱,不由大喜。但他生性 小心,忌惮柳沉沙武功了得,惟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下约束部下,只令两个 小卒上前试探。 柳沉沙见大队官军寻到这里,心底发凉,已大概料知了山外争战的结果。两个 小卒畏缩上前,看他一无反应,发一声喊,挺枪便刺。柳沉沙右手已残,伸左手拾 起烟雨刀,横刀一格,将两杆长枪枪头削断,再一刀,将走得较近的一卒杀了。另 一卒大骇,回身便奔。柳沉沙收刀而坐,并不追赶。 刘信见了,心下大喜,料知柳沉沙已是强弩之末,马上命部下呈扇形散开,攻 上,生擒或杀死柳沉沙者重赏。虽人人都惧柳沉沙勇力,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立时响应者无数,冲上去将柳沉沙围在核心,枪挑刀砍,不一而足!柳沉沙实在虚 弱已极,站不起身来,但他素来勇悍,处境越是凶险,求生的欲望便越是强烈,身 体的潜力发挥到淋漓尽致!他挥动烟雨刀,见招拆招,见敌杀敌,一时间血肉横飞, 只杀得众官军哭爹叫娘。 但官军终究人多势众,柳沉沙杀得一阵,力气渐渐不支,一卒挺枪刺来,自背 后刺中他膀臂。柳沉沙大吼一声,反手一刀将那人杀了,挥起一道刀光,将众兵逼 退一步,心头无限苍凉:不想我柳沉沙英雄一世,今日死于乱刃分尸!长叹一声, 回刀砍向自己脖颈,便想自绝! “柳兄不可!”半空中一声大叫,一条人影从谷地一侧的山崖上直堕而下,在 空中连变几次身形,轻飘飘落到地上,已离柳沉沙不远。他并不稍歇,又是一个腾 身,正好落进包围圈中,人未落地,剑雨已然四处洒落!惨叫连连,顿时,围在最 里一圈的士卒尽皆中剑滚倒! 来人一把抓住柳沉沙手臂,叫道:“柳兄,不可轻生!” 柳沉沙惊喜交集,道:“花兄弟,你来了!” 花飞雪按吴倚虹指的方向,一路寻找柳沉沙,谁料吴倚虹昏头昏脑,指的方向 并不全对,找出十余里,不见她所说的那座山谷。他着急起来,心想登高望远,或 可一试,便就近爬上一道山梁,想勘察一下地形。谁知刚爬上去,便听到脚下传来 呼喝格斗之声,探头往崖下一看,正好看到柳沉沙欲引刀自绝,情急之下,忙出声 喝止,拥身跳下!总算他轻功卓绝,从这么高的绝壁上跃下,毫发无伤,及时搭救 了柳沉沙。 “柳兄,小弟误中他人奸计,对你不起!”花飞雪诚恳地道。 “过去之事,还说什么?”柳沉沙一指躲在远处的刘信:“花兄弟,你替我去 把那叛徒杀了,为吴兄弟报仇!” “好!”花飞雪使开金风玉露剑法,将又将围拢的兵卒再次杀散,疾射而起, 如一颗陨星般向正往谷口逃遁的刘信扑去。刘信自柳沉沙向他一指,就在准备逃了, 可万料不到才刚刚起步,头顶风声飕然,眼前一花,花飞雪已眉目含怒地挡在他面 前! “这,这不干我的事,”刘信只觉喉头发紧,咽着唾沫道:“陈家集劫粮和叛 投官军,都是宇文龙勖教我干的,我也没有法子!” “远的不说,今天带人来此谋害故主,便罪不容诛!”花飞雪哂道:“废话少 说,拔你的刀,我让你死得像一员武将!” 刘信看他神色,自知无幸,大叫一声,拔刀便砍。刀到中途,他也未看清花飞 雪如何动作,只觉喉头一凉,一把利剑已刺穿了他的喉咙!余下众兵见花飞雪如神 兵天降,一现身便如砍瓜切菜般杀人,早存畏惧之心,此时一看主将被杀,齐声发 喊,作鸟兽散,转眼之间,跑得一个不剩。 花飞雪回到柳沉沙身边,伸手相扶,道:“你还好么?咱们须得尽快离开此处, 隔一会,官军定还会大举前来。” 柳沉沙吐出一口血,推开他道:“我不要紧,你且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他 指着躺在不远处的龙经天。花飞雪这才注意到他,惊道:“他怎么了?”急步上前。 “呸,狗贼!你家大爷自然活着,不用你操心!”龙经天开口便骂,呼呼喘气 :“花飞雪,你本是我的朋友,怎的帮他?莫非,连你也贪图他的权势?现在,他 可什么也没有了!” “龙兄,你完全错了!”花飞雪叹息。 “是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柳沉沙道:“花兄弟,你从山外来,外面战 局如何了?” 花飞雪神色黯然,垂首不答。柳沉沙什么都明白了,心头一阵苍凉,无语向天。 龙经天哈哈大笑,直笑得差些背过气去,道:“报应,报应啊!” 花飞雪忽“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龙经天脸上,喝道:“你笑什么?遭 报应的是你啊!你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根本中了人家的奸计,成了别人手里的杀 人利刃,还有脸得意!” 龙经天被打得懵了,愣愣地望着他,不知所以。花飞雪又觉不忍,重重地叹了 一口气,将在落梅小筑中与宇文龙勖的对话原原本本跟他说了,叹道:“你这般做, 何止是对不起柳大哥、对不起红缨军兄弟?甚至对不起你的全家、对不起你自己! 还,还有诗雨。”他一想到李诗雨,又忍不住心痛如裂。 龙经天听到此处,整个人像是呆了、傻了,空洞地睁着一双大眼,一动不动, 一言不发。 柳沉沙惨笑道:“事已至此,你何必说出来,让他心头难过?两位兄弟,再见 了。”他抬起手掌,举到头顶,便想向天灵击下。 “柳兄,不可!”二人齐声大叫,花飞雪便想扑过去,但又恐不及,连忙劝道 :“红缨军虽然暂时失败了,我们还可以重新来过么!” 柳沉沙姿势不变,惨然道:“我已快四十的人了,健康状况如江河日下,你们 以为我还有精力、有时间从头再来么?诗雨已死了,我也实在很累,你们保重!” 手起掌落,一代枭雄,碧血黄沙!天暗了下来,山风呜咽,似乎也在悲叹着一位绝 世英豪的夭亡、一颗辉煌巨星的陨落。 龙经天放声大哭,花飞雪拄剑而立,眼角沁出一滴泪来。 龙经天又恨又悔,抹一把泪,惊觉自己可以动了。原来,柳沉沙重伤之后,气 力有限,这穴道点得并不深入。龙经天连滚带爬,挣扎到柳沉沙跟前,抚尸大哭。 末了,拾起烟雨刀,叫道:“柳大哥,兄弟对你不住,这便下来陪你!”倒转刀尖, 向心窝扎下。 花飞雪夹手将刀夺过,喝道:“你要干什么!” 龙经天道:“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柳大哥虽不是我亲手杀死,但我的 所作所为,无不是把他推上绝路!柳大哥待我情深意重,我卑鄙下流,负他良多, 可直到刚才,他还是不忍杀我,才让我有机可乘,重伤了他!我不仁不义,有何脸 面活在世上?” “就凭你的本事,害得死柳大哥么?”花飞雪厉声道:“柳大哥真正的仇人, 应该是颠覆了他一生事业的宇文龙勖,也就是让你惨遭灭门惨祸的幕后主使!你既 然知道对不起柳大哥,便该保重身体,振奋精神,为他报仇!你若自戕以谢,实为 畏罪,柳大哥泉下有知,亦不会原谅你!” 龙经天苦笑道:“实质上,死与不死,也由不得我了。我选择自裁,不过是给 柳大哥一个交代,同时也让自己死得好受一点而已。” “此话怎讲?”花飞雪皱起眉头。 龙经天吃力地道:“我自恃近来武功大进,柳大哥却已盛极而衰,所以一上来 便全力和他对了一掌。谁知他的掌力,还是非我所能相比,但我争强好胜,咬牙苦 撑,不肯比他多退后半步,结果直震得五脏六肺都已移位!后来又是死缠滥打,不 得调息,伤势加重,已足致命。刚才,我使出八方风雨伤他之时,又受了他一掌。 虽然他故意打偏,但他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掌力,岂是血肉之躯所能承受?我不单肋 骨骨折,经脉也已断了,生命已在旦夕之间。之所以不死,是不想死在柳大哥前面 而已。”他喘了口气,道:“我想,我支持不到为柳大哥报仇了。” 花飞雪急道:“你怎不早说!”将他抱在怀里,右掌贴在他背心,真元内息, 绵绵不绝地运送过去,为他疗伤。龙经天挣扎道:“你不用浪费真气了,我自己的 事情自己清楚!” 花飞雪废然收掌,经方才那么一试,他已知道龙经天所言非虚,不由黯然。龙 经天强笑道:“看来,替柳大哥报仇的重担,只好请你一肩担起来啦。宇文龙勖这 人太过阴险,你要小心。”他拿过那柄江湖人谈之色变的烟雨刀,道:“你说得不 错,这把刀,杀气太重,终非祥物。它杀的,不是我的情人,便是我的恩友,实在 留它不得!花兄,原谅我不能把它送给你了。”说罢,对直身下土地,一刀插下, 直至没柄,再拍上一掌,让这柄纵横天下的名刀,彻底消失了踪迹。 花飞雪看着他做这些事,一言不发。龙经天脸色潮红,握住花飞雪的手,道: “花兄,柳大哥的事就拜托给你啦,兄弟先走一步,找诗雨、柳大哥赎罪去了。” 身子一挺,自绝心脉而亡。 青山之巅,多了两座新坟。 两坟紧紧地靠在一处,他们生前是一对不共戴天的冤家,但愿在九泉之下,能 够握手言欢。花飞雪想。他将他们带到此处安葬,一是登临绝顶,方才符合他们武 林大豪的身份,其二,也是为了将柳沉沙的尸首藏匿起来,免遭朝廷鹰犬及宇文龙 勖之流的荼毒残害。是以,连一块墓碑也没有,一抔黄土,尽掩风流。 天风浩荡,花飞雪肃穆而立。天地之间,似乎只余这万古悲风,在人世间肆虐。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