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客夜雨至 高大的燕山山脉完全黯淡下来,朔风挟带着冷雨在天地间旋舞,打在窗棂屋棚 上一片山响,十月,连锦的雨。 燕七又夹了几块炭在火炉中,看着幽幽的火苗轻灵地跳跃,突然轻轻一掌击出, 一朵小火苗应手腾空而起,流星似地从后窗飞出数丈,在院角的菊丛中碰得粉碎, 闪灭。年轻人轻轻吁一口气,木讷讷一张宽膛子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淡笑,——这 一手一众师兄都没有练成的劈空掌力,居然让他这位最不出众的小师弟练成了。起 身从墙壁上抽出剑来,一泓幽蓝的清光在斗室中闪过,燕七倏地反腕,斜刺,一朵 火苗已给他这一剑挑起,随着他一招“飞燕回翔”,在空中划出了七八个火圈,才 隐没不见。年轻人停剑,盯着火炉凝思着,正在这时,嘀嘀嗒嗒的雨声中似乎大了, 密了,年轻人浓眉压了下来攒在一块:他已听出那混在风雨中疾驰的马蹄声。反手 挥出,长剑灵巧地飞回墙上的剑鞘中,因为力道用得极巧极好,那剑鞘只轻微地颤 动了一下。 那马蹄声来得好快!倏突之间已到了院门外,杂乱的雨声中清楚地听得那马上 乘客勒缰,下马,拍门,俱是敏捷之极,厢房中的老仆燕义已起身应门,上房中师 父师娘似乎却没有动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已大声喝问:“义伯,谁来了?”是他 的师妹燕九。燕义还未答话,已听得一阵洪亮的大笑声,震得那雨声风声仿佛也是 一轻:“小九啊!是你纪叔叔。你师父呢?快去禀报说你纪叔叔来了。” 燕七立在门后本已准备出房,闻声不由一凛:纪纲!这雨夜来客竟然是当今天 子身边第一红人、锦衣卫中第一高手,指挥使纪纲,登时凝住了脚步凝神倾听。 “哦,是纪兄大驾光临。”他师父燕南山也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檐下。 “正是愚弟”权倾朝野的锦衣卫指挥使笑道:“打扰燕兄了。” “什么事这么急?这样大的雨……”风雨中,燕七仿佛听出师父的声音仿佛有 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小九,去沏两壶茶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实在是万不得已。”纪纲呵呵笑道:“茶就不用喝了。 阿义,给我把马喂喂,我还得连夜赶回去。”靴声橐橐,师父已领着他进房去了, 跟着“吱呀”一声,大门严实地关上,再也听不到丝毫声息,只有那风雨声仿佛给 适才的惊扰打断,这时蓄足了力更加猛烈地翻腾起来。 燕七慢慢沉呤着坐回火炉旁,红红的炉火映得他黝黑脸膛上一条斜拉到脖子上 的刀痕殷红如血,带上了几分狰狞,那是七年前他和燕三去刺杀建文帝的统军大将 耿炳文时留下的。那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那年他十六,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 受过一次伤,也没有再失过一次手。虽然如此,他在一众师兄弟中还是最不出众的 一个,不仅是因为他的年龄最小,平素里性情最淡,更因为他的几位师兄无一不是 惊才绝艳的人物,当年燕王将他们交给燕南山训练的时候,已经经过严格而残酷的 筛选,在燕王心目中,这十位少年,也许能当十万虎貔之师吧!可是现在已经用不 上他们了,曾经席卷中原北国的叔侄皇位之战以那位稚龄的建文帝失败而告终,四 年前那位雄才大略的洪武皇帝四子朱棣,就已经由燕王变成了天下一统的永乐皇帝, 这位纪大人,也已经四年多没有前来飞骑传令,将一个个的人名送给他们,也将一 个个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判为死人! 可是,在这样一个雨夜,他又来了! 燕七叹一口气,他知道这位纪叔叔纪大人一到,打破的,绝不只是这一个雨夜 的平静,他这几年一直企盼着平平安安,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只怕就在这一刻从 此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而他的预感常常都是出 奇的准,这在那些成败生死决断于呼吸之间的刺杀生涯里,已经多次将他的性命从 阎王爷那里抢回来,可是这一次,他只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他只想就这么平平 安安、与世无争地在这里,就象那后园中丛开的菊花一样,自开自谢,一直到老, 练武,读书,看山,赏菊,陪着师父,燕九,还有师娘。一想到“师娘”两个字, 他胸口登时一悸,脸上一热,脑中浮起一张清丽无双、满是幽怨的脸来,怔怔地发 了会呆,吸一口气,眉头又攒了起来:在经过四年之后,这一次这位指挥大人送来 的又会是谁的名字?这天下还有谁会让一位九五之尊的帝王不能对付,还要再次让 他们出手?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急行而来,在他的房门外停下:是燕九。从燕一到燕十, 每一位男弟子都被师父训练成深沉冷静的杀手,除了这唯一的女孩子燕九,永远是 风风火火的,永远不会安静。他以前也是很喜欢这位漂亮调皮,总是像尾巴一样跟 在他们身后的师妹的,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有意识地疏远了她,而变得喜欢独处 沉思,他不喜欢她吗?他不知道。也许,他只是不喜欢她的热情而已。年轻人突然 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却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起身开门。 “死鬼!开门,我知道你没有睡。”燕九轻而急促地敲着门,声音透着不耐和 嗔怪。燕七摇摇头,只得起身,门一开,燕九已一头跳了进来,差点撞在他的身上, 急忙一转,身子曼妙地一折,已轻轻巧巧地绕到他的身后,娇笑道:“作死啊!” ——她的轻身功夫,只怕已不比当年的燕二差多少了。 燕七没有作声,默默地将房门掩上,默默坐回炉旁。 燕九眼珠一转,——她对这位木讷寡言,尤其是这两三年来更是古怪孤僻的师 兄早已习以为常,露出一副神秘的表情,问:“你想纪叔叔这一次会让我们去杀谁?” 燕七眼睑不易察觉地轻跳了一下,冷冷地瞥了一眼满脸跃跃欲试的师妹,心中 蓦地一痛:他是杀手,他也杀了很多人,可是,他并不是天生的杀手,他并不喜欢 杀人!从他记事起,他就已经被收容在燕王府了,从零星的只言片语中,他猜得到 他的父亲当年也是洪武皇帝的手下的某位大将,后来因猜忌遭诛杀,燕王也许因为 是他父亲的好友而怜悯收留了他,也许是因为其它的目的,反正他跟其它少年一样, 连带他们的师父,全赐姓燕,然后隐藏在这里练武,学习各种刺杀本领。在那场历 时三年叔侄争夺皇位的战争中,他师父带着他们奔赴各地,像幽灵一样按照燕王的 命令去刺杀建文帝的重要大臣和将领,成了名震天下,令朝廷闻名丧胆的“菊杀”, 至到最后建文帝战败从鬼门遁走,当年的十个少年,也只留下或伤或残的五位。燕 九也许是因为女孩,也许是因为年龄太小,她只执行过很少的几次任务,而且大多 是接应望风。他不怪她,他只是感到无奈和悲哀:为什么象她这样的花样少女,竟 然也会如此嗜好血腥和刺杀?什么时候她才懂得珍惜生命,别人,和她自己的?他 摇摇头,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一两年会躲着这位纯洁美丽的师 妹了。 燕九一把拉着他的衣襟:“我们去听他们说什么?” 燕七摇头。燕九柳眉一竖,瞪他一眼,霍然起身:“我自己去。”燕七一把没 有拉住她,已给她一把拉开房门,正在这时那上房的房门推开,灯光一下子直射在 二人身上,两人登时僵在那里,只听师父威严地轻咳一声,纪纲已笑道:“小七啊! 纪叔叔先行一步,明日在京师中等你们。”“蹬蹬蹬”几步已迈出院门,跟着一阵 急促的马蹄声渐远渐轻,片刻间已混入那淋淋沥沥的雨声中。 燕九冲燕七眨眨眼,吐吐舌头,只道师父必定出言责备,哪知待得良久,小院 中除了那风声雨声却是一片岑寂,燕南山木着脸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夜空,不知在沉 思着什么,好半晌,仿佛给那冷风袭得一个激灵,浑身轻轻一颤,回过神来,喟然 一叹,道:“小二,你也来了?都进来吧。”转身迈入房中。 墙头无声无息地滑下一条人影来,削瘦的身子,木然的脸,只一双眸子精光闪 闪,透着十分的精明干练,沉稳异常,正是燕二,当年菊杀中有名的“飞燕子”, 可是他的一条腿早已在德州盗取盛庸的军防图时给废了。在菊杀剩下的五人中,燕 四和燕六在京师开了家皮货店藏身,燕七和燕九跟着师父住在这燕山脚下、独门独 户的小院中,燕二却独自一人在距这小院半里之遥处盖了两间草窠居住,那是防着 有什么意外,这时自是听得马蹄声赶来潜在一旁窥候,听得师父唤,便从藏身之处 出来,冲两位师弟师妹略一点头,一蹩一拐地当先进屋。 上房中还有一人,正低着头收拾着什么,昏黄的灯光淡淡地闪在她袅娜的背影 上,雪白的脖子上留下一弯迷人的阴影,燕七憷然止步,燕南山走过去轻轻抚着她 的背,轻声道:“阿菊,你先过去歇着。其实,也用不着收拾什么,京师中什么也 没有?小四和小六还在呢。”那女子默然停手,轻轻盈盈地碎步绕过转过屏风离去。 燕南山转过身,目光一一在三人脸上闪过时,眼中仿佛有一种奇怪的伤感,燕九已 上前拉起了他的手:“师父,是不是又有什么任务了?纪叔叔这么匆匆地来,匆匆 地去。” 燕南山慢而沉重地点点头,缓缓道:“当年燕王登基之时与我有约,以四年为 期,若无变故,燕王就让咱们师徒几人各自散去,再世为人,可是,唉,”他脸上 突然露出无奈的伤感,声音中也有无奈的伤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看 着这个冬天过去,咱们几人就算解脱了,可是,要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燕二和燕七沉默地听着,面无表情。从他们跟着师父燕南山第一天起,就学会 了沉默和面无表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燕九抿起了嘴,不依不饶地摇着燕南山的手臂。 “都回去收拾一下吧,明天一早进京。”燕南山又叹了口气,目光幽幽闪烁仿 佛思虑得很深,开口说话时却已答非所问:“这个冬天寒气来得好早啊。” -------- 清韵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