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欲情苦几多 阳光烈而惨白,风呼啸而过,凄厉如同刚从仇人咽喉上划过的刀风。凌空飞越, 那脚下的屋脊院墙,街道行人,仿佛就象是另一个世界,燕七的脑中一片空白。 蓦然间绳子一松,那凌铁崖竟然没有随绳飞起,燕七一怔之际已回过神来,左 右略一打量,那高高的城门哨楼遥遥可望,他们已逃得远了。纵身往凌铁崖适才落 地之处掠去,却是一家大户人家后院,他一掠上墙头,便见凌铁崖已倚在那院中假 山旁奄奄一息,胸前嘴角皆是血迹斑斑,那九尺掌力果然是中者无救的! 燕七飞掠而下,扶住他道:“你……”他想问这位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南崖是否 能够支持得住,可是一看他那样子已知不用再问,他又想问他为何竟然有师父的掌 门信物鹰燕令牌,这一场杀局为何竟然变成这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满脑子的疑 惑却是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厉害的……冲阵,冲阵菊掌,想不到你……竟然练……”凌铁崖努力地冲 燕七惨然一笑,一句话没有说完已吐了几口鲜血:“更想不到……你师父……” 话音戛然而绝,这位威震武林的一代强豪身子猛地一抽,双眼一翻,软软地倒 在假山已然绝命! 燕七一楞,仿佛突然间失落冰窖,说不出的身寒心寒!这惨变叠起,他本指望 从他口中能够得知端倪,哪知这唯一可能知情的凌铁崖竟然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惨 然毙命,他只觉得一阵恍惚,思想轻轻悠悠地仿佛离了身体飘得着不了地,正在痴 呆迷茫之时,一阵惊骇喧闹之声将他惊醒过来:已有人闻声前来发现这后院中突然 撞进的他和凌铁崖。 燕七深吸一口气,——便在这一瞬间,那十余年艰苦驯练的杀手本能恢复回来, 那隐在这少年心性深处的坚韧崭露出来,就象菊花的刺,那隐在温文表面下的尖硬, 便在这突如其来的重压下露出了冷硬锋芒!一把抱起凌铁崖尸体,一纵身便已上了 墙头,冷眼四顾,那左边一座大庙巍峨,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纵下墙头,在闻 声而来的众人注视之下往那右奔去。 那正午时分,街上行人稀少,燕七奔过几条街,转入一条僻巷,辩识方向折转 而回,不多时已绕到那庙后小巷中,在那僻静之处凝耳一听,庙内幽深寂静,觑得 无人瞧见,飞身纵进庙中,却是老大一个菜园子,奔进旁边一排禅房逐一侦看,竟 是尘灰蛛网,空无一人,眼见已是久已荒弃,正待将凌铁崖尸体藏下,却一眼瞥见 禅房树林中一口枯井,压着老大一块石头,双眉一挑便奔了过去,放下凌铁崖,双 手用力将那压井石掀开,将凌铁崖尸体抛下,再仔细将那压井石还原,吁了一口气, 低头一见身上已是满是血污,略一思忖,这当口已来不及再换衣服了,一咬牙,飞 身出了庙门,往那燕四和燕六的皮货店急掠而回。 那皮货店开在东城,距城门不过一箭之地,栉比鳞次的店肆林立,行人熙攘, 又因是为入城大道,来往皆是行旅客商,游荡的闲人甚少,店前临街热闹非凡,后 街却是甚至清静,,当年燕四燕六选在这里立脚,便是寻思万一有事,出城极是容 易。 日影爬上了窗棂,院中幽深寂静如荒寺古庙,偶尔一两声鸟鸣,说不出的惊心 动魄,那倚窗呆坐的女子从沉思中惊动过来,霍然起身,双手紧紧地抓住桌沿,冷 汗淋漓,脸色也变得有些白了! 燕南山他们此时只怕已经动上了手吧?她本不应该为他担心的,她本就从来没 有在乎过他,对她来说,他跟她生命中的其它男人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就是那位 当年的燕王,现在九五之尊的天子,在她心中,就跟陌路人般别无二致,因为,他 们,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玩偶工具而已!所以她在燕王府中时,已给侍女们叫做冷面 观音,朱棣,也把这位常常呆坐在菊园中发呆的妃子叫做“菊妃”,因为,人世间 的一切她早已麻木,任何人和事对她来说都仿佛是无动于衷,可是不知为什么,这 一次她却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就要发生似的。燕南 山虽然没有对她详说,可是,她已经跟了燕南山四年了,他平静表面下的异样,她 还是能够感觉得到。这一次,一定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惊奇事情发生! 他会有什么意外吗?可是,他出不出意外又有什么不同呢?这女子幽幽叹了口 气。 一阵衣袂带风的声音,一个人已疾鸟般扑入院中,这女子憷然一惊,——这些 年,她就算根本没有兴趣去学那争凶斗狠的武功,可是跟在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北山 身边,多多少少也学了些防身之技,她的轻身功夫和剑法已自不弱,这时一听风声, 便知来人武功高明,却是这般丝毫不加隐藏行藏,这等关头,是何来意,是何来路? 这女子惊疑未定,房门已给来人猛然一脚踹开,这女子手中短匕正要刺出,已听得 一声低喝:“是我!师娘。”正是满脸惊惶之色的燕七。 “你……”这女子一眼已瞧见了燕七衣上的斑斑血痕:“你师父他们呢?” 燕七脸色一黯,低下头一咬牙,嘎声道:“师父死了。” 他不忍看她如何面对这一个睛天霹雳的噩耗,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想过无数 个委婉方法,可是却没有任何一个法子管用。 “死了?”这女子嗫嚅道。仿佛是没有听清燕七的话,又仿佛是想让自己肯定。 “是的。师父给那凌铁崖一剑刺死,打入河中。”燕七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还有燕九,二哥四哥六哥他们,都死了。” “凌铁崖?”这女子眉头皱起:“他杀得了你师父,他武功有这么高?现在他 这人呢?” “弟子和他杀出重围之后,凌铁崖他……” “你?”这女子奇怪地看着他:“你和他杀出重围?他杀了你师父,你还和他 杀出重围?” 燕七一怔:“是他杀了师父。可是,当时情形……”当时情形变幻奇诡,叫他 又如何说起。低着头不敢看他师娘,正在思忖如何辞词,突听得风声有异,一道白 光闪电般一闪,森寒的之气直逼咽喉眉睫,大惊之下,哪里还躲闪得及!身子一侧, “扑”的一声轻响,那女子手中短匕已刺在他胸口之上,深及入柄。 这女子一击得手,退后几步,戟指怒斥道:“你这忘恩负义的贼子!你师父待 你恩重如山,你却勾引外人害他……” 燕七哪里料得到他师娘竟然会突然出手刺他,若不是天生的本能反应,只怕早 已在这一匕之下毙命。这时中此重创,脸色已变得惨白,满头冷汗,疼得啮牙咧嘴, 双手捂住胸口,颤声道:“我,我不是……” 这女子柳眉倒竖,厉声叱道:“阿七,你以为我不知道,几年前你就偷偷躲在 你师父的卧室中偷看我换衣,这几年又变着法子讨我喜欢,只怕早就想对你师父下 手了吧!” “……” 燕七的脸色突然之间变得说不出的难看,这几句话竟似比适才那几乎致命的一 匕给他的打击更大!那深藏在心底的隐秘情感,突然之间在最不能面对的人面前揭 破,就象是突然之间在人前裸露,羞愧、难堪和屈辱,加上那一匕之伤,几乎就要 令他崩溃,可是,燕七深吸一口长气,伸手在胸口四周点了几处穴道,止住流血, 艰难地一笑,轻声道:“你说得不错,我是喜欢你。我没有害师父!当时情形片言 难以说清,是燕王要害咱们,要将咱们斩草除根,凌铁崖也跟咱们一样中了别人的 计,咱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如何?” “燕王?”这女子柳眉微蹙,略一凝思,脸上露出一种又轻蔑又骄傲的表情, 冷冷道:“是的,他现在皇位坐稳了,自然要将你们铲除干净了。好!咱们先离开 这里。” “燕王”这两个字立刻说服了她,她知道这位九五之尊的天子是一位什 么样的人,她脸上闪过一丝歉意,奔了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燕七:“阿七,对不住, 师~~菊姐我一时失态伤了你,你的伤不碍事?你别动!我带你出城。”她眼中异光 熠然一闪,紧紧地盯着这重伤的少年。 燕七摇摇头:“燕王他马上便会追到这里来,有我拖累你,一个也走不了!你 一个人走吧,我急着赶回来,就是想让你快逃。我知道,你就算跟在师父身边这几 年,也没有一天快乐的日子。你今天逃走之后,也可以过过你想过的日子了。”这 冷漠沉静的少年,在这生死关头,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隐隐的柔情。 “那你呢?” “不用管我了。”少年淡淡笑了:“我自有脱身之策。凌铁崖跟我逃出之后, 也死在那寺中,燕王却不知道,我可以要挟于他,让他以为凌铁崖未死,这事事关 建文帝,他不敢害我。” “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这女子决然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了!你要挟不了他的。咱们这就杀出城去。”她一弯腰已将燕七横抱在怀中。燕 七见劝阻不了她,浑身无力,只得摇头道:“咱们不能出城。你带着我,走不了多 远也不易藏身。”那女子道:“好,你说,咱们去哪?我听你的。”燕七苦笑道: “跟着全城必要大索。咱们先寻个僻静人家躲躲,晚上摸到纪纲家中去,我这伤, 唉,只得如此行险了。” 一下午的阴风凄号,傍晚时风倒是小了点,却下起雨来,浙浙沥沥的时密时疏, 象天上有一只其大无朋的筛子不紧不慢地向下筛水,入夜后雨大起来,沙沙索索地, 后来下得性发,索性没有顾忌,哗哗啦啦地仿佛那天河倒泻,直往下倾,连带着那 风也凛冽起来,突然一个旋儿透过门缝窗棂钻进来,袭在人身上一阵渗骨的寒,燕 七颤噤了一起,将双臂抱在胸前,缩紧了身子,压得那伤口也是一痛。 躲进这佛堂中已有十来日,从他师娘口中知道,外面果然在大索,幸好这位锦 衣卫指挥使果然位高权重,别人哪里料得到他二人会躲在纪纲府中,又哪里敢想到 他府中来搜索,便是纪纲本人,只怕这十来日也忙得头昏脑胀,连府也少有回来吧?, 燕七也料不到纪纲府中居然有这样一样一处小佛堂,那晚他和他师娘摸进来的时候, 只见苔痕深厚,青砖缝里长出的蒿草足有一人高,尘封锁钥,廊庑寂然似一座荒废 多年的古寺,实在是藏身的绝妙所在,这十来日中,两人便静静在呆在这里,只每 晚他师娘便摸出去取些食物和伤药进来。寂寞和饥饿,对于曾经受过严格训练的燕 七来说,已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为了刺杀铁铉时,曾经只凭着一张饼和一袋水在 那铁府横匾后呆了整整十三天,可是,这十来日中,行动不便的他事事都要依赖着 别人,吃食换药也还罢了,可是那内急之时,还有擦洗身子,也只有无可奈何地任 由着他心目中仙子一样的她帮忙,实在是叫这少年难堪异常。 回风萧萧掠殿而过,发出丝丝鸣声,似作离人悲泣,燕七忍不住心中又是一悸! 每一次她出去的时候,他忍不住为她提心吊胆,她虽然这四年跟着燕南山耳渲目染, 江湖经验、应变功夫远胜一般寻常武林中人,可是在这龙潭虎穴的京师重地,又在 这等险恶关头,她的功夫毕竟并非一流,若是有个万一呢?忽然一道明闪划空而过, 把佛堂照得雪亮,几乎同时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震得院墙老土籁籁剥落,旋 即又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里,只那倾盆大雨没头没脑地直泻而下,狂风呼啸中枯树 老桠发颠似地狂舞着,湿淋淋的树叶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便在这惊心动魄的风 雨声中,大厅“吱”地一声轻响,一股好闻的幽香已扑鼻而来:是她回来了!燕七 只觉得心中一松,一阵说不出的踏实和甜美,这一刻,这位冷漠的少年,曾经的无 情杀手竟突然有一种欲泪的感觉。 一阵温馨的风声,那女子已急步奔到燕七身边,摸到了燕七的身上,跟着抓住 他的手,轻声道:“冷?” “师……娘”少年的身子颤抖着,也许是冷,也许不是。 “我已经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以后不要叫我师娘,叫我阿菊。”这女子的手搭 上了燕七额:“这么冰,你现在这身体,千万不要着了凉。” “阿……菊……姐。”少年的声音也在颤抖。 这女子迟疑半晌,突然幽幽一声叹息,一个温暖柔软的身子轻轻地贴近燕七, 将他抱在怀中。 “师……阿……” “冷吗?抱紧姐。”这女子声音中有一种奇特的异样。 “可是……” “你姐是一个苦命的人啊!”这女子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悲怆:“燕王把 我看成一件可以随便送人的东西,你师父,你师父也是为了蒙着燕王而装着对我好, 他一直把我看做燕王派来监视他的探子,你们都不知道他在人后是如何对你姐的, 他也从来没有把你姐当成个人!你姐只是个卑贱的舞妓,他从来没有想过你姐的感 受,你姐,也是一个女人啊!” “阿菊姐!”燕七只觉得连心底最深处的感情也给震动了,他突然觉得一阵天 翻地覆的晕眩,这少年,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她。 是怜惜?是情欲?还是真真挚挚的那一份爱?亦或什么成分的情感都兼而有之, 突然暴发的狂潮让他失措而来不及思索,忍不住震惶和惊慌,可是,他难道就应该 放开手推开她吗? 她是谁啊?她是他的师娘?可是她又一个女人,他喜欢、他爱的女人,他是一 个男人,一个健康的少年,可是,他就能够这样坦然地抱着她吗?可是,他又为什 么不能够抱紧她吗?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受弱生活欺凌的舞妓,他,也只是一个 用生命去抗争的杀手,舞妓和杀手,也许本就是这世上最低贱,最悲惨,也最原始, 最本能的两种职业,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可在这样一个凄寒的雨夜抱得更紧一些呢? 理智和感情在搏斗,就象两位势均力敌的武功高手挥刀狠斗,可是每一刀,都 砍在了他的心上! “阿七……你也是一个懦弱的人……” “我不是,我……” “你是的!你是……” “我是吗?”他问她,也问自己。蓦然之间一阵来自心灵深处的震栗:这畸零 的世,这凄寒的夜,这悲伤萦绕,挥之不去的一场无涯的生,他,和她,是两颗同 病相怜的寂寞流星,为什么在他们相交的时候,不可以迸出那一瞬间的光华来呢? 他和她之间,又有什么不可逾越的沟壑呢! 燕七轻轻地拥紧了她,温柔而用力,她悄然柔顺地滑入他的怀中,所有的一切 都像春水漫过坚冰、春草漫漫滋长、春风轻轻地吹动柔柳那样生动而自然、美丽而 不可抗拒。人的感情本就是这世上最奇妙最让人不可理解的一种东西。而人的感情 中最美丽最动人的爱情,更是玄妙奇艳不可方物不可捉摸,它忽然爆发的时候又有 谁能够预测、又有谁能够抗拒呢! 人世被忘却了,天地塌陷了,山洪爆发了,海水吞没了陆地,雷电毁灭了生命。 世界将从新开始!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 清韵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