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长剑破天扬 偌大的菊园中一片岑寂,西风在残菊中沙沙吹过,每个人的心里也是一阵瘆人 的沙沙声。 便在这难耐的沉默中,燕七突然上前一步跪伏在地,朗声道:“微臣叩见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棣冷冷地盯着眼前这菊杀中的少年,脑中突然闪过那皇宫后院偏殿中的一幕, 那直挺挺凝视着他的眸子,眼中寒光一闪即没,淡淡道:“阿七,想不到朕一生征 战,竟在天下升平之际,在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燕姓子弟中栽这样一个跟头!果然 不愧名满天下的菊杀,不仅武功高强,而且心机如此厉害,竟连朕也玩弄在指掌之 中。” 燕七又重重叩了几个头:“微臣死罪,罪大恶极,罪不容诛。”他虽然在自承 死罪,声音却甚是沉着。 朱棣冷冷一笑,哂道:“你有罪?你罪不容诛?朕倒还记得菊杀为朕立下过汗 马功劳,你为何不求朕将功抵过,两相抵消,饶恕这一次胆大妄为?” 燕七只是叩头:“罪臣不敢。罪臣这次实在是罪大恶极,不敢求皇上饶恕。” 朱棣摇摇头,眼光扫过立在那残菊旁满脸紧张之色的女子,脸色一沉,声音也 是一沉:“连你师父都躲在一旁不说话,你出来做什么?哼,你是为那~~女子吗?”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的声音有一丝轻轻地颤抖。 伏在地上的少年身子也是轻轻一颤,却已马上用力地回答:“是。” 朱棣一怔,仿佛为了掩饰什么,突然仰天打了个哈哈:“好!不错!朕果然没 有看错你,菊杀中以你小七最出色!若是平时,光凭你这份勇气和情义,朕就可以 饶恕于你。只不过,这一次关系江山社稷,无论如何,朕都不准备饶你,也不准备 饶过你们这干,乱臣贼子!”那最后的四个字带着缓慢而坚决的力量说出,显示这 位至高无上皇帝不可更改的决心。 每个人都听出了这四个字的含义。 燕七蓦然挺直了腰,又象那一次那般直视着这位刚硬的燕王,当今天子,淡淡 道:“罪臣不敢求皇上饶恕,罪臣只是想请皇上留着臣等这几条贱命,好再给皇上 立一大功。” 朱棣给这少年凛凛的眼光逼得竟是一悸,眼光惊怒闪过:“哦,你竟敢要挟于 朕?” 燕七脸色平静如亘,没有半点怯意:“罪臣焉敢。凌铁崖。” 这三字出口,园中又是一片奇异的沉默,燕南山又嫉又恨地盯着燕七,女子却 是用满含柔情爱意的眼神看着这少年,仿佛身边的什么事都已不值得她去关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棣才轻轻叹道:“凌铁崖,这倒是我无法拒绝的理由。阿 七,只不过就算凌铁崖这一功再大,算来算去他也只有一个人,将功抵罪,也只能 抵你们中一人而已。好!今日朕就宽大为怀,许你们将功抵罪,你们把凌铁崖交出 来,朕饶你们中一人性命。” 燕七默然半晌,牙一咬:“两人?” 朱棣浓眉一挑:“呵呵,阿七,你跟朕讨价还价起来?这样的事朕平生倒还是 第一次遇上!你要朕饶你们两人,是你,和她?” “不。”燕七回答很慢很沉重:“是她,和二哥。” 他看着纪纲身后的燕二。 “小二?”朱棣有些惊奇:“他不恨他把我带来,还要牺牲自己让他走?” “因为我知道他把你带来,是算准我绝对不是师父的对手。他索性让你来,说 不定可以趁机救我一命。”少年淡淡道。看着燕二,两个人眼中一点温暖之色闪烁 着。那一直沉默木然的菊杀老二,第一次在人前露出了感动的表情。 “好义气!好兄弟!”朱棣眼中赞赏之色一闪即收,脸色跟着却阴了下来: “只可惜君无戏言!朕言出如山,朕生平也从不受人要挟,饶一人便是饶一人,绝 无更改。纪爱卿,解开小二穴道。你四人比武决胜也罢,商议公推也罢,无论用什 么法子,今日只有一人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燕七瞪大了眼,正要说话,只听得身后一声惨叫,跟着燕南山斥道:“一人便 一人,皇上既然开了金口,还哆嗦什么!咱们武林中人,便比武争胜。” 燕七回头一看,刹那间犹如五雷轰顶,万箭穿心,堕入冰窖:燕南山正还剑入 鞘,那女子却已倒在了残菊之旁、血泊之中! 这少年嘶吼一声扑了过去,扑到那女子身旁抱住她,盯着那一张本是清丽无双, 这时却痛楚得扭曲的脸,张大了嘴无声地嘶喊痛泣,那女子努力挤出一丝难看的笑 容:“阿~~七,可惜~~不能跟~~” 一道剑光毒蛇一样无声无息地夺向少年后背! 纪纲拔剑出鞘,朱棣挥手止住了。他残忍而冷酷地微笑着,冷冷地观看着这一 幕。 这女子,他虽然赏给了燕南山,可是,他心中,是不是也从来没有忘过她呢? 那南京城外,长江水师之中,大功告成,帝位在握,燕南山为他立下绝世之功, 可是,他能够将这干刺客杀手封侯赏爵吗?为了朱家朝廷的尊严,他不能!将最宠 爱的妃子和先皇的宝剑赐给他,已是不赏之赏,他要让别人把他看成光明正大,赏 罚公正,不贪女色,仁爱贤明的君主,他要承前启后,做一个前所未有的英明之主, 他要编一部前所未有的大典来昭显他的文治,要开拓前所未有的国土来彪炳他的武 功,所以,他从南京城外起,就必须严格按照一个英明的皇帝来要求自己,象一个 圣君那样去做。可是,他又是一个男人,她又是那样的一个女人,那样令人难以忘 记的一个尤物,如果他以帝王之尊也无法拥有她,那么,就让她毁了吧! 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吧,死得干干净净最好,他本不从没想过跟他们谈什么条件, 他生平从未受过任何人要挟,他本可以手一挥就将这几人射成窟窿,可是,他却故 意给这一群天下无双的杀手一线活命之机,诱得他们自相残杀,尤其是那少年和燕 南山,那两位与她有关的人,看着他们象野狗争夺骨头一样拼个你死我活,这九五 之尊的天子,可以报复地享受这一份残酷的快意。 两点寒光疾夺燕南山,是燕二!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他的峨嵋刺带着森寒的杀 意出手,逼得燕南山回身与他相斗,救下伤痛欲绝,痴迷呆楞的燕七。 丁丁当当几声清脆的声响,一把长剑两支峨嵋刺已斗在一起,式式凌厉毒辣, 都要将对方立毙当场,这师徒二人各竭全力,已是不留半分余力! 倏突之间,两人身影翻飞,已换了十几招,燕南山长剑展开,已将燕二罩在其 中,他数十年的内力运在长剑之上,燕二哪里招架得住,只得满场奔走,不住败逃。 蓦然间一声清啸,燕二的身子腾空而起,半空中身形变幻,突然双刺展舞连身 扑向燕南山。他知今日不是从前那些刺杀,就算不成功还可退走,今日已是无路可 逃,只有杀了燕南山。可是他武功不是师父对手,缠斗下去只怕半分希望也没有, 只得拼死一搏,行险求成,这一式“纷飞燕”已是他轻身功夫中最高明精妙的一式, 一人在半空中幻出数个假身,只求略略眩得对手一眩,突施杀手,万难抵挡! 可是他已不是昔日的飞燕子。他这一式“纷飞燕”虽是全力施出,几乎已是他 一生武功的精华,可是那一条受过伤的腿却已使得他的身法慢了那么一瞬,致命的 一瞬! 燕南山已从数个假身中觑出他的虚实,面对燕二这般奋不顾身的一击,哪敢与 他拼个两败俱伤,不待燕二扑到他的身前,已是一掌击出。 九尺掌力! “波”的一声闷响,燕二已给这一掌结结实实击得倒飞而出,摔在菊花丛中, 撞在燕七身上。 燕南山正待哈哈一笑,突然眼前寒光一闪,肋下已是一痛,低头一看,却是一 支精光闪闪的峨嵋刺插在那里。 是燕二!居然还能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将峨嵋刺脱手伤他,虽然力道甚轻,他 受伤甚浅,可是,那里却是他命门所在,这燕二,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命门的?燕 南山又惊又怒,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胆颤心寒。 可是,他这时已没有退路了,每个人这时都没有了退路,只有搏杀和胜利才是 唯一的路。 也许,这人生也是如此吧!这世上本就没有能退而如菊一样生活的隐逸者。这 样的浊世,这样的人生啊! 那在他眼中曾象菊一样平和淡定的少年,已直挺挺地站在了他面前,亮出了破 天剑的凛凛青锋。 乱世的男儿在这时候,还有什么可说的话?最好的说话方式也许还是用剑,两 柄长剑倏突之间已粘在了一起,两个曾经的师徒,现在是仇敌一样做生死相搏。 ~~倏突一剑横掠而过,这一招“惊燕平水”他记得他教他的那一夜正是十五, 师徒二人直练到月到中天。在北平给朝廷大军围困之际,他就曾用这一招将敌军骁 将胡疯子斩成两段!这少年心中一阵悲怆,可是破解这一招最凶狠毒辣的“细雨幽 帘”剑式已半分不迟疑地刺了出去。 “斜风细雨”的身法加上“不须归”连环三式,可以将对方所有退路封住,一 击必杀。他当年是这样教他的,他现在也使出了这样的身法剑招。要破这一必杀之 势,只有用“乱披风”的疯魔快剑跟对方抢攻,或者是两败俱伤,或者是逼得对方 回剑防守,舍此别无他法。这也是当年他说的。这少年心中一阵凄苦:难道他们的 命运,便是一路凄风寒雨,终不得归?难道,他和他便要双双毙命在这一招之下? 手中长剑却是丝毫不缓地抢上乱砍。 剑光交错,片刻之间二人已换了数十招,那功力深厚的师父竟是半点上风也没 有占到。这少年不知道他师父的护体神功已给燕二破去,半分内力也使不出来,反 而剑利不如他手中这洪武皇帝使过的破天宝剑,竟不敢跟他硬挡硬架,只奇怪那数 十年的深厚内力为什么不运在长剑上来克制自己?难道,这位燕门掌门、菊杀首领 这时候还心存怜惜、不愿对他施展杀手?这少年缓慢地摇头,眼中突然噙满了泪水, 为她,为自己,也为燕南山!这位阴险狠毒的北山既然能杀了那女子,就早已没有 任何一丝情义,他,可是又藏下了什么诡计? 少年蓦然剑式一变,已使出最凌厉的“燕回巢”剑式。不管他伏下什么诡计, 他只想几下与他了断,决一胜负生死,他这一路剑法虽然名叫“燕回巢”,可是他 使出的时候,就已经没有留下任何退路给他和燕南山。他和他都明白。 刷刷几剑带着凛冽的杀气,带着不可抵挡的气势,带着这少年的绝望和仇恨, 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和“死”的味道,刺向燕南山,逼得这位早已对这一套剑 法熟稔已极的菊杀首领剑法也是一滞。 滞就是慢,慢就是死,燕南山自然明白这道理,他也许还可以支持下去,还可 以勉强化解这一套他二人都折熟的剑法,可是不知怎的,突然在这沉静淡定的少年 面前感到说不出的胆怯心虚,也许是因为给燕二破了他内功的命门所在,也许因为 是那冷冷在旁的朱棣,也许却是因为那死在他剑下的女子,他突然行险。 那少年一剑刺出,虽然凌厉,却也因这凌厉而没有给自己留下丝毫余地和变化, 燕南山蓦然发动,趁着燕七一招用老之际,身子蓦然拔空而起,半空中长剑一展, “鹰燕搏”的杀招突然反击而出! 十数点寒光突然从燕南山的剑尖抖出,仿佛数十只猛隼张翅俯冲,带着遮天蔽 日的黑暗,扑向那一只飞燕。 燕七仿佛一怔,仿佛也没有想到燕南山绝地反击,竟有如此之威,仿佛这一杀 招他已抵挡躲闪不了。 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抵挡躲闪,他只是缓缓地一掌击出。 九尺掌力!冲阵菊掌! 冲天菊掌! 冲天香阵透长安,这冲天的菊掌,透得了这今日的京师北平?透得了这梦餍 一样的宿命? 一掌破天! 象要击破所在笼罩在他身上的阴影,击破所在威压在他身上的梦餍,这一掌挥 出,菊、掌、冲、天!那花中的隐逸者,在那最暗的一刻露出了凛凛青锋,带着少 年的热血和理想,击向那无边无垠的虚空黑暗! 就象因果报应,循环不爽一般,倏突之间,又是“波”的一声轻响,那名震武 林的北山,菊杀首领,就象伤在他掌下的燕二一样,给这少年一掌击得横飞而出, 重重摔在地上。 冲阵菊掌! 那象宿命一样逃不过的冲阵菊掌! 他的黄金甲内功已给燕二的峨嵋刺破掉,所以他也只有死! 残阳敛去了最后一丝光辉,暮色四起,天地一片苍茫。 朱棣看着暮色身子挺得笔直的少年,他虽然一掌击退了燕南山,可是那菊杀首 领的长剑也刺进这少年的胸口,每个人都得出,这少年已受了极重的伤,可是,他 的腰,依然挺得笔直。不知怎的,这位武功昭然的马上皇帝突然想到了他那些快意 恩仇,挥刀马背的少年时光,这少年,是不是有几分他少年时的影子?可是那样的 少年时光,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他,也再也不会有那样的飞扬时光,他本以为, 跟着父皇平定天下之后,就可以天天把酒赏菊,过着自己喜欢过的生活,可是,从 他大哥朱标病逝那一年开始,他就没有别的选择了!伤感的中年皇帝从沉思中抬起 头,淡淡道:“小七,你胜了,你走吧。” 燕七回头看看躺在地上的女子,眼中的伤痛一闪即没,随即便是死一样的冷漠, 缓缓道:“我要把她带走。我说过,我要带她去南方,去一个种满菊花的地方。” “好,我答应你。”威严的皇帝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她是我的女人,师父杀了他,我就杀了师父为她报仇;”少年声音中有一丝 奇异的颤抖:“我生命中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燕九,我辜负了她,纪大人杀了她, 我也要为她报仇。” 每一个人都怔住。每一个人都被这少年震惊了,他重伤如此,还敢向锦衣卫中 第一高手的纪纲挑战,而且,是在如此之多的侍卫虎视之下!连那见惯了大惊大变 的天子也沉默起来。他,竟是错看了这少年,他原来,并不是为了活命而搏杀燕南 山,他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野狗,他是一个人,一个菊一样高洁耐霜的人! 纪纲一步跪伏在天子脚下:“皇上~~” 少年静静地扬起手中的长剑:“这是太祖皇帝配过的破天剑,我以破天剑向纪 大人挑战,纪大人你怎可不应战?” 天子大大地震动了!破天破天,当年太祖洪武皇帝起义之时将这剑命为破天, 他北平起兵之时也将这剑佩在腰间,可是,当太祖平定天下就弃之不用,他大局已 定时就赐之于人,是的,当天下是他们的时,这天,就不能破了!而这时,这少年, 面对着这至高无上的天子,又亮出了这破天之剑,这一把剑,这一把剑,当真也有 它的宿命吗? 强悍而高傲的皇帝突然从身旁的侍卫腰间拔出长剑:“朕与你一战!你败,你 死,朕将你与她在南方赐一方菊地葬身;你胜,纪纲死!你与她走。” 金戈铁马的激情仿佛又回到了这位马上皇帝的身上,他冷冷地盯着这少年,就 象他当年在北平俯瞰那王气黯然的金陵南京。 “带我去南方,去一个种满菊花的地方!” 苍茫的暮色中,这少年眼中含着晶莹的泪水,这世道,这人生,难道只能成为 杀手和舞妓,成为君王和尸体?难道就不能象菊花一样与世无争地活,与世无争地 自开自谢?这浊乱的世道,这畸零的人生啊!燕七扬起了手中的长剑,带着一股少 年的激愤凄苦,挥出了那刺破宿命的破天之剑。 一道凛冽的寒光冲天而起,划破了北国苍茫的冬夜,映得满园的残菊如血,残 菊,如血~~ -------- 清韵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