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疑团 却说萧峰等三人用过午饭之后,康恩寿却要去康敏墓前安放墓石,又要请几个 和尚道士到她墓前做道场。原来宋人习俗,人死之后必得请和尚道士做道场,忏悔 死者生前罪业,否则即以为死者将入地狱,受挫烧舂磨之苦。当时嘉州有一杨氏老 妪生前喜吃鸡,“平生所杀,不知几干百数”。她死之后,家人请僧人常罗汉为她 “作六七斋”。据称若不如此,她下世便将变鸡。阿紫听了,心中好奇,定要跟去 瞧热闹。萧峰心中烦乱,哪有心情去看什么做道场,遂一人留了下来。 康恩寿和阿紫走后,三间瓦房中蓦然变得极为清静。萧峰呆坐桌前,虽是困倦 已极,却怎么也睡不着,心底埋藏的许多念头,当此屋空人静之际,便如同被水车 抽动一般,全部翻转了上来。 一会儿想到康恩寿说的“宋辽两国交兵之际,你却又当何以自处”这个问题, 只觉得左右为难,进退失据,霎时之间,不由得万念俱灰,只想就此隐姓埋名,浪 迹天涯,永不介入宋辽之争,但真要就此放弃平生抱负,却又总觉得心有不甘。 一会儿想到慕容翰武功超群,胆识过人,如此一代英豪,却遭人嫉恨,苦无用 武之地,无奈之下,投奔仇敌,却因顾念母邦,心怀仁慈,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 无处容身的悲惨下场,心中不由又是感叹、又是惊惧。 一会儿想到父母惨死,师父和养父母惨遭杀害,马夫人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 偏要和自己兜圈子捉迷藏,死了还不忘消遣摆布自己,不免心中气苦。 一会儿想到阿朱死前的嘱托,想到阿紫那句掷地有声、无比坚决的“我偏愿意 和你一样做契丹人,既不做大理人,也不做大宋人”,心里又复焦急担忧。 一会儿想到木匣中的画像、遗书、马夫人留给自己的那坛四蒸四酿葡萄酒,以 及她临死前同父亲说的话,又觉得这马夫人却也可敬可感。 他想到此处,方才来不及细思的那个问题,一下子又浮现在脑海中,暗道: “从马夫人生前的种种行止来看,在那个青石桥的雷雨之夜,她应该也在场。…… 只是不知,到底是谁将我与段正淳决战的时辰,地点,告诉她的呢?记得我对段正 淳说‘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桥上相候,有事和阁下一谈’这句话时,在场的除 了我和阿朱、段正淳、阮星竹、阿紫五个人之外,尚有段正淳手下的三公范骅、华 赫良、巴天石和三大护卫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这几个人……” 便在此时,他蓦地一震,这些天来一直模模糊糊潜藏在心底的一个疑团,一下 子无比清晰地显现了出来。他禁不住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么巧?为什么会这么 巧?为什么所有的事情,全都这么巧?!” 自己和阿朱刚在信阳城西马夫人家得知带头大哥是段正淳的消息,第二日便在 客店门外碰到神智不清的古笃诚,央人去小镜湖给他主公报讯,而他的主公,却偏 偏正是段正淳——天下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他又想到,阿紫乃是星宿派门下,一直呆西域,却又为何,突然千里迢迢地跑 到中原来?那小镜湖何等偏僻,自己若不是遇到那饶舌的酒保,定然找不到。阿紫 于中原地理,一无所知,怎地偏偏一跑就跑到了小镜湖?而段正淳和阮星竹,却又 刚好于那时,在小镜湖私会——天下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他不由将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全都从头到尾细细回想了一遍,越 想越觉得蹊跷,越想越觉得这许多看似偶然的巧合,实是有人在幕后操纵,有意为 之。而且,这幕后操纵之人,看来还不只一个。 他进一步想道:“那日引我和阿朱去小镜湖的是古笃诚;我约段正淳在青石桥 相会时,古笃诚亦是在场的人之一。如此说来,这个看上去忠诚老实的古护卫,实 是最为可疑。给马夫人通风报信的人,很可能就是他。以马夫人之心计手段,连白 世镜这样铁铮铮的一条汉子,都不免着了她的道儿,要收服古笃诚为她所用,实在 不是什么难事。……是了,马夫人恨段正淳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自然会想方设 法,收服他身边的家臣,以便随时得知他的行踪。这古笃诚,只怕早就已经成了她 的裙下之臣,为她卖命了。” 他想到这里,不由对马夫人又是憎恶,又隐隐有些佩服,只觉这马夫人虽然看 上去娇娇怯怯,弱不禁风,但心机如此深沉,行事如此老辣,其心计智谋,刚毅果 决,实不在任何男子之下。 想明此节,他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便猜出了个大概:“马夫人一定早就从 古笃诚口中,得知了段正淳在小镜湖私会阮星竹的消息,想来她当时定是恨得咬牙 切齿。偏偏我和阿朱这个时候去套她的话,她瞧出来后,自然也就将计就计,借刀 杀人了。……是了,她还怕我和阿朱一时找不到段正淳,第二日又特意让古笃诚在 客店外大叫大嚷,引我们上钩。” 想到此处,已是打定了主意,将来定要找到那 古笃诚,将这件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他转念又想到:“马夫人如此处心积虑,机关算尽,便是要借我之手,杀了段 正淳,自然不会错过亲眼看到这出好戏的机会。想来那日她定是和阿紫一样,早早 便躲在某隐蔽处守候。那日雷声隆隆,暴雨大作,加之我又心神大乱,是以始终没 有发现她。唉,谁知道造化弄人,青石桥上,风云突变,我一掌打死的,却是阿朱! ……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却也实在是怪不得马夫人。”想到这里,不由又是悲痛, 又是愤懑,又是无奈。 他忽地又想到阿紫的问题,暗道:“阿紫去小镜湖,却又是谁布下机关,引她 前去的呢?……难道也是马夫人?不对,此事从情理上看,决无可能。阿紫自小便 与父母失散,流落星宿派,连阮星竹,都是无意中才发现她是自己的女儿,马夫人 应无可能知道阿紫的身世。而这个引阿紫去小镜湖的人,定是知道她的身世,又知 道段正淳和阮星竹也在小镜湖,特意安排她去认亲的——只是不知,此人如此处心 积虑,大费周章让他们父女、母女三人相认,到底是好心,还是恶意?又会不会有 什么图谋?” 他苦苦思索了半日,直想到头也疼了,仍是猜想不透此人此举的用意,转念想 到阿朱之死,不禁心中大痛:“唉,管他是好心还是恶意,管他有什么图谋,此人 一番苦心的结果,却是阴差阳错,害我在青石桥上一掌打死了阿朱!” 他想到这里,不禁悲愤莫名,暗道:“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这一切的一 切,都是老天爷有意的安排,定要让阿朱死在我的掌下?!” 刹那之间,青石桥上那夜的情景,又真真切切,浮现在他眼前:阿朱死后,自 己呆立桥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地一声,拍在石栏杆上,只击在 石屑纷飞。自己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声大响,一片石栏杆掉入了河里, 要想号哭,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 情关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眼角…… 他再也忍耐不住,双臂一张,仰天长啸起来,只听得屋上瓦片被震得“咯喇喇” 一阵乱响,啸声和着屋外猎猎的风声,直如千军万马,列队撕杀一般。 正是:塞上牛羊空许约,英雄美人恨无缘!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