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濮议 却说萧峰阿紫用过晚饭后,即分别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两人刚刚洗漱 完毕,康恩寿便已做好了早餐,摆上桌来,却是一大笼热气腾腾的太学馒头,并三 碗香喷喷的七宝素粥。 康恩寿歉然道:“萧壮士,老汉昨日听阿紫姑娘说你酒量甚豪,原该置酒相待。 只是敏儿新丧,此地风俗三日内忌食肉饮酒,只得委屈壮士了。“ 萧峰忙道:“讨扰老伯,已是不该,岂敢再有他求?” 当下三人用过早饭,收拾了碗筷,萧峰便道:“还请老伯将今日要讲之故事, 快些说与我们听罢。” 康恩寿却不急不忙,自房中拿了一块片茶,并茶壶茶盏等出来,道:“待客既 无酒,又岂能无茶?岂不闻民间亦有‘东村定昏来送茶’之句?老汉虽僻处乡野, 却也不能缺了礼数。老汉这里有上好的江陵府绿芽茶,还请两位品评。” 原来自唐迄宋,饮茶的习俗日益普遍,“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 无”。康恩寿所拿之片茶,乃是将蒸熟的茶叶榨去茶汁,然后将之碾磨成粉末,放 入茶模内压制而成。此种做法不免破坏茶的真味,降低茶的养分,渐被后世所淘汰。 然而在宋时,片茶却是茶之上品。其时江陵府所出片茶,有仙芝、玉津、先春、 绿芽之类二十六等,十分知名。 萧峰乃粗豪武人,哪懂得什么饮茶之道,心中不耐,但见康恩寿一片热诚,却 也不好推却。 只见康恩寿用开水一一烫过茶壶茶盏,将那块片茶放入茶壶,先用少许水调成 茶膏,然后方以沸水冲泡,待茶叶泡开之后,给三人分别斟上,这才轻咳了两声, 缓缓说道:“昨日给两位讲的乃前朝之事,今日要与两位说的,却是本朝的一件史 实,以及老汉年轻时的一些旧事。” 说到这里,康恩寿长叹了一口气,道:“不瞒两位说,老汉现今虽然落魄,年 轻时却也自负才学,也曾有过安邦定国、出将入相之志,只可惜时运不济,屡试不 第,一腔抱负,终是无处施展。敏儿五岁那年,也就是治平二年,大宋朝中发生了 一件看似轰轰烈烈,实则十分荒唐之事,方才使我彻底断了科考之念。自此之后, 老汉躬耕陇亩,养鸡放羊,闲时为乡邻看病打卦,讲经说书,不复再求闻达矣。” 萧峰依稀记得曾听汪帮主生前提过此事,忙问道:“老伯所说,可是英宗年间 的‘濮议’之争么?” 康恩寿道:“正是,原来萧壮士却也知道此事。” 萧峰道:“在下只是听先师偶尔提起过,具体情形如何,却也并不知晓。” 阿紫一路上虽听了不少评书故事,但说书向来是不讲当朝事的,是以从未听过 甚么“濮议”之争,不禁好奇心大起,忙道:“康老爷子,到底是什么事情,弄得 你如此心灰意冷,你还是快些给我们讲讲罢。” 康恩寿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方道:“‘濮议’之争乃本朝大事,震动朝野,牵 连者众,细究起来却甚是荒唐可笑。两位想必听说过,本朝第四任皇帝仁宗皇上因 无子,遂收养堂兄之子赵宗实为皇子,此即后来即位的英宗皇上。治平二年,英宗 皇上亲政后不久,便下诏将自己如何尊称生身父亲,已故濮王赵允让的问题,交礼 官及侍制以上朝臣商议。” 阿紫听到这里,不由大是惊奇,道:“皇上自然该称自己的父亲为爹爹,这么 明白的事,还需要劳烦礼官及侍制以上朝臣商议么?” 康恩寿叹道:“阿紫姑娘僻处西域,哪里知道这礼法规矩的厉害!按儒家体制, 帝王由旁支入承大统,便应该以先皇为父,而不能以亲生父母为考妣。是以汉宣帝 继昭帝位后,始终不追尊其祖父卫太子和生父史皇孙,汉光武帝继元帝位后,始终 不追尊其生父钜鹿南顿君。秦汉以来那些称其生身父母为父母的帝王,均不仅见讥 于当时,亦为后世所非议。” 阿紫闻言,不由吐了吐舌头,道:“不让人叫亲生父母为父母,这儒家礼法, 可也太莫名其妙了罢。” 康恩寿道:“更莫名其妙的事情还在后头呢。英宗皇上下诏之后,知谏院司马 光便上书,认为‘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恭敬爱慕之心意,分于彼便不 能专于此’,濮王对于英宗虽有天性血缘之亲,养育之恩,然英宗是因先做了仁宗 之子,才能即天子之位,子孙万世相承继的。因此,英宗应始终以仁宗为父,而称 濮王为皇伯。宰执大臣韩琦、欧阳修、曾公亮等人却认为,礼不忘根本,‘出继之 子,对所继所生皆称父母’,英宗应该称濮王为皇考,并追尊濮王及其夫人为皇帝、 皇后。” 阿紫接口道:“这几个人还算是头脑明白,那个甚么知谏院司马光,竟让英宗 叫自己的生身父亲为伯父,实在是不通得很。” 康恩寿叹道:“阿紫姑娘却不知,这司马光实乃本朝有识之士,所著《资治通 鉴》一书中颇多真知灼见。连这样的人,都见事如此不明,行事如此迂执,可见礼 法之威力了。” 萧峰却不耐烦听这些繁文缛节之事,忙追问道:“后来却又如何?” 康恩寿道:“此后不久,朝臣们即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大派,一派以台谏官为 主,以司马光为首,可称为皇伯派;一派以宰执大臣为主,以韩琦为首,可称为皇 考派。两派各执一词,引经据典,唇枪舌枪,争了个不亦乐乎,仿佛天下兴亡,便 在英宗对濮王这一声称呼,比当时朝庭大军被西夏连连击败,死人千万,丧师失地, 还要重要。” 萧峰听到这里,方才体会出他话中深意,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只听康恩寿续道:“皇伯派以台谏官为主,还包括不少礼官及侍从等朝臣,声 势相当浩大。其中御史中丞贾黯,临死时特地留下遗书,请求英宗一定要称濮王为 伯父;同知谏院蔡伉,则在进见英宗时,跪下来痛哭流涕,如丧考妣;侍御史吕诲、 范纯仁、监察御史吕大防则联合上疏,弹劾全体皇考派,说他们‘拒塞正论,挟邪 罔上’,并气势汹汹地道:”请尚方之剑,虽古人所难;举有国之刑,况典章犹在 ‘,要求英宗对皇考派即便不处斩,也应该判刑。“ 阿紫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道:“康老爷子,大 宋真有这么可笑的臣子吗?难怪你后来不愿意做官了,整日和这些人为伍,只怕气 也要气死了!” 康恩寿道:“接下来还有更可笑的事。英宗见他们两派闹得实在不成话,只得 下诏,虽不追尊濮王及夫人为皇帝皇后,但仍称他们为父母亲,并将濮王坟茔称为 陵园。于是吕诲等人因为自己的论奏不被听用,便自行缴纳御史敕诰,离职回家‘ 待罪’,并声称与皇考派‘理不两立’。英宗无奈,以此事问皇考派,韩琦、欧阳 修等人则说:”御史与中书难以并立。若臣等有罪,请留用御史。‘英宗犹豫良久, 最终只好罢黜御史,将吕诲、范纯仁、吕大防三人全部贬出京师。“ 康恩寿说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道:“其时朝庭与西夏开战,屡战屡败。三 川口之役,延州外围重镇金明寨失陷,主将被俘;好水川之战,主将战死,阵亡将 士万余人;定川砦之役,十四员大将战死,九千余将士被俘。庆历二年,辽国见宋 军屡败于西夏,趁机坐收渔人之利,遣使朝宋,称辽夏乃舅甥之国,对西夏有保护 之责,指责朝庭攻夏,并以此为由要求归还当年被后周世宗夺取的瓦桥关以南十县。 朝庭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在‘澶渊之盟’所定岁币之外,每年增加银十万两, 绢十万匹——这些丧权辱国、失地赔款的大事,朝臣们漠不关心,却为了皇上一声 称呼争得个天翻地覆,你死我活,实在是让老汉寒心哪!老汉一腔报国之志,至此 之后灰飞烟灭……唉,老汉只恨自己当年,囿于华夷之辨,抛不开世俗礼法规矩, 终致一生碌碌,一事无成!“言辞之中,不尽凄凉萧瑟之意。 正是:恨将满腹平戎策,换得乡邻问卦声!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