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惜别 却说萧峰听到此处,忍不住接口道:“那张二杆子夫妇均是残忍乖戾,作恶多 端之辈,实是死有余辜。令爱之请,并不为过。古笃诚若真是对她有意,想与她长 相斯守,便该遂她之愿,杀了张二杆子夫妇,辞了大理护卫之职,带着她天涯浪迹, 永不再回大理,永不再见段正淳前辈便是了。” 康恩寿道:“萧壮士说来自然容易,只是古家世代为大理家臣,要古护卫为敏 儿放弃现今手上这一切,与她浪迹天涯,却是着实不易啊。古护卫走后,老汉先还 殷殷期盼他回来,敏儿却冷笑说,此人表面上忠厚笃实,豪爽仗义,实际上却是个 十足的伪君子,窝囊废,不足为凭,要报宁儿之仇,还得自己想法子。不久,敏儿 即留书一封,不辞而别。老汉多方央人寻找,皆是音讯全无。如此过了月余,古护 卫果然不曾回来过,那张二杆子夫妇却突然被人半夜里潜入房中双双杀害,家中金 银细软亦被洗劫一空。老汉怀疑是敏儿使人所为,却苦于没有她的音信。再后来, 敏儿便不时托人捎来银两药物等,那带信人却怎么也不肯说出她的下落。如此过了 半年之后,老汉听人说飞凤楼中新点的花魁娘子弄月姑娘,能诗善画,色艺双绝, 长得很像敏儿,便寻了过去。不想一连去了数次,那弄月姑娘都始终避而不见老汉。” 阿紫禁不住问道:“这位弄月姑娘想来定是令爱了,却不知她又为何,不肯见 你呢?” 康恩寿道:“姑娘却不知,娼妓历代皆属贱民,地位实是颇为低下,不仅自己 名声不好,有时还会牵连家人。比如本朝便曾有律例规定:”娼妓及其父兄,只许 服皂、白衣,铁、角带,不得服紫‘。老汉见那弄月姑娘决意不肯见老汉,心下便 更加认定她是敏儿无疑了。“ 阿紫点了点头,又问道:“老爷子方才所说的花魁娘子,又是怎么回事啊?” 康恩寿道:“这‘评花榜,点花魁’乃是本朝方才在妓馆娼寮中兴起的一桩风 流韵事。所谓‘评花榜’,便是品评妓女等次。花榜的品题者和主办者多为经常出 入妓院征歌选胜的名士才子。品花列榜之前,主办者首先要选好花场,立好章程, 然后召集全城名妓赴会,一边行令竞饮,觥筹交错;一边品定高下,题写评语,并 当场唱名,公之于众,围观者往往累万。妓女‘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其不得列于 榜首者,辄引以为憾。’敏儿能得列花魁,说起来,亦算得上一件十分荣耀之事。” 萧峰不耐烦听这些风雅之事,接口问道:“却不知令爱后来,又是何时离开飞 凤楼,嫁与马大元兄弟为妻的?” 康恩寿道:“此事的个中详情,老汉实也不知。敏儿坚意不见老汉后,老汉知 她心中悲苦,便也不再相强,只是心中悬念,时时托人打探她的讯息。十年前,老 汉忽听人说,弄月姑娘自赎其身,不知去向。老汉大惊之下,忙去那飞凤楼中查探, 不想甫一开口相询,便被那鸨儿骂了个狗血喷头。那鸨儿想是气极了,各式各样稀 奇古怪匪夷所思的詈骂之辞滔滔不绝,足足骂了老汉小半个时辰方才停住。也不知 敏儿到底使了甚么手段,竟致这号称凤翔城第一精明刁钻的鸨儿如此愤恨,想来她 定是在敏儿手上吃了个大亏。” 阿紫笑道:“令爱骂人的本事,原来却是从这鸨儿身上学到的。” 康恩寿却神色一黯,垂下眼帘,凄然道:“唉,算来敏儿在飞凤楼中足足呆了 四年有余,其间也不知被这凶狠尖滑的鸨儿打骂过多少回了。” 萧紫二人听他这句话缓缓道来,语气虽是轻描淡写,舐犊之情却毕现于言辞之 中,不禁均为之动容。阿紫这时方才领悟到“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的涵义,平 生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小没有父母的凄凉。 只听康恩寿又道:“敏儿在离开飞凤楼之后,便与家里断了联系,再不曾托人 捎钱物过来。如此过了约摸一年,一日敏儿突然同马副帮主一同返家,老汉方才知 道她已嫁与马大元为妻。她将老汉与宁儿一同接到信阳,安置在离家不远的羊角村 住下,以便随时照应。六年前,宁儿终因旧伤复发,不治身故,便葬在了羊洼。再 以后的事情,你们便都知道了。” 康恩寿说到这里,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道:“敏儿要老汉讲的故事,至此便 全部讲完了。现下,老汉也该将她生前的留言,如实告知壮士了——” 萧紫二人听他如此说,心中俱是一震,同时站起身来,瞧向康恩寿。萧峰想到 就要得知数月来苦苦追查的带头大哥的姓名,更是紧张得连自己的心跳都听见了。 却见康恩寿定了定神,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敏儿说,她将一封信函,留在了 飞凤楼中茜香姑娘处。萧壮士只需前往凤翔,找到茜香姑娘,便可知道所有事情的 端倪了。” 萧峰骤闻此言,又急又气,只觉胸中烦恶难当,一股无名怒火“唿”地窜了上 来,脸色不禁变得颇为难看。 阿紫柔声劝道:“大哥,我知道你懊恼马夫人如此摆布你,心中不快。不过, 我想她这么做,不过是想让你明白她的心意罢了,你就别生气啦。难道你就真的一 点儿也不想知道,十年前她是如何识得你的么?” 萧峰苦笑了一下,恨恨地道:“她十年前如何识得我,却又与我有甚么相干? 我又为甚么定要知道?” 阿紫黯然道:“大哥,除了姊姊,你自是不耐烦知道任何旁人的心意的。” 萧峰听她语气虽然平淡,却似包含了无尽愁苦,心中惊惧,不敢接口,忽听康 恩寿道:“天色近午,便请两位回舍下用饭,老汉一定精心准备美酒佳肴,为你们 饯行。” 萧峰忙摇手道:“我和三妹,皆是江湖儿女,本就是四海为家,到哪里吃饭都 是一样,便不劳烦老伯了。我们二人在此讨扰老伯多日,现下既已得知令爱留言, 也该告辞了。” 康恩寿道:“壮士既如此说,老汉也不强留你们了。还请两位稍待片刻,容老 汉去去就来。” 萧紫二人答应一声,对望一眼,不知他又有何事,却见康恩寿已急急忙忙,往 羊角村方向而去。 只一会儿功夫,康恩寿便提了两幅卷轴并一个小包袱,急急奔来,萧紫二人忙 迎了上去。康恩寿气喘吁吁地道:“老汉家境清贫,没有甚么东西送给你们。这两 幅字,一幅是阿紫姑娘要的《新集金碎置掌文》全文,一幅是老汉手书的本朝贺铸 《六州歌头》词,还请两位收下。” 阿紫接过一看,但见密密麻麻,俱是蝇头小楷,想来定是他昨夜熬夜写成,不 由心中大是感动,道:“老爷子,我昨日不过随口一说,不想你竟记得如此清楚, 当真是‘季布无二诺,侯羸重一言’,阿紫实是感佩万分!”这许多年来,自她口 中说出的赞美之词,直如“无边落木潇潇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也不知道有多少, 唯有这几句话,却的是出于一片真心,说得诚挚无比。 萧峰展卷一瞧,却是一幅龙飞凤舞的狂草,旁边另有小字楷书写着原词,道是 :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 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 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膂力,忽奇功。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康恩寿道:“此词为贺方回六年前写于和州巡检任上,乃是因朝庭攻夏,屡战 屡败,文臣武将又只知议和赔款,苟且偷安,愤然而作。全词笔力雄健警拔、神采 飞扬腾翥, 句短韵密,急管繁弦,读起来恰如天风海雨,飘然而至,惊涛骇 浪, 彼伏此起,动人心魄。老汉与萧壮士一见如故,十分投缘,此词乃老汉生平最爱, 想来壮士也会喜欢,是以手书之,送与壮士共勉。” 萧峰拱手道:“萧某虽不通文墨,但此词慷慨激昂,气慨不凡,甚合萧某心思, 如此便多谢老伯了。” 康恩寿又将手中的包袱递与萧峰道:“壮士今后不再是丐帮帮主,不能在各处 分舵打尖歇宿,此去凤翔,路途遥远,要用钱处实多。敏儿说她累壮士跑这么一趟, 原该为你准备一些盘缠。这个包袱里便是她留给你的一百两纹银,还请壮士务必收 下。” 萧峰想到前日被逼无奈,卖马盗银之事,不由感念马夫人想得周到,伸手接过 包袱,朗声道:“令爱既如此说,这些银两我便收下了。萧某身负父母血海深仇, 无时或忘,现下便要与三妹赶去凤翔。还请老伯及早回去罢,咱们青山不改,绿水 长流,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此言说罢,也不待康恩寿答话,便一手收了包袱卷 袖,一手携了阿紫,大步流星地向西而去。 两人一气走出老远,回头一看,却见康恩寿仍立在原地,不住地向他们引颈张 望。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只在地上留下一截短短的影子,越发显得寂寞孤单, 苍凉无限…… 正是:三日相处成莫逆,一朝分别思悄然。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