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狼孩儿弟弟就这样又关进了咱家东下屋那个铁笼中。而且,他这次的行为大大 刺伤了爸爸爷爷他们的心,刺伤了他们的自尊。唯有妈妈依然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 着他,慈心不改。当爸爸把小龙扔进东下屋地上,和爷爷一起抡起那根皮鞭重新抽 打教训这不孝子孙时,妈妈哭着喊着扑在小龙身上护挡着,又跪在地上哀求。爸爸 拉开妈妈,由着爷爷抽打,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每次那鞭子落下去时爸爸的脸上抽搐一下。 狼孩儿则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啪啪”响的鞭声,好像是抽打在什么没有感觉 的死硬岩石或木头上。唯有那双眼睛随着一上一下的皮鞭转动怒视。 最后爷爷丢下皮鞭走了。抽打一个没有感觉的皮肉没有反应没有痛叫的对象, 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这次风波过去了一段时日。 狼孩的神情安稳了些,跟往常一样,在他的铁笼子里还算老实地呆着,不再疯 闹。不过妈妈再也不敢带他出去溜达了,只在笼旁陪他抽泣。 狼孩儿小龙的精神上再没有什么明显的反抗表现了,可他的身体上开始出现了 反应。尽管吃喝不缺,还有不经风吹雨淋雪压日晒的温暖的居室,可他的肌体功能 似乎在明显地衰弱。 他躺在笼子里一动不动。 爸爸牵着他到外边见见风,他也没有兴趣。 他好像病了,可身上不热,也没有明显症状。可他一天天衰弱下去,变得瘦削, 萎靡不振。 家里人先是请来村里的喇嘛大夫吉亚太瞧瞧。老迈的土大夫闭着眼睛号脉,又 是摸又是问,折腾了半天说他没病。可狼孩儿仍然不可阻挡地消瘦下去,这回躺在 那里连眼睛也不睁一下。 家里人把狼孩儿弟弟送进县医院检查治疗。这是万不得已的事情。这一下又惊 动了新闻媒体,有关专家学者纷纷从大城市里赶来,观察研究做学问,并号称这是 抢救当代史上少有的狼孩儿行动。成立了专门的治疗研究小组。有医学家、人类学 家、动物学家、遗传基因学家,反正能够沾上边的各类学家们全部出动,集中了人 类所有智慧,来对付我那可怜的小龙弟弟。 抽血检测、验尿验便、挂水输液,十八般武艺全用上。 过了多日,狼孩儿弟弟依然如故。 我从野鸟市买了一对野鹌鹑,夜里陪床时偷偷塞给了小龙弟弟。第二天护士小 姐见了满地的鸟毛满床的血迹,吓得尖叫起来。专家们来了,见狼孩儿比往日精神 了些,满腹疑惑不得其解。 我对爸爸说咱们带小龙回家吧。 “为啥?”爸爸问。 “小龙没病。”我说。 “没病还成这样?不死不活的。” “小龙只是思念荒野,思念血性,还有思念他的狼妈妈。” “胡说。”爸爸冲我瞪眼。 我就给他讲书刊上看到的印度那位狼婆婆的情景。荒野上与狼群一起生活了二 三十年的狼婆婆被人类抓回来后,也是这样被人类折腾来折腾去,成了供人研究的 对象,又失去了原先的生活习性,就像给人输血时那血的型号不对一样,那狼婆婆 没有半年就死掉了。 爸爸不信,让我找来那个资料给他看。 当天夜里,爸爸拔掉了所有插在小龙身上的管子针头,背着儿子就回家,我拿 着猎枪赶走了所有尾随而来的专家学者们。他们如何好言相劝、名利诱惑,甚至苦 苦哀求,爸爸也不为所动。 小龙又回到了咱们家的东下屋。 不过这回他没有被关进铁笼里,也没有带上铁镣铁链。他那极虚弱的身体,已 完全没有能力逃跑了。 妈妈成天看着他哭泣。奶奶天天在佛龛前念佛。 小龙一动不动地躺在东下屋的墙角,下边铺着一堆干草。我们把他放在铺好的 舒适棉褥上,他坚决挣扎着爬过去,依旧趴卧在那堆干草上,狼般蜷曲着身子,眼 睛呆呆地望着空中的什么,一动不动。我们大家拿他一点辙也没有。 我隔两天从野外逮来些野兔野鸟之类的,偷偷给他吃。这时候他才稍稍兴奋起 来,然后复归沉寂,万念俱灰般地闭目静卧。他的肉体毫不抵抗,甚至背叛生命本 身,一分一秒地消亡。 尽管这样,我发现小龙的耳朵始终保持着一种灵敏。只要外边传出野狗叫野狐 吠或者什么野鸟鸣啼着,他的耳朵立刻竖起来,神情专注地谛听,良久良久地追索 那声响,一直到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荒野恢复了死静,他才罢休。这种现象最近几 日连续发生。 他好像又等待着什么,不死心地期待着什么发生。 果真,他的确等到了。 有一天早晨,爷爷放驼回来,跟爸爸在院里说话。 “西北坨子根有个脚印,挺怪。” “什么脚印?”爸爸问。 “比狗的大,四个爪印儿中后边的一个似有似无,好像是跛脚。” 爷爷望着西北沙坨子,若有所思:“难道是坨子里来狼了?要不白耳回来了?” “白耳不是跛脚。”爸爸说。 爸爸背着猎枪出门时,对妈妈说:“这两天少带小龙在外边溜达。” 爸爸去察看爷爷说的那兽印儿。 其实,爸爸压根儿不相信那印儿是白耳或野狗留下的。冥冥中,他一直有个预 感。它应该来的,只要它没死。自从大漠古城回村,爸爸心中的那根弦,一直没有 放松过,总觉得有个阴影跟随着他。这个潜在的不祥的预感,时时警告他,每当夜 幕降临时,他都不声不响地院里院外悄悄巡视一下。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狡猾的 老母狼此刻在哪里?为啥到现在还不来?它应该来的呀,或许,被猎人打住了?或 许,被沙豹野猪击伤?要不它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尤其小龙弟弟的异样状态,更使爸爸引起警觉。 老母狼果然来了,像个幽灵。 这是一个明朗的早晨。村西北的大沙坨子脚下,有一团沙蓬草正慢慢移动。无 风无沙,草尖都不摇,可这团沙蓬草却悄悄贴着地面移挪。缓缓地,小心翼翼地, 这团草就靠近了那两匹吃草的骆驼。到了这时,身体蜷缩在这棵硕大沙蓬下的母狼, 悄悄走离沙蓬草,收腰缩肢,屈腿收尾,又挨近骆驼。它后腿稍瘸,尾巴又短了一 节,可两眼阴冷而警敏,不时闪射凶光,身体依然矫健而凶猛。它简直是狼的种类 的不死的化身。 两匹骆驼,一白一褐,此时已跪卧在沙地闭目反刍装进胃里的青草,根本没有 注意这只母狼在它们身旁出现。当惊愕地发现时,这条狼又像家狗那样友好地摇摇 尾巴,晃晃头脖。母狼对它们确实没有恶意,只是围着它们转来转去,嗅这儿嗅那 儿,闻上闻下,然后把嘴仰起来冲天呼吸起来。它似乎在辨认似曾相识的这两匹骆 驼,或者进一步在辨认一种细微的气味。 然后,母狼久久地注视起东南不远的村落。 它又顶起那棵迷惑人的沙蓬草,离开骆驼,朝村子潜行而去。不久它走到了那 片小树林附近。这只大胆的老母狼丢开头上的沙蓬草,跑到一座小沙包上,冲村子 方向发出一声威风凛凛的长嚎。 这嚎声传得很远,并传达着一种信息。 恰在此时,还没等它发出第二声嗥叫,“砰”的一声从附近的树毛子里传出一 枪响。子弹从它头顶上呼啸而过。尽管它狡诈,也没料到会有猎人早等候在这里伏 击。它吓了一跳,急速窜下沙包,掉过头向西北大漠方向飞窜而去。 不过,它身后再没有传出第二声枪响。 当然,它那双机敏的眼睛也刹那间捕捉到了草丛后的枪口和那双熟悉的目光以 及那熟悉的半个身影。 ------- TOM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