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胡有能舍生取义,缪以清剖白倾心(三) 虽说劳累了一天,但林路遥仍无法入睡。往事种种,汇成满腔辛酸滋味一并涌上心 头,纵有漫漫长夜也不足以将它一一消释。诗云: 半扣轩窗对月阴,愁丝散乱不胜簪。 长眉蹙蹙千般事,永夜悠悠一处心。 常向空舆青眼望,暗将枯句白头吟。 何时紫玉轻烟起,拟作殷郎共薄衾。 她推起轩窗,不料与对面厢房内同样是睡不着觉的缪以清目光相投。 “路遥,你怎么不睡?”缪以清主动打开话匣子——尽管林路遥不想与他聊话。 “你呢,为何也不睡?”她淡然问道。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心情很沉重,打消不去,自然就睡不着。” “哦。”林路遥看在礼貌份上应了一句。 “路遥,既然大家都睡不着,不如下去走走。” “可你得照料大寨主,别随便离开。” “不,大寨主他睡得很香,不会有事的。” “但是……” 林路遥想拒绝,可缪以清马上把话接续下去:“不要推却我,我们两个难得有这种 机会说话。” 林路遥心里很矛盾,又见对方盛意拳拳再三恳求,只好应承。 羊蹄坡,很难想象是一个小到什么程度的地方。绕着它的,不外乎一条两边长满野 草的郊道,除了簌簌的风声,就一无所有。镇内的灯笼很少,只要稍离开小镇远一点, 立即进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境界。二人出来好一阵,林路遥一直低着头,而缪以清也 好像哑了不懂说话。 “缪寨主,天气好冷,别再走远了,咱们回去吧。”林路遥最先打破沉闷的气氛。 一说到回去,缪以清便不肯罢休,即道:“路遥,往日虽说和你天天见面,却总有 一种咫尺天涯的感觉。我很想抓住你的眼波,可是它总向别的地方送去,每次我都是竹 篮子打水一场空。直到之前和你分道扬镳,我才顿觉日子空虚,毫无乐趣。那时,我真 害怕再也见不着你。” 林路遥道:“缪寨主言重了,又或是寄望过高了。春风会给蒲公英带来希望,也可 能带来失望。于是,有些种子落入泥土中,便从此生根发芽;可也有些种子会飘到异处, 或是落入水中,或是挂到树上,那它们的生命就只能和当年的春天一同远去。世间事物, 往往讲求缘分,而缘分,又往往可遇不可求。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路遥,缘分并非全由天定,如果人不去争取,只会悔憾终生。” “可是,我觉得你已经争取了,你不应再有悔憾。” “路遥……” 不经不觉,两人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屋檐下吊着几串铃铛,经风一吹,发出悦耳的 叮咚声响。 缪以清忽然看见林路遥在眨眼睛,道:“路遥,你哭了?” “不,没有,”林路遥揉了揉眼睛,半晌才补上一个理由,“有沙子进眼了。” “你不要骗我,这么多年来,你是我一本每天必读的书。书中的每一个细节,对我 而言可谓了如指掌。你一举手、一投足,我都能参透个中含义。”缪以清上前一步,想 用衣袖替林路遥擦拭眼泪。林路遥马上转过身去,道:“不,我自己来。” “铃铛的声音无论多么好听,一旦进入你的心中,亦徒然成了无数根针,把你扎得 千疮百孔。于是乎,你痛得哭了。”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路遥,你为了逃避现实,已然疲于奔命地活着。可这样过日子,你将一辈子活在 爱恨纠缠之中,永远也得不到幸福。韶华有限,过于执着是徒劳无益的。” “别说了。”在林路遥的立场看来,与其说铃铛的声响是针,不如说缪以清的话才 是针。 “我要说,因为我要你看清楚自己!”缪以清紧紧握住林路遥双臂,他已下定决心, 无论她反应如何,这次绝不让她有机会挣脱。纠缠了一会儿,林路遥果然疲软屈服了。 “路遥,我清楚记得:七年前,我和大寨主在林家堡发现了你。当时林家堡的人几 乎死光了,只剩下你和小涓、玉琤三个孤苦小女孩。要不是你们强忍悲痛,躲在断垣残 壁之下不哭出声,或许……” “呜……”林路遥被缪以清勾起沉痛的回忆,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地落 下。 “三个小女孩,在童年时代就被无情地刻上血与肉的伤痕,哭泣,相信是最有效的 宣泄方式。但三个人当中,你哭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尽管小涓和玉琤哭得声嘶力竭, 但我知道最悲痛的人是你,你已悲痛得连嘶喊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林家堡死的都是你 的亲人,有谁能比你更加难过?” 缪以清伸出手,轻轻拭去她面颊上的泪水,而她,已不像先前那般断然拒绝。 “或许上天选定大寨主和我,成为与你最有缘分的人,因为我们都擅长捕捉你心中 所想。大寨主把系在身上的一串铃铛送给你,还亲自摇响它。他希望悦耳的铃声,能消 融覆盖在你心头的冰雪。后来,你终于笑了——笑,表明你重新点燃对生命的热爱。虽 然这是大寨主的功劳,但你的笑靥,我当时委实偷了一把,在旁边自个儿分享着。” 林路遥不想让他说下去,道:“今晚你约我出来,就是想说这些?” “不,还有!”缪以清道,“无论当时的你多么不谙世事,但也应当明白,大寨主 已有了妻室,有了同样对你关怀备至的殷夫人。因而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无法接受。大 寨主和夫人待你如亲生女儿,为何你对大寨主的敬爱,最后会变质成不可思议的忘年恋?” “够了!”林路遥打断道,“这是我的事,你无权干预。” “路遥,大寨主比你年长二十多年,他足可以当你父亲!” “缪以清,不要再说了。当是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吧。” 缪以清当即反驳道:“你错了,我一向都尊重自己,而且最尊重自己的感受。而你, 却一直在亵渎自己的真情实感,一直在欺骗自己,做着两件画饼充饥的糊涂事:第一, 你在痴想着一段不会开花结果的感情会有一天成为现实;第二,你认定自己生命中从来 不曾有过我的存在,明明脑海中闪过我的面孔,感受过我的关爱,都要竭尽全力将我打 压到苦无边际的修罗界!” 林路遥拭了拭眼泪,吸一口气道:“我会对我的选择负责,即使再多痛苦,也独力 承担。你的深情厚意,我恐怕除了多谢,已爱莫能助。”她将缪以清扶在自己臂膀上的 手拿下。 缪以清苦笑道:“我真羡慕大寨主,能你这一位情深的女子暗自流泪。” 林路遥道:“我也感谢你曾为我流过泪!” 缪以清顿时一脸愕然。 “我受伤的时候,你曾为我输真气护着心脉。当时我半梦半醒,看见你眼沿的泪光。 我和你,其实是同一种人,有着同一种经历,甚至说,我和你都在为一个人耿耿于怀!” 林路遥的这番话,似乎想给人一种无声胜有声的效果。缪以清的情可以了无止境,但长 夜终究会消逝。林路遥想将自己湮没在这个寒风凄切的黑夜,藉以斩断一束纠缠多时的 情丝。 缪以清目送她远去的身影,心中仍叨念着: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路遥,我就 是不相信,你的心是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