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定去留双娇论剑,兴家国众侠图谋(四) 已然巳时,天吹着微风,亦把先前的低云吹散。日色和暖,虽白雪皑皑却不寒人。 黄晴川从未让一个男人搂了那么长时间。脚下踏着软绵绵的雪,怀中窝着一颗软绵 绵的心。 半晌殷宜中将她放开,俯身捡起一手窝的雪,笑道:“秀枝,送你一件东西。” 黄晴川喜问:“什么东西?” 殷宜中半合双眼,道:“须臾功夫便知!”突然捏紧手中的雪,聚成冰块,向天一 抛;抽出佩剑,剑尖屡屡顶起冰块。黄晴川甚是惊奇。日光映照银剑与冰块,闪出夺目 光芒。她连连抬袖遮眼,但又急着想知结果。再看时,殷宜中掌心已托着两块冰块,递 到自己面前。 “哗——好厉害啊!”黄晴川惊诧不已,失声呼道。 这哪是两块普通的冰块,简直是巧夺天工的奇雕。谁能想到眨眼光景,殷宜中的剑 左一挑,右一削,竟将冰块雕琢成两只惟妙惟肖的鸳鸯!长短不足一寸半,却有眼有喙, 有毛有足,还顾盼得意,含情脉脉,饶有生姿。黄晴川双手接过窝在掌心,又恐一丁点 微温也会将它融掉,便小心翼翼放于地上,这个方向看了,那个方向又看看;最喜鸳鸯 面部的表情,端详许久而说不出一句话,只有不住的惊叹声。殷宜中凝神看了她好一阵, 见她全无察觉,忍不住道:“你瞧它俩像咱们么?” “像啊,非常像!”黄晴川惊叹过后,猛地醒悟,表情冷却下来,玉指撂了一下头 发。这一串动作的不协调,怕是谁都看得出来。 “怎么啦?不喜欢么?” “不,不是。很喜欢!”这可是她由衷之言。 “其实,我以前送过两只木鸳鸯给你,也是我亲手做的,还记得么?” “不记得了。”黄晴川说罢,又觉得这样会伤了他的心。 “不记得不要紧。我会慢慢让你记起以前的事。”殷宜中全然没有失落之色,反有 股百折不挠的韧劲,“我的剑不止会雕刻飞禽走兽,还会在石上镌字呢!”说着,拉起 黄晴川的手就走。一溜烟奔至一处山壁跟前,以剑指道:“记得我俩刚认识的时候,我 送你的一首诗么?” 黄晴川摇了摇头——纵使心中极不情愿这样做。 “你先待着,我这就刻在山壁上面!” 殷宜中将头上辫子盘起,纵身一跃,提剑飞临壁上,削、挑、挖、剖、割、拨数巡 动作,让人看见凌空挥出的点、横、竖、撇、折、捺。他雄健的身躯,好似一只苍鹰在 扑食猎物,每一个动作尽然劲道十足,看得黄晴川暗暗叹服。一阵功夫,他飞落地面, 一掌击在石壁上,霎时碎石迸飞,夹杂雪屑纷扬洒落。冷冷山壁上,现出八行诗句:风 涌荷塘雨刷帘,冰消六月夏炎炎。 采莲腕底蛙鸣急,蘸蜜唇边君笑甜。 影杳不时留碎羽,思多无果问灵签。 庙前燕子偏生事,撩拨歌声绕屋檐。 殷宜中忽觉胸口隐痛,急用手捂住。黄晴川扶着他道:“你有伤在身就别乱动。字 写得很漂亮,我很喜欢!” 殷宜中收起佩剑,深情道:“那一年夏天,我们‘关中五剑’比试完剑法,在浴云 斋泡上一壶香茗,畅谈古今奇事。哪知万里晴空转眼间涌来压地乌云,然后下起倾盆大 雨。浴云斋虽有竹帘挡雨,但因雨势太大,雨点刺窗而入,使我五人不得不另移他座。 不过这场雨下得很好,不但使酷热的天气凉快好多,还让我遇上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女 子。” 黄晴川不由得低下头来,因为殷宜中说话时视线未有一刻离开过自己。 “那时的你,是个青葱少女,浑身衣服湿透。我料想你定是出门时忘了带伞,才弄 成这个样子。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没有抱怨老天爷害了淋了遭雨,相反,你看见池塘里 绽放的荷花,马上欣容满脸,伸手去摘莲子,又用玉指蘸食花蜜……”殷宜中越说越陶 醉,不觉间悄然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世界。黄晴川找了块石头坐下,托起腮听他继续讲 述“自己”的往事。 “你的一举一动,让“五剑”的眼珠几乎没有转动过。这时,两个尼姑刚好路过, 和你说了好些话。然后你就跟着她们走了。我们‘五剑’好奇,尾随而去,借求签为由 暗中打听你的事。原来你的家人和尼姑庵的一位师太是故交,那天前往探访时,你自个 儿溜了出来四处走走。” 一听到“家人”二字,黄晴川顿然心灯一亮,却仍装作迷糊之状,问道:“我的家 人?他们是谁?” 正说着,头顶传来怪声。 “谁?”殷宜中按住剑大喝一声。 “是我!殷兄,别来无恙吧?”一道修长的身影从石壁上方跳下,正立二人跟前。 黄晴川大吃一惊,心中发毛:云芃来了!可仔细再看,样子又有点不同。其一,云 芃眼光闪烁,一看便知神志错乱;其二,云芃杀气甚重,而此人则仪态肃穆,不似寻衅 好斗之徒,倒有几分侠士之相。 殷宜中眉收略紧,道:“原来是‘崩山剑’,云兄同样风采依旧!” 黄晴川偷偷舒一口气:原来不是云芃,是云莱! 云莱道:“窅幻山庄四大弟子要捣毁腥风寨一事,我得知后立即赶去,可惜为时已 晚。” 殷宜中冷笑道:“捣我腥风寨的乱,何止刘、易、谯、雷四人,令弟也欣然‘加盟’。” 云莱面有惭色,道:“殷兄,家弟冥顽不灵,我身为长兄,在此替他向你谢罪!” “哼!一句谢罪就可挽回数十条人命的罪孽么?”殷宜中凛然斥道,“云芃杀了我 腥风寨胡、陈二位寨主和部下数十人,又在羊蹄坡大开杀戒,诛连数条人命,他的恶行, 岂天理所能容?” 云莱道:“我知道家弟即使死一万次,也不足以弥补他的罪过。不过我今天找殷兄, 却是为了他有一事请求。” 殷宜中道:“我与你情义尚存,但与令弟则再无瓜葛,情同割袍,他的事与我何干?” 云莱道:“实不相瞒,家弟想请秀……”顿了一顿,改口道,“想请令夫人走一遭。” “不行!”殷宜中义正辞严道,“秀枝早已是我妻子,怎么他还死心不息?这种荒 谬的要求,我绝不会答应的!” 云莱道:“如非得已,我也不敢向殷兄提出这般请求。云莱再请殷兄成全!” “不行!”殷宜中将剑往雪地一插,两目逼视云莱。 “请殷兄莫要逼我出手!” “你要出手,不必再三虚与委蛇!” 黄晴川看得焦急,心忖:二人一旦打起来,当是对殷宜中不利。我一定要阻止他们 才行! 可这时,云莱已掣剑向殷宜中杀来。那柄“崩山剑”长短不过两尺余,剑锋亦与普 通的剑没什么两样,可使在云莱手上,即见劲道非凡。剑风掀过,地上积雪登时凌空飞 扬,好像下起大雪。二人在雪幕中你追我赶,很快地,头发、衣服皆布满白点。 “住手,你们别打了!”黄晴川嘶声劝阻,见无济于事,忽地想起林路遥说过,云 莱也曾倾幕梅秀枝。灵机一动,径自飞身杀入。这一来,二人大有所忌,都怕闪失之下 伤到她。 殷宜中叫道:“秀枝,你快走!” 云莱亦如是说道。 黄晴川一边以剑分隔二人,一边继续劝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无论你们当中 谁伤了,我心里都不好受!”此言一出,当下让二人心头一怔,各自停下。 “云莱,我跟你走!”黄晴川觉得随云莱而去,云莱亦不敢对自己怎样,而且这是 离开殷宜中的最好机会。可云莱则为此大为惊讶。 殷宜中急道:“不行,你一个去很危险。除非我和你一起去!” 云莱即道:“殷兄,家弟只想见令夫人一个。你去了则不方便!” “混账!秀枝是我妻子,与她随行相伴有何不妥?”殷宜中怒目一瞪,看来又快有 一轮厮斗。 黄晴川止之道:“中郎,云莱不敢对我怎样,你不用担心我!” “可是……” “不用‘可是’了!我没事的,等着我回来!” 殷宜中哪里愿意,疾步上前阻止。黄晴川将剑伸前道:“中郎,别再向前走了。你 应该知道我为何决定跟云莱走。” “秀枝,我……” “好好养好身体,我很快就会回来。”黄晴川转身谓云莱道,“最多两天,你必须 放我离开。你向来是个守信之人,能应承么?” 云莱见对方主动提出跟自己走,本已喜出望外,这般小小请求,自是不作推搪。 于是乎,黄晴川跟着云莱转身走入茫茫雪海。她走得轻松,皆因昨日已将锦盒中的 画轴取出随身带着,以期某日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而不必揣着偌大一只碍身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