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山中人兮 十一月十六,唐家巨舫缓缓驶入泊口,一行人抬着三具沉重的棺材鱼贯而出, 瞬时间,车尘飞滚,十辆马车在三十匹飞骑的护送下,驶进唐家堡。 消息早已于 七日前飞鸽传入堡内。唐家堡门前宽敞的空地上人踪马迹,满地纵横,楮绽纸钞, 余灰尤在。沉甸甸的朱漆大门上白灯高悬, 灵幡飞舞,两旁的家仆披一字排开, 披麻带孝。 何吟秋守候在照壁之内,看见唐隐僧向她走来,浅浅地一笑,微微作礼,道: “老爷回来了。” 好象生怕与这满院肃杀的气氛不相称,她的笑容随着自己的话音立即消失在了 脸上。 唐隐僧颔首:“回来了。” 他注视着妻子,目光中带着一丝温暖。接下来何吟秋略一侧目,给了他一个暗 示。顺着她的目光,他远远地看见一个模样高挑的女人斜倚在北墙的门缘上,死死 地盯着那几具暂时停靠在前院的棺材。 “唐潜呢?”何吟秋看了看丈夫的身后,问道。 “在后面。” “儿子呢?” “和唐潜在一起。” 何吟秋顿了顿,又道:“唐芃呢?” “给他爷爷叫去了。” 几张破碎的纸线在风中盘旋,飘飘扬扬,落在两人面前。何吟秋不禁叹道: “又是个多事之秋……” “潜儿带回来一个女孩儿,是云梦谷的大夫,一路上都说要让姨妈瞧瞧。”唐 隐僧道。 “云梦谷的大夫?这种时候?唉,这孩子真任性。”何吟秋皱起了眉:“竹佩 她们几个……现在只怕要把慕容家的人生吞了去呢。” 竹佩是唐渊的侧室,却是唐渊最喜欢的女人。 她生性风流,嫁给唐渊之后仍不老实,终于给人捏住把柄告了上去。待要行家 法时,却是唐渊恳求代她受刀,从此便断了一条腿。 所有的人都认为唐渊这么做很不值得,何况唐渊平时看上去阴阳怪气,也不是 个老实钟情的男人。 “我不喜欢一条腿的女人。”这是唐渊自己的回答。 实际上,流行的说法是,竹佩当时对唐渊说: “要么你替我受刑,要么我逃走,永远也不回来。” 唐渊生怕她跑了,只好替她挨了一刀。 但又有人说,象唐渊这样的公子哥儿,身边并不愁女人,还怕跑了一个小妾? 殊不知竹佩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江南霹雳堂堂主方霁的女儿。 传说方竹佩 私奔唐渊时,方霁大发雷霆,声称要炸平唐门。后经多方劝说,好不易咽下了这口 气,可事后一提起这件事,他仍要火冒三丈。 一年之后,唐渊的正室去逝,竹佩节行不检,按家法原不能扶正。唐门忌惮方 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隐僧不禁又看了一眼那倚在门缘上的白衣女人,她脸色苍白,双眸如剑,袖 带微卷,无风自动,浑身上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气。 竹佩冷漠地看了看院中的人群,“砰”的一声关上门,身影顿时消失了。 “前天接到传信,说云梦谷里来了四个人,正往我们这里赶,只怕不日即到。” “又要打起来?” “方竹晖昨天已到了,是竹佩请来助阵的。”何吟秋道。 方竹晖是霹雳门的大公子,外号“惊天雷”,精通各种机关火器,现已准备执 掌门户。 “哪四个人过来?” “不大清楚……只知道有慕容夫人。” “那个女人?” “唔,那个女人。” “一路上我苦劝唐淮,要他行事慎重,不要惹火烧身。现在倒好,他好象决定 要大干一场了。”唐隐僧的鼻子哼了一声。 “新掌门上任,自然要烧三把火。何况还要向这些怒气冲天的家眷们交待……” “没派你干什么罢?”唐隐僧问。 “我说我早洗手不干了。”何吟秋淡淡地道,不自觉地摸了摸食指上突起的一 块手茧。 “上次有三哥三嫂和‘铁手三仙’,谢停云铩羽而归。这一次家里还有谁?” “老九。他刚刚云游回来,正好赶上唐济的噩耗。” “我真希望他不在这里。”唐隐僧心事重重地低声道。 他看见一个灰衣侍从匆匆地从后门赶过来,在唐淮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空中忽然飘起了细雨。 细雨如丝,洒在山水的脸上。 “我们好象一进来就中了埋伏。”他一刀飞出,一边从容地将腾空扑上来的一 只猎犬砍翻,一边慢吞吞地对表弟道。 他们正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唐门背后的群山中逃逸。 他们身后跟着三十几个拿 着各种兵刃的灰衣人。 毒针、袖箭、飞蝗石、柳叶刀……知名的不知名的各种暗器铺天盖地飞过来。 表弟躲开两只枫叶镖,手臂眼看要被突然从左侧飞来的流星锤击中,山水眼疾 手快地将铜链削断,满是铁刺的大锤“忽啦”一声从二人的头顶上扫过,“喀嚓” 一响,砸在道边的一棵小树上。小树应声而断,绊倒了七八个人。 实际上他们身后原本跟着六十多人,半途中顾十三只好和他们分手,以期转移 一半的兵力。 向他们扑去不仅是那些体形彪悍训练有素的青年,还有一群凶猛的狼犬。 饶是刀法精到,山水的腿上仍给其中的一条恶犬咬伤,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到了森林边缘,那一群灰衣人忽地停住脚步。山水与表弟却毫不犹豫地钻了进 去。 “他们为什么不追了?”表弟刷刷几刀,砍掉前面挡路的茅茨,问道。 天阴得厉害,明明还是上午,森林里却暗如黑夜,四周一片可怕的沉寂。 “也许前面有埋伏。”山水停下来,掏出怀里的金创药,手脚麻利地包好了腿 上的伤口。等他再抬起头时,发觉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鹰鼻瘦脸,头戴鹤冠的道 人。 道人的眼珠是灰色的,神态里有一种高雅的冷漠。他宁静地站在一小块空地上, 羽衣拂动,汗气在头顶上缓缓蒸腾成而出。 明眼人一看就知这人有很深的内家功夫。 道人半闭着眼,好象在吮吸着林中飘来的一道樟木香气,微微一笑,拍了拍手, 道:“欢迎光临招魂谷。” 他的嗓音枯涩,听起来就好象是刀尖刮在刀鞘上发出的声音。 而山水与表弟的目光却同时停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戴着一个鹿皮手套。 表弟看着自己握刀的右手,眼皮动了动,露出尊敬之色:“唐隐戈?” 道人哈哈一笑,道:“不错。我已有三十年未出江湖,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认得 我。” 他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内外双修,尤精刀法,轻功与暗器在当时几乎独步天 下,与号称“隐刀”与“潜刀”的唐隐嵩夫妇共成为唐门几块不倒的招牌之一。 几十年前他曾凭着一把龙头大刀连肃唐门左近的七路悍匪,从此唐门蜀道一路畅通 无阻,连路过的商旅提起此事,也要感谢他三分。这个传奇人物不知为什么在那一 役后突然洗心向道,抛家离子,过起了云游四海的生活。 据说,他一般三五年才会回唐门一次,不过三天就会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知 道他的下落。 表弟的心“格登”一下,沉了下来。 唐隐戈是唐五的父亲。 山水直起腰来,冷冷地道:“阁下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在等你出手,”唐隐戈款款地道:“你们是客,客人先请。” 他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除了那只手套,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兵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山水握刀的手已凸出了青筋,刀忽然一挥,“铮”的一声破空而来,直攻他的 下盘。 他原本是杀手,用刀简洁明快,不好看,却是又实用又有效。 表弟大叫一声:“小心右边!” 唐隐戈一个转身,避过这凶险一击,手一扬,一把毒砂暴雨般飞出。 表弟伸手一拉,要将山水拉出飞砂之外,挥刀狂舞,只挡住了射向山水脸部的 全部砂粒。有一半还是洒到了山水的身上。 “这是我昨天才配出来的毒砂,就算是慕容无风在这里,也要想两天才解得出 来。” 说完这句话,他的人就消失了。 那显然是一种烈性的毒药,顷刻间已将山水的衣服蚀成一个大洞,他腹上一大 片肌肤顿时变成了黑色。 他扶着山水走了几步,他开始不停地呕吐,脸色一片死灰。 他掏出身上所有的解毒药丸,捏成粉末,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撕开衣袍,替 他紧紧包扎起来。 “你还能不能走?”他问。 “能。”他的脸苍白如纸,咬了咬牙,道:“当然能。” 他们拾起兵刃,向森林的深处狂奔了近半个时辰,发现身后的追兵似乎根本没 有追上来。 一只蜥蜴缓缓地在道中的枝桠上爬行。冰冷的雨点打在他们的身上。小径崎岖, 不知引向何方。 山水走着走着,忽然整个人栽倒下去。 表弟抢过去要扶起他,他却已勉强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走。 “歇一会儿。”他的嗓音变得柔和:“这里好象只剩下了我们。” 他颓然地倒在一棵树下,背着身子,向草丛中狂吐。 这一回,他吐出来的是一口一口的鲜血,胃部好象刀搅一般地疼痛。 表弟在一旁忧虑地看着他,自己的脸色也渐渐苍白了起来,惊道:“想不到毒 砂这么厉害!” 他要检查山水的伤势,却被他一把拦住。 “不用看。”他淡淡地道:“你得马上离开这里,我现已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追 过来了。” 前方的山谷中始终飘浮着一团的云雾,一路上他们只看得见参天的巨木,低矮 的灌木树叶枯黄,四处是一片可怕的寂静,没有鸟声,没有虫鸣,唯一所见的动物, 除了那只缓慢爬行的蜥蜴,就是一只倒在石壁旁边的死鹿。 它似已死去多日,在这潮湿的林中,却不见苍蝇和蛆虫。 空气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的气味。从树叶上滴下来的水珠,冰凉地落到肌肤 上,立时一种搔养遍布全身。 表弟想了想,道:“他们不进来,难道是因为这里有瘴气?” “你说得不错。”山水惨然一笑:“我以前听说过唐门的大山里终年都有可怕 的瘴气,那是一种毒蛇交配时产生的气味。” “我也听说过。”表弟干脆坐了下来。 “所以你一定要快些逃出去。我们其实跑得并不远,现在只怕还在这林子的边 缘。你只需走出这片树林,瘴毒立时自解。不然……”他没有说下去。 ——不然这里就是他们的葬生之处。 他一阵猛烈地咳嗽,口中喷出一团血沫。 “喝点水再走。”表弟解开怀里的水囊,要将水倒入他的口中。 他摇摇头,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不用,你留着自已喝罢,我……中毒已深。” 腹中一片灼痛袭来,浑身的肌肉都跟着颤抖起来。他已经不能站起来了。 表弟二话不说,捏着他的嘴,将一口水强灌了进去。然后将他一扛,扛在自己 的背上:“我背你走。” 他在背上一阵用力地挣扎,伤口抽搐得更加严重,竟痛苦得整张脸都拧了起来, 不停地道:“放下我!你放下我!” 他只好把他放下来。凄然地看着他四肢卷曲,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他的脸已渐渐发黑,眼睛绝望地盯着前方。 他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树干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能舒服一点?”过了一会儿,他把所有的解毒药丸都塞 进了他的口里,逼着他全咽了下去。 可他的样子却没有半分好转,反而不停地呕吐,嘴唇已变成了白色。 连表弟自己也开始感到一阵阵的头昏。 瘴毒无处不在,林中果然不能久留。 “你若再不走,只怕……只怕也要死在这里!”他一把推开他,冲着他大吼: “走啊!快走!这个时候你犯什么傻?” 他非旦没有走,反而一屁股坐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道: “我当然会走,只不过想在这里再陪你一会儿而已。” 看得出,他命在顷刻,脸上已是一片死灰。 “我的那些画……”他叹道。 “我会好好保存它们。” 他放心地点点头,开始大口吸气,眼神正在渐渐远离。 “你还有什么心愿?”他颤声道,一掌抵在他的后腰上,输给他一股真气。 “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你……你快些离开我。”他抓着他的手,吃力 地道。 “……当然。”他轻轻地让他的身子靠在自已的腿上,让他较为舒服地躺下来 :“我过会儿马上就走,一路上我已做了路标,很快就能找回去。他们想抓我并不 容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时候……”他的眼中一片迷茫。 “当然记得……”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快乐……这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 “我也是。”他一阵哽咽,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多年来,他们的日子充满了沉默,愉快的沉默。 “你得……快些……快些走……。”他的气已有些短促,已说不出话来了。 “好……我这就走。” “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他的最后一眼目光炯炯,凝视良久,气息已不 能回转,弥留之际,等待着他的承诺: “当然!”表弟大声道。 听了这句话,他的眼睛终于合上,终于停止了呼吸。 “不……不……你别死!你别死!山水!山水!”他拼命地摇着他的身子,拼 命地叫他的名字,发疯般地冲着他的尸体大吼。 他的脸是灰黑色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最后的痛苦和微笑。 可他的身体却不再温暖,而是渐渐地冷却,变得和周围的草木一样冰凉。 他想痛哭,却没有力量流泪,以为自己会伤心地发狂,却忽然感到精疲力竭, 好象自己也成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对最后的结局不再关心,只希望能在这个亘古 般幽静的森林里,一个人静静地躺下去。 远处水声潺潺,溪流上的水波轻快地跳跃着。 “这么早,你就敢带着我到这里四处散步?也不怕你家里的人把我抓了去?” 吴悠道。 乍听见潺潺的水声,走不几步,一条小溪忽然横在她眼前。 唐潜一到家门就扔开了竹棒,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完全不会迷路。 “这里的人都说,唐门是个美丽的地方,至少,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可恨。” 他笑了笑。 一进大门他就故意避开院中哀悼的人群,独自把吴悠带到离自己所住的院落不 远处的一道小溪旁。 这是一片古老的园林,经过历代的修缮,现已规模全备。老一辈的人还经常谈 起当时入奥疏源,就低凿水,搜土开穴,培山筑楼时的情形。如今这里四处都是画 槛雕栏,幽房邃室。一出高台即入小榭,曲径花蹊连着小桥飞瀑,到了春夏草木扶 疏之际,更是廊庑连芸,通花渡壑,桃堤柳绿,鸟语花香。 吴悠只好老实承认:“你说得不错,这里的风景的确不坏。你看……那片湖心 的小岛上还有两只白鹤!” 说了这话她立即脸红了起来。 身边的人明明“看”不见,她竟还要人家看。这不是存心戏弄人么?她偷偷地 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平静,似乎并不在意,心中一愧,低头不语。 他淡淡地道:“你说不错。那湖里一直都有两只白鹤,我以前还摸过它们。” 她还是很尴尬,扭怩着不肯说话。 他只好站住,道:“怎么啦?” “那两只白鹤,我也想摸。”她叉着腰道。 他失笑道:“你能看,为什么还要摸?” “我觉得摸比看有趣。” “你得先告诉我,它们究竟在哪里。” 她握着他的手,朝白鹤的方向一指。他带着她飞了起来,一掠十丈,双足在水 中轻轻一点,又腾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岛中。 “是这里?”他问道。 “是。”她道:“我们来了,白鹤为什么还不飞走?” “他们修理过它的翅膀,它飞不了多久。” 那两只白鹤非旦不走,竟还向他们奔了过来。 “抱歉,鹤兄,今天我什么吃的也没带。”他摸了摸鹤的翅膀,然后抓着她的 手,将它轻轻地放在鹤羽上。 她闭上眼,手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光滑。 他的手潮湿而温暖。 “有趣吗?”他侧过头来,用一双空虚的眼睛看着她。 “你跟它们一样有趣。”她捉狭地一笑。 “宜修,告诉我,我们的左边是什么?”他忽然问。 “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 “右边呢?” “也是一块大石头。” “我们站到石头边上去,好么?这里的风很大。”他彬彬有礼地道。 她跟着他往左走了几步,白鹤立即也跟了过去。 他呆呆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敢摸鹤的脑袋么?”她只好没话找话。 “当然敢。”他伸出了手,却似乎伸错了方向,手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不说话,也不动,任凭他的手指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手流连在她的脸上,依依不舍。 “行啦,唐潜,这不是鹤脑袋!”她大叫一声。 “当然不是。”他喃喃地道,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反而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 她的心砰砰地乱跳了起来。 他垂下头,挺直的鼻梁已触到她的额上。 “你想干什么?”她警惕地道。 “想看看你。”他淡淡地一笑,嘴轻轻地,却是很有礼貌地在她的嘴唇上碰了 一下。 她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忽然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 唐潜抽出手,拍了拍了两只白鹤,白鹤“哗”地一下飞开了。 “你今夜想歇在哪里?”回去的路上,他突然问:“我的院子里有客房,你若 害怕一个人住,可以住在我姨妈家。” 吴悠愣了愣,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方才明明热情如火,回到岸上,他又摆出 一副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会不会歇在你们家的水牢里?”她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会。”早已习惯了她的抢白,他从容不迫地改变了话题:“中饭由我 来请客。我一直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的厨艺很好?” 吴悠浅浅一笑:“不奇怪,你不是练刀的么?” “这么说来你的厨艺也当不错。” “何以见得?” “你也是练刀的。”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 穿过一条挂着一溜绛纱灯笼的长廊,唐潜将吴悠引到一个幽静的院落。早有他 的两个书僮迎了出来:“公子,你回来啦!” “嗯。这一位是吴姑娘。” “姑娘好!”那个书僮齐齐地道。 “这是我的两个书僮,一个叫麦齐,一个叫麦秀。”他拍拍两个人的脑袋: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们两个有没有打架?” “没有。”麦齐麦秀整齐地道。 “你们……是亲生兄弟?”吴悠忍不住问。 “不是。”又是齐齐的一声。 “他们和你闹着玩呢。”唐潜道:“你们去罢。” 两个人顿时跑得没影了。 “这笋丝好象不必一定要细得象头发罢?”吴悠挟起一把切得极细的笋丝放进 碗里。 “真有这么乱么?我记得我好象把每一小把笋丝都用一根粉条捆了起来,以免 放在碟子里不好看。” 他幽幽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为他这种精益求精的样子捧腹大笑,却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做这种 菜一定很费功夫。” 在一个瞎子面前,她的表情变得很自由。 “如果刀功可以的话,就很快。”他漫不经心地道。 “惭愧,我的厨艺只怕不及你的一半。” “慢慢来,不着急。” 她扑哧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为什么笑?” “难道你常常自己做饭?” “当然。” “我不信。” “我是个口味很挑剔的人,别人做的东西如果不好,我就吃不下去。这种经历 实在太多,逼得我只好自己动手。” 他顿了顿,又道:“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的汤快好了,我得去端过来。”他 站起身,掩上门,走出门外。 吴悠含笑看着他,回过头时,发觉那碟子里的笋丝已经空了。 她诧异地看了看四周,不见一人,却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的一个琉璃屏风里传 过来: “我在这里。” 她吓了一跳,那是荷衣的声音! 她站起来,抢到屏风后面,看见荷衣一手抓着一把笋丝,正大口大口地往嘴里 送。 “夫人!”她小声道。 “唔,小声些!那瞎子耳朵灵得很,我方才躲在窗外,不然早被他发现了。” 吴悠乍然听见“瞎子”两字,不知为何,心中一阵翻腾,只好道:“你还是快 些走……他……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不会伤害你,对么?”荷衣吃完了笋丝,又咬了一口香菇鸡翅。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就好。现在我只剩下的一件事要做。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唐溶,也就 是唐十九,住在哪里?他偷走了无风的一部手稿。” “什么?手稿?我……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当然没听说过,不过唐潜肯定知道。” “你藏在外面,等会儿他回来,我一定把这个消息给你问出来。”吴悠道。 “小心,唐潜不好对付。” “你放心。” 门外有一丝动静,荷衣的身影飞了出去。 他把汤放在桌子正中。 “对不起,笋丝太好吃了,我把它全吃光了。”她故做内疚地道。 唐潜心中一阵欢喜。 她“当当”地舀了两碗汤,将其中一只碗放到他的手边。 “你和你的兄弟们住得近么?”她随口问道。 “不是很近。他们有的已和父母分了房,有的还住在一起。我这里是最西的一 间院子。” “难怪这么安静。你虽有一大群兄弟,平时聚在一起的机会只怕也不多。” “过年的时候常在一处。”他笑了笑,喝了一口汤:“喝完酒后更是闹得天翻 地覆。” “你说被你扔下水的那个兄弟叫唐滨,排行十五?” “他是唐渊的弟弟。” “十六是谁?十七是谁?十九是谁?” “怎么忽然对我的兄弟感起了兴趣?”他淡淡地道。 “生活在一个大家族里一定很有意思,不是么?我只是怀疑你究竟记不记得这 么多兄弟的名字。” “十六是唐渡,十七是唐泳,十九是唐溶。前面两位这次都没去。”他细细地 品尝着一片香菇。 吴悠发现他细嚼慢咽的劲头甚至胜过了吃东西最慢的慕容无风。 “这么说来我见过唐溶?” “在船上见过,我说起过他的名字,你当时并没往心里去。” “对不起,实在是没记住。他住得离你近么?” “不远,就在出门往右的第三个院子里。” “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汤。”吴悠柔声道。 “过奖了。” 荷衣一连在廊顶的一条横梁上蛰伏了三个时辰,才终于等到夜幕降临。 一个年迈的仆人手执烛火,正一个一个地点着长廊上的灯笼。 眼看这个人快要走到自己的面前时,荷衣一个鲤鱼翻身,藏到廊脊上。 借着廊上的灯火,她依稀记得这是一段自己曾经到过的老路,更记得往前走不 了多远,就是薛纹的院子。 她呆呆地凝视着远处的一角飞檐,记忆流水般地向她涌来。 虽已过了两年,当时的一幕在她的脑中还清晰得好象刚刚发生过。 她至今记得慕容无风躺在床上的样子,他的下身一片破碎,血慢慢地从他的伤 口中渗出来。 一想以当时的情景,她顿时感到一阵头昏。 她还记得那院子的门口有一副十分好懂的对联,几个字她恰好全认得: 半帘月影三杯酒, 满院花香一局棋。 她悄悄地溜过去一看,刻在竹板上的对联果然还在。 正当她打算拐进吴悠告诉她的那个院子时,忽听屋顶上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 她灵机一动,飞身上檐,屋脊上一个黑影疾掠而过。 她冰绡一抖,那黑影蓦然回首,向她奔了过来。 是顾十三。 “你怎么也来了?”他低声问。 “唐溶偷走了无风的手稿。我比你们晚几个时辰赶到,山水和表弟呢?” “我们分开了,他们往大山里去了。不过,他们会留下标记。” “在哪里汇合?”荷衣道。 “原本是约好晚上在屋顶上见,我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正四处地找呢。” 荷衣眉心一皱,道:“他们会不会有事?” “很难说,唐家这次准备充分,我们差一点着了他们的道儿。” “吴悠很安全,她告诉我唐潜会把她送回去的。” “唐潜?”顾十三一愣。 “我去找她的时候,唐潜正替她做午饭。” “那我们……岂不是白来啦?”他愕然地道。 “差不多。不过,现在我们正好一起去找唐溶。” 顾十三迟疑了片刻,忽然道:“乘着夜深人静,你最好还是先回去。找书的事 情我一个人干就可以了。” “瞧不起我?”她一翻白眼。 “你来的时候,慕容知道么?”他问。 “没告诉他。” “他现在一定急疯了。” “不会,他一向对我很放心。” “他不是个喜欢放心的人。”段十三道:“你还是赶快回去比较妥。” “不,我一定要拿到他的稿子再走。”她坚决地道:“何况,我们也该去找找 山水他们。” “那我们现在就去。” “他们若进了森林,这时候去不妥,太黑,我们又不能用火把。” 顾十三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 两人悄悄地摸到唐溶的院子里,发现院子是空的。只有几名仆妇在门内的走廊 里走动。两人分头翻进每一个房间搜索,均不见手稿的踪影。 不敢打草惊蛇,他们只好伏在横梁上,等待唐溶归来。 那一夜荷衣靠在横梁上,以一种完全僵硬的姿势睡着了。以至于整个睡的过程 让她感到疲惫不堪。 天刚亮的时候顾十三叫醒了她,唐溶一夜未归。两人决定先到森林里去找山水 和表弟。 凌晨的风很凉。噩运的发生没有半点征兆。 他们一路横掠而去,骄阳还沉睡在山下,天空中只有几缕红色的霞光。 “今天天气不错。”荷衣一边施展轻功,一边对顾十三道。 她发现顾十三双唇紧闭,一副十分警惕的样子。 “你发现没有,这里有些过份地安静。”他双足一跨,一个优美的翻身,身子 从一旁的大树跃过,停在枝头上。荷衣足尖一点,身形一转,轻飘飘地跟了上去。 “我们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森林?”她问道。 “最好从树上走,下面有什么情况比较容易发现。何况我还担心唐门的暗器和 埋伏。” 荷衣微笑不语。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在西北最粗糙的风沙里长大的汉子居然这么细心。 他们在树上转了一圈,差点迷路。只好跳到树下,寻找山水的记号。 不一会儿,荷衣发现几棵大树的树干上,有被刀削过的痕迹。 他们一路追了过去,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 突然站住。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新挖的大坑。 好象已猜到那是什么,荷衣浑身开始发抖,抖得很厉害。顾十三一把扶住了她, 两个人一起走到坑前。 挖出来的土几乎还是崭新的,整齐地堆在一侧。 两柄金鱼吞口的单刀直直地钉在坑边,鲜红的刀穗上系着三块元宝和一叠银票。 一旁的树干上是九个铁划银钩的大字: “拿银者,请填我一抔土。” 她浑身发软地靠在树杆上,丧失了往下看的勇气。 她已不必再看,因为身旁的一块巨石上,又有六个刚劲的大字: “山水、徐衎之墓。” 她的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狂涌而出。 表弟平静地躺在坑内,山水的尸体在他的右侧,已然掩埋完毕,只有一只手露 出来,紧紧地和表弟的手握在一起。 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一阵说不出的沉痛,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顾十三叹了一声,轻轻跳到坑中。 坑中人已死去多时,尸身已然完全僵硬。 “他好象并没有受什么外伤。”他黯然地道:“不过,这山谷里可能有杀人的 瘴气。” 荷衣颤声道:“他为什么不走?他明明可以走的!” “我们并不了解他们。”顾十三长叹一声。 她抽起那两把刀,放入坑内,帮着顾十三一起将一旁的黄土推落。 黄土是潮湿的,里面全是树叶和草根,坑中已聚了不少昨夜的雨水。 以致于表弟的手指都已补水泡得肿胀了起来。 她抬起他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心中一阵酸痛。 然后她看了他最后一眼,便将他掩埋了起来。 站起身时,她感到一阵头昏,连忙道:“这里果然有瘴气,无风以前曾提起过。 他说那是蚺蛇瘴,身子不好的人,在里面呆上一两个时辰就会死,身子好的人也挺 不过半日。……可是……可是……”她泣不成声:“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表弟不 肯走……” 天地宁静,他最后的样子竟是那样地从容和安祥。 除了沉默的死者,谁也不能给她答案。 “这世上我们不明白的事情原本很多。”顾十三又叹了一声:“只要他们自己 明白就行了。” 她的头脑一片混乱,泪水还在不停地往外流,一种不知所以然的悲伤搅乱了她 的心。 两人在墓前默然无语,垂首多时。荷衣又看了一眼巨石上的字,对段十三道: “原来表弟姓徐,那个字是什么……我却不认得。” “我也不认得。”顾十三道。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