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山明水秀 第二日她起得很早。打开窗帘,清晨灿烂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了进来。她这才发 觉这间屋子完全陌生,摆设亦与隔壁大不相同。她不知道这间卧室因离慕容无风的 诊室更近,在他忙碌的时候,十日当中倒有五日会歇在此处。两室虽只有一箭之隔, 在极度疲劳的时候,他却是连一步也不愿多走。 她抱着星儿走出门外,看见慕容无风的卧室房门紧闭,毫无动静,也不敢在廊 上走动,怕打扰了他的睡眠,便信步走到湖心亭上,在漫长的九曲桥中闲逛,旦见 岸边垂杨倒挂,黄鹂百转,远处白鹭横飞,烟波无际。星儿只顾吮着指头,口里咿 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陪着他玩了片刻,又觉索然无味,往回走时,正遇到一个 青衫白袜的侍从提着食盒向她走来。 那是个年轻人,显然不认得她。 “慕容先生还没有醒。”她对他道。 年轻人肃然道:“这是夫人和公子的早饭,谷主昨晚就已吩咐了。谷主自己一 般很晚才会起床。” “也许今天会醒得早些,你要不要到他房里去瞧瞧?”她有些担心地问道。 “谷主早上不喜有人打扰。他的房门一向反锁着,只有等他自己醒了才会打开。” 年轻人很恭敬地回答道。 她笑了笑,接过食盒。 “赵总管说,他想见一见夫人。”年轻人又道。 “赵总管……他认得我?” “哦,不是。只是竹梧院从没有外客,赵总管……想过来问候一声。” 星儿瞪大眼睛看着年轻人,一只手紧紧地抱着荷衣的脖子。 年轻人一直盯着他看,末了,忽然问道:“小公子……贵姓?” 她道:“姓慕容。” 他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咽了咽口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她的目光越过年轻人,停留在一个穿着锦袍的老人身上。老人一脸严肃,从远 处走来时便一直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她。走到跟前,他揉了揉双眼,脸“腾” 地一下涨得通红,忽然两眼反插过去,“咕咚”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年轻人 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荷衣帮着他,又掐人中,又按命门,折腾了半晌,那老人才 悠悠地醒过来,颤声道:“瑞恩,是我老眼昏花了么?” “您老……怎么会呢!” “夫人……您……您……”一阵哽咽,已是老泪纵横。 “嗯,我回来了。” “我们以为……以为您……” “我逃出来了,只是……脑子受了点伤,有些事情……不大记得了。” “不打紧不打紧,”老人道:“夫人想必还认得老朽罢?” “对不起……不大认识,您是……” “我是赵谦和,这个谷的总管。” “哦,失敬失敬。” “夫人不要这样客气,折杀我了。” “好的好的。”她忙道。 “这一位是……”他指着星儿问道。 “我儿子……也是他的儿子……” “难怪与谷主长得一模一样,和小姐也很相像!”他坐直腰来,握着星儿的小 手,道:“公子的名字……?” “小名叫星儿,学名……等着他爹给他起罢。” “当然当然。夫人不必担心,只怕是暂时失忆,谷主一定有法子治好夫人的。” 她笑了笑。 “小公子会说话了么?” “不大会,只怕……一个字也不会……还在学……” “不妨事不妨事,聪明的孩子学话学得晚。” “他……一直病着,身子不好,没什么人陪他说话。” 赵谦和愣了愣,忍不住道:“公子他……” 她大致地讲了讲他的病情。赵谦和叹了一声,道:“幸好夫子回来了,公子的 病,如若谷主不在身边,只怕会有危险呢。如今既已回来,夫人尽管放心,公子一 定会平平安安的。” “多谢您老吉言。谷主……总是起得这样晚么?” “这个……”他欲言又止。 她眼光一凛,道:“莫非他会有什么事?” 赵谦和小声道:“夫人回来了正好。谷主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早晨他的风 痹常常发作,蔡大夫说,发作时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要过好久方能缓解。谷主一 惯好强……不愿别人知道此事,是以早上从不见人。我们也不敢劝,怕他发脾气。” 她跺跺脚,急道:“你替我抱着星儿,我进去瞧瞧。” “如此甚好!夫人回来真是太好了!那门栓只是一个搭扣,用铜片一挑就开。” 赵谦和恭恭敬敬地递上铜片:“夫人莫笑,谷主不起床,我们只好在门外候着,小 心地听着动静,这铜片只是紧急时方用。” 她轻轻地剔开门,悄无声息地溜进屋子。 室内一片黑暗,厚厚的窗帘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她走过去,将窗帘拉开一道 小缝,让一缕阳光射进来。 他早已醒了,瞪着眼睛,看着她。 “天已大亮了?”他问。 他的脸色苍白,身子裹在厚厚的绫被里,睡僧一般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她坐到床边,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是啊。” 他淡淡地道:“我恐怕还要再躺一会儿……我……有些累。” “躺罢,我在这里陪你。” 她从被子里拉出他的手,他的手是凉的。 她揉着他的手指和手腕:“这样会好受些么?”她轻轻地道。 “别为我费功夫,躺一会儿就能恢复的。能不能给我拿杯水来?——我有些渴。” 他的嗓间沙哑,想是已渴了多时,一杯水就放在床边的一道矮几上,明明伸手 可得,他却无法抬起手。她心中一阵难过,倒了半杯温水,将他的头抬起来,喂他 喝了下去。他挣扎着想自己抬起手,无奈手腕一片酸麻,关节处僵硬如铁,丝毫动 弹不得。 她俯着身子,将他全身反复地推拿了几遍,他还是不能动,软弱无力地靠在她 身上。 “荷衣,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良久,他叹道。 “你会好起来的。”她揎起了袖子:“你会发现你久已不见的老婆突然间变得 很凶。” 她加大了力度,开始按摩他周身的穴道。 “你这功夫是几时练的?看上去有板有眼的。”他笑道。 “你总算比星儿好对付……那小子,话不会说,哭起来可真是惊天动地啊!” 她一边推拿一边道。 “荷衣……别太累了,好么?我……不打紧,过会儿就好了。”看着她满头大 汗,他不忍。 “你要多吃一点,瞧你,这么瘦,只剩下的一把骨头。叫我用力我都不忍心呢。” “嗯。” “赵总管在门外呢。” “你见过他了?” “嗯。” “你还记得他么?” “不记得了。” “他好象有事找你。” “等我起了床再见他罢。” “为什么?” “我从不躺着见人。” “快说罢,还有什么别的怪脾气?”她笑。 “洁癖。” “洁癖我也有……正纳闷儿呢,没事儿我总抱着酱油瓶子,糖罐子擦个没够, 床单老嫌不够干净。——可能是给星儿洗尿布落下的毛病。” 他微笑不语,知道自己洁癖早已传染给她了。 “除了洁癖之外还有什么?” “脾气不好,偶尔会发火。”看着她瞪大眼睛,他赶紧补充一句:“不过绝不 会冲你发的。” “我的脾气也不好,在村子里的时候老揍人,后来便再也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荷衣,我对不起你。你流落在外……一定受了很多苦。”他凝视着她的眼, 叹道。 “怎么会呢?我这么凶的一个人……”见他伤心,她连忙避开这个话题,继续 问道:“除了脾气不好之外,还有什么毛病?” “没有了。讨厌的毛病都告诉你啦。剩下来的都是优点。” “你真有趣,慕容先生。” “我的手可以动了。”他咬着牙勉强将手抬了起来。 “可以动了也不要随便乱动。”她板着脸,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她打开窗帘,阳光把她的影子照在墙壁上。她指着自己的影子道:“看,这是 我的影子,我可不是鬼哟!” 他一愣,道:“你当然不是。” “那你……你昨晚又发什么神经?” “我几时发了神经?” “你……你要我装……装死人来着。” “不会罢?绝没有的事,活人还装不来呢。”他一个劲地摇头:“哪有闲心装 死人?” “你……你……”她瞠目结舌。 “只怕是你在梦游,你几时有了梦游的毛病?”他歪着头问道。 “喂,难道你……你不知道你昨晚干了些什么?”她插着腰冲着他大叫。 “什么也没干,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那……那树上的蝉儿……你不记得了?你还用弹弓打它来着。” “我从不会用弹弓。” “慕容无风,你……你气死我啦!”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难道……难道 是你在梦游?” “这倒有可能。我都做了些什么?” “没……没做什么。”她满脸通红地道。 “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要大喊大叫呢?” “我们……我们只是喝了几杯茶而已。”她小声地道。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除了喝茶,你好象还吃了东西。”他道。 “原来你在捉弄我!”她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别拧我呀!你又来啦!” ******** 客厅里满满着坐着二十来位大夫。今天是例行的医会,大伙儿聚在一起,各抒 已见,探讨学术。慕容无风是赵谦和送过来的。大伙儿很快就发现这位体弱多病的 神医与往日大不相同。他苍白的脸上有一抹少见的红晕和笑意,精神和情绪大大地 好过往日。 他还是默默地坐在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大夫们争论。有时他会在争辩最 激烈的时候插上一两句话,让双方平息下来。有时候,有人提问,他略作解答。大 家都知道,慕容无风的脾气不好,只对真正有难度的问题感兴趣,对很寻常的问题 会显得很不耐烦,有时候还会明讥暗讽:“平日都干什么去啦,连某某书都不曾读 过,这问题你别问我,自个儿查书去罢。”每当这种时刻,被他训斥的弟子会很下 不来台。所以,有问题他们一般会先去问脾气最好的陈策。陈策于是得一外号,叫 作“人之患”,概取“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之意。他非旦乐于解答,甚至乐于替人 查书,好象他是个天下最闲的人:“你先去忙着,我查出来了就派人告诉你!” 所以,只有连陈策、蔡宣都解答不了的问题,学生们才敢壮着胆子去问慕容无 风。到了那种时候,慕容无风便会旁征博引,侃侃而谈,脉理、案例随手掂来,直 讲得听者目瞪口呆,叹为观止。说完了,他便又如老僧入定一般沉默不语。 医会将近结束,大伙儿坐在一处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蔡宣见慕容无风的脸上 略有倦意,便道:“先生,我送您回去罢。” “不用,”慕容无风淡淡地回答:“荷衣会来接我的。” 他说这话时,一副若有所思,漫不经心的神态。蔡宣的脸上却露出了忧伤之色。 大厅原本一片嗡嗡之声,这个时候,却忽然全安静了下来。 学生们知道,先生的病又犯了。 所有的人都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慕容无风却毫无所察,目光飘到了门外,象往常一样,对着门帘发呆。 大家心里愈发不安,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 蔡宣赶紧给他泡了一杯浓茶,道:“先生,喝口水罢。” “我不渴。” 他说话时,眼光往众人的身上溜了一圈。怕他生疑,学生们赶紧装作若无其事 的样子,左顾右盼,嗡嗡之声又起。 “先生,您累了吧,不如我送您到内屋去先歇一会儿?”蔡宣又道。 “我不累。”他淡淡地道。 正说话问,珠帘叮当一响,一个紫色的身影轻盈地走了进来,来到慕容无风的 身边,俯下身来,在他耳边问道:“会开完了?” 他点点头,一抹笑意不知不觉地浮到嘴边。 大家立即发现这位平日惜言如金、不苟言笑的人笑起来的样子竟十分好看。 蔡宣悚然动容,几乎将手中的一杯茶失落在地:“……夫人?” 慕容无风拍了拍荷衣的手,道:“荷衣,这位是蔡大夫。” 她冲着他灿然一笑:“蔡大夫。” 蔡宣张口结舌:“夫人……几时……几时回来的?” “她脑子受了一点小伤,有些事情记不得了。”慕容无风解释道。 荷衣笑道:“我和蔡大夫想必以前认识。” 笑声未落,所有的大夫都站了起来,肃然垂首,向她致意。 这一群人中,有四五十岁的老者,也有岁数与慕容无风相仿的年轻人。 她的脸一阵发烫,偷偷地看了一眼慕容无风。 慕容无风拉着她的手,笑道:“不必拘礼,大家继续聊。我和夫人先走一步, 告辞了。” “是。”一群人齐刷刷地道。 他们走出门外,荷衣道:“为什么那一群男人一见我都站了起来?” “他们都是我的学生。” “那我岂非成了他们的师母?” 他微笑不语,算是默认。 “这地方我除了来接你之外,再也不来了。和一群文诌诌的读书人在一起,难 受死啦!”她愁眉苦脸的道。 他哑然失笑。 那天下午,她见到了子悦。 当时她正陪着慕容无风在湖心的小亭里说话,忽然有个细小的身影向他们奔来。 临近了,她的脚步却迟疑了起来,一闪身,躲在一个亭柱的背后,偷偷拿眼打量着 她。 女孩子梳着两个长长的小辫,眼珠骨碌碌地乱转,满脸的调皮相。 “子悦。”慕容无风叫道。 女孩子扭扭捏捏地走过来,一眨眼,又躲到慕容无风的身后,死死地抓着父亲 的袖子不放。 她有一张瘦而秀美绝伦的脸,皮肤是粉红色的。眼睛里满是大胆和天真,浓密 的长发光可鉴人。 “怎么?不认得妈妈了?”慕容无风一把将她从身后拉出来:“你总问我妈妈 为什么还不回来,现在妈妈终于回来了。” 他说这话时,故意装出一种平淡的语气。好象这并不是一件大事。荷衣弯下腰 来,摸了摸女孩子的头顶,道:“子悦,你不记得我了?” 子悦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她,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忽然指着她颈上的一 串红豆,奶声奶气地道:“这是爹爹做的。我也有一串!”说罢,将自己脖子上的 那串红豆从怀里掏了出来:“你看!” 她惊喜地看着那两串鲜红的红豆,笑道:“子悦带着它真好看呢。”说罢,将 她抱在怀里。那柔软细小的身躯先是不好意思地挣了一挣,接着,便任由她紧紧地 抱着了。女孩子将自己的小辫子拉开,得意洋洋地道:“妈妈,你看!” 两个人都凑过头去,看见她粉红的小耳朵上已扎了个小洞,一边缀着一粒珍珠。 “谁给你扎的耳朵?”慕容无风板起了脸。 “是我求的二表姐……”子悦怯生生地道。 “挺好看的,妈妈也有一对呢。”荷衣笑道。 “妈妈,你再闻这里!”听得荷衣赞许,她更高兴了,又将头低下来,掀起自 己的一条小辫子放到荷衣的鼻尖上晃来晃去。 “唔,好香。这是二表姐的桂花油么?”她柔声道,她也曾是女孩子,女孩子 喜欢的东西,她哪有不知道的? 子悦的一只手往上一勾,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的颈子,在她怀里缩着肩头,低 着脑袋,腼腼腆腆地笑了起来。 小孩子家不懂事,将桂花油抹了一道又一道,给阳光一照,油光闪亮。 “嗯,还有这个!”细嫩的十指伸出来,小小的指甲盖已被凤仙花汁染得通红。 这一回,夫妇俩同时说道:“好看。” 子悦在他们身边玩了一会儿,倦了,凤嫂把她牵了回去。 “星儿又睡了么?”慕容无风问。 “秦嫂带着他玩儿去。”她笑了笑:“不然,我怎会这样闲?” 他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眼光之下暗波涌动。 “这几天你该好好地休息一下。”他道。 “告诉我,那箱子在哪里?”她忽然道。 “什么箱子?” “那只你锁了又锁的箱子。” 他微微一愣,道:“你怎么知道那件事?” “上午我到厨房帮星儿要了一碗蒸鸡蛋,便和刘嫂聊了起来。是刘嫂告诉我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以前的东西都放在那只箱子里,对么?” 他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早已派人替你订做了所需的衣物……你不必到 那里去找旧东西。” “我要看那只箱子。”她不为所动,坚定地道。 “我不会再打开它了。” 他闭上眼,故意不去看她炯炯发亮的目光。 “难道里面有我不能看的东西?”眼色一凛,她问。 “没有。” “那你告诉我箱子在哪里。” 沉默了很久,他说: “不。” 她深吸了一口冷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这三片碎纸一直跟随着我。你 昨天说这是我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这本书也在箱子里,是么?” 他叹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以前都做了些什么。” “我已经都告诉了你……” “不,不够!” 说完这话,她扭身就走了。 荷衣,你的记忆不属于我。他望着她的背影,苦笑。 那箱子不会放到离他的卧室很远的地方。她奔回屋去,将书房与寝室仔细地搜 索了一遭,一无所得,便走进那间宽敞幽深的藏书室。 她一进去就呆住了。 那些漆黑沉重的柚木书架从下到上,塞满了书,却不是一排一排整齐地摆放着 的。她走入一个进口,在里面糊里糊涂地转了几圈,又从原来的出口退了出来。 她忽然明白,这些巨大的书架原来是一个迷宫。她又走了一遍,发觉不论怎么 走,要么是不通的死路,要么从进口退出,里面只有书。数不清的书。 我是个读书人。她记得慕容无风曾这样介绍自己。他很自豪地说,自己的藏书 比他那位中过榜眼作过翰林学士的舅爷还要多出五倍。他还说,自从他开始读书, 就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座巨大的迷宫。 她却不知原来连他的书室也是一个迷宫。 这当然挡不住她。 最后一排书架的背后离着墙壁还有一片很大的空档,她飞身跃上书架,在窄小 的空隙中一个倒翻,轻而易举地滑到了书架的背后。 她终于看见了那只满是铁锁的箱子。 捅开所有的铁锁并没有费掉她多少气力。她只被自己的手劲吓了一跳。开箱时 她一阵激动动作过猛,盖上一层薄灰扬了起来,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比起那些 一尘不染的书厨,这只木箱显然已好久不曾开过了。除非爬过那个巨大的书架,就 算是来打扫的仆役也很难发现。慕容无风自己则更不能。 她点燃烛火。箱子很大,塞得很满。最上面是十来个画轴。她一张一张地看下 去,很细致的工笔,画中人无一例外都是自己。一只八角灯罩,每一面上都画着一 个舞剑的紫衣女人。她将它拿到手中仔细端详,然后放在掌心轻轻一拨,灯罩转了 起来,紫衣女子的剑也动了起来。 玉蝉四处散落。十数双罗袜一双一双地结在一起。 这是我的袜子?她好奇地将罗袜解开——发现两只并不一样。一只订着花边, 足踝处还绣一朵荷花。另一只却是男式的,什么花也没有。衣裳也是如此,总是一 件他日常所穿的纯白丝袍之下包着一套女式衣裙,衣带则结在一起。 衣物之下,是一叠一叠的习字小册子。翻开一看,大约是他教她习过的字,最 上面一行流利工整的,是他写的。接下来那些盘根错节,张牙舞爪的,大约是自己 的临蓦。一本一本地看下去,渐渐地,她的字越来越小,越来越整齐,最后,竟也 自成一体起来。她这才明白那几片碎纸上的字原本是自己的手迹……那本书,是她 替慕容无风抄写的。 只能这样认识自己么?她将箱中之物一件一件地审视着,抚摸着,闻着……时 隔数年,往日的香泽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一股樟木的气味。她独自看了很久,才 终于从一堆玉蝉之下找到了那本染着鲜血的医书。 如今,鲜血已变成了黑色,血腥气味彻底消失。头几页为血水所浸,翻卷了起 来。她仔细读了数行,很快找到了残缺的那三页。 不需核对,在她最寂寞的那几年,她对三片碎纸的边缘了如指掌,经常在脑中 想像另一半应有的形状。 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这本书写的是什么,她对医学一无所知。 正当她要将所有的东西放回原处时,她发现那本书的下面,还有一本书。一本 很薄的书。首页上写着“蜻蜓剑谱”。 慕容无风从没有向她提过这本剑谱,却告诉过她她是陈蜻蜓的弟子。所以,她 有一本师父的剑谱,并不奇怪。 剑谱上前几页写一些运气吐纳的心法,剩下大半均是剑图和步法。她一看就懂, 完全明白自己现在所用的最高深的功夫,十之八九便是从上面学来的。她细细地翻 看了一遍,一页纸忽然掉了下来。 她拾起一看,却是一幅墨笔勾勒的肖像。一个身材细小的女孩子,打着一把雨 伞,在雨中款款地走。虽只有寥寥数笔,韵致已充分显现。 她的脸忽然通红了起来,手心开始流汗,心砰砰乱跳。 纸的右侧一行小字: “荷衣小照。”落款:“逸章”。 那六字虽小,却有一股豪放洒脱之气,绝非慕容无风的手迹。 她忽然跳起来,将所有的衣物一股脑地塞了回去,将箱子牢牢地钉住,然后飞 快地逃出门去。 残阳从远峰上落下时,湖面上忽然下起了小雨。 凝乳般的夜雾从山际间溢出,亭中茶气微漾,沁人心脾。 荷叶上的雨声,滴哒滴哒,落珠般清脆。 风在空旷的湖面上穿梭着,如一只灵妙的手指,拨动着雨丝织就的弦琴。 他在心底捕捉着远处江湖相接之处轻涛起落的旋律。 独自坐了很久,风有些冷,他忍不住大声咳嗽了起来。 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圈过来。她把耳朵贴在他的脸侧,替他将毯子拉好,然后 轻轻地问道:“下雨了,回屋去罢。” 他没有动,慢慢地克制着自己的咳嗽,却克制不住嗓音中的痛苦之色:“荷衣, 你在笑我么?” “没有。为什么要笑你?” “因为我是个疯子。” 她微笑,什么也没说。心里却仍在发抖。 “你当然不是疯子。我才是疯子。”过了一会儿,她道。 他的手是冰冷的,带着一丝阴冷的潮意。她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将它们放在自 己的怀里温暖。 “刚才你……生气了?”他忽然又问。 “没有。” “你找到那箱子?” “没有。” 他咳得很厉害。 “我今天还遇到了陈大夫。”她轻轻地道:“他说,你以前治过几个失忆的病 人。象我这样的情况,你有七八成的把握。只需要在脑子上扎几针就行了。” “我……咳咳……没有把握。” “你不愿意让我知道过去的事情,是么?”她黯然一笑。 “是。”他终于道。 “为什么?” “为了你活得更好。” “如果是为了我好,至少得让我知道,是不是?”她跪下身来,抬起头,看着 他。 “荷衣,我们都曾疯狂过,现在平静下来,好不好?”他的目光里充满着悲伤。 “不,我要知道……”她的泪水模糊了眼睛:“你为什么这么爱我!” 他摇头。 “你不是也很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情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在哪里出 生,今年多大么?只要你给我扎几针,一切都会明白了。” “不,我不想知道这些。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都不如此时此刻你站在我 面前重要。”他急切地道。 “无风!” 他默默地看着她。 “答应我!” 他迟疑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那毕竟是她的记忆,不能不还给她。不是么? “今晚?” “明天。” 那一晚他没有睡着。开始,他不断地翻来翻去,后来,怕打扰她,他只好一动 不动。她知道他在黑暗中一直睁着双眼。凌晨醒来她替他推拿时,看见他的脸是青 的,眼圈很黑,显然一夜不寐。 他很快恢复了正常的情绪。双手刚能自由活动,他便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拿 出一团浸着药水的棉花在三根银针上轻轻地擦拭着。 “会很痛么?”她忽然问,手不知为什么,发起抖来。 “不会。” 屋内静静地燃着息香。她瞟了一眼陌生的家俱和前面这位其实还很“陌生”的 人。她知道三针以后,眼前的一切会在顷刻之间变得熟悉。 他的手很稳定,慢条斯理地做着准备工作。 “会很快么?” “会很快。” “三针之后,我会立即想起过去?” “多半是。” 他的样子与其说是沉着,不如说是象一个死刑犯人那样对自己的命运无可奈何。 而她却很紧张。 “无风,你说,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哪一个会让我的感觉更好?”她思量片 刻,忍不住又问。 “从没有过去的我。”他无声地笑了:“不过,我要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再做傻事。” “我做过傻事?” “等你恢复了记忆,就会知道。” “我答应你。” “那我开始了。” “好。” 他扬起手,正要将银针刺下去,她忽然尖叫了一声: “不要!” “怎么了?”他停住手,问道。 “我放弃!我不想知道过去啦!”她大声道,声音几乎冲破房顶。 “为什么?”他一愣。 “我信你。”她甜甜地一笑,将三枚银针从他手中夺走,扔回针盒之内:“你 说你是为了我好,你的话,我信!” “荷衣,我正在犯糊涂……” “那就让我们继续糊涂下去吧!” “你……能不能不要象一只壁虎?” “我就是壁虎……” 他转过头去,发现朝阳刚刚升起,草露未晞,槐花洒满了一地。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