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寒雨飘零冷风似刀 兵少打马疾驰而来,奔腾的马蹄踏碎了地上层层的雨痕,却踏不碎心里无尽的 痛苦。 马蹄声过,地上的雨痕复又层层不乱,心里的痛苦呢?是不是始终就不曾消失 过? 其实痛苦又何妨?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觉得痛苦,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承受这种冷 入血液、刺入骨髓的感觉,那至少比什么感觉都没有来得好。 扬州近在咫尺。 跨下骏马已口吐白沫,兵少仍挥鞭猛击,似乎还嫌不够快。 蓝艺宅前 这一代豪侠的居处虽不算富丽堂皇,却透着雄阔。 静寂的宅院,飘忽的冷雨。 兵少奔入大门,既已楞住,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空气中飘着浓浓的血腥气,他能看见的都是死人。 没有动静,没有声音,这诺大的院子竟象是变成了一块死地。 冰冷的雨水淋湿了兵少全身,使他的人完全保持在绝对清醒的状态,他吸了口 气,迈步走入正堂。 厅堂里躺着的一个人定住了兵少的脚步,因为那就象是一只昏睡的雄狮,虽失 去了生命,可仍有种摄人豪气。 兵少静静的站着,手还是那么稳定,并不因看到蓝艺的尸身而慌乱失措。因为 杀气,他已经感到这静寂里的杀气。这杀气飘忽而轻细,就象是从天外蒙蒙细雨中 凝聚的一股寒意,又象是地底里的妖魔鬼怪散发出的阴气。 兵少沉声道:“无论是谁,都给我滚出来。” 暗处转出一人来,轻叹道:“兵少见事,果然明朗。”只见他一袭黑衫,身材 瘦削,三十开外的模样,双眼神光充沛:“兵少了得,月之影早有耳闻,本想避而 不见,奈何难逃法眼。” 兵少冷笑:“身列魔界五虎上将的月之影,难道竟也会做灭门这等龌龊之事?” 月之影道:“上有命,不敢辞。况且十年前,魔界对头扬州将军铁衣之子铁依 被蓝艺所救,收之为徒抚养至今。我帮这次正好斩草除根。” 兵少闻此言,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急道:“那铁依现在何处?” 月之影道:“我到之后还未曾见到。” 兵少缓缓道:“十年前地藏王麾下幸运之神,剑出必不空回。不想如今也做了 魔界大将。” 月之影一怔:“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埋名已久,不曾想被你看破。” 兵少道:“幸之所至,尸为君运。你既已将蓝艺尸身运回,自行了断吧。” 幸运之神哈哈大笑:“胜你虽不易,全身而退的机会难道我也没有么?” 兵少道:“拔你的剑。” 兵少堵在门口,幸运之神神色安静,没有人发出声音,没有人动。 沉默,有时比任何声音都可怕;静止,有时比任何动作都惊人。 他们好似箭在弓弦,一触即发。又好象对峙的野兽,全身都充满了危险和杀机。 一阵风吹过,连冷雨都飘入了厅堂。 兵少拧身、错步,在这一瞬间,破军杖在手。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杖是从哪里取出来的,破军杖就好象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 分,只要他想出杖,杖就在。 他的动作不仅干净利落,而且姿势优美。 幸运之神好象早已料到兵少的出手是如此的迅急,他与人交手经验丰富之极, 不退反进,身子一偏,既已插到兵少身后。头也不回,反手一剑脱手飞出,不仅剑 势凌厉,而且认穴奇准,直刺兵少脑后玉枕穴,就似背后也生着眼睛。这一招既虚 且实,似攻实守。若兵少招架闪避,则幸运之神既可抽身退去。他算得很准,剑一 出手,脚下更不停留,脚尖一点向门外猛窜。魔界五虎上将确是名下无虚。 只可惜,破军杖在兵少的手上。 破军杖明明是向前挥出,突然象是带着种魔力,又划着一个半圆弧线向后击去。 “锵”的一声轻响,击中飞剑。只见兵少手臂往外轻轻一推,剑光闪过,幸运之神 全身一震,人就飞了出去,然后一股鲜血从门外标了起来。 幸运之神低估了兵少的速度,没有看见兵少出手的人,绝对无法想象到他的速 度。 兵少踏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件染血锦袍,轻轻披在了蓝艺的身上。 良久,兵少开口道:“此袍乃君所赐,现还盖与君,我恨不能屠尽魔界,以慰 蓝兄你在天英灵。” 悲戚中,但闻脚步声由远及近。 院子里出现两人,一个精悍少年正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走进门来。兵少 一眼望去,却觉得这小孩更引人注目。他的眉毛很浓斜飞入鬓,眼睛很大神光电闪, 薄薄的嘴唇紧抿着,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就象是花岗石雕成的一样,这确是极 英俊的一张脸,虽然年纪还太小,可足以散发出难以抵挡的魅力。 那精悍少年向兵少抱拳道:“魔界五虎将小克,见过兵少。” 话音未落俊美的小孩已扑向蓝艺的尸体,惨呼道:“师父。” 兵少迟疑:“这?” 小克道:“上有令,灭蓝大侠全家。在下敬佩蓝大侠豪气,赶来通报,抢在月 之影之前赶到,千钧一发之际。”他指了指抱住蓝艺尸身的小孩:“制住蓝大侠之 徒铁依的穴道,带他逃离,我不愿与魔界之人冲撞,至此方才现身。” 兵少点头:“我自在江湖上得到噩耗,蓝兄因与我为友而死,即刻星夜赶来, 不曾想……”痛苦之色再也掩饰不住。弯腰轻抚那铁依头顶道:“孩子,昔年纵横 江南的扬州将军铁衣是你何人?” 铁依哽咽道:“正是家父。” 小克道:“在下虽不能保得蓝大侠全家无碍,至少也存蓝大侠衣钵,心愿已了, 不过魔界千手千眼,江湖无处没有眼线,这孩子还需小心躲藏。我武功不及兵少你, 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铁依望向兵少:“此人与我有恩,请世叔勿与他争斗。”言语中透着他这个年 纪少见的成熟与稳重。 兵少想铁依十来岁的年龄就已遭几次大难,心下黯然,轻叹一声对小克道: “我不为难你,你去吧。” 扬州城外 兵少和铁依都在蓝艺的坟前,只见一杯黄土埋葬了这千古英烈。 天空还是有风云叱诧,远处还是有车马喧哗,青天仍在,红尘依然。这个世界 绝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生死而改变,可这已不是属于蓝艺的世界了,他在另一个 世界里是不是还能纵酒挥刀、豪情满怀? 铁依看着墓碑,痴痴的出神,眼里藏着说不出的悲痛与哀伤,他跪在坟前,手 插黄土,鲜血已由他的手指渗入泥土。 兵少不由动情:“孩子,只要有我在一日,任谁也不能伤你一根毫毛。” 铁依垂首道:“世叔高义,家师一再提起。” 兵少道:“我破军杖法所向披靡,你骨骼清奇,正是练武材料。自今日起,我 悉数传授与你,只盼将来你能手刃仇敌,扬威江湖。” 铁依站起身来,神色坚定:“师父言道,世叔你的武功天下无双,杖名破军、 石破天惊小侄万分敬佩。可家师血魔刀法只要用心习练,我想成就未必在世叔之下, 家师待我恩重如山,我必用这血刀博得天下武林尊敬。”他脸上稚气未脱,此话一 出口,连兵少都感到他凛凛的威风。 兵少动容道:“好!好孩子,如此志气,世间难得。” 他本隔着铁依有一两丈远,“得”字尚未说完,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已夹着一 股劲风到了铁依面前。右掌拍向了铁依的左肩。铁依脸色虽然变了变,但立刻恢复 了镇定,脚下居然没有后退半步,这份从容和稳定本不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所 能做到的。然后铁依左肩一沉,反手横切兵少肋下,连消带打实是妙着。兵少身形 不动,气劲催过,铁依全身酸麻,手掌再也切不下去。 兵少哈哈大笑:“灭仙掌的造诣也有这样的火候,有徒如此,蓝兄你自可含笑 九泉了。”他的双眼都似有泪光泛起,肃容对铁依道:“镇定从容,招发神至。假 以时日,你必可名传天下。” 铁依也整容答道:“世叔武功神鬼难测,小侄不能得万一,也将抱憾终身。听 闻十一月十五日世叔与魔界帮主不可不笑决战剑冢,小侄只盼能追随世叔,一睹绝 代高手之风采。” 梦寐以求的对手,同在巅峰的决斗。 兵少眼里发出了炽热的光芒,要能击杀不可不笑,不仅蓝艺血仇能报,自己也 必将赢得江湖英杰佩服。他不禁气血上涌,人类成功的顶点,空前绝后的英雄,不 泯恩仇,热血江湖,这不正是每个男儿梦想中的事? 只可惜最辉煌的成功背后,通常都埋藏着最难测的杀机,即使兵少可以躲过, 铁依呢? 兵少道:“剑冢决战,危机四伏。你师父因我被魔界所杀,我不能再让你受任 何伤害。你切不可与我同行。” 铁依委屈道:“全凭世叔做主。” 兵少眼望天边:“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只望你能勤练武功,勿逞匹夫之勇。” 雪山巨峰 溪水竹桥 一只白鹤由远方飞来,停在竹桥后僧舍的廊前,隐隐还缭绕着天外带来的仙气。 僧舍依旧,竹桥依旧,心情却已全非了。 鹤去鹤归,翠竹无语,远山依稀。 融融的雪水静静的流淌,流水无意,流水无心,流水无情。 兵少突然觉得心在刺痛,他已学会流水的沉默,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学会流 水的无情。 难以忘记的女人,无法磨灭的眼神。 他本以为可以忘记梦非非,忘记那段感情,已不会再承受那噩梦般的痛苦,但 是痛苦一直是人类最难摆脱的情感之一,如影随形。 幸好世间还有几样更美的情感可以控制痛苦。 雨又开始下了,有时落,有时停。 白鹤振翅而去,有时来,有时去。 兵少怔怔的想着,风舞已缓步走出,漫天密集的细雨居然没有一丝落到他的身 上,似乎风舞的身上罩有一道无形的气墙,但见他全身肌肤细密,晶莹如玉,只有 拥有极高强气功的人,皮肤才会出现这种情况。蒙蒙细雨下,风舞衣袂飘飘,宛如 乘风,那安详的神态,不动如山的气度,就算是传说中的神仙,也不过如此。 兵少耸然动容道:“大师所习莫非竟是先天无极罡气?” 风舞笑道:“雕虫小技难入名家法眼。” 兵少深吸了一口气暗骂自己走眼,前次见风舞时神思恍惚,竟然没有看出风舞 武功已至化境,已修炼成全真镇教之宝先天无极罡气:“据弟子所知,先天无极罡 气修到此等地步的,古往今来不过三人。” 风舞道:“哦?” 兵少道:“全真教创派祖师王重阳,先天无极罡气横扫武林,以出家为入世, 行侠仗义,但提起重阳真人四字,黑白两道莫不敬畏,至今已有三十余年,昔人早 乘鹤而去,必不是大师。” 风舞点头道:“重阳真人正是我素来敬仰的。” 兵少又道:“全真前任掌门快意恩仇,纵横白山黑水间,无人能挡其锋,先天 无极罡气登峰造极。只是为人亦正亦邪,心高气傲,树敌过多,二十年前孤身往西 域灵鹫宫寻仇,被仇家集三十余名顶尖高手弑于高昌迷宫。” 风舞叹道:“擅水者溺于水,江山悠往,因果谁说。” 兵少沉声道:“全真教唯一俗家弟子头发乱了,继快意恩仇后创全真之极盛, 先天无极罡气已窥神道,谈笑武林诗酒江湖十余年。英雄豪杰无不敬仰,天下群魔 莫不束手,斯人到处,四海妖孽闻风而逃,绝代红颜尽吐相思。这是何等的威风? 怎样的豪气?可惜的是,其在声名如日中天之际,退出江湖不见侠踪。” 说到此处,兵少紧紧盯着风舞道:“此人正在弟子面前,不知弟子所言对否?” 风舞微笑。 微笑有时候是心情愉快的表现,有时却是一种无奈的答案,对一个自己不愿回 答,或者不能回答的问题所给出的答案。 兵少道:“以大师武功,不在昔年地藏王、剑羽等人之下,就连今日武林第一 人不可不笑,大师也可与之一争短长,为何离世修行?” 风舞一笑摇头:“以你此时锋芒,未必能明其中原因。” 兵少默然,铁依却心中生忿,暗道:“这僧人太也骄傲,连我世叔也敢抢白。” 在他心目中,兵少自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英雄。 风舞曼声而吟:“因生果,果生因,善恶因果随运行。名即空,利也崩,净土 缘起菩提心。念无停,贪似酩,如是我闻,佛说无字经。” 兵少沉吟道:“大师所言极是,可弟子尘缘难断当真难明,弟子携侄前来,正 是想他能入大师佛堂洗涤身心。” 风舞道:“大千都是一禅床,茫茫无量为佛堂。” 不想铁依竟抢先答道:“好一座巍巍佛堂,可惜其中无佛。” 兵少喝道:“大师在此,不可胡言。” 风舞淡然道:“即心即佛,寂然无所住者便是佛境,法身尽一切时,遍一切处, 无时无处不在,又何来有佛无佛之说?” 铁依的脸顿时红了:“小子见识浅薄,大师勿怪。”再不敢口出狂言。风舞寥 寥数语,铁依心中已无限敬仰,他本是小孩心境,只想寻机为兵少出气,如今才是 衷心佩服。 兵少面色一沉,向铁依道:“茫茫江湖,藏龙卧虎,青山碧水间尤多异人,他 日你行走江湖,切不可妄自菲薄。” 铁依的神情不但严肃而且恭谨:“谨遵世叔教诲。” 风舞笑着看了铁依一眼道:“这孩子倒也慧根独具。” 兵少忙带着铁依上前叩首道:“大师慧眼,此乃亡友之徒。弟子因有要事未曾 断绝,还请大师慈悲为怀。” 风舞道:“去而复返原是托孤而来,小施主可愿陪贫僧修行于此?” 铁依喜道:“铁依能得大师收留,精研佛法,不胜之喜。” 风舞慈祥的看了铁依一眼:“那就留下吧。” 兵少道:“大恩不言谢,希大师严加管教。” 风舞道:“只是施主眼含杀机,似有一劫难度。” 兵少道:“弟子与人相约决战剑冢,是以杀气不退。” 风舞吟道:“若有人所作,历尽百千劫。因缘际遇时,果报还自受。” 兵少道:“弟子愚昧,实是不解。” 风舞口宣佛号:“我虽成佛,实无佛可成。我虽度生,实无众生可度。我宣佛 道,施主沉于武道。只有待施主历尽千般劫,方能感而后通。” 解脱道,是一条漫长艰苦的熬练。唯有历经几番彻底的大生大死,始能证得无 上菩提。成功立业乃至成佛作祖,都需要一番水沁火煎。平原可以成熟万物,却长 不出清净莲花,唯有污泥中的白莲才更潇洒;温暖春日百花齐放,却放不出冷艳梅 花,唯有冰雪中的红梅才更淡雅。没有黑暗的恐惧,哪里有光明的喜悦?没有苦难 的磨练,哪里有成功的甘美?你若是没有到过地狱,你绝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你若 是没有经历过痛苦,你怎么会认识欢乐的摸样? 风舞道:“世人意气生死,世事因果循环,若你看不破,则必受其扰。” 兵少道:“弟子求胜之心未了,复仇之念又起。不能明大师言中真意,待此事 了结,定当再来受教。” 铁依抢上一步哽咽道:“世叔保重,铁依一定等你再来考较武功。”眼中已含 泪目光却镇定而坚强,毕竟他小小年纪早已经历过数次生死离别。 兵少心头一热,喉咙好象被什么东西堵塞,他迅捷转身,一挥手道:“我去了, 铁依不可给大师生事。” 雨还沥沥的下着,天越来越冷,兵少很快就在雨中消失不见,只剩笼罩在灰蒙 蒙阴冷之中的风舞和铁依。 天色一片暗淡,淡如水墨丹青,天地无声,无悲喜,无得失,无动静。 竹桥下的雪水还在静静的流淌,一朵浪花爆出,接着无数朵浪花翻涌而来,天 地间忽然生出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杀气,将这安静已久的流水掀起。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