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长江滚滚的江水,在初冬的朝阳下泛着光,到了下游,进入皖境,江水双分。 南面的一支就是青戈江,水流处地势更是崎岖险峻,高山深峡时时可见。沿着青戈 江往下游走,便已接近天下闻名、杀气之重霸绝江湖、充满神秘而又诡异传说的名 剑之冢。 此刻虽然满天朝阳,剑冢之下,已宛如黄昏。 秋已过去,还由林深处传来落叶的叹息;风在呼号,却也吹不开阴森笼罩的凄 迷。这里有几乎是终年不融的冰雪、四季不散的浓雾、日夜常在的云烟、森森不绝 的剑气。 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东西都几乎很少有什么变化,甚至就没有变化。 只有生命才能有变化,而剑冢,几乎没有生命。 兵少接近剑冢的时候,就已经感到了这一点,他不在乎,他知道他可以给剑冢 带来生命。 因为,他已充满了信心,自信又回到了兵少的身上。 只是他的人却有些变了,变得更成熟,更冷静,也更憔悴了些。 萧萧剑气,滚滚江水,名剑泣血,浪子无泪。 梅村是通往剑冢山峰的必经之地,再往前约一里就是剑冢峰下。 梅村本是一个寂寞已久的小镇,现在却忽然热闹起来,五湖四海的武林人士将 这小小的梅村衬托得异常的热闹、异常的拥挤。 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 而明天,当第一抹朝阳拂过剑冢的时候,天下第一大帮魔界轮回的帮主不可不 笑,就将和江湖中新起一代的高手兵少决战。 “杖名破军、石破天惊”兵少一杖纵横,天下侧目。而不可不笑,却几乎没有 人见过他的武功,和他动过手的人,也都差不多死光了。 他们都是惊才艳艳的英雄,他们都随时可以杀人于瞬息之间。 这将是江湖中新旧两代最强高手的较量!这几乎已经是百年来江湖中最惊心动 魄的决斗! 没有人愿意错过。 兵少走进梅村客栈,客栈里也全是人,人们的眼光立即集中到他的身上,这样 的杀气,这样的神采,只能属于兵少,绝代高手的风华是谁都能感觉得到的。 决战的主角终于出现,虽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着,兵少的脸色仍然没有变。 群雄默默的看着他走入,有胆子迎接当今武林第一人的挑战,这确是件值得敬 佩的事,但也没有人敢上前跟兵少说话。 魔界的势力实在太大了,蓝艺的死,压抑着每个人的感情。 兵少心内苦笑,他的名字已传遍了大江南北,但他的人依然是完全孤独的,他 虽不在乎他人的眼光,也承受不了这令人难堪的压力。 人声鼎沸的客栈,竟然是这世上最荒芜的角落。 兵少的脚步在客栈后院一个闲置已久的柴房前停了下来,他需要一个最偏僻的 环境,也许只有最艰苦的地方,才能让他在决战前保持清醒。 这柴房已有人定下,但一听到兵少要住,极快的让了出来,而且柴房周围的人, 都全部挤到前院,好象是在给兵少留出一片平静的天地,人们或者只能用这种方式 来表达对心中英雄的尊敬。 兵少一进屋,一股霉味立时扑面而来,房里已许久未曾打扫过了。 屋很小,只有床、桌、椅,桌面照例也满是尘土。 兵少挥手尘土飞扬,却现出了桌面上的一道刻痕,已不知是什么人为什么事而 留下的痕迹,他的目光停留在桌面,本已久远的刻痕在拂去灰尘后是如此的清晰, 它不象是留在桌上,却象留在人的心房。 如梦如雾如烟的往事是不是就象这旧创?你本以为已经遗忘,可一经震荡,你 才发觉它始终深深刻在你的心上? 正出神时,柴房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兵少一回头,一个黑衣女子走进屋来。 只见她肌肤胜雪,长发如云,风姿绰约,宛如仙子。 她的双眸沉静柔美,就象是阳光下流动的一泓春水;她的皮肤在陋室闪闪发亮, 就好象黑夜里宝石生出的光芒。 她仿佛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离地太远,离天太近,也不知是谁的妙手,把她从 仙域里雕琢出来,送入喧嚣人境。 她的脸象被笼罩在冰冷里的寒梅,美得没有一丝俗气,教人看了她第一眼后, 目光便再也舍不得离开,尤其是她剪水双瞳里所包含的柔情、哀宛和智慧,更是深 如海水。她看着兵少:“你就是不要命的兵少?” 兵少点点头。 她的声音很柔弱:“我叫水晶,你大哥兵器步,是我的丈夫。” 兵少闻言一震,恭谨施礼:“自我出江湖,曾寻找大嫂,却未能如愿。” 水晶凄然一笑:“未亡之人怎劳兄弟挂怀,只盼你大哥英魂助你明日克敌制胜。” 兵少心下悲痛:“大哥英年早逝,苦了大嫂,可惜剑羽已死,我恨不能生入地 狱,手撕其魂。” 水晶美丽的眼波中,涌出了深深的悲痛,她的眼圈已红。 遥远的朝阳,森寒的剑冢峰下,如果她流泪,泪水也一定会冷如寒冰。 她问兵少:“你可知道剑羽为何要杀你大哥?” “人皆知剑羽为能受魔界重视,所以害我大哥。” 水晶摇了摇头:“剑羽与你大哥本是朋友,他是受了另一人蛊惑。” 兵少惊疑:“此人是谁?” 水晶的手已握紧,眼波也忽然变得利如刀锋,她紧紧的咬着牙,慢慢说道: “剑怜花。”每一个字都似乎沁着无尽的血泪。 兵少表情忽的僵硬:“剑怜花?怎会是他?”风神俊郎的剑怜花,温柔优雅的 谈吐,干净潇洒的身姿,他是每个女孩子心中盼望的情人。这样的一个人,会是杀 害兵器步的主谋? 水晶的目光仿佛在遥视远方,她的人也似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说道:“我 和剑怜花自小一起长大。” 她柔弱的声音显得飘忽又忧伤,她美丽的眼睛变得朦胧而迷惘。 一个怀春的少女,一个多情的少年,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一个永难忘怀的旧 梦,多么浪漫,多么神秘。 兵少没有说话,他不愿意刺探别人的秘密。 水晶吸了口气:“后来,我嫁给了你大哥。” 男女之间的感情的确是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春去秋来的相守,往往会被一个 眼神带走;漫漫长夜的等候,常常只留下永远的哀愁。 这到底是爱情给人类设置的鸿沟,还是人类自己对爱情的把握不够? 风在轻拍着柴房,吹动起深藏的思绪。 水晶幽幽道:“剑怜花说我太狠心。” 我不知道人的心可不可以“狠”,但我知道人的心可以“变”。 一个人的心若是变了,对你来说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一个陌生人。你怎么能够 期望陌生人对你还有了解、温存、关心和爱慕?就算你一时忘不掉,你也必须放下, 或许日子久了就将渐渐的变得淡如烟云,无迹可寻。 所以到了应该放手的时候,你就一定要放手。 “他拜入了剑羽门下。”水晶顿了顿:“剑怜花心机深沉,又是倾心结纳,剑 羽很相信他,终于……”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嫉妒就象盘在人心里的一条毒蛇,它不仅吞噬了人的心,还聚集成一股恶毒的 力量,足以毁灭一切。 “啵”的一声,桌子一角被兵少捏得粉碎。 他心中惊怒交加,为了兵器步、为了梦非非、为了剑怜花。 兵少转念间,突然想到,这本是个秘密,知道这秘密的人绝不会多,甚至只有 一个。 水晶好象看穿了他的心思:“这些是剑怜花告诉我的,他要我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这句话中包含的东西太沉重,沉重得足以压跨任何一个人,终身 厮守的爱人毁于一瞬,你明明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可你没有任何的办法,这世 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无奈、更悲哀的事? 兵少恨声道:“无耻小人,竟奸恶如斯。” 爱到了极至往往就变成了恨,刻骨的相思变成了疯狂的报复,温柔的缠绵也变 成了残酷的毁灭。 水晶接着说道:“我来,只希望你记得一件事。” 兵少道:“请大嫂明言。” 水晶神情又变得很严肃:“明日剑冢决战,最危险的很可能不是不可不笑。” 新翻的泥地宽阔而结实,形成可供双车并驾齐驱的车道。 车道的尽头是一扇宽达两丈的紫铜大门,厚约一尺,门上铜钉闪闪发光,只怕 十来个壮汉也不能轻易推开。巨门两旁的青石围墙足足有四丈来高,纵是轻功高手, 也难一越而过。门前呈燕翅状各立有四十名劲装武士,人人精华内敛,神光充足, 一打量就知道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他们眼观鼻、鼻观心,静然而立,看来就算是闪 电劈来,他们也不会移动半步。 这不过是梅村一隅,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气魄?什么人有门禁如此森严的府第? 内院里,初冬风正寒,临风的几树梅花傲然而立。 不可不笑环视一圈,对剑怜花道:“仓促之间,能布置成这样,已是很不错了。” 剑怜花道:“迎帮主虎驾,怎敢怠慢。” 不可不笑道:“兵少现在何处?” 剑怜花道:“已到梅村客栈。” 不可不笑道:“约束帮众,不可惊扰。” 剑怜花道:“属下已下令撤出所有人手,可以保证他的清静。” 不可不笑道:“那些观战的人呢?” 剑怜花道:“他们也不会惊动兵少,在他们心里,兵少至少是个勇士,不怕死 的勇士。” 不可不笑慢慢说道:“有资格死在我剑下的人并不多,他总算是死而无憾。” 这句话实在太狂,可剑怜花看得出来,不可不笑说的是真话,他没有炫耀,也 没有夸张,他是在平静的陈述一个极普通的事实。 能与这样的高手一决胜负,是不是能算生平快事? 剑怜花道:“能与帮主一战,自是虽死犹荣。” 不可不笑双眉微皱:“我少年时为名声而战,剑扫江湖,杀人无算;年纪稍长, 为霸业而战,功枯万骨,流血漂橹;如今却是为寂寞而战,跋涉千里,只不过为了 找个对手而已。” 他的声音竟带着些疲惫,名声、霸业,一直就象一条鞭子,不断的抽打着他, 使他一刻也停不下来,他甚至偶尔会感到有些累了。 剑怜花道:“帮主神功盖世,只怕求败一生也不能。” 不可不笑轻叹:“人在高处,实有不胜之寒。” 剑怜花见他感触,忙岔开话题笑道:“帮主一离雁门关,属下即接到心怡夫人 飞鸽传书,嘱我用心服侍帮主。想来此时心怡夫人必定扫花备酒,只待帮主凯旋, 共赏早梅了。” 听到此话,不可不笑的眼里居然也闪过一丝少见的温柔。 艳丽的夕阳下,苍翠的青松旁,还有个温柔多情的女人在等着他,她婀娜的身 姿令人心醉,她期望的神情令人心碎。 不可不笑定了定神,他不愿被剑怜花看穿心事,转头看着院里的梅花道:“魔 界中事,日复一日,我已多时未能有兴游玩赏花了。” 剑怜花道:“帮主心中自有丘壑,又何必观俗世山水?” 不可不笑道:“我胸中虽筑城府,怎及君满腹风云。” 剑怜花静静道:“属下唯愿能纵酒山林,不沾俗事,还请帮主恩准。” 不可不笑淡淡道:“弄颜一笑,何必挂怀,卿为魔界总财神,魔界须臾不能离 卿,切不可轻言离帮。” 冷风似要将人心都凉透,摇曳的寒梅正倾诉相思。 剑怜花道:“不如属下温酒一壶,帮主战前赏花如何?” 不可不笑展颜道:“魔界人虽众,唯你能知我心意。” 远山外的明月应该升得更高了,只可惜剑冢峰上的迷雾已将圆月遮盖。 冲雷剑气随着最后一杯琥珀色落在梅枝后面。 夜露把湿润铺在豪情上。 梦枕着遥远的疲惫。 夜开始沉睡。 十一月十五,晴,利祭祀。 黎明已从天边漫步走来。 剑怜花走进内院,向不可不笑道:“十一月十五已至,属下去为帮主安排仪仗。” 不可不笑看着剑怜花消失的背影缓缓道:“以你才智自可纵横天下,若不是你 心机太重……”他没有说下去。 曙光洒满柴房,兵少看起来很镇定,一种只有经历过沧桑的人才有的镇定。 他在天魁城遇雨神,遭遇到平生从未有过的险恶凶杀;他在扬州府遇蓝艺,享 受到平生从未有过的热血豪情;他在雪山下遇风舞,感悟到平生从未有过的平静安 宁。 ——最难忘的还是梦非非。 她在兵少的面前离开,她从兵少的眼里消失了,就象是夕阳渐渐消失在西山后。 只不过太阳明朝还会升起,而兵少这一生都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有时候激烈的爱情甚至比锋利的刀剑更能致人死命。 因为刀剑只能夺去人的生命,而爱情却能摧毁人的灵魂,行尸走肉是不是比失 去生命更痛苦? 他挺了过来,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再能扰乱他的镇定? 兵少紧了紧腰带,迈步走出房门。 决战就要开始,他的努力,他的付出,他的拼搏,他的痛苦,不都是为了等待 这一刻的到来? 艰苦的修炼,正是为这一刻而存在;难耐的期待,正是为这一刻而精彩。 梅村又变得很安静,也很寂寞。 群雄已围聚在剑冢,所有人都只有一个话题——不可不笑和兵少。 他们天下闻名,叱诧风云,万众瞩目,挥手雷霆。 他们不是传说中的仙佛,却成为热血少年偶像;他们不是人世间的帝皇,却逼 得天下英豪仰望。 他们就会象两颗流星一样,在天际里相撞,发出最夺目的光芒。 在这一战里,无论结果怎样,他们的名字都必将永传江湖。 剑冢森然矗立于层层云雾之中,它没有生命,没有感情,它不在乎以前或以后 会有多少不可一世的英雄在这里流血至尽而死,它依然冷寂。 剑冢,你究竟见证过多少武林的传奇? 剑冢,你到底留下过多少辉煌的记忆? 是谁把千年名剑的魂魄埋葬在你的峰底? 又是谁把你如此沉重的抬进人们心里。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