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是结局 接近高山,天气就如小孩的脸,一日数变,剑冢峰下已大片大片的飘起雪来。 山下的梅花,正在开着鲜红的花朵,那花朵有些堕下来的,半掩在雪里,红白 相映,色彩灿然,使人感到华而不俗,清而不寒。 人们的革履,踏着雪泥走动,频频地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有时风吹过,树上 的雪块忽然掉了下来,着在人们的衣上,正如前人所谓“玉堕冰河,沾衣生湿”的 情景。 一抬首,剑冢高高的插入云霄,到得顶部,雪块已堆了大约有一两寸厚,两旁 树上的积雪,也更为浓重,压得树枝向下低低地垂着。整个天地都已成一片冰封世 界,可空气中流动的肃杀之气,却把这雪景变得严酷,死亡掩埋了剑冢,只有峰顶 上观战的密集人群,还带着些活力。 一片蒙蒙的雾气弥漫着,连对面的山峰,都只有一个几于辨不清楚的薄影。 天色忽然间就显得很暗,狂风忽然间又显得很冷。 风在高处,总是会变得特别的强劲尖锐;人在雪中,总是会感到特别的寂寞寒 冷。 不可不笑孤独地站在剑冢山峰最高处,天近咫尺,星斗可摘,他仍是那么的萧 索。他的身形并不魁伟,可在这迷蒙的雾色中看来就宛如群山之神。他目光炯炯, 从这里望去,翻腾云海下,依稀见青戈江如丝如缕,群山匍匐如臣如奴。剑冢上并 不止他一个人,但好象所有的人都很遥远,冷风振起了他的衣袂,雪花正从他的脚 下飘过。 剑怜花如临风的玉树立在峰侧,身边赫然竟是让兵少一生难忘的梦非非。青松 掩映,她俏立雪中,白衣胜雪,令郁郁苍松也幽幽失魂;她盈盈欲滴的珠泪,使得 纷扬飞雪也静静消融,莫非她仍没有走出阴影? 阴沉的长空,俯视着银妆素裹的大地;呼啸的冷风,疯狂诡秘而凄厉。 兵少登上剑冢山峰。 他走得并不急,可似乎一抬腿就再也停不下来。他的脚步奇特而有规律,就象 是控制了自己生命中最可怕的力量而显露出的武功节奏,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薄 如刀锋的生命间隙上。 也许冥冥中的天意,或者命运牵引的相遇,兵少的眼中忽然焕发出一种无法描 述的光芒。 他看到了梦非非。 雪花凌乱飘飞,云海沉郁伤悲。 长相思、催心肝,美人如花隔云端。 她的面容如此苍白而又清秀,她的眼波如此清澈而又哀愁。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之间所有的欢乐与痛苦,所有的恩爱与怨恨,又全部回来 了,回到了他们的双眸,回到了他们的凝视里。可在下一个刹那,这些情感又都已 消失不见,这决不是因为他在忘记。这种感觉和忘记是完全不同的,那么多甜蜜、 那么多惆怅、那么多怀恋、那么多迷惘、那么多缠绵、那么多心伤。 谁,又能忘记? 他们之间的情感又岂是忘记得了的? 纵然沧海已枯、磐石已烂,他也绝不会忘记。 若没有崇高深沉的爱,他又怎么会为了梦非非的幸福而牺牲自己? 只是兵少已变了,他不再是那莽撞轻狂的少年,他虽然没有白发三千丈,可他 的心境早已满是秋霜,他学会了控制,他已学会在最难忍受的时候忍受,在最难压 抑的时候压抑。 一个铁血传奇是怎么谱写的?一个绝代英雄是怎么造成的?多少艰辛、多少血 泪、多少忍耐、多少自制。 人们看到的只是艰苦百战,流血千里。忍耐和自制,却不是大多数人所能知道 的。 飞雪飘飘,风冷如刀,观战的群雄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剑冢无欲,剑冢无求,剑冢无离合剑冢无悲欢。 可兵少明白,这里有生死,他已从这一片茫茫笼罩的天地里,感觉到了一股无 坚不摧的剑气。 风在奔跑,这剑气却胜过狂风的咆哮;云海缥缈,这剑气却似乎比天还要高。 这剑气正从一个人身上发出,他虽然不认识这个人的面貌,可他认识这股杀气, 若非号令天下的一代雄主,谁能有如此霸道的剑气? 远山在迷雾中显得更淡,不可不笑和兵少终于相见。 不可不笑转过身来,他的衣衫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凝视兵少,冷漠的目光也变得炽热,就象是精铁猝然投进熔炉里所泛起的辉 煌,就象是烈酒猛的泼入烈火中所激起的光芒。 过了很久,不可不笑道:“昔年兵器步跃马江湖,雄姿英发,你之神采犹胜乃 兄。” 兵少道:“只可惜我大哥明珠投暗,以至魂散荒野。” 不可不笑摇了摇头:“利剑多缺,真玉易折,我与兵器步相交一场,十数年来, 更是须臾难忘。”他遥视远方,又想起了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又沸腾起那种相逢 先问有仇无的豪情。他接着话锋一转又道:“今日你来,可稍解我缅怀之情。” 兵少冷冷道:“你请我来,我便来,你若能让我去,我便去。” 不可不笑叹道:“若你等英杰能入魔界,我何愁不能成空前绝后之霸业。” “魔界中尽多小人,世间英雄皆难相从。” 不可不笑笑了笑:“无小人怎养英雄,无英雄何治小人。” 这或许是枭雄们的道理,可并不代表世间大多数人的思想。 兵少一字字道:“若是念念皆在英雄,行事怎会小人?行事念念皆在小人,怎 会识得英雄?” 他们的目光相遇,就好象刀锋与刀锋的碰撞、剑刃与剑刃的相击,这是出了鞘 的刀锋,磨利了的剑刃。 山风虽极为强劲,可整个天地都似已凝结,剑冢之上万物都象已静止不动了。 不可不笑缓缓道:“我下书相邀,只为放手一搏,你可不要辜负了我。” 兵少道:“破军杖我已带来。” 不可不笑点点头:“我已看到。” 此时的兵少,冷静、坚定、锋利,已象是经过千锤百炼,炼成了精钢。 这岂非就是破军杖的精髓所在? 他突然发现好象很了解不可不笑的话,或者他们本就是同一种类型的人。 “杖名破军,石破天惊。后辈如你,又岂是前辈能及?”不可不笑一声轻叹: “奈何渊不两蛟,天无二日。” 兵少承认:“所以,我既已来了,我们总有一个要去。” 不可不笑淡淡道:“天下之事,无非来去,能酣战一场,去又何妨。” 一个真正的剑客,所求的是剑法中的精义,所想达到的是剑境中前无古人、后 无来者的境界,他所找的对手一定是能证明他已达到这种境界的人,为此他即使付 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兵少的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尊重,并不是对仇敌的尊重,而是对武功本身的尊重。 “破军杖法,每击必杀,一杖之威,我自己也无法控制,你小心了。” 不可不笑道:“我虽手不持剑,身外万物皆为我剑,你小心了。” 破军杖在手。 冰凉的破军仗幽幽闪光,兵少握着光滑的杖身,就象握住情人的手,他的心立 刻充实而温暖,充满了自信和安定。 破军杖仍在,情人的手呢?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朝阳已沉淀,相思犹未冷,兵少的心在紧缩,蒙上了一层阴影。 只有最强烈痛苦的爱,才能带来这样的阴影。 杖在手,必见血,破军杖给人间带来的似乎只有死亡。 ——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兵少心中的阴影是不是只有死亡才可以驱散? 森森剑气和着劲风,冷得刺骨。 决战已开始,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 剑冢山峰上静得出奇,连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都仿佛听得到。 刹那之间,这里变得说不出的锋利可怕。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什么都好象没有了,茫茫白雪中仿佛只剩下不可不笑和 兵少,还有他们心里燃烧的火焰。 兵少只觉得剑气忽的就迫人而来,直逼眉睫咽喉间,这确是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迅捷、残酷而凌厉。 ——他几乎无法呼吸。 白雪覆盖的大地,处处都充满了杀机,在死亡越来越浓的阴影下,松枝的苍翠 也似褪了颜色。 不可不笑向兵少进逼,脚步缓慢沉稳,可兵少却似乎感觉不到他在动。 只因不可不笑将全身的精气神都凝聚成了一股无坚不摧的剑气,他的人已完全 和剑气溶为一体,充沛在天地,兵少只感到了不可不笑的剑气袭人,却已忘记了他 本身的存在,兵少只能感到不可不笑的剑气在移动。 所以,不可不笑动也似不动,不动也是动。 兵少没有动,若是他出招,则必露出空门,即使破军杖能击中不可不笑,但不 可不笑的剑必先乘隙而入将兵少斩成粉末。 因为不可不笑的手中虽然没有剑,可是他的剑却无时无处不在,这雪、这松、 这云、这雾都是他无坚不摧的剑。 他的生命和灵魂都已化成凌厉无比的剑气。 高明的剑法,不但要有“气”有“势”还要有“意”,剑未出而意在先,敌未 动而神已至。 以意驭剑,以神伤敌。 这几乎已经达到传说中剑术至高无上的境界。 兵少就象是站在不可不笑的剑上,倚在不可不笑的剑上,甚至连自己手中的破 军杖都有可能成为不可不笑的剑。 好象死神在抚摸着脸庞,好象第一次这么接近死亡。 所有观战的人都感到时间已停顿,身体已僵硬,就彷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了他们 的喉咙,谁也无法想象兵少所承受的压力有多么大。 因为,连他们也已透不过气来。 剑气突又化作无数铁一般的拳头,由四面八方向兵少猛烈击来,象是要把兵少 的人全部砸碎,砸成飞灰。 这两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这场决战也许并不精彩,至少可以说一点也不 好看,可是对观战的人来说,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决战的过程,而是结局。 没有人看得出这一战的刺激和变化,当然也没有人能够描绘得出。 可这一战的结局却无疑是所有人都关心的。 破军杖的雷霆一击,是否能将这种剑势击破? 兵少的每一根肌肉都开始抽痛,就象一根根崩得太紧的弓弦,他的汗珠一滴滴 沁了出来,可他的人仍如磐石般坚定,他的头一点点朝天抬起,头顶仿佛压着千万 斤重物,看来说不出的沉滞。 他霍然昂首,仰天长啸,谁也想不到兵少在这么大的压力下,还能振声而啸, 啸声激越昂扬,饱含着难以向人述说的抑郁和悲愤,四周树上的积雪都被啸声震得 如落叶般簌簌而下。 这是苍凉凄美的恋曲,这是惨烈悲壮的战歌。 剑气为啸声所激,竟为之一缓。 飞雪飘舞中,却有一人慢慢踱到兵少和不可不笑之中的空地上,这人竟象是完 全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杀气所及之处,就是杀人的地狱!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