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酷到底 盛夏,酷暑。 日正当头,天地间的一切都似已被烧死,只余下令人窒息的静。 封霜站在城外,抬头望了望一无所有的天空,耀目的光砸在他雕塑般的脸上。 此时寂静的城中传出了一阵隐约的喧闹。 小五站在门口,微笑着迎进了又一位前来祝寿的客人。他回头望了望庭院中欢 饮的人群,心中也充满了欢乐。今天是他师父,武林盟主贺剑云的六十大寿。“罡 剑惊云”的名号在江湖中响了四十多年,直到今天仍是天下公认的第一剑。这实在 是每一个罡剑门弟子只得骄傲的事,这从今天来祝寿的人脸上就能看出。每当小五 看到祝寿者提到“贺剑云”三个字时脸上恭敬的神态,他的心中就会充满了骄傲。 “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吧?”小五暗想。此时的阳光已不那么猛烈,但闷热依 旧。 这时一团灰影突然闯入了他的视线,而且正向他过来。小五看到这团灰影,不 知怎的身上竟有了一股寒意,随着灰影的靠近,寒意越来越重。 等近了一些,小五才看清来的是一个灰衣人,在这样的天气里,这人却穿着灰 色长衫,更怪的是看到他却只让人感到冷。小五不禁苦笑了一下,师父的朋友中本 就有不少江湖怪杰,这人看来也是其中的一个。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时,灰衣人已来到面前。小五被一股森寒之气猛然惊醒,几 乎承受不住,后退了两步才看清来人。 来的是个脸如雕塑一般的年轻人,他苍白的脸和灰色的衣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小五定了定神,赔笑道:“请问公子……”话还没说完,灰衣人已冷冷打断他: “我不是来祝寿的。” 小五脸色一变,旋即又笑道:“那公子所谓何事?”他是个聪明人,很懂得应 酬之道,所以他说话之时一直是笑的。 可是灰衣人接下去的话让他再也笑不起来:“我是来送终的!” 小五的脸变成了猪肝色,骂人的话已到了喉咙口,他的拳头也已握紧。 可是他的话已出不了口,他的手也已垂下。因为他的咽喉处已多了一个洞,血 濯濯地流出。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灰衣人手中的剑,但此时剑在鞘中。他倒下去 的时候还在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被这把剑刺穿了喉咙。 庭院中热闹依旧,人人都喝得兴高采烈,根本没人去注意一个小弟子的死。直 到灰衣人步入院中,这一切才归于死寂,因为众人都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同时 也有人发现了倒在门口的小五。 坐在正中最大一张圆桌旁的贺剑云脸色铁青,他显然已看出了走进来的这个年 轻人的不同寻常。 此时席中已开始骚动起来,有两个趁乱来混饭吃的人悄悄地贴着墙向门口靠近。 就在他们夺门而出的一刹,人们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两人已倒在门口,后颈上两个 血洞中不住涌出一股股鲜红。而那个灰衣人仍站在原地,剑在鞘中,没有丝毫出手 过的迹象。 灰衣人目光冷冷扫过全场,缓步向贺剑云走去。没人敢出声,更没人敢上前阻 拦他。他们都感受到了这灰衣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无法抵挡的寒意,有些胆小的已禁 不住全身发起抖来。 这时坐在贺剑云身旁的五个年轻人站了起来。五个人,五把剑。剑是好剑,每 一柄剑的剑鞘上都镶满了夺目的珠宝,在阳光下闪耀着自己的不凡。人也如珠宝一 般闪亮,骄傲。这五个人,便是贺剑云最为得意的五大弟子。 贺剑云的脸色稍微缓和,他对自己这五名弟子一向十分放心,所以今年来他已 不大过问江湖琐事,而是由这五人代他处理,他的这五名弟子已尽得他“罡剑”真 传,而他们五人联手的“五星连珠剑”在当今江湖更是罕逢敌手。 众人看到这五人站起来,骚乱也立即止住了,看得出来,他们对这五人的信心 也和贺剑云一样坚定。 灰衣人看见这五个人,略微顿了一下,但只是一瞬,他的目光便只停留在贺剑 云身上,其他的一切都不再引起他的注意。 这五个骄傲的年轻人显然被灰衣人的漠视激怒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展 开身形,闪到了黑衣人四周,站成了一个五角星状。他们的动作轻捷无比,又是如 此的整齐,便如只有一人一般。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了一阵喝彩声。他们对这五人的 信心不由又提升了不少。一些年轻的江湖游侠们更是为即将看到“天下第一剑”的 高徒出手而热血沸腾,期盼不已。 一刹时间,院中又静极。静得只听见喘息声。一朵乌云飘过,院子中暗了一下, 转而又被耀目的光占领。在这段时间里,这五个年轻人的脸色也同时暗了一下,因 为他们发现了一见并不好玩的事——这看似随意而立的灰衣人全身上下竟无一丝的 破绽。 他们五人的“五星连珠剑”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他们可以从五个不同的角度 去观察敌人,也许敌人正面没有破绽,但是后面、侧面总又一处会有空门。一旦发 现破绽,五人心意相通,便会一起攻向敌人最弱的一处。若敌人出手相救,他们便 又会发现另一处空门。如此一来,敌人的破绽越来越多,他们的剑也就愈加凌厉。 所以从第一剑开始,他们就已稳操胜券。 但今天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灰衣人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贺剑云的眉毛绞到了一起,他比这五个年轻人看得更清楚,灰衣人的身形在他眼中 更加完美,这实在是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他预感到今日也许会是他生命中最为凶 险的一战。 五个年轻人的脸上都已留下汗水,周围的人群也看出了不对劲,开始有人窃窃 私语起来,这使得他们心里更加的烦躁不安。但他们只有继续忍受这样的煎熬,继 续地等,直到等这个灰衣人露出一个破绽。 这样的等待显然使他们无法忍受,每过一刻他们的精神就会离崩溃的边缘更进 一步。他们手中的剑已开始微微地颤抖,发出似有似无的“呜呜”声,像是在哭泣。 终于,他们之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人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他的剑已出手,剑尖 颤抖着刺向灰衣人的后脑,但这时的剑尖是被劲风所激而发出的颤抖。与此同时, 另外四人的剑也都已刺出,他们一出手,便早已将刚才心中的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的剑又给了他们自信,这出手的五剑使他们相信,灰衣人必将败在他们手下。 一道光亮起,以无法形容的速度扩张到整个院子。把这五个年轻人如星光一般 璀璨的剑芒在一瞬间吞没,就像阳光驱散黑夜一般地势不可挡。 亮光过后,人们才感到彻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同时空中点点冰凉的液滴落下, 有的竟带着触目的红色。但那五个年轻人已绝不会感到冷,在那道亮光过后,他们 已变为五具尸体。灰衣人的目光又停留在了贺剑云身上。 “他的剑……他的剑在哭!”人群中有人惊恐地大叫起来。 灰衣人这次并没有将剑收回。此时剑上的血已流尽,但却还是又一滴滴的水珠 落下,而在那雪亮的剑身上,正有一粒粒泪珠般的水滴不断涌出,沿着剑身流下。 这把剑竟会哭?这穿灰衣的到底是不是人? 灰衣人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贺剑云,似要把他看穿一般。贺剑云只觉他目光中 也带着无尽寒意,忽然灰衣人眼中一闪,他剑上的水滴便如蒸发一般突然消失了。 贺剑云动容道:“高姓大名?” 灰衣人道:“封霜。” 贺剑云皱眉道:“你我有仇?” 灰衣人道:“没有。” 贺剑云道:“你要杀我?” 灰衣人道:“不错。” 贺剑云厉声道:“你我既无冤仇,你为何要杀我!” 灰衣人冷冷道:“只因我要杀你。” 贺剑云道:“好!既然如此,这里其他人便与此无关。” 灰衣人道:“他们全都要死!” 贺剑云道:“为何?” 灰衣人道:“只因我也要杀他们。” 人群中此时炸开了锅,有不少人都想乘乱开溜,但看到门口倒下的两个混混, 却没人敢迈出一步。 贺剑云看着满院慌乱的人群,沉声道:“既然你我这一战在所难免,我便用自 己的命,来赌在场这些人的命,若我战败,他们便任你处置!” 封霜冷冷道:“你若战败,便只有死。而我也绝不会去当一个活着的失败者。” 贺剑云道:“好!取我剑来!” 这时贺剑云身边的一个小弟子满面兴奋地将一口松纹古剑捧给了他。虽然刚才 的杀戮使他胆寒,但想到马上就能看到多年未动剑的师父显露武功,他心中更多的 只是激动。他并没有注意到贺剑云脸上的凝重,在他们这些小弟子眼中,贺剑云就 是神的化身,他以为只要贺剑云一出手,天下绝无人能挡住他的惊云一剑。 贺剑云持剑在手,顿时如换了一个人,木然的老眼中突然焕发了少年青春的神 采,院中的人都感到了和煦的温暖,这使他们坚信,贺剑云绝不会令他们失望,因 为他是为剑而生的天才! 封霜冷漠的眼中似也闪出了一丝光彩,但立即又被无尽的寒意淹没,此时他剑 上全无一丝水珠,干燥而稳定。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此时太阳已倾斜在半空,阳光也由耀目的白色转为金黄, 另一半的天空中,一大片黑云正压过来,阵阵风扬起尘土,预示着将有一场暴雨来 临。 不知已过了多久,两个人仍是一动不动。不过人群并没有骚乱,因为人人都被 他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杀气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们两人都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出 手的机会! 贺剑云白发间此时已涌出一层汗珠,他毕竟是一个花甲老人了,像这种集中全 部的精神和力量来进行的对抗,对他而言实在是不易坚持,何况对手又是一个如此 深沉冷酷的年轻人。 突然,一滴汗珠落到了贺剑云右眼中,他不禁眨了下右眼。而就在此时,那如 阳光般灿烂的剑芒又照亮了整个院子!亮光过后,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寒意,雨点 纷纷而下,是剑雨。 封霜剑已归鞘,他望着贺剑云木然的双眼道:“你已经老了。” 贺剑云眼中光彩不见,咽喉处鲜血不断涌出,他努力撑起最后一丝残存的气息, 嘶声道:“我……我只有一个女儿……希……希望……你……”话未说完,纵横江 湖四十年的天下第一剑已死在了别人的剑下。 封霜转过身,对着众人道:“我叫封霜,你们现在知道是死在谁手上了。” “不、不要杀我!”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小女孩蜷缩在花坛后,哭着喊道。在她 四周躺满了一具具的尸体,血把地面浸了一层红色。这些来祝寿的人恐怕死也不会 想到自己会是这么个结果。 封霜道:“你是贺剑云的女儿?” 女孩显然是害怕至极,只顾喊道:“不是的、我不是!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 不知道。爹已经死了,娘也死了,呜……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封霜干燥的长剑上又涌出一粒粒的泪珠,剑尖竟微微发抖。忽然,他的手垂下, 剑上的泪珠已如蒸发般消失。待那女孩擦干眼泪,看见的只有满院的尸首和如血的 夕阳。她猛地站了起来,对着夕阳大喊道:“我一定要报仇!” 封霜回到了自己那座小屋前,如同他往常每天回来一样。只是这次他的心情和 以往大不相同。一想到那满地的死尸和那些人在他剑下苦苦哀求的神态,他的胃里 就一阵阵地剧烈翻滚。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杀人,早在十几年前,他为了师父给他的 一个美丽的谎言而杀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并且从那天起被师父称作了杀手。 当时的感觉他早已模糊,直到今天早晨他正要像平时一样出门练剑的时候。 师父突然出现叫住了他,这几年来师父已很少来打扰他的生活。有时他甚至以 为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人过活的。 师父道:“你的剑已练成。” 封霜道:“我不知道。” 师父道:“我可以给你一个证明的机会。今天是‘天下第一剑’贺剑云的六十 大寿,你去那杀了所有人。记住,要一个不留!” 当时封霜心中又涌起了当年那种感觉,恐慌、战栗,还有一丝——兴奋。 现在他早已没有了任何感觉,他只觉得脑中一片麻木,眼前不断地闪过那些死 尸以及他们死前惊恐的面容。他已快要发疯了。 走到了小屋前,他再也迈不开脚步,他挣扎着来到了门口,只想赶快爬到床上。 突然间他整个人都已怔住。他看到了师父正站在他屋里,而师父身旁的桌子上, 摆着贺剑云女儿的头颅,封霜看到她愤怒的双眼正死死瞪着自己。封霜再也忍不住, 跑到屋外趴在地上呕吐起来,像要把肠子都吐出来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师父已走到封霜身旁。这个如苍鹰一帮的老人眼中凶狠的光 比任何一只鹰更尖,更利。 师父冷冷道:“你放过了她?” 封霜道:“是。” 师父道:“可你知道她在你走后说了什么吗?” 封霜道:“不知道。” 师父道:“她说她一定要报仇!” 封霜沉默不语。 师父继续道:“你放过她,是因为你的心还不够冷。其实在你答应贺剑云的赌 约之时,我便已看出你的心不够冷。” 封霜道:“你……一直跟着我?” 师父道:“不够冷的心,根本拿不起凝露剑。在你放过这女孩的一刹,我便能 要你死上千百次!” 封霜全身冷汗滚滚而下,颤声道:“我……已知错。” 师父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但若不这样,你的心便永 远不能彻底冷下去。你知不知道,当年你所杀的那个当铺老板,是你的亲生父亲!” 封霜全身的血液都似凝固在一起,他已无法思考,无法呼吸。已经吐干净了的 胃中又剧烈地翻滚起来,他倒在地上,猛烈地呕吐起来。他的眼泪、鼻涕混着吐出 的秽物一起落到泥土中,又被他蹭到自己脸上,身上。 此时夕阳早已被一片浓密的乌云掩盖。一道闪电亮起,照出师父苍鹰一般枯瘦 的身体。 师父冷冷地看着瘫倒在地上地封霜道:“现在你的心是否已如死灰?你的心是 否已比凝露更冷?” 封霜终于停止了呕吐,但他眼中却已看不到一丝生气,有的只是如死人一般的 无尽寒意。 师父仍冷冷道:“很好,现在你只要再杀一个人,你的剑就已练成,你也将无 敌于天下。拿起你的剑,杀了我!”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暴雨倾盆而下。封霜仰起脸任暴雨冲刷,脸上的神色 瞬息间已变了数十次,有欢乐,有痛苦,有悲哀,有愤怒,但最后种种都归于一片 冷漠。 终于,他的身体如标枪一般突然弹起,一剑刺入了他面前之人的胸膛,然后向 后倒了下去,倒在了暴雨之中…………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