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麻烦找到大老板 大老板倒背一双手,掌中捏住一册古书,微昂起头,正站立六月的晚风一阵阵 吹拂掠入的打开的窗边。 讨厌的风沙不知何时开始变小,到了这时候明显完全静止了下来。窗边的木槽 里积满了一层层厚厚的飞沙。风一吹,立即四散开来。有的落入窗内的室中。有的 落入窗外的沙海…… 有的则飞沾上大老板的漆黑色衣襟。大老板却像根本没有感觉到飞沙沾上衣襟。 他眉头紧锁,一双阴郁的目光抬头眺望遥远的天边。像是思绪陷入沉思,又像静静 等候谁人来临似的。 风沙俱止的辽阔天空,此时云开雾散。幽黯的夜空居然显露出一轮清冷粲然的 大漠残月。穿梭天边青黛色云层中,时隐时现。交织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海、组成一 幅凄凉而不胜悲壮的边关景色。 这是一间书房。大老板的书房。 四周的高高的书架上,堆满各种各样的书籍,充满浓郁的油墨书籍芳香。书籍 凌乱而有次序,显然常被取下来阅读。一把木梯子紧依书架,方便取到放置书架最 高地方的书籍。虽然略显陈旧然而却光滑明净的地板,简直一尘不染。靠近窗口的 下边,还有一个式样新颖的蓝色酒柜,一张铺垫波斯地毯的软榻。除此之外这间名 符其实的书房一无所有。看来,这儿应当就是大老板的书房了。 一盏明亮的灯,照亮大老板的面容。 阴郁的脸孔,犹如窗外那轮大漠残月一样冷寒阴郁。身形瘦高的他双肩宽阔, 腰板笔挺。两鬓微显斑白,一双鹰般犀厉的眼眸令人望而生畏,仿佛随时可以轻易 刺穿任何人的最后的心理防线。他的整个人,距离你远远时,立即就会给你一股鹰 般犀厉而阴郁的尊贵气势。 大漠之上甚至有人传说,大老板本来就是一只修练得道的神鹰化身而成。每当 北风往南方吹去,北极星悄然沉没时,他便摇身化作一只振翼飞鹰,笔直飞向月亮 下面的万座山峰当中那座最高的山巅。谁也不知道,他化身飞鹰飞向那座最高的山 巅究竟干什么…… 窗外天籁俱静。 忽然,天边那轮残月的冷芒这时为之黯然一暗。像被一朵飘浮的乌云给遮住冷 芒似的。然而立即又恢复原样。只见一个微小的黑影从天边残月的正中飞逝而过。 然后,跟随一声嘹亮低啸的鹰唳,那个从残月冷芒中飞逝过的黑影,紧接着凌空降 临。大老板伸出手臂,凌空降临的黑影,这时居然稳稳落到他的手臂上。令人惊诧, 甚至有些毛骨悚然,黑影竟是一只黑羽金睛的大漠飞鹰。 飞鹰的颈下系有一截寸长的碧绿色竹筒。 大老板伸手解下绿竹筒。 然后一振臂。 “噗”, 黑羽金睛的大漠飞鹰双翼一展,朝前一跃,身子立即又腾空而起,在窗外的高 高的半空中展翼盘旋片刻,似乎不舍立即离去。 值到大老板弧形的唇角发出一声类似鹰唳的低吟轻啸,飞鹰仿佛会意,方才朝 来时飞来的方向,振翼重新飞离远去。 大老板目送神秘的飞鹰缓缓消失在天边最尽头。他握住碧绿色的竹筒一端,双 指轻轻一捏,竹筒一下子四分五裂。空心的竹筒之中紧裹有一封坚韧的防潮的羊皮 短笺。大老板取出羊皮短笺,展开短笺,借助身侧明亮的灯光。看见,羊皮短笺上 仅仅写有两个龙飞凤舞的飘忽字迹:“小心。” 字迹末尾没有任何具体签名,只有一个仿佛喝醉了酒后随意挥就而成的大写的 狂草“沈”字。短笺的最下方,居然还画画了一张充满愁容苦恼神情的脸孔。 看完这封写在羊皮纸上的奇怪短笺,大老板一张阴郁的脸孔,正像羊皮短笺下 面画的那张苦恼神情的脸孔一样,果真开始显得更加阴郁。 ——这两个飘忽的字迹“小心”,以及怪异的签名和怪异的画画,究竟隐藏有 什么意思,是谁送来的?大老板像是没有过于认真仔细考虑这些问题。 大老板抬起头,眺望一下窗外。 窗外残缺的月亮又被浓密的黑云张开巨口悄然吞没,黑羽金睛的飞鹰宛如风中 幽灵的影子从茫茫的大漠上空消失无踪。看完短笺,大老板将羊皮短笺握于掌中。 然后隔了片刻工夫,又摊开手掌。令人不胜惊诧的是,原本的一封羊皮短笺,转眼 之间,居然化作一片烟灰粉沫。被风一吹,飘散在窗外的茫茫风沙之中。 这时候,大老板咳嗽一声,缓缓道: “进来吧,阿残!” 于是。 一个人由外朝内,轻轻推开书架旁边那扇古老斑斓的木门。一手拄着拐杖,发 出咚咚的沉闷响声,一瘸一拐走入房间。同时转身重新关上那扇古老斑斓的木门。 倘若没有得到大老板的亲口允许,任何一个人,都绝不敢踏入这扇看似普通的 木门半步。既使是林姑娘,李三爷和曲吟风这三个“伤心客栈”中和大老板同样身 份和地位的大老板的兄弟,要是没有得到大老板的允许,除非特殊情况除外,也绝 不会轻易踏入这扇古老斑斓的木门。 当然,不论何时,只要你进入这扇木门,总能看到大老板会和他们其中的一个 人,也许两个人,或者是林姑娘,或者是李三爷,或者是曲吟风坐在一起;有时他 们全在这间房间之中;有时大老板虽然不在,另外却有人在。这扇木门之内时刻不 会缺少他们的身影。 阿残来到这扇木门外面,一直静静等候大老板允许,允许他走入这扇古老而斑 斓的木门。 他站立在这扇木门外面,没有敲门,表示自己这时来到这里。他心中知道不需 要这样做。大老板一双鹰般犀厉的眼睛洞察秋亳,也许他在动身之前,大老板就知 道他来到了这里。 阿残一直在门外等—— 没得到大老板的允许,既使在门外站立一百年,甚至更长久的时间,他亦会甘 心情愿、亳无任何一句怨言,如果他的生命可以允许他站立上一百年的话。因为现 在他所要见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大老板,大漠上独一无二的“伤心客栈”的主人 大老板——那个和沈大将军的气魄,小天堂的“大漠之王”,合称大漠之上三大风 云人物之一的“伤心客栈”的大老板。 好在等候时间并不算长久。自从告别可爱的“小蝙蝠”阿飞,来到这扇木门外 面,脑海正在思索万千之际,房间中便发出一阵清脆的咳嗽,然后便传来大老板的 声音。 于是,门外的阿残,伸手轻轻推开木门。他一瘸一拐,缓缓走进入大老板的书 房。 阿残静静说: “老板!” 大老板点点头,说:“坐。” 于是阿残坐下身,坐在高高的书架一侧的一张古旧的无柄木椅上。 ——大老板向来只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事情,而不会告诉你为何去做这件事。 当然,既使你想知道原故,最好不要当着大老板的面提出来。阿残虽然仅仅跟随大 老板几年的时间,但这个规矩他一直记得格外清楚。 ——大老板让他坐,他就坐;大老板让他跳到屋顶上,他就会跳到屋顶上,如 果大老板让他去死,他也会不假思索、亳不犹豫立即就去死。大老板要是真让他去 死,必定有他的道理,虽然这个道理阿残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道理。 ——像大老板这样一个人,就有这种令人敬畏如神魔的服从的无上力势。他的 朋友总是敬他犹如神灵,而他的敌人总是畏他宛如魔王。然而不管究竟是神还是魔, 有一样总没有改变,那就是从末有过任何一个人胆敢和大老板作对对抗,或者违犯 大老板的话,既使大老板平日一向沉默寡言,很少言语。 “宁静的骆驼镇,好象不再像往日那样的宁静了!” 大老板的一双阴郁的目光仍然远在窗外的幽黯天边,这时他淡淡说。这句话他 像是对阿残所说,却更像独自喃喃自语。 聪明机智的阿残,在任何时候总能最巧妙地回旋每一个困难的问题,阿残回答 说: “这段日子以来,骆驼镇上出现了许许多多陌生的江湖人,就像是从地底一下 子忽然冒出来似的……” “那么,你心中有何想法?” “想法?” “关于骆驼镇这些忽然出现的江湖人的想法?” 阿残沉默一阵,像是沉思片刻。对于大老板的每个细微问题,他都会比较经过 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方才认真回答。尤其当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时,他更不会有任何 的马马虎虎。 阿残回答说: “这些江湖人,好像每个人都不是一般江湖泛泛平庸之辈,无论从他们身上的 衣饰,言行、举止,或者每个人隐藏起来的高深的武功,他们绝大多数人绝非一般 的江湖过客。” 大老板说:“你知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不全部知道,” 阿残摇摇头说:“有一些人,既使我和小蝙蝠通过各种途 径,仍然根本无法刺探出他们的身份,他们隐藏得十分隐蔽!” “哦。” “但我们还是刺探出一些人的身份。” “你说。” 大老板背着身,面临打开的窗口,看不见他脸孔上这时的阴郁神情。忽明忽暗 的灯光从一侧照着他削瘦的侧影,将他削瘦的身影投落在雪白的墙壁上面。光影之 中的大老板,宛如一只独立天地之间一座孤峰的栖息飞鹰。 阿残以眼角的余光偷偷一氅大老板的光影之中的身影,立即转移开眼光,静静 说: “出现骆驼镇的这些江湖人当中,不仅有武林青城派的‘青城四剑’,东湖山 庄的‘糊涂一剑’冯横左,以及独霸南天一带的”南天七雄“,铁剑门的铁二先生, 甚至连武林四大最古老家族之一的江南霹雳堂的堂主‘无法无天’雷恨天,昨天也 悄然来到骆驼镇……” 大老板不禁喃喃道:“‘无法无天’雷恨天!” 像是对上面这些武林中的一流人物不屑一顾,在大老板的眼中,这些武林人根 本没有任何价值或丝毫威胁,单独当阿残说出“雷恨天”这个名字之际,大老板略 一动容,不禁轻声喃喃念了一遍“雷恨天”这个名字。 显然,这个名字大老板并不陌生;在这些武林大人物当中,这个名字才是唯一 让大老板微感吃惊的名字。 阿残静静说: “此时的雷恨天,正坐于‘伤心客栈’中。当然,他在客栈登记的身份,只是 一个偶经大漠祖居南海的宝石商人,为了等候落后的同伴,需要在客栈坐上一段时 间。” “有趣的宝石商人……” 说到这一句,大老板似乎淡淡的冷冷一笑。 “小蝙蝠发现了他的身份?”大老板又问。 “是,” 阿残点点头,接着回答说: “他总能发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人或事情。一同跟随‘无法无天’雷恨天前 来投宿的人,还有另外两个人。但我和小蝙蝠却无法刺探出他们一丝的真正身份线 索。这两个人,像在江湖中极少露过面容,也没人知晓他们是谁!” “可以跟随雷恨天一起的人,想必绝非无名小卒。他们有何特征?” “一个人,华丽的衣饰虽然是江湖中人打扮,手摇折扇,像个公子,出手大方, 一掷千金,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其实是条经过刻意伪装而来到骆驼镇的金狗。小 蝙蝠当时很想一刀立即结果了他,但最终我阻止他没有这么做,因为这条金狗的身 份似乎还远在雷恨天之上。雷恨天像是对他有所顾忌,无论何事,总会先请示得到 他的允许。” “哦!” 大老板似乎又一奇怪。 ——在大漠之上,对于被阻挡在阴山之北大漠以西的凶残的金人,无论年龄大 小身份地位高下,大漠上的牧民统一称作为“金狗”。 谁都知道,金兵烧杀抢淫,形如洪水禽兽,没有一个人对其不是恨切入骨。恨 不得饮其血,食其骨,抽其筋皮。万千金兵屯集在阴山之北大漠以西,如非沈家军 威镇大漠边关,阻挡住金兵如潮似水的汹涌攻击,一旦等候到时机,冲破防线,他 们弑戮的铁蹄便会亳不客气踏遍蹂躏万里大好河山,留下堆积如山的尸骨和绵延千 里的成河血流…… 大老板微一皱眉,淡淡道: “金人怎会忽然也出现骆驼镇?雷恨天名列武林四大家族之一,一付烈火般的 脾气,较之李天王丝诧不逊色,居然会对金人低声下气,看来,这大漠变得果然开 始热闹起来了!” 阿残说:“小蝙蝠急着想一刀杀了这条金狗!” “不,不要打草惊蛇,” 大老板缓声说:“我很想往下看看,这群神秘人一下子出现在骆驼镇的‘伤心 客栈’,究竟想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阿残这时又说:“跟随雷恨天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什么人?” “那是一个年轻人!” “哦,年轻人。” “他寡言沉默,冷峻面容,神情孤傲,看上去顶多不过十八九岁左右。他身穿 一件漆黑如墨的高贵长袍。虽然没有经过丝毫伪装,可谁也没法看出他的真正身份。 他那只沉稳的左手中,时刻握住一柄剑体细长的奇特长剑。我想,他必定是一名剑 法超群的年轻剑手,尽管他的剑还没有拔出鞘,但他全身上下都充满一股浓烈寒冷 的剑意杀气。像这样可怖的年轻剑客,我还是首次见到!” 在阿残的言语之间,对于他所绍介的这一个神情孤傲的年轻剑客,似乎怀有几 许赞叹几许赏识之意;显然这个神秘的白衣年轻人,比他所见到的任何一个武林人 更加举足轻重。 大老板微微点点头,说: “江湖中举足轻重的年轻人,几乎凤毛麟角,如今愈来愈少了!” “像这个年轻人,却必定不一般,”阿残说:“他虽然寡言少语,始终没有说 一句话。然而据我观察,他的身份和地位,似乎犹在雷恨天和那个金人之上。” 大老板淡淡道:“阿残。” “是,老板!” “可以值得你深深赞许的年轻人,我好久都没有听说过了。既然你如此深深赞 许这个年轻人,倘若有机会,勿必要好好会一会他!这大漠之上虽说处处藏龙卧虎, 不泛奇人异士,可真正的藏龙卧虎我们倒还是没有真正见过。” “是的,老板。”阿残说:“这些人,如今都坐在我们‘伤心客栈’中。” 大老板淡淡说:“好久没像这样热闹过了。” “可是……”阿残宛如忽忽不安,神情恍惚迷茫,突然欲言又止。 “你说!”大老板说。 “上面所说的这些人,我们都知道他们的身份,既使不知道他们真正的身份却 可以对此时刻提防;然而,还有另外一群人,我们既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更没法提 防住他们……要是雷恨天一行人令我神思忐忑不安,那么这群人无疑令我不胜心寒 胆颤!” 大老板似乎一惊道:“心寒胆颤!” 阿残点点头,苦笑一笑。 要知道,这世上令阿残感到神思忐忑不安的人,也许还有几个;然而令阿残感 到“心寒胆颤”的人,恐怕就没有真正的几个人了! ——阿残此刻所惧怕的那一群人,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 大老板倒背双手,缓缓转过身,阴郁的面孔上一双鹰般犀厉的眼睛,面对阿残, 说:“这一群人当然也身处‘伤心客栈’之中!” 阿残说: “他们虽然只有一十八个人,并且陆陆续续来到‘伤心客栈’,但他们每人脸 上的气势,无不极其相似,充满一股股阴寒的杀戳,仿佛这群人自从一生下来,就 在血雨腥风的杀戳当中成长的。这些人一住入客栈,分散布置在各个房间,立即紧 闭门窗,只允许吃饭的时候把饭菜送到他们房间之中,整整两天的时间,他们深居 简出,从末走出房间半步。我和小蝙蝠所担忧的是,这群人简直像是一堆一堆烈性 的黑炸药,仿佛随时都会发生爆炸的危险……” “你已经看出他们的来历了?”大老板问。 阿残摇摇头,又说:“正因为没法知道他们的来厉,所以才更加感觉到他们的 真正可怕!” 大老板思索片刻,缓缓道:“他们一直都闭门不出?” “是的。” “他们既然一直闭门不出,你也就不必过于担忧,如果真要发生何事,必定就 不会如此沉得住气。他们好像在等候什么似的。” “他们会在等候什么呢?” “等候一个最佳的成熟时机,或许是一个还没有来到的主要人物。” “可是……” 大老板面无表情,挥挥手,淡淡道: “这些人尚沉得住气耐心等候,为何我们却不能等候呢?万事太急,势必其返。 让我们一道往下看看,多年宁静的骆驼镇,究竟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大事情……” 说着,大老板又缓缓转过身,一手依在窗边,一手仍然倒背身后,缓声又道: “这些人倘若是来对付我的,‘伤心客栈’此回必将会有一番恶战,但这并无 大碍;倘若这群人不是为了对付我,只是借助‘伤心客栈’等候时机,想要对付他, 恐怕真就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了……” 听到大老板这句话,阿残的平静的脸色,一下子仿佛也变得有些惊然,他忽忽 不安道:“老板的意思是指……” 大老板微微含首,似乎轻叹了口气说: “沈公子这时已在来途之上,这群人要是果真为了对付沈公子,就不仅仅只是 想像当中这样的简单了……” 阿残苦笑笑道:“希望他们不是为了对付沈公子的!” “嗯,希望如此!” 大老板远眺天外,口吻淡淡道: “但不管这群人究竟是来寻找‘伤心客栈’的麻烦,还是隐藏有另外不为人知 的巨大的阴谋诡异,看来,对于我们而言,都将是一切麻烦的开始……” 从打开的窗口眺望大漠上空的茫茫的黯然黑夜。星光俱灭,残月沉没,乌云笼 罩。广袤无垠的沙海在黯然之中,仿佛正隐藏有一场巨大的暴风飓沙,呈“山雨欲 来风满楼”之势。在沉默过后就欲降临——降临到宁静的骆驼镇,降临到宁静骆驼 镇唯一的客栈“伤心客栈”…… 此时夜浓。 犹如黑血。 聪明的阿飞,这时不禁伸出手,摸摸自己那颗高耸笔挺的鼻子。这颗高挺的鼻 子,是他全身上下最得意的部位。 他的扁扁又长的唇角,现露出一股愉快笑意。“伤心客栈”到达城西的“龙王 庙”的距离,一共有三又七分里长的距离。绝不会增多一份,绝不会缺少一份。没 有谁比他更清楚这段距离。 ——他每一天清晨锻炼轻功时,从这条路线上一口气几乎要跑上八九十个来回。 而且,他的外号既然叫做“小蝙蝠”,漆黑的黑暗在他双眼中看来,仍然宛如雪亮 的白昼。就算紧闭上一双眼睛,他同样可以用最迅捷的速度,从“伤心客栈”到达 “龙王庙”。 他从幼小开始就是一个侏儒,值到二十九年过去后的今天,仍然如此。天生的 缺撼,或许最终得到了老天的同情和怜惘。老天因才制宜,加上他多年来的风雨无 阻的刻苦锻炼,虽然有一付不及三尺的瘦小身体,却从此练成一身追风逐月的绝顶 轻功。 所以,阿飞虽然身无所长,唯一的本领就是一身追风逐月的绝顶轻功。 “追风逐月”。 这个词组比喻得丝毫不失夸张。要是阿飞自己愿意的话,他用两条短腿轻轻一 跳,飞驰而过的麻雀绝对逃脱不出他的手掌,虽然大漠上的麻雀寥寥无几;一个人 如果轻轻一跳可以随手抓住三两只麻雀,难道还不能说是“追风逐月”吗! 阿飞一想起来,就偷偷发笑。 风情婆娑的那个红衣女孩子,居然和他打赌比赛轻功,他实在不愿意和她比赛。 如果不是为了那只波斯猫,就算送给他十个老婆,他亦绝不愿意施展轻功和一个陌 生的女孩子比赛。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谁让他一不小心害死林姑娘的那只波斯猫,谁让林姑娘那么心爱她的那条漂亮 的波斯猫呢!一切都很简单,仅仅只是为了一只波斯猫而已。 大漠上的夜半,深黑得仅辩五指。 现在,在城西。 聪明的阿飞已经来到了城西的“老龙王庙”。或许因为年代久远的原故;或许 因为曾经辘绎不绝、香客往来祷求雨神,香火不断,但终于发现雨神从来不肯轻易 降临这片辽阔大漠的原故,昔日无限繁华的庙宇,到今朝,都变作泥石的废墟。 笈笈可危的一座严重风化的木质庙宇,残破不堪的墙壁,积满一层层交叉蜘丝 的旧经幌和破神翕,孤独的半塌半立风沙尘埃的掩盖之中。经幌变成破碎的条片。 龟裂的神翕上供奉的雨神,近看倘可辩认出是一尊雨神。而远远眺望时,却就是一 堆碎石乱岗了。 点点粒粒的星光,从屋顶上方的一个洞穿的特大窟窿里斜斜照了下来。 不仅仅有星芒,居然还有烛光。 神翕一角,雨神的托起的石掌上。点燃有一支风中不停朝四边方向摇曳的白蜡 烛。白蜡烛显然刚刚才被点燃,仍然是一支完好如初的白蜡烛。 究竟是谁在这儿点燃的这支白蜡烛? 阿飞虽然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这支白蜡烛一定不是婆娑的那个红衣女孩子 点燃的。红衣女孩子一身轻功虽然十分了得,一掠三四丈的距离,然而要是和阿飞 比较起来,她还是远远落后一大段的距离。阿飞如果估计不错的话,此时的红衣女 孩子还没有走到离“龙王庙”一半的距离。 可是—— 既然这支白蜡烛非红衣女孩子所点,究竟又是为谁所点呢?聪明的阿飞实在想 不到答案,不过这个答案很快便立即揭晓。 站在残破的庙宇之中,阿飞抬头望去,一眼就望见正坐在白蜡烛下面的一个头 发像金子一般闪亮,眼睛宛如海洋一般深蓝的的女孩子。 她的年纪和先前那个红衣女孩子相仿。 由于天气过热,她盘起长长的金发,穿着一身黑色连衣短裙,裸露出一双修长 而充满弹性的圆润大腿。坐在白蜡烛下的神翕上,光着的一双美腿,正悠闲地来回 晃动。 看到这个来临异域的金发蓝眼的女孩子,出现这间废墟般的残破荒庙之中,纵 然胆大的阿飞,心中不禁也突地一凉。 这金发蓝眼的女孩子,究竟是人,是神,还是聊斋里的狐狸鬼怪或画皮,专门 在这夜深人静的荒效野外勾引单身的陌生男子? 由于金发蓝眼的女孩子高高卧坐神翕上边,阿飞天生矮小,又站在神翕下面, 金发女孩子裸露大半长腿,阿飞只要微一抬头,便把她大腿深处短裙里的一切瞧得 一清二楚。阿飞的眼睛好是好,但看起来总是朦朦胧胧的,宛如雾里观花,始终没 法瞧清她的黑色短裙里究竟有没有穿其它的衣饰。 金发女孩子一双海洋般深蓝的眼睛,像是含情脉脉看着阿飞,却深深叹了口气, 淡淡说: “我早就告诉过了红蝎子,以她那一身半吊子轻功,要想要追上大漠上轻功数 一数二的小蝙蝠,除非大漠七月的骄阳天忽然下起鹅毛大雪。看来,我说得一点都 没有错,红蝎子果然要许身送给你做老婆,小蝙蝠,这次你赢得奖品可是满载而归 了……” 对于金发女孩子的黑色超短裙,裸露的漂亮大腿,短裙里面隐隐可见的部分, 以及金发女孩子此时叹息说出的这一番话,阿飞宛如视如末见,闻末所听。 然而,当神秘的金发女孩子说出“红蝎子”这个名字,阿飞心神猛然一颤,一 张黑色的面孔立即动容。阿飞重新抬起头,望向金发女孩子,不需要冥思苦索,心 神豁然开朗,口吻明显变得惊亳道: “那个红衣女孩子,是红蝎子……那么你,你就是,你是……” “不要太紧张了,不要太紧张了,小蝙蝠!”金发女孩子翘起一条裸露的长腿, 辗容一笑道:“和你比赛的那个红衣女孩子既然是红蝎子,那么,我自然就是金丝 猫了。你必定早就知道,红蝎子和金丝猫这一对大漠姐妹情如手足,向来是形影不 分离的……” 一听到和确定“红蝎子”和“金丝猫”这两个名字,阿飞没有再说话。 他动了,并且动的速度快过了以往任一次。 一纵身,身处半空,双掌互相一击。借助余力,连头都没有回,瘦小的身体立 即宛如一根脱弦的厉箭,一掠七八丈距离,笔直射向庙宇之外。 动作优美而迅捷,疾如闪电,形似受惊的狂乱幽灵。阿飞这一身绝顶轻功,既 使身处当今天下武林,至少也应当名列前十名之列。 “红蝎子”和“金丝猫”这两个名字,究竟带有何种魔力,令阿飞一听之下, 居然神色动容,立即飞身逃离远去? 金丝猫依旧坐在高高的神翕上,摆动一双短裙外裸露的大腿,对于阿飞的忽然 飞身逃离远去似乎根本没有想到,或是早有准备,根本不需要动身追上阿飞。 她一双海洋般深蓝的大眼睛,遗露出一丝丝诡异的笑容。 果然—— 聪明的阿飞纵身飞掠出残破的“龙王庙”,就在阿飞一掠掠出七八丈的距离, 正欲穿出“龙王庙”时,门口这时忽然出现一个高山般肥胖巨大的身体。 阿飞来不及闪避,一头撞在门口巨人的胸膛上,“咚”的一声闷响,巨人顺势 从两侧双掌一夹,只听见一阵阵骨格破碎的恐怖声响,阿飞不仅没有惨叫,最后连 挣扎和抵御的力气都没使上,立即魂断身亡。 巨人双掌拍碎阿飞的头颅,就像拍碎一块豆腐般轻而易举;阿飞的头颅当然要 比豆腐坚硬千百倍,可惜此时他遇上的是他。虽然最后阿飞没有挣扎惨叫,他的死 妆却凄惨无比。 聪明的阿飞,于是就这样永远地死了! 死得突然而又糊里糊涂。 真令人不胜悲衰, 而痛心。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