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俗话说:“人要倒霉,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景瑞遭此挫折,本已愁眉不展, 十分沮丧,偏偏第二年又有一桩大灾难落到了他的头上。 什么事呢? 原来是他的老子吉郎阿当初任了三年的户部银库员外郎,留下祸根,帐算到景 瑞头上来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道光二十二年五月,京城万泰银号的掌柜张亨智要为他二儿子捐个知州官衔, 已经投递呈结,领有付咨了,只差将捐银交上去,事情就算办妥。 这张掌柜有个朋友,姓周行二,听说张掌柜在为儿子捐官,便跑到他家来说, 自己给人办过不少这种事情,门路很熟,一切规矩都懂得,现在还有个姓吴的也要 捐官,托了自己代交捐银。 张掌柜听说,便也将银子拿出来,请周二在交纳那个姓吴的捐项时,一并连他 的也交了,省了麻烦。同时,张掌柜还打算为大儿子由六品主事捐从五品的员外郎, 刚递了呈结,还没有领取付咨,托周二也一并预先到吏部文选司挂上号。 周二满口笔应,拍胸而去。 过了些日子,张掌柜又把他在户部银库充当库丁的弟弟张诚保叫到自己家里来, 嘱咐张诚保在周二去交银子时,照应一下。 张掌柜万万不敢奢想短缺分量,不过是在银子的成色儿上,别那么吹毛求疵也 就是了。 张诚保自然满口答应,在哥哥家喝了酒而去。 交银子这天,周二把几个人托他交纳的捐银共一万一千四百七十四两,分装在 十一个口袋里,雇辆大车押着往户部银库而来。 事先已打过了招呼,张诚保这天当班,负过秤报数之责,见周二来了,便招呼 他上头里来先交,也是照顾之意。 验成色儿的人见周二与张诚保认识,也就抬抬手,马马虎虎挑几块磨验了一下, 便让上秤了。 事情到此,就算完了吧? 谁知节外生枝,张诚保在过秤时,将第二秤误报为第三秤,记帐的人没留意, 监库的官吏也在与熟人聊天,没留意大秤这儿,这样就空了一秤。 张诚保先是因为误报吓出了一身冷汗,继之见有机可乘又贪心顿起,冒死蒙混 着往下报。 到第七秤时,张诚保一时胆大,硬着头皮一下子虚报为第十秤,又空了三秤。 监库的官员仍然没有发觉,记帐的照样听报落帐。 这样,十一口袋银子空了四秤,竟剩下四口袋。 周二和其他库丁可不糊涂,看在眼里,大家心照不宣,沉默无语。 不过,库丁们也都替张诚保捏把汗,怎么弄银子的都有,可就是没这个弄法儿 的,这简直是玩儿命。 清代户部银库的管理,规矩是最大的,库里干活儿的人出来,要一丝不挂,还 得拍着手跨长凳子,大声吆喝,表示肛门无夹带。但就这样,银子照丢,真不不知 这些人有些什么魔力。 可是,张诚保这种干法根本就是阴差阳错,近乎胡来,完全是找死的打法。 张诚保趁着交纳捐银的人多,将四口袋银子混在未及缴纳而返回的人群中,偷 偷运了出来,放到他自己住处。 这可就酝酿着一桩大案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张诚保贪污了银子,当然不能独吞,得和周二及几个 知情的库丁分赃。以往,别人盗银时,张诚保也是不拉分赃的空子的。不过这回坏 了事,分赃不均,吵闹了起来,很快就传出去了。于是有人趁机威胁敲诈,打算吃 黑,其中就有不中意的,没有捞着多少便宜,往南城吏目衙门捅了上去。 结果案发,张诚保、周二等一干人锒铛入狱。 事情就此完结的话,无论朝廷将张诚保等如何发落,景瑞家也就沾不上边,没 有什么可说的了。 可是由此而引起的一场轩然大波,继之而起的一股强烈旋风,却把他家也卷了 进去。 当时,鸦片战争刚完,道光皇上正感到装备虚弱,发愁没有钱来扩充旗兵绿营、 建造边堡炮台,财政十分紧张,户部银库出事,自然是格外震惊,立刻下旨,命刑 部对张诚保等严加刑讯,一面简派大员查库。 查库的结果,惊得皇上连头发都竖起来了: 截止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初七日,户部银库应存银一千二百一十八万二千一百余 两;实际库里只有不到三百万两银子;存银数量与帐面数字相差九百二十五万二千 余两。 将近一千万两官封白银呐! 皇上气得拍案怒喊:“实属从来未有之事!”大骂历任管库官吏丧心昧良,行 同背国盗贼。立即下旨命将自嘉庆五年以后的历任管库大臣和查库大臣,均交吏部 查取职名,严加议处。 同时,命定郡王载铨、军机大臣文华殿大学士穆彰阿、军机大臣工部尚书赛尚 阿、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敬徵、兵部尚书裕诚等核实查办此案。 所有历任管库司员、查库御史人等,均逐细查明,严行治罪。 并规定:其现在亏短库银,由嘉庆五年至道光二十二年的历任库记、查库御史 分赔,各按在任年月,每月罚赔银一千二百两;已故者,由他们的子孙照半数代赔。 这一下牵连的人就多了。 按定郡王载铨和穆彰阿查明的历任管库王公大臣,共有一百零八员;(这是个 令人啼笑皆非的数字。)历任银库司员共二百四十二员。 景瑞的父亲吉郎阿的名字自然在里边。 他在嘉庆十四年已署理银库员外郎,二十二年正式补授,共连任了三年,按规 定应罚赔银四万三千二百两,因为已经去世多年,减半罚赔,应缴二万一千六百两。 这笔赔款,就落在了刑部河南司郎中景瑞的头上,他得替父亲吉郎阿缴赔这笔 银子,而且在两年限期内全部赔清。 吉郎阿当年在任户部银库员外郎时,有无贪污情弊,只有鬼才晓得,但是以景 瑞这时的家境来说,一下子拿出两万两银子来缴赔,着实吃力。 这些年,他在官场上混事,朝廷给的俸银是不多的,全靠自己瞅机会弄点外快。 无奈家常开销太大,又不知俭省,故尔实际手头并无多少现银。 如果说变卖家产,那倒是足够缴赔的,俗话说“破家值万贯”,总能卖出几万 两银子来,可是今后这日子还怎么过法儿?好歹他也是刑部一司之长的正五品郎中, 家里头忒寒酸了,这脸面往哪儿搁?再三思忖,景瑞决定拖,慢慢看着风头再说。 景瑞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深知朝廷办事向来是虎头蛇尾,开头震天响,后来 没了音儿,不了了之的事情多了。于是,他只拿出七十多两银子来,应应景儿,心 想慢慢拖过去算了。后来风声紧了,那些赔银款额数少的官吏为了省去麻烦,都主 动缴赔,以便了结一桩心事。景瑞没法子,也只得几十两、几百两地慢慢缴,看着 风头。 两年限期已满时,他连前带后总共才缴赔了一千六百两银子,还心疼得直嘬牙 花子。 户部频频催促,限他至少要先缴够全部罚赔银数的六成,而景瑞硬着头皮,只 肯再拿出二百两银子来敷衍。 这下可惹恼了一位大老,谁呢?军机大臣、武英殿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潘世 恩。 潘世恩字槐堂,江苏吴县人。资格很老,是乾隆五十八年癸丑科的状元,出自 名相阿桂的门下。道光十三年已入阁拜相,做到体仁阁大学士了。 这位潘大军机照章办事,毫不客气地参了景瑞一折,请旨将他革职拿问,收监 追赔罚银。 皇上收银心切,又对景瑞印象不太好,批了“依议”,便将六十八岁的景瑞革 了郎中之职,扔进了刑部大牢。 每当景瑞想起他那两年的牢狱生活,后脊梁上都直冒冷汗。 一个刑部五品郎中坐刑部大牢,皮肉倒不受什么痛苦,可心里头那个折腾啊, 滋味着实不好受。 家里头七敛八凑,头一年缴赔了九千多两银子,第二年只好变卖家产,求亲告 贷,头三月又缴赔了两千八百两银子,连先前缴赔的,总算凑够了应赔总数的六成。 这样,五月里奉到上谕,释放景瑞出狱,开复原官,并继续上缴那剩下的四成 赔银,直到赔清结帐。 幸亏景瑞是个五品官吏,加上他二儿子惠徵很能干,极善钻营,几年之内竟从 一个正八品的笔帖式爬到了正四品的道员,连升八级,才使这个家庭支撑住了。 若是平常人家,遭受这样一场大风波的冲击,早已妻离子散,家败人亡了。 景瑞复官之时,正值三年一度的京察,因为他超过了六十五岁这道杠杠,已到 “古稀之年”,吏部考功司曾提出过让他休致。景瑞捏了一把汗,但皇上可能考虑 到他得缴赔银两,这一休致,没了俸银倒还是小事,只怕京中再也无人理睬他,所 有“冰敬”、“炭敬”之类的外快全没了,所欠四成罚银何时缴清?竟没有圈定。 此后的两年中,景瑞和儿子惠徵咬紧牙关,拼命攒钱,总算将赔银全部缴清了, 连惠徵为疏通刑部官员,以便在他做牢期间有所照顾而借的款项也大部分偿还了。 只有一小部分至亲好友借给的不急于偿还的债务,暂且从缓。 此时,景瑞方才以七旬已过,休致回家,在这京城西四牌楼南边劈柴胡同的老 宅里静度晚年。 去年年底,景瑞害了场大病,竟把双眼都瞎了,转过年来病才算稍好一些。 现如今,二儿子惠徵在山西归化城,身边只有一个四儿子惠春,一个孙女大格 格,权作膝下之乐。(他早已把三儿子惠同看作了废人,不抱任何冀望了)另外, 景瑞还有一好:摆弄他的百灵鸟。 由于眼睛看不见,耳朵对这些鸟儿的叫声倍感亲切。 至于将家业恢复生气,他除了每日默盼做道员的二儿子宦海安渡、平步青云, 大概只有两个孙女的秀女应选了。 因为按朝廷规定,八旗女子,其父官在知府以上者,例应进官选秀。(知府以 下子女入宫首选为宫女。) 道光皇上前年驾崩,咸丰皇上现在只二十岁,尚无后妃,正要选秀,并且,去 年腊月间将应选秀女数目呈报了,已定在今年二月丧服释除以后开选。 如果家里的两位格格有一个侥幸入选(当然,二格格眼下还不够十三岁的最低 杠杠,应选是咸丰五年的事了)做了宫廷主位,那么他叶赫那拉氏家就是国戚,而 后的荣华富贵自然随之而来。 景瑞想着想着,脑袋歪在一边,睡着了。 梦中他见到儿子入阁拜相,也见到孙女册立中宫。 周佳氏醒来,见老爷已经歪头入睡,便扶他躺下,他丝毫不觉得,鼾声大作。 他那歪斜的嘴角流出老年人的口涎,湿了枕头。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