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阿宝在怡王府小茂春班子学戏两年了。 如今,他已经差不多能够承当角色了。不过,他尚未出师,仍在跟师傅八月仙 学戏,尽可能多学几出。 学戏、当差很苦很累,倒也有闲下来的功夫,他也攒了些钱,但他不知道闲暇 时去干什么,攒了钱做什么用。他没家没业,一天到晚,活着,不知奔什么,到哪 儿算是一站。 人活着,太没意思了,好象天生是到人世间来受罪一般。 阿宝心里,唯有一个惦念,就是绮红。他闲着没事就想她,做梦也梦见她。有 时梦糊涂了,乱了套,绮红成了他妈妈,苍老了,用手抚他的头,他从没见过妈妈, 至少是印象里没有,绮红不知怎么就成了替身儿。绮红有时也是妹妹,撅着小嘴儿 撒娇,要他给买针啊线的,要绣帕子,他就大大方方地拿钱给她买,大小成套的针 儿,各种颜色的线儿,为的是让她高兴,他没有妹妹,绮红不知怎么也成了替身儿, 可是奇怪,他从没梦见过绮红做了他媳妇,一次也没有。 他不是和绮红私订终身吗,现如今怎么样了呢? 原来绮红已经做了比她大二十岁的苏拉的媳妇,她养了孩子,整天围着锅台转, 忙着烧饭、洗衣裳、喂孩子……阿宝没亲眼见过,但他的师兄们都这么说。 他终于忍不住了,有一天鼓足了勇气去看看绮红。 绮红见他来了,一点儿也不惊讶,和善地请他进屋坐,放下孩子,忙着沏茶倒 水。 阿宝默默地看着她,见她尽管老了些,但衣裳仍象在大格格家当丫环时那么干 净利落。 绮红边沏茶边说:“阿宝哥,怎么不来看我?我这儿忙得离不开,你学戏也一 点空闲儿也没有吗?” 阿宝苦笑一下,说:“班子里规矩严,不大容易出来。” 绮红点点头,象是信了。 “他……”阿宝不知怎么说,半响才想起用孩子称呼:“孩子他阿玛没在家?” “哦。”绮红说:“他去庄子了,替王府办差事,估摸着是拉草料吧,没细问 他。” 阿宝点了点头,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阿宝哥。”绮红问:“听他们说你学的是贴?”一边端茶给他。 阿宝赶紧站起来,接过茶碗,红着脸说:“师傅叫学什么就学什么,由不得自 己个儿。” 绮红说:“你坐呀。”自己也坐下,习惯地用手掠了下头发,看着阿宝说: “你一点儿也没变。” 阿宝勉强一笑。 过了一会儿,阿宝打量着屋里简陋的家具摆设,问:“他……对你好吗?” 绮红收敛了笑容,但很快又露出了微笑,点头说:“嗯,凑合着过日子呗。” 阿宝叹口气,道:“这就好。只要你不受苦,不挨欺负,我就打心眼儿里头替 你高兴。” 绮红低头,抚弄着衣襟儿,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说:“往后,你自己得照顾 自己个儿。当差要小心,遇事多想想,省得吃亏。” 阿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孤零零的感觉,但他还是说:“你放心吧。师傅、 师兄们,都待我好。” 绮红说:“我知道他们。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我每回见着他们,都恨不得给 他们磕头,谢他们替我照顾了你……”她再也忍不住,鸣鸣咽咽地哭了起来。 阿宝也扑簌簌地落泪。 阿宝虽然已成了太监,绮红也嫁了人,但他们都知道,心里彼此都有对方,这 种幼时建立起来的感情,象是一把火,有时燃得炽烈,有时很微弱,尽管忽明忽暗, 却永不会熄灭,除非两人都离开人世间,化作泥土。 “走了。”阿宝站起来告辞。 绮红送他到柴扉,两人默默地注视了很久,洒泪而别。 回到戏班,阿宝象突然明白了,他什么也没有了,直到与绮红分手三年,他才 知道,他永远失去了她。她已是人家的人了,为人家生儿育女,再也不可能和他一 起攒钱,到乡下去买地,做庄稼人了。 他是太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是世人所遗弃的废人。这种感受,过去 由于有绮红的爱,使他很朦胧,不强烈,现在他真正感到这种痛苦了。 偌大的人世,他没有亲人,只是孤零零地往前奔,受苦受累,不知为什么还要 活着。 从这天晚上起,他开始喝酒,把攒的钱都倒入了酒坛。喝醉了就哭,哭累了就 睡,睡醒了又喝。练功、排戏都迷迷糊糊,无精打采。管事的打他,罚他,他不在 乎,还是没完没了地喝。师傅心疼他,苦口婆心地劝他,叫他别糟蹋自己,他听不 进去,回到自己屋里还是喝。 他成了个酒鬼,整天疯疯癫癫的,嗓子哑了,身子虚了,很快就被王府司房调 出了戏班子,派去做粗活儿。 这以后,很少有人注意他了。 他是怡王府中一个干扫院子、挑水、倒土之类粗活的小太监,默默地在一个角 落里喘息着。 几个月后,内务府会计司咨文各王府,宫中添加太监,各王府司房可将多余太 监送宫中当差,怡王府司房立刻便将阿宝列入单子报上去了。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