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吃过晚饭,前院儿周荣杰来叫陈师傅,于是大家就去茶楼凑热闹。 马凤琦和陈师傅是多年来形影不离的老搭挡了,估摸着陈师傅可能也上戏,便 也和他们一块儿走,大妞儿缠着母亲非要一起去,陈师母只得答应,锁了门,说走 就走。 茶楼离打磨厂不远,在正阳门外路东肉市,从打磨厂穿胡同可以过去。不过陈 师傅却愿走僻静的护城河边儿,他们就沿着河岸往西走,到正阳门桥头牌楼往南一 拐,不远就到了。 在怡王府小茂春班子的时候,阿宝听八月仙师傅说,茶楼是个老戏园子,明朝 时就有了,到本朝乾隆年间,不知怎么的失了火,烧得精光,后来又重建起来,改 名为广和茶楼。 现在,有叫它广和戏园子的,也有叫它茶楼的,总归是一码子事。 京城里戏园子不少,大都在外城,但是能与茶楼相比的却还不多。 阿宝没来过茶楼,这是头一回。跟着陈师傅往里走,就见大门以里二门以外的 过道里堆了不少砌末,估摸着都是今天晚上唱戏应用的物件,里边搁不下了,就都 堆在这儿。不过,这也倒有一样好处,不识字而懂行的人,认不得报条上的戏名, 凭这些个砌末就能知道今天晚上都上什么戏了。 走过这段胡同,先到一处空场里,只见人声噪杂,到处都摆满了小吃摊子,有 馄饨、面条、包子、饺子、驴打滚儿,也有卤煮小肠儿、羊杂碎、豆腐脑儿、爆羊 肚儿、烧饼、油条等,还有各样干鲜果子、葵花籽儿、花生仁儿,这都十一月底快 进腊月了,也不知小贩们从哪儿弄出来的这么些东西,阿宝好奇地东张西望,四下 看着,只是晚饭吃得太饱,什么也不想吃。 大家正往里走,忽从北边门上下楼的房子里出来个四十来岁的瘦猴儿,挤过人 群来朝陈师傅作揖打拱地套近乎:“嗬,陈二爷大驾光临,少见。” “噢。”陈师傅好象不太高兴地应敷:“原来是钱三儿。怎么着,这趟天津卫 跑得发了财了吧?怎么又光顾这寒酸人的双奎班儿呢?不怕冲了您的财气吗?” “咳,陈二爷哪里话。”钱三嬉皮笑脸地说:“别说咱哥儿们发不了财,就是 真格的发了大财,也不敢忘了这帮哥儿们弟兄啊。至于说早先我那些过头的话,您 ……您就权当我是放屁,全是酒后疯话得了。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别往心 里头去。” 陈师傅冷冷地说:“我倒没什么,你往后只要嘴对着心就成了,别尽闲着没事 瞎折腾,到头来自己个儿打自己嘴巴。” 马凤琦笑着打趣他:“我当您钱三爷真的去发了笔大财呢,闹了半天,敢情还 是得回来吃这碗饭啊。” “凤琦老弟。”钱三爷脸皮挺厚,仍陪着笑说:“陈二爷都不说什么了,你就 不帮老哥美言两句,也别火上浇油了啊。”又让道:“陈二爷,您账房里头坐会儿, 喝碗茶再进去也不迟。” “不敢打忧。”陈师傅冷冷地说了一句,一拱手,接着往里走。 阿宝他们自然是跟着。 陈师傅喜欢的几个小师侄,一个叫杨隆寿,小名叫小全子,今年才十一岁。 他老家是安徽桐城,小时随着家里大人来京师,进这双奎班学艺,如今还没有 出科,却学了不少出戏了。 另一个也姓杨,大号唤作月楼,绰号叫小猴子,他更小七、八岁。 他的父亲名讳双喜,和陈师傅交情好,也在双奎班搭班,是京城里叫得很响的 武旦。 阿宝听说过,大刀戏是让杨先生演绝了的,没人能比。 跟杨隆寿和杨月楼一起来迎他们的,还有一个姓俞名菊笙的,他年纪稍大一点, 有十八岁了,是小猴子杨月楼的父亲杨双喜先生的徒弟。据说这俞菊笙是个火爆性 子,为人耿直,愣头青一个,不时极好手枪抱不平,因此大家送他这个绰号,叫 “俞毛包”。 陈师傅一见他们,高兴得拍拍这个肩膀,摸摸那个脑袋,一看就知道是多么喜 欢他们了。 开戏之前,大家围坐在班主张二奎旁边,很热闹地聊着天儿。张二奎为人谦和, 看着徒弟们,很是高兴,一边与陈师傅说话。等到打一通时,大家便不再闲聊,照 规矩各忙各的事去了。 陈师傅为了阿宝的缘故,特地请求张二奎加戏,加的就是那出《绝燕岭》,张 二奎和另一个班主大奎官刘先生商量过,同意了。张二奎还拍了拍阿宝的脑袋说: “小印子,好好儿地学戏,跟着陈师傅,将来一准儿出息。” 开戏以后,陈师傅不准阿宝在后台玩儿,命他上前边池子里,和陈师母、大妞 儿坐一块儿听戏。 茶楼这样的戏园子,是与王府里的戏台不一样的,比宫里的戏台就差得更远了, 因为这地方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来,无所谓宾主,更无男女席之分,谁有 钱谁就包好座儿,茶也上得好,瓜子、花生仁、酥糖和各样干鲜果品也上得齐全。 茶楼的大戏台伸在院子里,迎面和左右两边都能坐人喝茶听戏,并且茶票包一 间,七八百钱至一吊不等,其中以靠近左边下场门的那两间最贵,每间要收到一千 二百钱,有时则直接要一两银子。 楼下是散座儿,每个人要座儿钱一百文上下。 正对戏台的楼上,向例不设座儿,听说这里边有个缘故,当年乾隆皇帝好微服 私访,有时便上这茶楼来听戏,包的就是迎面楼上的官座儿,后来大家知道了,那 是皇上坐的地方,一传十、十传百,再也没人敢包了,多少年下来,倒成了规矩。 至于说楼下散座儿,倒是人挤人的。 靠近戏台的地方叫池子,又分大池子、小池子,大池子在正中,坐的多是些经 商的买卖人、衙门的差役等,每每在那里起哄,小池子在戏台两边,俗称“约鱼台”, 大都是戏班子里的亲朋好友等,不用花什么钱。 阿宝和陈师母、大妞儿自然是坐在小池子里,并且由俞菊笙给安置在左边下场 门外。 右边上场门挨着笛子、锣鼓、吵得人听不清楚戏。 还有,坐的地方不能让台下的柱子挡眼,“吃柱头”是很别扭的。 杨隆寿今天上的是《长坂坡》,去赵云。其他扮关羽、张飞、刘备、糜夫人、 张郃、曹操、许褚的,大都是十二三岁的学生。阿宝全不认得。 杨隆寿的戏已演得很好了,多少次得到喝彩,特别是当他接过幼主阿斗时,一 见糜夫人要投井,急忙上前拦阻,一下子没抓住,只把糜夫人的帔抓了下来,这一 下子要抓得是时候,早也不成,晚也不成,要恰到好处,而且得抓得准,抓不准的 话会把里边的褶子抓住,要是把线尾子一齐抓住了,非把大头带下来不可,那就全 砸了。 掩井时,以枪拨土墙,干净利落,而后在扫头中急上马,又是一阵喝彩,听戏 的还真是捧双奎班的小辈儿们。 《连环套》是天霸戏,也是武生应工的,俞菊笙上来,扮的是黄天霸。阿宝以 为他反串,可是一问师母,原来是他虽跟扬双奎学的武旦,因为个子太高,身上不 好看了,去年也改武生了。仗着武或底子扎实,把个黄天霸演话了,台下喝声不断。 窦儿墩、朱光祖、计全、关太、何路通、梁九公、彭公、施公、水泰、索奈、于成 龙、贺天龙等,全是二十多岁的扮,阿宝是一个也不认得。 周荣杰上来时,出了事。倒也不是他唱砸了,而是俞菊笙闯了祸。这出戏名叫 《花舫缘》,阿宝在怡王府小茂春班子还学过这出戏,讲的是明朝才子唐伯虎点秋 香的故事。周荣杰扮唐伯虎,一个名叫陈丽杰的扮秋香,据说他俩常一块儿配戏, 已经出了点名,人称“小双杰”。 陈丽杰十五岁,扮相很俊,三次笑,一回比一回侨,引得官座里的几个年轻公 子哄笑。 这倒也是常事儿,总有那么一些轻浮的纨绔子弟跟台上唱戏的挤眉弄眼,唱戏 的是绝对不能与他们计较,不然的话,饭碗非砸了不可,可他们闹得也忒过份了, 戏还没散,跑后台去好几个,朝没御妆的陈丽杰动手动脚,吓得他一个劲儿躲。 管事的陪着笑脸劝,又往人家手里塞银子,结果反倒挨了两个耳刮子。 这一下,俞菊笙可火了,他脾气一上来,连张二奎和大奎官两位班主都喝不住 他。他的武功扎实,三拳两脚,打得这几个无赖满地下爬,谁知这几个人跑出去, 叫了几更多的人来,其中有几个倒是练功的,追着双奎班的人打。 班子里的人大都会个三拳两脚,怎么还吃这亏呢? 不敢还手呀,都怕事儿闹大了会丢饭碗,甚至会被巡捕衙门抓去坐大牢,虽然 挨打,还得紧着给人家赔不是。 这些人见戏班的人怕了,更是跐着鼻子上脸,要把俞菊笙和陈丽杰捆起来带走, 这下可把大家伙儿惹恼了,人要是被他们带走可就要吃大亏了。 首先陈师傅就不干,他抓住捆陈丽杰的两个家伙,一手一个,提小鸡似地都仍 了出去。 闹事的人一看都吓孬了,唯有一个黑脸的汉子,趁乱从背后上来猛踹一脚,正 蹬在陈师傅的后心上,陈师傅往前一仆,差点儿趴下,幸亏马凤琦迎面把他抱住。 俞菊笙见这汉子喑算陈师傅,眼都红了,抄起一把大刀来就朝那黑脸汉子下了 家伙,那黑脸汉子一躲,没砍着脑袋,倒削了他肩膀子一下,顿时血把他的袖子染 红了,黑脸汉大叫一声捂着肩头鼠窜而去。 其他闹事的无赖也就一哄而散,纷纷逃出戏园子,往胡同里跑。 陈师傅吐了一大口血,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上一辆轿子车,送回家来。 陈师母和大妞儿、阿宝跟着轿车往回走,一路走一路忍不住地哭泣着。 马凤琦把前院儿那姓乐的先生请了来,他虽是同仁堂的账房,但也很懂些医术, 跌打损伤的病是能看的。 陈师傅吃了一丸乐先生拿过来的药丸子,咳嗽算是减轻了些,可是脸色煞白, 气喘得很粗很急。 陈师母急得不得了。 张二奎、杨双喜望着陈师傅,叹息不已,直到亥正时分才走,留下杨隆寿和周 荣杰,帮着阿宝伺候陈师傅。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