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他害怕,硬着头皮进了储秀宫,真怕与懿嫔见面儿。 储秀宫的太监、官女子们见了敬事房总管史进忠都请安拜年。 史进忠问:“懿主儿挨上头吗?” 有个公公答:“回大总管老爷话儿,懿主儿去了养心殿,今儿个晚上承值。” “噢。”史进忠点头,叫:“杜福来,这是新挑来的两个人,一个叫杨世福, 一个叫刘得印,都交给你了。” 杜福来答道:“喳。” 史进忠转身出去回敬事房了。 杜福来过来打量了阿宝一下,捏捏酒糟鼻子,闷声闷气地说:“先去塔坦里头 吃饭,有什么话明儿再说了。” 公公们在塔坦里都坐下,这就开吃开喝。 不知是哪儿兴起的规矩,新来的得先连干三盅酒,阿宝一横心,三盅倒一块儿, 一口气灌下,辣得他直流眼泪。 公公们高兴了,连声夸:“好样儿的,够意思。” 宫里的规矩,凡是新来的,一律都得找老人儿拜师傅。 阿宝原想这是件好事,很庄重的事儿,关系着自己个儿今后的差事,不知将会 遇上个什么样的人。 是象八月仙师傅和陈师傅那样的好人呢? 还是象万公公、苑公公那样刁恶凶暴的老头儿? 绝没想到,喝着酒,大家伙儿嘻嘻哈哈推进一个干瘦的公公来,起哄似的按着 他的头拜了师傅。 也不知是谁掐着他脖子,真他娘的不是东西,阿宝蹬了他一脚。 阿宝这位师傅约摸三十一、二岁年纪,大概平日里被人家耍笑惯了,这时忽然 收徒弟,做起师傅来,有点慌张,咧着大嘴不住地傻笑。 阿宝给他敬酒,心里头说:“这样的师傅,怕是今后不能护着我,反得靠我去 照顾他老人家呢。” 再一转念:“也成了。要是摊上个凶神恶煞似的师傅,虽碰上个事儿他有能耐 护着我,可平日里净挨打挨骂,那份儿罪谁受得了哇!得,知足者长乐,各有各的 好处吧。” 阿宝新拜的师傅姓许,大号讳进禄,道光十六年正月,十二岁上,打郑亲王府 上送进宫。 他原本是宛平县民,住家在宣武门外椿树胡同,才进宫的时辰,分到圆明园清 净地之后当差,一干就是十七年,大前年才调到这储秀宫里头当差。 他是殿上太监,白天在殿上承值,伺候懿嫔,晚上轮班的话,在殿外廊子里上 夜。 阿宝问他是不是跟着他一起当差,他告诉阿宝,得等着首领太监杜福来领了懿 嫔的明示之后才能决定。 守岁到次日早上寅正时分,方才歇息,睡了一个时辰,卯正时分就都起来了, 大家伙儿都迷迷糊糊,无精打彩的。 今天差使很多,也很重,尤其是大年初一,绝对不准出半点差池,所以个个都 用凉水冲头,强打精神,小心当差。 辰正,懿嫔乘轿打养心殿回储秀宫来,宫里头所有太监、官女子、妈妈哩,都 排齐了,由杜福来领带着给懿嫔叩头拜年,然后,各忙各的差使。 已初时分,懿嫔去了乾清宫,随主子娘娘给皇上行礼,储秀宫里头有官职的和 殿上的,都跟着懿嫔过去给皇上磕头,其他人闲了,都赶紧溜到下房睡觉,免得下 午忙时打瞌睡。 午时,懿嫔回来了,换了衣裳,在正殿西次间坐着喝茶,首领太监杜福来领着 阿宝上去磕头,懿嫔看着阿宝,沉默了好半天不说话,最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才道 :“哦,阿宝你坐下吧。杜公公你也坐。” 阿宝和杜福来都谢了,在凳子上坐下。 懿嫔问阿宝:“听说你挨怡王府干了几年,挨那儿学戏?” 阿宝点了点头。 “吃了不少苦?” 阿宝摇了摇头。 懿嫔忽觉得心里一酸,忍不住流下泪下。 杜福来知趣地站起来,说:“懿主儿,奴才还有差使,跟懿主儿告假。” 懿嫔点点头,说:“你忙去吧。” 杜福来退也去了。 懿嫔叹口气,轻声说:“我知道你记恨我,可……我也是没法子。” 阿宝默默地哭了。 懿嫔想再安慰他,又放不下架子来。 有生以来,对仆人,她这已算是最温和的了。 当然阿宝在她心里不一般的小厮……懿嫔将自己擦了泪的帕子扔给阿宝,说: “你别哭了,我心里不舒服,别再招我难过。” 阿宝不哭了,低头无语。 懿嫔又问阿宝在怡王府的情形,细问阿宝学戏的事儿,而且对王府里演戏的事 儿特别感兴趣,问阿宝都有哪些人常去怡王府听戏。 阿宝想了想,拣常去听戏的熟悉的老爷们,如郑亲王端华、尚书隶顺兄弟,及 他们的福晋、夫人、格格们,军机大臣穆荫侍郎、杜翰侍郎、吏部侍郎匡源、陈孚 恩等,说了二、三十个。 懿嫔听着,频频点头。 最后说:“阿宝,往后你就挨殿上当差吧。虽说宫里比家里规矩大,但只要处 事小心,嘴巴严些,一切有我照应呢。” 阿宝点了点头。 懿嫔又把杜首领叫进来,吩咐说:“阿宝留殿上当差了。往后,凡是去升平署 传话儿办事,都派他去。腰牌儿那些捞什么子玩艺儿,你都办妥了?” 杜福来恭答:“喳。” 懿嫔又问他:“得派个老人儿教阿宝规矩,交谁呢?”? 杜福来看阿宝一眼,问道:“禀主子,奴才看许进禄合适。” “他!”懿嫔一撇嘴,道:“傻头傻脑的,还带徒弟?”想了一下,又说: “也好,这许进禄倒是忠厚老实。就叫他先带着阿宝吧。不行的话,再换人不迟。 你们都下去吧。” 杜首领和阿宝一起跪了安,退下。 杜首领到了外头廊子上,拍一拍阿宝的脑袋,说:“好好干吧,阿宝,看来你 小子福份不浅。” 又吩咐他去找许师傅,预备中午上乾清宫伺候午宴。 他自己又带着几位公公,官女子,簇拥着懿嫔的轿子上东边钟粹宫,去给主子 娘娘叩头递如意。 乾清宫和储秀宫只隔一条夹道,叫作西长街,出储秀宫往东,过西长街进端则 门,就到了乾清宫大院儿,后殿叫作坤宁宫,中殿叫作交泰殿,最南边才是乾清宫 正殿。 阿宝初进宫的时辰,头一天到过这个大院儿,并且在南廊子的敬事房外头分了 差使,随万公公去的升平署。 午宴很热闹,又是中和韶乐,又是满洲舞,承应戏是《膺受多福》,演过之后, 四十个钟馗每人赏一两重的银锞子一个。 下午,养心殿酒宴,申初开戏,统共点了五出。 开戏以后,阿宝瞅了个空儿溜到养心门外的下房里,找陈师傅说话儿。 尹升和边得奎的《上寿巧说》唱过,也到下房来了,见了阿宝连问到储秀宫当 差的情形,阿宝一一告诉他们。 对边得奎,阿宝打心里头就烦他,只是拘着面子不能不搭理他,况且,也犯不 着得罪他。 年前的那当子事儿,至今阿宝想起来还堵得慌,只因为边得奎喝醉了酒,一通 胡闹,那乡下的孙大妈便羞得抹了脖子,她表兄罗老头儿,也因连日在升平署里头 大哭大闹,被撵回乡下,而边得奎呢,只被李总管和马首领臭骂了一通,罚了半年 的份例,不过是二十四两银子的事儿。 这就顶一条人命了?也忒便宜他了。 可是别人敢说什么,皇上喜欢他的戏,他就吃香,李总管、马首领都宠着他, 谁也拿他没辙。 “早晚他惹出更大的乱子来,怒了皇上,他才吃不了兜着走呢。这也不是我咒 他。”阿宝气愤地想。 散了戏,仍回储秀宫,在塔坦里吃了晚饭,许师傅叫阿宝上他屋里头去,给阿 宝讲在殿上承值的规矩,阿宝就赶紧去了。 许师傅三十二岁,可他已在园子里、宫里干了二十年,懂的礼儿可真不少。 干什么吆喝什么,唱戏有唱戏的规矩,殿上有殿上的讲究,阿宝原不知道,经 许师傅一说,这里头道道儿还真多。 就说这抽烟吧,懿嫔不大抽关东进贡的旱烟,她总是抽南方进贡的潮烟,储秀 宫里头叫“青条”,给懿嫔敬烟的差事,通常是由福玲和禄玲两个官女子管,但是 殿上其他当差的人也都得会,因为有时候懿嫔到其他主位的宫里头去串门,或是别 的宫主儿们来储秀宫聊天儿,福玲、禄玲忙不过来伺候,不会敬烟是不成的。 这差使可不简单,许师傅打柜子里拿出几样东西来,细细地教阿宝做,他先拿 起一长方的纸包儿,发青发绿,告诉阿宝这就是青条,打开纸包,里头是烟丝儿, 凑在鼻子上一闻,有股挺淡的香味儿,许师傅说:“这烟丝儿的干湿很要紧。忒湿 了容易截火,忒干了呢,又呛得慌。” 阿宝摸了摸。 许师傅说:“这会儿是稍湿一点儿。用之前,放在阴凉地晾一晾,恰好能用。 不过,可不能直接放老爷儿底下晒,更不能用火烤,一晒一烤就变味儿了。懿嫔儿 一抽就察觉出来。那可了不得。” 说完烟丝儿,又说烟袋。 烟袋和怡王府的主子们用的差不多,只是比王爷和福晋们使的更华贵些,却也 是银或铜制的筒子上有两根管儿插进去,短的一截是燃烟斗儿,青条丝儿就进这里 头,燃着时,烟往下走,进了水里头,再从长的那截管儿返上来,吸进嘴里,抽完 一锅儿,磕去烟灰,再从后头的筒子里取烟丝儿出来,装进烟斗里,再燃再吸就成。 点烟是很难干的活儿,弄不好就出岔子,倘若火星儿落在毡毯上,甚至落在懿 嫔的身上,那可了不得,不是挨顿板子的事儿,说拉出去打死也是有的。 点火要用四样东西,一是火石,二是蒲绒,三是火镰,四是纸眉子。 火石是蛤蛎片那么薄的东西,大都是门头沟进贡来的,杂质少。 蒲绒都是隔年的,干湿和长短都有一定讲究,不懂窍门也不成。 火镰是一个小夹子,里头分为两层,一层装火石,一层装蒲绒,合上的时辰, 包的外沿儿是用铁片儿镶成个月牙形,有钝刃儿。 纸眉子是用火纸搓成上宽下窄的长条管儿,搓的时辰得注意松紧合适,紧了灭 火,松了起火苗子。 点烟的顺序是,装好烟袋放着,背过身子去,左手拇指和食指夹着火石和蒲绒, 右手拿着火镰,用钝刃儿往火石上一打,划出的火星子燃着了蒲绒,把纸眉子凑在 蒲绒上用嘴一吹,纸眉子就着了。 这时再拿烟袋,把长的烟嘴儿凑在懿嫔嘴边儿,不能太近,贴着懿嫔的嘴唇儿, 她准发怒,也不能离的太远,让懿嫔伸着脖子去够,不光累得慌,样子也不雅,要 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等懿嫔含住了烟袋嘴儿,就用纸眉子的火头儿凑到烟斗口上 去燃青条丝儿,懿嫔一吸就有烟了。 接下来,用手拢着纸眉子,等懿嫔抽完这一锅儿,再燃下一锅儿。 说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却出奇的难。 许师傅先让阿宝坐着,点给他看,然后,自己又坐在炕沿儿上,让阿宝给他点。 阿宝这手就止不住地哆嗦,越想拿好,越不灵便,不是火镰打碎了火石,就是 把纸眉子吹起了火苗子,燎了手上好几个大水泡,火辣辣地疼,要不,光顾了点烟 斗,把长烟嘴子柞到了许师傅的腮帮子上,疼得他哎哟叫唤。 这要是挨殿上当差,有十颗脑袋也砍光了。 更糟心的是,总不住往下掉火星子,怎么小心也不成,急得阿宝一头汗。 许师傅不仅不发火儿,反倒宽慰他说:“别着急,慢慢儿来,往后得功夫就练, 熟了就成了。当初我学的时辰,比你还笨,挨了不知多少板子,练了没有上千遍, 也有八百回了。可到殿上当差时,心里头象打鼓,手直哆嗦。未了,也会了,从没 出差错。” 敬烟、斟酒、挟菜、倒茶、递手巾、端盘子,甚至走道儿,光这些个就够阿宝 练的了,何况还有铺炕、呈衣、梳头、捶背这些个活儿都干,可许师傅说:“这些 个活儿都得会干才成。用不着你的时辰,不准献殷勤,抢差使,更不准逞能,那叫 找没脸;用着你的时辰,笨手笨脚,就要捅漏子惹祸。所以,全得用心学会。” 这是许师傅的心里话。 学到亥末时分,快交子时了,阿宝才摸黑回到自己的屋里头,这一宿,脑袋里 光转这些礼儿和规矩,根本就没睡多一会儿。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