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十月初十起,江湖上闻名数十年的棋怪将在杭州西湖摆棋局三天。 棋怪已近古稀之年,他几十年前就以一张棋盘和一盒棋子儿的怪异武功独步江湖, 人称“黑白无常”,自号棋怪。中年以后隐逸山林潜心研究棋道,每十年必摆出擂台赛, 许诺若有人赢他,他必答应为那人办一件事。但如果输掉,就必须要留下最珍贵的东西。 这棋怪非但武功极怪,棋路极怪,为人亦怪。这几十年来敢来挑战的人寥寥无几,一般 不是有重大的事情要求他是不会冒险的,能够胜他的更是没有一人。但这擂台赛观战的 人却有增无减。因为有热闹的地方,无论如何,人总不会太少。 这不,棋局摆开两天了,只有江湖上人称妙手书生的来过,最后却无功而返,留下 了他家传的平日里视为命根儿的文房四宝。前几年也听说过有人留下手臂,有人挖出眼 珠的。但凡这世上有的,没有棋怪想不到的。但也有人只留下个破碗就走了,那原是个 乞丐,棋怪笑呵呵的,倒也不恼,因为在他眼里,乞丐讨饭的碗本就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输掉的人,从来也没有垂头丧气,因为他们都是心甘情愿来的,有的反而还得意洋洋, 因为似乎能够败在棋怪的手上,竟然也是一种光荣。 第三天的时候,来了一名女子,浑身素白,脸上还蒙了一块白色的面纱。她轻盈地 走向水阁,喧闹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有女子来挑战,而且来 的人里面,很少有人像她那样镇定自若。 她进至水阁,看到那棋怪面目长得亦怪,五官似乎全都拧在了一起,而且头大身子 矮小,极不合乎比例。但却并没有认为他丑陋,反因他两眼炯炯有神,让人觉得他神采 奕奕。 她微微弯下腰:请老前辈多多指教。 那老头点了点头:老字先去掉吧!难道我真的很老了吗?-—你的赌注是什么? 那女子从容道:在我眼中,最宝贵的莫过于人的生命。 那老头儿哈哈一笑,捋着几根寥寥的胡须道:非也非也,美人儿活着的时候才最珍 贵。 透过面纱可以感觉那女子微微一笑:前辈此言差矣。小女子正是因为面貌丑陋所以 才蒙上面纱,惟恐惊吓了众人。又何来美丽之说呢? 那老头儿却道:老朽一生阅人无数,绝不会看走眼的。所以我不会要你的命,不过 如果我赢了你,我罚你每日负责帮我清洁看管棋子,你可愿意?若是不愿,此刻走还来 得及。老朽绝不强求。 那女子仍是面色不改:棋本是雅物,这又有何不可?承蒙前辈抬举。小女子却之不 恭。 人群中一阵骚动。其中一个目光冷峻的年轻人脸色微微一变,若有若无地朝那女子 瞟了一眼,似有几分埋怨,又有几分恼怒,然而更多的还是担心。 棋怪连声嚷道:爽快!爽快!那我们就开始吧。那女子笑了:且慢,前辈若是输了 又当如何呢? 那老怪儿一愣,随即笑道:那你若赢我,想要我为你办一件什么事呢? 小女子早以说过,在我眼中,最宝贵的莫过于前辈绝世无双的棋盘。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莫不大惊失色。这棋盘虽然也珍贵,但对那老怪儿来说更是意 义非凡。但凡江湖人士,武器对他们来说就意味着生命。所以才会有“剑在人在,剑亡 人亡”的说法。所以还从来没有人敢提出如此嚣张的要求。 哦?老头儿摸着头上稀疏的白发,面色不改:喜欢的话拿去也无妨啊! 于是棋局开始了。 众人都为那女子捏了一把汗,不过大多数也认为她是送羊入虎口,自取灭亡。果然 一开始她便处于下风,处处受制于棋怪。那棋怪是若虚若实,若有若无,变幻莫测,诡 异刁钻。而那女子虽然实力也不弱,有几分小巧,然而在棋怪的比照下就显得平平无奇 了。 棋怪每下一子儿皆是用内力推出,落地无声却又断然不惊动其它子儿,可见其功力 之深,微观之人不禁暗暗叫绝。而那女子则是伸出纤纤素手,白皙细腻,轻轻落子儿, 亦是无声。周围的气氛越发紧张。但两位当事人倒是平静如水,不安的反倒是些不相干 的观众了。 虽则那女子处于下风,但似乎那棋怪一时想取胜也绝非易事。两人下到晌午的时候, 棋怪的面色似乎凝重起来,情况突然急转直下,那女子原本平常的棋局中透出冲冲杀机, 棋怪却似突然间四面楚歌。他不敢怠慢,绞尽脑汁应战,细看时额上有细细的汗沁出。 落子儿的速度自然也慢了下来。 至傍晚时分,胜负终于分出。棋怪特地请来的见证人——少林玄真大师——小心翼 翼地数了三遍,才只得冲那女子道:姑娘……姑娘赢了半子儿,却一边拿眼角不住得瞟 那棋怪。 那老头儿并无半点慌乱懊恼之色:老朽几十年来从未遇到过对手。今日棋逢对手, 虽然败在姑娘手上,却也可喜可贺。 那女子谦虚道:我不过是侥幸才赢得半子儿。说到底还是前辈功力深厚。小女子佩 服之至。 姑娘倒会说话。只是老朽虽然心服口服,但却连怎么败的也不清楚,还望指教一二。 众人大惊,过了良久才有胆大的人上指教不敢当。前辈既问,小女子就姑妄言之吧。 前辈的棋路,据我看一味地追求刁钻古怪,这皆是因为前辈为人怪诞之故。变化多本来 是好事,但若太过,反而会露出破绽,弄巧成拙了。此其一。其二:常言道:高处不胜 寒。人在高处虽然荣耀却也寂寞孤独,高处不胜寒,时时担心害怕别人超越,本领自然 施展不开了。变成并非为下棋而下棋,而是为了面子和尊严而下棋了。 棋怪听她分析,头头是道,入木三分,连自己的心理也为她所洞察,可见她的境界 的确在自己之上了。众人也不禁对这女子暗暗称奇。 败在姑娘手上,老朽此生无憾了!说罢那老头儿哈哈哈大笑起来。突然笑声嘎然而 止,棋怪端坐在椅子上不动了。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试了试他的鼻息,已经没有了。再一摸,心跳也没有了,脉搏也 没有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道理。再看那女子却也不惊,朝那老怪恭恭敬敬地 鞠了三个躬,然后不慌不忙地取了那白玉棋盘走了出去。众人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似乎 又觉得不该轻易放她离开,都上来将她围住,却又随着她的脚步慢慢向后退去。她似乎 有一种威慑力,让人不敢靠近。还是少林玄真大师道:那棋怪原是自己死的,他们约定 在先,与人无干,让她去吧!于是众人让开一条通道,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 口。她一出了门,就没有了踪影。 一个黑衣男子早已牵着两匹马在不远处的郊外路处等她。 两人跃上马背绝尘而去。行出两三里方才停下。 那男子问道:刚才为什么答应那糟老头儿的无理要求?口气有些忿忿却又不失温柔。 这样的目光和表情,刚刚在人群里似乎也出现过。 什么要求啊?那女子装着不懂。回过头来笑笑地看着他。她很少笑的,正如他自己 也不常笑一样。他只看着她,却不好答言了。 她也不再胡闹,正色道:那是因为我有十才成的把握赢他。 他也笑了:这么自信? 就像你对你手中的剑一样的自信!他看了看手上的剑,把它握得更紧了。 她顿一顿,我们已经花了半年的时间研究他方方面面的情况,我又一直琢磨他的棋 路。知己知彼,当然应该有把握。他败就败在他太聪明了些。 但为人有时候偏偏不能太聪明。他很明白这个道理。他们都很明白。 那男子有些悲哀地想:其实你也是很聪明的啊!口中却不敢说出,只是道:师妹是 用头脑办事儿,而我却一定要让血溅到我的剑上,真是高明。 那女子自嘲地撇了撇嘴,过了半晌,才道:剑本来就是用来杀人的,若不杀人,你 要剑何用?更何况,我们并没有不一样,我们不但剑上,手上身上也沾满了鲜血,而且 永远也洗不掉了。面色却凝重起来,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那男子也沉默了。 他坐在那里,就像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一样威严。虽然,他们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 的脸上带着一个极其丑陋的面具,但是整个人的气质却让人觉得他的脸庞英俊非凡。 他们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面。一个黑衣男子和白衣女子。黑和白,原本是两种极端的 颜色,但是他们站在一起却是那么的和谐,给人一种空灵超逸之感。 你们干得很漂亮,我已经知道了。公孙老板的生意我们会慢慢接手过来,黑煞你要 多留意些,忙不过来薇儿帮着点。今天晚上我吩咐他们准备了点酒菜,我们好好庆祝庆 祝。 原来那黑衣男子名唤黑煞,果真是人如其名。 师傅,我就不来了。念薇道。 他一怔,笑容僵在脸上。他的话,向来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黑衣男子一见,连忙道:师傅,师妹连日来出谋划策又奔波劳碌,着实辛苦了。 哈哈,没事儿没事儿,酒是随时都可以喝的,反正高兴的日子有的是。薇儿好好休 息吧。也只有对她,他才会有这样的宽容。 多谢师傅。 她回到了家,如果这也能称为家的话。 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喝酒。 她爱酒,酒真是好东西,它可以让人忘掉想忘的事情。 此刻她的头痛得厉害,沉甸甸的,所以她想忘掉很多东西,所以她要喝酒。 开始是用很精致的杯子品酒,然后是用碗,再后来就是整坛整坛往嘴里灌了。然而 她还是不醉。她的酒量大得惊人。自喝酒起便从未醉过。此刻她觉得人生最大的悲哀莫 过于想醉而不得。 她还是睡着了,枕着旁边东倒西歪的酒坛,不是因为醉,而是因为太累。月光从窗 口潜进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爱怜地。她的脸一片柔和,不再冰冷。 第二天醒来时她却发现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了。酒坛也不见了。她侧头一看, 他果然坐在床边,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瞅着自己看,见她醒来,连忙将目光移到别处。 你也该好好休息了。她叹道。 他笑了一下,露出很白很好看的牙齿:酒又快没有了,顿了顿又说:同样是喝酒, 为何不能就在那边喝呢? 不过是怕闹腾罢了。沉默了半晌她才说道。 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他却知道那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她便不再说话,慢慢地走了出去。他也跟了出去,跟她一起坐在草地上看天上云聚 云散,听得她喃喃地说:放心吧,都过去了。却不知是对自己说,对他说,还是对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