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青骊放慢脚步之时,已经是正午了。马上的旅人打了一个哈欠,勒了勒缰绳让 马儿停住,便弯下身子在路旁摘了一叶草芽,放在嘴里衔着,睡意立时便少了一半。 马儿重新迈开步伐,不久便到了一个小镇。 他本来就知道后面总会有些个跟班,所以并没有走大道,而是抄了小路前行, 却也没有人在此时扰他前进。一路上他很警觉,但终于也不能持久。走进小镇的时 候,他终是有些倦了。 进了镇子,便看到了一个简陋的小客栈。忆枫在客栈前面下马,看越俎代庖的 小二将青骊牵进马房,嘱咐了几句便进了店中。店中很暗,让他的眼睛一时适应不 过来,于是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再睁开眼睛。他看到店中坐着一个年轻人,看不 太清楚面容,却对他点了点头,“好。” 忆枫并不认识那个人,也不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和他打招呼。他只是点了点 头,坐到了一张桌边,“店家,来一碗面,加两个小菜。” 其实这时他已经有些后悔了突兀的离去,他总是优柔寡断的,但他不会食言。 他只能为了湛淇做这些,而且他必须这么做。忆枫是一个流浪人,为这个江湖所不 容,但他毕竟又是燕忆枫这同一个人,这是他所认定的。 饭菜上来了,却是那一个店中少年所端来的,还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两眼。菜的 味道和茶水的味道都不怎么好,但是他可以忍受。但是那个少年却只坐在柜台上看 他吃饭,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了。于是未知之主也是流浪人的他望了望那个人,“吃 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这位小哥?” “哦。”那个少年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身上既有杀气又有死气,这样的人 我头一次见到,当然要多看几眼。” 他的话音落下的时候,门口戏剧性的闯进了几个人,大概是四个。坐在桌子上 的少年用茶色的眸子扫了一眼那些人,又笑了,“啊哟,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找 你谈心,你纵然生得俊,也不见得那么多人都有怪癖吧。少吃一点,你看那把刀子 ——哎呀,这么糟糕的水准,算了,看下去也没多大意思。”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忆枫终究按捺不住吼了出来。他一只脚踩着第一个人, 左手鸳舞剑指着第二个人的咽喉,右手两指夹住第三个人的刀,“很好看是不是? 小鬼头,你自己倒是试试这滋味!” 话音未落,第四个人又朝他扑来。蓝衣的年轻人实在是无法容忍这样的场面, 身形向上猛然一纵,让那第四人的剑洞穿了同伴胸膛,却又对小镇客栈的高度作了 过高估计,于是他撞到了房顶横梁上。 在他失去平衡要摔下来的时候,坐在柜台上的少年突然浅浅的笑了一声,身形 骤然起来,抓住了忆枫领口将他从窗中掷了出去,在空中借力又坐回了桌上,端起 旁边的杯子轻啜了一口茶水,“小店可见不得死尸,虽然这不是我的店,帮人照管 的人也见不得尔等如此。速速退下,我可还不想对你们这种人下手。” 见了少年力量以及身手,三个汉子面色也不太好看了。但是少年只是依旧微微 笑着坐在桌上,“怎么,还想和我打吗?” 于是那三个人逃走了。少年捏着鼻子一手提起那具尸体扔到了大街上,一面叫 了一声吓呆的小二,“小竹子啊,那个客人还没有付饭钱就溜了啊,你可得……啊, 他回来了,那么好吧。” 忆枫正立在窗边,用邪恶的目光看着那个少年,久久却仍旧淡淡道,“多谢相 救,他日必报。”然后走出了客栈,自牵了马房中青骊,跨上骏马向北方奔去。 “喂,小肖,那个客人长得和你满像,不会是什么十年前失散的兄弟吧。”小 二也跳上柜台坐着,“已经几天一点生意也没有了?今天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又被 你吓跑了。小肖,你要是没事情干,挑挑水砍砍柴不是很适合你的力气吗?没事在 店里把客人都吓跑了,我会没饭吃的。” “好啦好啦,我去把街上的死尸收拾掉,你一个人小心点别被人抢了,否则尹 大小姐回来会把我们的皮剥掉的。”那个被叫做小肖的少年人笑道,跑出了店门。 他一手提起那具尸体向一旁的林子跑去,一边禁不住喃喃自语。 他像你,对嘛,你一眼就看出来,但是他还不如你俊呢。别傻了,你要他看见 你,你也不会再俊多少。你故意去帮他才能显一下自己的功夫。少闹笑话了,功夫 根本派不上用场,三年前那就是很好的例子。不过也许你真的喜欢那个人的生活— —总有事情做,总有人在追杀着自己——如果不是这样,这里怎么会叫做江湖呢? 挖了坑草草埋了那人,少年回到了无人的小店,小二就坐在柜台上他一贯坐的 位置晃着两脚,然后掏出一块金子,“忘了告诉你,我又管不住自己,偷了客人的 钱。” “你又在偷东西?乱弹琴!小小年纪就知道偷,以后还会干什么?快拿来!” 一副“我大我就是老大”的样子,少年抢过了那锭金子,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翻 过来倒过去看了看,“妙手回春——” “那个人会是医生?要是的话我出门准给雷劈死。”一边自言自语,名叫小肖 的少年将金子装进自己袖中,“天气不太好了,先关几天门吧。乖,尹大小姐给你 的零花钱应该还没用完。什么?这钱不能给你,偷来的东西,按理来说应该交官的。” 他边说着边往门口走,一出门便撒腿跑了。小二望着门前扬起的尘土,无可奈 何的叹了口气,“这般翻云覆雨的,我还真没见到几个。得,还是关一阵子门吧。” 在青骊之上,忆枫回想了那个少年。那使他有些想到那个自称枫华的孩子,萧 凌枫,或者说燕筠,他自己的弟弟。那两个人绝然不同,但他就是想到了一起。他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兀的想到了这些。 没有什么可以相信,除了力量。 强下了自己也知道无法实现的决心,忆枫坐在马背上任骏马自己前行。这不是 一段很近的旅程,但这条路线已经是短的。湛淇若想从大路上赶上他,除非他自己 耽误三四天。 所以他的速度并不快。时不时有几个属于“忆枫”的敌人靠近他,而他也如同 从前一般不轻易出手。这不仅是因为他不愿拔鸳舞剑,而且他此时不想扩大事端。 他所预备去作的事情,正是世上从未有人作过的——刺杀非鄞帝。 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藐视那些传闻:七国之中凡是有能力为王的,武艺均不在 江湖中最强者之下,并且被选作非鄞护卫的那些贵族少年也都是一等一的强手。这 是一个已经有近千年历史的传统,而打破一个传统,并不是忆枫擅长的。 他不想死,没有人会自愿踏上死亡的路途。但是他也不怕死,因为他知道他迟 早得偿还他欠下的。 “等一等——” 后面有个叫声,将他从沉思中唤醒。忆枫轻转了头,看见了跟着马慢跑的方才 店中的少年。“怎么?” “你丢钱了,这位大哥。”那少年面上有着笑容,丢过来一样东西。是忆枫曾 经偷的。忆枫笑了,望着那少年没有一丝疲倦的笑容,“怎么,黑店的小东家回心 转意了吗?” 他勒下马,青骊驯服的站住了。忆枫这才真正意义上看清了那个少年——颇为 清俊的面容,还有一双茶褐色的眼睛——这让他想起了什么传闻,但是没有立刻说 出来。 “你在想着什么吗,客官?”那少年笑着开口,“我叫小肖,那店是别人的店。 因为在下突然觉得会与阁下投缘,所以就过来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比一般人长 得俊,不是么,和传闻中一样喜欢换身份的未知头儿燕公子?” “如果你是在下的敌人,在下先申明不愿多生是非。如果不是,就请回罢。” 蓝衣的年轻剑客仍然微笑着,眸中却突然生出了一丝阴冷,“但是现在我可不是燕 忆枫,只是在赶路的忆枫,抱歉。” 他动了动缰绳,青骊会意的奔跑起来。那个自名小肖的少年愣了愣,突然扑哧 一笑,足尖在一旁树上轻轻一点,身形却立刻到了忆枫身后,就同坐在那匹马上, “喂,不要这么无情的逃走嘛,这世上只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有能力超越我的速 度,小生我可比马都跑得快哦。” 认命似的将马停住,忆枫开口,“你到底要作什么?” “我只觉得我们会投缘,做个朋友吧。”少年仍然坐在他的身后,狡猾的笑, “这样我会觉得很有面子。” 忆枫未置可否,只问道,“你是如何认得我的?” “我见过你啊。”少年回答,“三年前你上台的时候,我看着你重要的亲人死 在你的面前。” 那蓝衣的年轻人怔住了,久久不知应说什么。小肖似是觉察了自己话中某些对 对方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对自己不利的成分,吐了吐舌头,“其实,其实我是说……” “无须多说,我懂得了。” 忆枫开口,面上重新露出他一贯的表情,“我无所谓,但是我不需要累赘。我 要做的事情不允许有任何差错。” “是,当然——”那少年开口,摊开手耸肩,“放心,小肖我从来都不喜欢麻 烦别人。” 青骊再次迈动脚步,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主人让它一会儿停一会儿走。马是 不会开口问的,而忆枫也陷入了沉默。他平常不是一个沉默的人,但是他又是什么 样的人呢? 他自己无法决定。也许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谁都不会例 外。 “小肖。”在一座小城外,他这么开口,“你要懂得,所谓的朋友有些时候并 不和你站在同一方,我有一些朋友,但是他们经常和我唱反调。我不是一个认真的 人,我希望你也不是。” “我会是吗?”那少年笑问,没有等到回答,自己也不打算正面回答,于是他 笑得更加开心,“我也有朋友的,还有很多兄弟姐妹。我有一个哥哥,和你似乎差 不多年纪,那是我一直崇拜的哥哥,但是我已经五年没有见到他了。” 少年没有看到忆枫眼神中的一丝异样,所以他只顾自道,“所有的人都喜欢他,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的,就像没有人会喜欢我一样。我一直是个闯祸坯,大家都这么 说。于是爹爹扬言要赶我出去,后来我自己走了,也没有人会拦我。大家都喜欢哥 哥,但是我一点也不嫉妒他,因为他是盲的。” 他突然又大笑起来,“怎么,你当真了?我只是说来玩玩的。太久没有和感觉 投缘的人说话,只待在那小酒馆里,是很寂寞的。” 忆枫微微一笑,“你还好了,毕竟不像我这样。我与我最重要的朋友说话的时 候,他的意思总是要杀了我。好了,进城了。”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