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看那少年仍是沉默着,叶倩芸耸了耸肩,“反正你原本也敌不过我啊。对了, 这次你出追心诀好么?我听说你已经悟出了那四式剑法,并且我也很想知道你武艺 究竟精进了多少,或者……退步了不成?” 枫华微微叹了口气,“叶子,你若不用兵刃,也许会输给我。”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亮光,荷风轻轻吟着,便带起一抹轻柔明亮的剑光。叶倩芸 伸了右手,估计着对面少年下一式的走向,指间刚刚有一抹寒意,她整个身子便向 后急掠,直至树下。 “剑舞君,落了下风了!” 枫华道,却知道对面的年轻女子还未出半招。第一式朝之梦刚刚转过一半,他 立时剑势转了沉稳一路,不再继续出追心诀,而是,惊鸿。 果然叶倩芸已摘下了一根树枝,不理会叶歌分明透着好笑的神情,转瞬便是十 五式出手。枫华的剑与树枝相交的一瞬,那树枝只是轻柔的顺着他的剑向上滑动, 沉滞却缥缈,完全不知道下一式如何变化的剑法。少年有些措手不及,在攻与守之 间犹豫不决的时候,霎时忆起了过去听到的一句话。 “剑亦有心,学剑,必先心诚,与剑同心方可随心出剑。若只以私意杀伐,非 为天理,而为剑所不容。既作其主,无论何时必与之同在。萧凌枫,作她的主人, 你自认有资格吗?” “对不起……”他本能的开口,手中的荷风却发出一声长吟,惊鸿的剑势亦是 不自觉发出的,却挡住了对面树枝的全部攻势。叶倩芸笑道,“你武艺又精进了!” 随着那笑声,树枝的攻势滞了一下,却仍然没有被进攻的余地。她的树枝攻势 变得缥缈了,一时竟不是在进攻或者防御,而是在剑舞。树枝的小枝在枫华的剑光 中尽已断去,但是她仍然舞出了剑光。 “恰黄昏,倾浊酒,掩寒衣……俯瞰江南,谁人知我漂泊意?”她低声说着, 树枝舞出的剑光愈显迷蒙。枫华望着她,自己的剑已收回。他再次知道了他们之间 的差距,虽然他从小就知道,但是他本以为这些年间他们武艺差距不会至此。但那 一剑,那只是一剑而已。 终于似是承受不住被加诸的剑气,树枝卡的一声,从中断为两截。 她停住了,蓝眼睛中有带些伤感的光。她对枫华与叶歌强笑,“我……这些日 子光忘了自己在干什么。” “叶子,你武艺较从前高出许多,我实在高估了自己,才会说要赢的话。”枫 华微微一笑,“也只有二哥可以配上你了……他那么俊,武艺才华又举世无双的。” 他的笑容中藏着些狡黠,竟不像是他本人的,“我们萧家最有才华的就是他了,连 大哥也比不过。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我们怎么找到秘密房间的,就是他把大书柜搬 走了嘛。” 叶倩芸莞尔,丟了手中的半截树枝,“他也总是由着你和小琪胡闹,自己不好 好读书也不好好练武,只是仗着力气比别人大来欺负人,这些我也看到了啊。清芸 哥他十四岁就被赶出去了,也是你们兄弟中最早的一个。虽然我们的约定要到了, 但是……”她的面颊飞上了红晕,“但是我得保护你们呀。” 叶歌听到那年轻女子的话语,蓦的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本来就知道这里的人 都在刻意回避自己的过去,但那个年轻女子的笑是真实的,没有任何强装的感觉。 那是因为她有了足够的力量吧,他对自己说,你就没有她所有的力量与勇气,才会 不断的逃避。他们说你已经死了,也是因为你本意如此。 你是个普通人,不是侠客也不是英雄,你只是个普通人,不要假装,即使不得 不如此。 他露出笑容的时候,看见叶倩芸也在望着他,那双水色的眸子让他想起了一个 人,那是封存在他久远记忆中的一个人,但是他不敢问,也不能问。 计划并不如燕忆枫想像顺利。 在客栈待了几日,每一天都像是对着彻底的失败更近一分。忆枫虽不显出特别 的焦急,却也经常被人看见坐在屋中发呆。他愈发沉默寡言,当他在店中吃饭的时 候,他会用手势和响指来代替他的话语,而杜瑷却也总不给他带来好消息,他没有 机会,一直没有。 而杜瑷也会对他说一些别的他想知道的事情,比如说宫门的位置,大殿长多少, 最近可以接近那个人多少步,但这是当庭面见,要同时面对十二护卫和非鄞本人— —这不是明智的做法,他知道。他对湛淇说了事毕定归,他便一定要成功。至于成 功之后能不能回去,那不是现在考虑的事情。忆枫这个人一向是任性的。 “燕公子,五皇子有昭,准你进宫面见。”又四五日,在他将要彻底绝望时, 一个年轻人骑一匹快马送来了如上的话。忆枫虽觉事有转机,却仍觉得事情不甚完 备。将时日算起,他行小路至此所省时间业已用尽,即是湛淇随时可能到来。他希 望那个年轻医师不来这里,但是他也明白知道不可能。他的友人的性子他是知道的。 终于进得宫中,忆枫已发觉非鄞之殿与其他小国王宅的不同之处——“非鄞” 本是剑神之名,宫中四处的饰剑便有了出处,这不是让他感到奇怪的地方,并且他 的佩剑也似乎不被任何人过多注意。但是他在这里没有被当成同类,也没有当成要 处处小心的异类,而是一位陌生者。 “五皇子在这里,公子。”他听见带路的年轻侍女的声音,微微转了头,杜瑷 就站在廊中,一手扶着栏杆,微笑着望着他。那个少年丝毫没有他原来显现的孩子 气,反而有了种高贵的风范,这让忆枫有些诧异,随即开始怀疑玲珑真实的身份中 有没有与面前少年相似的血统——结论是,龙生九子,这七国之中什么人都会有, 所以你不能苛求。 “燕公子。”那少年唤了忆枫一声,但是忆枫不喜欢也不习惯被人这么称呼。 他没有回答,只是随着少年走去,不久便到了一间石室——有些背阴,屋中很暗, 真是一个谈阴谋诡计的好场所。 少年方欲开口,忆枫已道,“无论什么时候,还是只叫在下忆枫为好。” 少年扑哧笑了起来,“什么嘛,我又不是认真的,大哥哥。这些日子没有机会, 但是昨日邵公子显与陛下见面,声称随一位名医一同至此。你先住我这边,待有机 会——我想一定会有机会的——我会带你去。” “邵公子……名医。”忆枫重复了这两个词语,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容。但这不 是他真的高兴,他并没有高兴而是有些生气。他很多时候都会这样笑,只要他守着 忆枫的身份,或者更久更久以前,他只是一个…… “所谓名医,可是那个两条舌头三只手,喜欢漫天要价的庸医?”他冷冷问。 “我不清楚,我从没有出过这个城池,但邵公子似乎说了他的名字……嗯,似 乎是姓‘湛’的大夫。” “果然是他来了。”忆枫不再笑了,他的眼中有什么在闪着光,似是一点火苗, “我们必须快一点,殿下,否则我来这里根本没有用处,而若随你所说,我这是让 自己的朋友白白送死。” 湛淇就在客栈里坐着,他要了两个小菜和一壶酒,就在城中唯一的客栈门口坐 着。虽然他平日不喜饮酒,但是他不想让人觉得是白白霸占桌子。那壶酒斟得很慢, 他也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仍然尝不出来什么好味道。这半天来他都这么坐着,似 乎在生气又似乎没有,只是偶尔重重的将酒杯放到桌上,让小二吓一大跳。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阻止忆枫,但是一整天来也没有见到那个人——即使在一起 会吵架,他们总是朋友,不管朋友性子多古怪,也总比一个性子好的外人看起来亲 切。 而他也知道非鄞还没死,这是邵公子亲见的。他讨厌邵公子,却仍然和他同来。 湛淇并不是不相信自己医术,但是总有东西是超越他的能力的。他不是神,只是一 个医师,充其量也只能治少数人。在这七国之中超越任何一个医生能力的都太多了。 好吧,不诚实的说,其实他是个守财奴,而那两锭金子也是一大笔钱。他不高 兴自己辛苦赚来的钱被人随便偷走,这也是他在刚刚春天的时候坐在这家店中的原 因之一。湛淇晃了一下酒壶,高兴的发现它终于空了,也从酒壶上看到背后站着的 高大身影。青色的人,沉默而冷峻,湛淇转过头的时候他才开口,“明日辰时,吾 等可面见陛下。” 湛淇只扫了他一眼,咧嘴笑了笑,“知道了,公子显。” 似乎是等不到那个人了,他自忖,于是进了客房,也自觉有了少许醉意。湛淇 是很想骂人打架但是他不是街上的小混混,而是“名震天下”的医师……不,也许 是“恶名昭彰”的医师。对,他不是什么好人。于是他扶着窗台,用全身的力气大 喊,“燕忆枫,你小子不得好死!” 但是喊完了他也没觉得多解气,因为这股无名火已经乱跳好多天了。这一刻独 处的时候他也没有可以发泄的地方,所以他只能在屋中转悠,这时他的腿有些痛了 起来,让他烦上加烦,三分醉意也早退得一干二净。 他点了油灯,从箱中拿了纸笔,没有盖上箱盖,研了墨便继续着自己的著书之 路。他从未打算将他写的东西公之于世,因为那意味着一个痛苦的过程。他记载的 是他无法治愈以至于死去的人们——那里有些,是他杀死的病人。 若是每一个人都清晰记得,任你的罪恶感生长的话,你迟早会疯掉——他早就 对自己这么说,于是才开始记这部书,然后不再去想他们,日后重翻手卷的时候才 能看得更清楚——不是对当时的感觉,而是对少时的不足之处看得清楚,从而加以 改进。但即使如此,有一些病以现在的他,依旧研不透。 比如说痨病,任何一个医师都不可能治好,但是还在治,各种奇特的方法,比 如说人血,或者别的药方,其实都是没用的。他曾经试着割开自己的手腕放血给他 所怜惜的那个小女孩,弄得自己都快要失血而死了,那个小女孩还是不治而亡。所 以这病不是现在的医师可以治的,只有神才能帮他们,人是不可以的。 他只得承认自己对于外伤更加擅长,麻醉药和绷带实在是很好用的东西,几乎 从未失过手——只要他去救。但是他也看过很多人死,比如说死在忆枫手下的人。 他看多了血也不会怕血,毕竟他是个男儿,还是个堂堂八尺男儿。 想到忆枫的时候他又开始生气了,笔上的墨也恰到好处的干了。他不再写,只 是搁了笔走到窗前,开了窗子。 冷风中眷着丝细微的香气,未待他细想便有一块湿巾捂住了他的口鼻。湛淇似 乎看清了那个人,他挣脱开,却已有一种类似宿醉的感觉浮了上来。他碰翻了桌上 的箱子,药瓶掉了一地上,幸好没有摔碎的。他一手撑着桌子,看着那个少年,那 个少年开口了,“真遗憾,虽然如此,我本来是来救你的。” 湛淇只想冷笑,却没有力气冷笑,他听到身后的门被撞开,是忆枫么?不,是 公子显。 他希望忆枫来因为忆枫从来都会来,但是忆枫这一次没有出现,湛淇只听到自 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和怪异,“我这个人,从来用不着别人拯救。”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