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他看到那少年动了动嘴唇,似乎在说着什么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他也看到公 子显阴沉着脸走过去,他最后只能看到这些,然后连扶着桌子的力气也失去了。他 想要咒骂,却仍然没有力量开口。于是他干脆自暴自弃的闭上眼睛——反正都这样 了,面子再怎么丢也是一样。 但是他偏偏睡不着,只是头痛头晕全身无力却就是睡不着。湛淇在心中诅咒了 造这种药的人千百次——要是这是他自己的药,可以让人睡得很舒服,睡醒以后也 不会头痛,当然这不是他常用的药。除了几年以前,一直被那处旧伤困扰着的时候, 他不常常用这种药。那个时候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治自己,但是医不自治,那可是不 小的苦头。 他头仍然在痛,于是想要什么也不想,但是头还是痛。他感到一双有力的手将 他扶起,然后感觉身体下面不是那么硬了——那肯定是被放到了榻上。他微微睁开 一只眼睛,那青衣的邵公子便坐在他的床边,于是他又闭上眼睛,开始给自己在心 中唱催眠曲。 他有多少年没有回家了呢,十年,还是更长时间?他并不是生在医术世家的, 而父亲也认为医巫同等,以他们的身份不应处在此等环境之中。但是他就是喜欢如 此,从五岁拜一位名医为师直至十五岁出外行医,他的志向从未改变。父亲毕竟还 是宠他的,让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前行,反正还有三个哥哥可以继承家业,所以 默许了他的自行出外。这样十年的时间,他却一次也未曾回还。 原来是因为医术不够精湛,花了很长时间寻访名医求教,自己也成了名医之后 又觉得回去以后无论怎样都会丢人。后来受了伤,差点死掉,然后结识了一些朋友。 他这个人并不好接近,对于朋友却能不拘小节,后来自然更加不欲回去——这些, 就是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至少是大部分原因。 他的头依然痛,却比之前略微好些,似是也稍微有些力气了。他想起了最常用 的安神药放在哪里,于是费劲的从左边袖中摸出一个小瓶,倒了一粒扔进嘴里,又 费劲的吞下去,于是他满足的叹了一口气,睡着了。 他又梦见了忆枫,那是相见的第一日,他们还都是少年人。他背着药箱在路中 央站定,忆枫坐在路边,他开口的时候却不是湛淇早已熟记的语句,不——那也不 是他们真正的第一次相见,这是梦中,而忆枫的声音是轻柔的,带些悲哀的,“大 夫,有可以让人忘却的药么?” “没有。”他回答,“你是要忘些什么呢?” 光线有些刺眼,他转了个角度,那少年回答了,“忘记……很多呀。如果你是 一个大夫,难道不懂得教人遗忘么?” “我懂得不多。”他低声道,“不能帮上你,很抱歉。” 他向前迈步,阳光依然很刺眼。那少年从后拉住了他的袖子,以一种带些暧昧 的口吻开口,“怎么,你忘了我不成……你忘了我们原本是朋友不成?” 年轻的医师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马车后座上,还压住了自己的袖子。天 已然大亮,有一丝阳光正好透过顶篷照在他的脸上。于是他坐起来,拍拍自己的头, 看见一边的箱子便打开查了查。摆好是摆好了,但是什么东西都不在应该在的地方。 于是他重新闻了闻每个瓶里的东西,给各种药归类,又整理好了一插银针,然后关 上箱子。 “对于陛下,我等不应敷衍,所以还是带了您前来,抱歉。”前座的邵显突然 向他转过头来,让他吓了一跳。公子显的声音冷静,“昨夜之人在下不知是谁,却 也不欲知道。幸亏只是一般迷药,否则……” “把公子您吓到了?那我倒是要说对不起呢。”湛淇冷冷一笑,取梳自整理了 头发,“我倒是看清那个人了,还是个小孩子而已。口中说着要救我,实际上倒像 是个人贩子,要将在下拉去卖掉换钱。” 正说着,已到了宫门。湛淇走下马车,幸好头已经不痛了。他觉得不爽,造成 这样的主要原因还是昨夜丢人丢得很厉害。作为一个医师,被迷药迷倒,这传出去 的话未免太让人笑话。他打定主意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人都绝对用谦辞与敬语讽刺一 番,他不要管对方的身份,至少他自己的身份也不是一无是处。虽然他没有特别尊 贵的出身,但是……至少,至少他是个名医。不管是不是臭名,反正有名就是了。 宫院中各色饰剑让他看得有些心痒痒。久违的嗜好,他自忖。如果有报酬可以 弄到,就弄上一两把最漂亮的剑,就像华陀在房子上挂虫子那样挂在屋檐上,这样 就可以显摆了。 胡思乱想之时,他看见一个少年朝他行来,眉眼真是昨夜那个少年人,此刻看 上去却有着高贵的气质。湛淇有些诧异却没有开口,只是露出了无害的笑容。那少 年率先开口,“公子,父皇有命,嘱我与这位医师同去。往后事宜不用公子陪同, 公子请回吧。” 他的口气不容置辩,邵显也自知邵国子弟在这城中地位不高,只是点了点头便 转身顺着原路回去。那少年目送他背影消失,方重新开口,“先生自语不需要人救, 在下实在钦佩得紧。昨夜冒昧拜访,想邵公子是未曾记得在下容貌,只是先生这番 前来,还需再多思量。” 湛淇只是轻笑,并没有说什么。他在栏杆上找个舒服姿势坐下,方开了口, “有什么要慎重的?在下就靠着这点本领吃饭,本来就不是没有饭吃也能活着的神 仙,要是谨小慎微的这个也不看那个也不看,不禁救不了病人,过不了几天自己还 得饿死。并且这位小殿下,昨晚在下实在不太好受。以后若要掳人卖钱,至少选种 好迷药。昨晚在下可是头痛了半宿呢。” “是么……”那少年垂下眼帘,“那非常对不起。先生既是一心要去,父皇寝 室就在那边,待我带您去……只是请不要因为十二青衣护卫而受到惊吓,他们常常 吓到访客。” “殿下觉得在下是很容易受到惊吓的么?”湛淇笑道,“在下行走江湖十载, 早已见过不少大场面。殿下大可不必在意,在下一向对‘武’毫不关心。” 那少年只是微微笑了,引湛淇循着一条小路前行,不久便到了一间宫室之前。 那宫室的外表并不突出,而那个少年轻轻开口,“此处便是父皇寝室,请先生在此 稍待。” 湛淇站在屋外,突然觉得有些肚饿。他耸耸肩叹口气,便又坐在了旁边的栏杆 上。远处有个影子蓦然闪过,他揉了揉眼睛,什么也没有。他笑话自己太疑神疑鬼, 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生长起来。 “先生,父皇请您进去。”那少年走出门,轻声道。湛淇点了点头,随那少年 进了屋中。外边看起来甚为普通的地方,内部却让人惊讶的大。他闻到一种奇怪的 气味,皱了皱眉,却也暂没有多想。四处皆有剑作为饰物,经他看来也确均为好剑, 不禁多看了几眼。转过几间屋,便到了一间内室。那内室也很大,尽头的寝榻与门 之间,可以各排下数十人之多——却也只各有六人静立。人人佩剑,神情亦然阴冷。 那种冰冷气氛盈在屋中,让人不寒而栗。 床榻上隐传来咳嗽的声音,湛淇皱了皱眉,未管那些人,只是径自走向床边, 瞬间已有两柄剑交叉在他胸前——他的神色未曾改变,只是静静开口,“怎么,既 是恭敬请了我来,为何又不让我近前?剑神非鄞的子孙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连个 手无缚鸡之力的……” 他身后少年哧的笑了,“先生可是堂堂八尺男儿,怎堪称手无缚鸡之力?” 湛淇没有听见非鄞帝一句话,但他仍是向前走去。那些护卫的剑从他身前让开, 但是他从进了这宫殿至此从未被检查这一点让他很怀疑——他仍然走到了床边,伸 手去掀帘子,帘中一只手立刻卡住了他的右腕。很痛,真的很痛,但是他只是笑了 笑,“陛下,这是很痛的,可否现在放开在下,也好为您诊治。” 帘中的人笑了,笑声是空洞而虚弱的。湛淇掀开了帘子,帘中之人并未他先前 想像的老者,而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他半卧在榻上,面色苍白得吓人。虽然那 个人生得实颇为俊朗,年轻时定然……湛淇不由得偷笑,却立刻警告自己不准笑出 来。他伸出右手欲摸上非鄞帝腕脉,却又立时缩回了手,“陛下,此处除了医师与 病人,还应有其余人随侍么?” “你是我所见过最大胆的人。”非鄞帝开口了,这是湛淇第一次真正听到他的 声音——似是因久病而变得中气不足,却仍然是相当好听的声音,“不仅是如此对 我说话,还有面对十二护卫之时的勇气——我是欣赏你的,年轻人。虽然听邵公子 说过你的事情,却还是想要问一下。你不仅仅是一个医师,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不足挂齿,陛下。”湛淇淡淡回答,“在下本无其他心愿,医者亦只为治 病助人之辈,且在下只因陛下有召前来,以区区之心,忖陛下不会太过在意在下。 在下生平除去医术一无所长,所以不用太过防备,并且,”他一字一句道,“若是 陛下不能相信在下,在下自然无法帮助陛下。” 非鄞帝低低笑起来,“年轻人,”他开口道,“你知道这城中有多少人是欲取 我性命的么?过去来的医师也有很多,却没有有你这样勇气的。他们不是留下毒药 就是留下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的药。我知道我在江湖中声名极差,大部分人都有除 我之心,但是我相信你。”他望着那年轻医师的眼睛,“年轻人,只有极有自信的 医师才会在病人面前强压自己的偷笑,这是完全不顾病人心情的事情。好了,五皇 子可以回屋了,十二青衣,你们在这门外,无我意旨不得放入一人。” 望众人离开这间屋子,湛淇终于觉得不那么冷了。他舒了口气,坐在床边打开 了箱子,此时非鄞帝又开口了,“年轻人,依你看来,我这病有可能好么?” “我又不是神仙呢,还没有诊怎么会清楚。我十七岁的时候遇到过一名感了风 寒的病人,三日后竟然暴卒,而又有一个得了痨病的人慢慢好了,到今天我都不知 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年轻的医师淡淡道,握住了非鄞帝的右腕,他的手腕很细瘦, 湛淇的眉梢又稍微抬了一下,“面色如此苍白,定然气血皆虚。似是寒症,手却又 发热——刚才进屋的时候有咳嗽之声,是一直都有,还是最近添上的?” “往日没有,近日略感了风寒,方有一点,并不严重。” “风寒?”湛淇完全拉开了帘子,更仔细的望着那个人——虽然说四五十岁, 细细看来却更加年轻的样子,容貌病时已是如此,想来少时更是超凡的俊俏罢。他 开始讥笑自己的想法,只是望着那男子——非鄞帝也注意了他如此,只是笑道, “年轻人,看出这是什么病了么?” 湛淇摇摇头,“这不是病,是……”他迟疑了片刻,终道,“是慢药。有人一 直在……” 他离开床边,在屋中转了一圈,顺着那一开始就让他感到奇怪的香气过去,看 见了床边灯台。他取下灯台,拧下里面小盒,有半盒透亮的油状液体,那股幽香就 是从那里飘出的。“这就是毒药了。”他悠闲的开口,“难道陛下不曾发现?” “我即使发现了又能如何?连我自己的儿子都想除掉我,还那么精明的话,未 免太蠢了。骂名再多,也带不到那边去罢,而那边也有人在等我……已经二十年了。” 他的声音变得缥缈起来,似是在自语,“年轻人,你现在多大了?” 愣了愣,湛淇照实回答,“二十……二十五。” “你看起来比实际要年轻不少呢。你让我有些想到我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 我不如你勇敢,年轻人。”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