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是么,”湛淇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从箱中取出火石,打着了火折子。他引燃 了灯台小盒中的毒药,烟的味道确实很难闻,但他也只是皱了皱眉而已。然后他随 手扔了那个小盒,坐回床前,“我不清楚是谁做的,陛下,既然您不似传闻中人, 又何苦让那么多人相信?别人相信倒也罢了,连您的儿子……昨夜有人对我下了迷 药,意图阻我前来。” 他看见面前男子的面色变了一下,蓦然床榻之上竟有剑气发出——枕下的,定 然是他的剑罢。随身带着剑的并不仅仅是那些剑客们,还有……这,或许就是剑之 神后人的习惯。 剑气淡下去的时候,突然隐隐有几声金铁交击,从殿外传来——湛淇一惊,转 头向门口看去,那里没有人。他瞬间的紧张却还是被非鄞帝觉察了,床上的病人微 笑开口,“怎么了,又有刺客进来么?不用担心,十二青衣并不是白吃饭的。” “请您不要动怒,否则身体本便弱,一激的话更是对身子不好。现在这般病症, 我似还可以治好。”湛淇道,他勉强恢复了素日的平静,只是从箱中取出纸笔,开 了一方——他搁笔的时候想了想,又加了一味药。他将方子交给非鄞帝,又从箱中 取出一只青瓷小瓶。他打开瓶子闻了闻,然后向非鄞帝递去,“再加上这一味药— —可要好生保管,很难再弄到的……” 他话音尚未落下,门却先被撞开了。黑衣的年轻剑客便持剑立在那里。湛淇手 中的药瓶掉了下去,滚进了床下。他愣住了,久久不知应说什么。那个年轻剑客也 站在那里,有血从他的前额上滑下,但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如剑,“十二青衣护卫果 然高手,洗月诀已出却仍可伤我——但是结束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不,还没有结束。”湛淇开口了,他的神情也是冷的。他伸开了手,“谁也 不可以动我的病人,连你也不可以。” 他忽然感到身后的剑气,他本来就是个敏感的人。燕忆枫却只是握紧了鸳舞剑, 朝着他们走来,“我不想伤害与此事无关的人,某一向如此。剑之神,堂堂正正与 我相对,还是躲在庸医的后面,你选择什么?” 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湛淇已在他行至五步开外时动手了。刹那间已有一 道青光飞出他左边袖口,正中燕忆枫胸口天府穴。燕忆枫似是根本不曾料到如此, 只是安静的跌倒下去。 “你从来都不曾知道我为什么能在这种世道活下来。”湛淇的目光闪了闪,他 望向无可奈何的望着他的年轻剑客也是好友,语气平淡却干涩,“这是最后一枚, 你知道我总是不欲伤人的。”他叹了口气,解下了系在左腕上的袖箭机关,丢到地 上,然后转向已坐起的非鄞帝——他正也望着年轻医师,轻轻开口,“不敢相瞒, 他与我本是好友。” 非鄞帝却也不作声,只是指了指门外,湛淇转过头,霎时有两道青光闪进门中, 一刹那间,有剑气直逼向他与燕忆枫——正是为首二位青衣护卫。湛淇本能的抓起 了药箱扔过去,没有看结果,却直接冲上前,不顾自己腿上的痛楚,手中银针刺入 燕忆枫的天府穴——此时两柄青剑已然刺进了他的身体,似是因为误伤而滞了一滞, 却仍然准确的从双侧锁骨下同时透出——湛淇只觉得手撑不住自己,却仍然咬紧了 牙关,俯望着燕忆枫,话语中带着痛苦,“一日为友,一生亦然,我又何尝不是如 此?”他咬紧牙,一字一句道,“你一个人走吧,我们互不亏欠。我即使死,也心 甘情愿。” 双剑只滞了一滞,蓦然又拔了出来。血立刻浸透了年轻医师的衣服,燕忆枫翻 身而起,一手扶住年轻医师,鸳舞剑带起一道湛碧的光芒,逼退了二位护卫。 他封住了湛淇的穴道,向旁退到墙角,让已经晕过去的湛淇靠在那里,然后直 起身子,走向二位护卫,“伤吾友者,立杀无赦。” 鸳舞剑顿时一声长吟,黑衣的年轻剑客随剑长啸一声,剑光立时逼向二位护卫。 十二青衣中仅存二人本欲以偷袭制敌,却又捅了这惹不起的马蜂窝。燕忆枫转手出 剑,湛青的光华盈满屋中。 在他自己的眼中,却只有血红一片——他本来已受了伤,有血流进了眼里,外 加最好的友人也因此受了连累。他早已与剑同了心意,人怒剑亦然怒。蓦然,剑势 由刺转劈,剑出刀法——洗月诀! 剑与剑交击了,燕忆枫完全没有留手,对方的剑远远飞了出去,而他只是笑着, 笑容中带着残酷和阴冷,转手一剑,洞穿了那人咽喉,瞬时转身再出一剑,刺穿了 另一名青衣的心脏。 他没有管非鄞帝会不会看他的剑法,他已几乎没了意识,只是机械的朝着那张 床走去,床上的病人已站了起来,“年轻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燕忆枫没有回答,只是用剑轻轻的指向了床榻上的病人。 “我并不知道他是你的朋友。”非鄞帝道,“否则事情不会是这个样子。你们 年轻人之间的事情我这把老骨头向来是不懂得的。”他静静开口,站起身子,面对 着那清俊的年轻人与他的剑,“我本已活不长久,若是杀了我可以让你和你的朋友 都好过,那悉听尊便。” “拔你的剑,剑之神。”燕忆枫终于开口,“事情既已至此,我不杀没有反抗 的人。我为了我的朋友而来,而他却伤在你们的人手下。我只是想要你们十倍偿还。” “是么……”非鄞帝轻轻开口,他亦然取出了枕下的长剑,一股冰冷的气息瞬 间在他的身上散开,“年轻人呐,你是那么相信自己么?这或许会让你吃亏的。” 燕忆枫只是轻轻的笑了笑,“吃亏又怎么样。”他轻声道,然后走向那重伤的 年轻医师,将他抱起,放在自己的膝上,解开了年轻医师的外衣。“他没有过错, 什么过错都没有,”燕忆枫开口,“所以,即使我必须死在这里,他也一定要活着。” “既然你们彼此都那么重视,为什么要打扰我这把老骨头呢?”非鄞帝静静问, 他走到门口,掩上了房门,“我等着我爱的人来把我带走,已经等了二十年,依旧 无法忘却。无论最后你们之中剩下哪一个,对于你们的余生来说,都只是无止境的 苦痛罢了。” 燕忆枫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系紧了手下衣物的简陋绷带,湛淇看来似是没有伤 到内腑,但仍然流了不少血——燕忆枫开口了,似是在回答又不是,“我可以为了 两个人死,他和另外一个。我为了不让他受伤害而来杀你,却还是伤到了他。我想 至少我承诺的事情要成功,否则我没有脸再见他。” “他是个勇敢的年轻人,”非鄞帝叹息着开口,“你们年轻人从来都不珍惜自 己,我是欣赏那个年轻人的,因为他懂得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你是聪明的年轻人, 应该不至于如此莽撞。我年轻过,知道你们的心境。” 燕忆枫冷冷笑了。他站起身,用衣袖再擦了面上的血,拔出了鸳舞剑,“无论 如何,某战意已定。” 非鄞帝轻咳了几声,目光转了转,亦拔出了自己的剑。那柄剑是铅灰色的,显 得古朴而厚重。剑气蓦然在他的身边弥散开来,清冷异常。鸳舞剑轻点,一股湛碧 光华飞散开来,转瞬已到了非鄞帝胸前。 铅灰的剑只一刻上举,瞬而前挑,双剑相击。燕忆枫本欲使出洗月诀,却发现 对面的剑沉重异常,若拼攻势定然吃亏,于是他的剑转了方位,只瞬间在空中划过。 两人相交十三式,十三式刚刚转过,年轻的剑客一声清啸,鸳舞剑剑气不减反增, 对面长剑散出剑气亦增长百倍。鸳舞剑出,竟是同归于尽的杀着! 人与剑霎时已无法分出彼此,非鄞帝目中闪过点点哀伤,铅灰色的长剑轻微上 举,竟也出了攻势。 两股剑光交击了,燕忆枫向后踉跄几步,嘴角有血溢出来。非鄞帝却仍然站在 原地,面色依旧苍白。他轻微的咳嗽了几声,将剑放回剑鞘。于是他坐在床边,看 着年轻医师因为失血而苍白的面孔,静静开口,“此剑名为别离,不是离别。别离, 便是不要离开之意。”有点点血从他的袖上渗出来,缓慢却不停止。他长长叹了一 口气,望向忆枫。那年轻人只是站在那里,额上鲜血业已凝结,唇边一缕鲜血仍是 新的。他瞪着非鄞帝,那久病的男子于是叹了一口气,“现在你想怎么样,年轻人?” “剑之神……果然剑术超群,我看不出你需要那些护卫的原因。”忆枫咬紧牙 关,一字一句道。他自知支持不了多久,方才对十二青衣护卫之时他已受伤多处, 这一剑又震伤了他的内腑。他的感觉一点也不好,浑身也痛得更厉害了。但是他不 想让面前的人知道他输得如此彻底。他可以认输,却不是在这种时间和地点。 “你不用强撑,”非鄞帝淡淡道,“我不喜欢看你们年轻人如此。十二青衣全 死在你手上了?这里除了几位皇子便是他们武艺最佳,但看来江湖中人更有你这样 的高手——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年轻的剑客只觉得头越来越痛,意识似也一点点从他身体中离去。他只是开口, 梦呓一般的,“我,随你处置……只是他不可以被人伤害。他是现在我唯一的朋友。 他可以豁出自己——那么我也正在这么做。” 非鄞帝长叹一声,“他的平安我可以保证,但他和你都必须信任我。”他咳了 几声,目中的光彩淡化了,“就像他自己也说过的,若你一直无法相信我,不仅你 自己,连他也救不了。他可不像你那么顽强,受这么重的伤还强撑着站着。” “我……姑且,相信你。”话音落下,年轻人的目光涣散了,随即他整个身体 都放松了,随着长剑滑脱他的手,他倒了下去。 非鄞帝淡淡笑了,却有藏不住的哀伤在他的笑容中出现,“容易相信的年轻人,” 他自语,“若不是如此,我不会留手放过……”他微闭上眼睛,“也许,我是老了。” 他咳嗽起来,却又开了口,“瑷儿,进来吧,我知道你在偷看。” 门于是开了,那十五岁的小少年走了进来,“父亲,”他开口,声音中毫无敬 意,“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我想和你谈一谈,瑷儿。”非鄞帝开口了,“关于我们之间的一些事,若是 不说出来,随我进了棺材,对你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先说这位刺客先生,又是你 弄来的么?” “为什么要说‘又’?”少年冷冷道,“父亲,对于我来说,这是第一次。我 为了我的母亲,仅此而已。” “他们是好朋友呢,一个准备救我的性命,一个准备取我的性命。现在却都只 能躺着。”非鄞帝站起来,走到窗前,“我负了你母亲,那是因为我那个时候是软 弱的。你因此恨我我也没有办法。瑷儿,你知道什么是非鄞么?” “剑之神……”少年开口,“剑与心二合为一,随心出剑者……” “这个年轻人已经做到了大部分。”非鄞帝道,他推开窗子,在窗纸上留下了 血染的手印,“你走吧,瑷儿,叫我的医师紫璇来,确保他们的平安……也告诉他 们,有些时候,相信并不会带来恶果。” “待我死了,”他闭上眼睛,“你们兄弟四人去接受试练吧,那可以让你们知 道……什么是真实的江湖与,剑之神。”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