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多谢殿下夸奖,但在下不过是一介草民,平日闲散惯了,也不太懂得礼矩。 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殿下多多见谅。” 非鄞长皇子上一句话尚未完全落地,已有声音传了过来。燕忆枫就站在殿下, 一身黑衣,额上却有绷带几乎蒙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但是他还是他,如同向来在 人前一样,是冷酷又坚毅的未知少主。 “少主……”玲珑开口,燕忆枫却挥手止住了他的下一句话。那个年轻人有着 平静如冰的神色,“四殿下,您不必过谦。” 他咳了几声,轻轻的笑了笑,道,“未知在江湖之中也确是名声不佳,但那也 并非燕某一人过错。在下自认入了江湖以来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选择的 对手,也确都是有实力与在下相敌的。” “请不要再说,少主……”玲珑终是按捺不住,向前行礼。燕忆枫一惊,伸手 欲扶,却又一时胸中剧痛,左手撑上了地面——什么客人嘛,这纯粹就是被磨死。 既然早晚是死,当初还不如自己露个破绽送到剑上去,还爽快点。他有些自嘲的想 着,玲珑已转扶住了他。那秀美的年轻人神色是复杂的,但他至少还承认了自己是 未知中人罢。 于是燕忆枫轻轻笑了笑,“玲珑君……你自由了。未知这地方太小,并不适合 你……” 那少年立刻打断了燕忆枫的话,“少主,若玲珑做错什么,按组织规则处置便 是。在下前来此地前已向护法告假,并非脱离组织之意。” “我的弟弟……”一只手触上了玲珑的肩膀,他猛然一个激灵,回过身来,他 的长兄正望着他,眼睛里有让他不寒而栗的光,“你让我很失望。无论如何,你是 流着父亲高贵血的人,我本以为你不会放过造成父亲死的,那个罪人。” “家族之中,也只有大哥你,会那么经常的提起父亲,只可惜我身上卑贱的平 民之血压倒了父亲的血脉罢,我的哥哥。我对于复仇什么的,一点兴趣也没有。” 玲珑淡淡回答,想要扶燕忆枫走出大殿,却看见了面前的一个孩童。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孩童,有着黑发与深澈的蓝色眼瞳。他静静的站 在大殿的门口,抬起头望着眼前的燕忆枫,然后开口,“就是你打败了十二青衣, 还有父亲么?” 听到他的话语,玲珑立刻挡在了燕忆枫身前,“阿瑗,即使少主很强,他现在 受伤了,根本不会是你的对手!” “玲珑君,我自从踏入此地,便没有想过活着回去。”燕忆枫望着面前少年, 终于开口,顺势拨开玲珑,直接面对着那个孩童,“你的父亲是无敌的,没有人能 打败他。虽然在下赢了所谓的十二青衣,但是你的父亲击败在下只用了一剑。” “对我拔剑。”那个孩童开口了,声音很轻柔,“对我拔剑,用你最强的一式。” 他并没有带着任何兵器,就站在那里,仰头望着未知的年轻主人。燕忆枫摇了 摇头,“我与你并无私怨,且……我不会对小孩出手。” “……这是命令。”那孩童又开口,声音微大了些,“大哥和珩哥哥,既然你 们在这里有事,我可不可以与他出外片刻?” 他看着玲珑,嘴角第一次浮起一丝微笑,“我都听见了,珩哥哥,你不用担心 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能够站在父亲面前的人,会有多强大的实力。” “现在我还做不到真正站在你父亲或是你的面前,即使你们给我这个机会。” 燕忆枫开口,看那少年似是不肯罢休的样子,轻叹了口气,伸出了右手,“如果你 想,可以自己看到。” 那少年将左手放上他的右手,燕忆枫立刻感到了力量。和他预料的一样,那个 少年拥有远远超过一般人的天分。 年轻的未知之主因为自己的想法吃吃笑了,那个少年已抽回了手,“你和他们 不一样。”他轻声开口,“你的力量,是特别的。那柄剑想要保护你……它的力量 可以牵制住我,我很惊讶。” 保护吗……燕忆枫想要冷笑,不过他脸上挂着的还是那一贯用来糊弄人的笑容。 未知之主直起身子,抑制着自己的倦意开口道,“在下听不懂殿下所说……” “你就算对我挥剑也无妨,在我母亲的国度邺,我的年龄已足够成人。”那小 少年道,“但是……算了,未知之主,我们改日再一叙。” 他转身便走了,燕忆枫望着那少年的背影,嘴角微微上翘。 “没有想到连小弟都会放过你,你的面子还真大。”非鄞长皇子轻哼了一声, 从他身边经过,竟也不回头的离开了庭院。 “如此……我可是你所说的大罪人呢。”燕忆枫轻轻开口,保持着表情,右手 轻抚上前额。 他的头可是一直很痛呢,他还想要这么说,放他回去吧,或者干脆点杀了他好 了,这样所有人都会好过点。那些人被自己的心束缚着,这样的感觉他原来也有, 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束缚他的只有属于过去的那几个年轻人与同样的 羁绊,除此之外他自己可以舍弃一切,姓氏,名誉,武器甚至生命。其实早在那以 前,他就舍弃过一次。 “少主。”他听见玲珑轻声的呼唤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他看见那个年轻人带些焦虑的神情,干什么这样啊,他想说,但是只轻问了一声, “怎么了,玲珑?” “少主杀死的,也是我的父亲。”玲珑道,他抬起头来直视燕忆枫,“方才我 不这么说,是因为兄长亦在此地,对组织来说是外人——现在没有外人在此,所以 我这么说。我曾是恨父亲的,否则也不会投入总管之下。但是……他毕竟还是我的 父亲。” “我知道。”燕忆枫道,“我说了你已经自由了……玲珑君,不,四殿下。如 果你希望,可以用你的手杀了我。” “少主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吧。”玲珑轻声道,“现在这里对我已经没 有任何意义了,那些原本将我束缚在这里的东西也已经没有了。在下一直以来只是 一名未知青衣——无论何时,请让我保护您。” 燕忆枫轻叹了一口气,他走到大殿外面,阳光正照在他的眼上。他闭上眼睛, 许久方开口,“保护……么,许久以前我好像也听到过一个人这么说,但他现在已 经是我最强有力的敌人。玲珑君,在下并不是你应长久追随的人,你应保护的人, 也不是我。” 他右手摸上了鸳舞剑,其实他稍微一用力就痛得喘不过气,但是他还是擅长掩 饰的。他知道如果他想他还是能够挥剑的,但是也只有鸳舞剑可以。不过这没有多 大关系,他毕竟还得回去不是么?他和绯樱二人的战斗毕竟还得继续。 咯的一声,鸳舞剑跃出了剑鞘。年轻的剑客将青色的剑举至面前,从剑的反光 中望着自己。看起来比上次见到的那个家伙还要惨嘛,不过绯樱只是一时心软铸下 的苦果,他却是自愿受这种伤。 “少主,”玲珑走到他身后,轻轻开口,“少主似是累了,在下送少主回屋休 息可否?” “是啊,我累了。”燕忆枫低声道,“但即使我累了,这也没有办法终结罢… …玲珑君,你上次伤还未痊愈,也不要太劳累才好。组织在扬州事务如今我可以交 托的,除了潇妹与紫竹,便只有你了。” “是要属下回扬州么?” “是的。我在这里目前不会有事……我需要你传话给燕潇,”燕忆枫的声音立 转清冷,“待我回去,就去会会那些人。” 扬州城中并没有人知道燕忆枫到底又在干什么,未知的银子花出去了,却只花 在了空等,闲聊和别的事情上。因为燕潇与紫竹均不曾发出任何指令,自上次时间 之后也逐渐有人谈论起了燕潇的小道消息——当然只能在私下里谈论,否则无非自 寻死路。而流言提到的主人公却总是坐在屋顶上哼着曲子,半月过去的结果是,晒 黑了一点。 在此期间怡梦轩却是安静的,听琴的人较之盛时是少了,但柳烟并不在意这些, 其余人便更不在意。宁儿再次回去之后颜千雪几乎总是一个人待着,偶尔会找叶倩 芸聊一会天,但是时间也不长。叶倩芸有时会掏出玉笛吹半曲,亦然有时有琴音暗 和——青芷虽冷,却不是毫无情趣之人。 而萧若樱却又开始了小酌,就和原来一样让院中有时飘一缕酒香。他并不在乎 自斟自饮这样没有趣味的事情,却常常把酒盏打翻。有时候他会弹着酒盏唱歌—— 那却不是他醉了,只是他想要开口。 只有叶倩芸一个人会在听完他唱歌时笑话他——什么嘛,要唱歌的话也选好听 一点的歌子呀——她笑完似是要做示范,便也自己唱一首。前些句唱的很模糊,似 是不愿唱清楚或者忘了词,只余下末句。她的声音带着一线苍凉,素时微醉诉衷意, 莫使君心较我心。她唱罢脸微微红了,不过另外一个人当然看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的年轻剑客只能继续浅酌,反正伤也没有什么事。叶倩芸却要取 剑舞,让路过的所有人都不免提心吊胆。 叶歌却又不时的离开怡梦轩,那抹笛音几乎被人淡忘了,他却总会感觉有人在 他离开之时注视着他,而他的感觉并没有错,那个一直沉静的望着门口的人是,枫 华。 叶歌有时会去朱谦的店,“猪大叔”总抱怨生意不好做,叶歌却只是笑笑。这 年头什么都不好做——开店会遇到白吃白喝的,开客栈天天都会有墙或者地板坏掉, 还不时会有人在店中打架。开个琴苑罢,也时不时有人来造访。根本没有什么地方 是清静的,也没有什么地方是干净的了。 他有时也会看见燕潇坐在客栈的房顶上,那是他会想她是不是觉得很热。他总 是想着一些轻松的事情,因为如果停下来,那些过去的回忆就会冲上来,把他吞吃 掉。 小夜就在那个很冷很冷的冬日,一个人走了…… 他无法归属于未知,那里并不是他应待的地方,他不喜欢血与战斗,暗杀或者 其他的,他只喜欢一个人,但是现在即使他一个人待着,也无法摆脱未知留在他身 上的影子了。所以他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不去想。 枫华看着他一次次出去,也可以觉察出来一点。枫华知道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 痛楚却无法帮助那些人。他只是沉默的看着一切,不动也不言语。 他有时会梦到过去,梦到兄弟几个和漂亮的堂姐妹们,梦到禁止进入的后山和 那间小屋,还有那座沉默的坟墓。他有时会怀疑那些是否是曾属于他的,因为他同 样记得那个他曾唤作父亲的人冷冷吐出的那句话。 “不是萧家的人,就可以无视规矩了吗?” 那么这个“萧凌枫”又代表着什么呢?他不知道,是啦。他是那样的懦弱与优 柔,所以才无法把握自己的未来罢。他羡慕别人,但是依旧没有什么结果。 但是他是懦夫的话,又为什么会去拔起那柄长剑,并带着它在江湖中流离呢? 他又想着忆枫,那个或许并非是真名的名字。忆枫自己曾说过他是回忆着过去 的,那个年轻人曾经笑着说起过,那不是虚伪的笑,但那个年轻人也不是快乐的。 不管是这里的人还是未知,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悲哀,只是大家都不提起。 他看着大家经过他的窗口,却只是整天的望着,除了一起吃饭不动也不说话。 他自己感到自己的身子开始一天天的变坏,却始终不曾开口,强抑着心中的痛楚, 不让别人觉察到。 他看到,他连他的叶子,也骗过了。 “再等等……”不自觉的,他对了那沉重的长剑喃喃开口,“我们会回去的, 一起……”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死之国度,没有悲哀的在那里,永远…… 那是个传说,但是枫华可以触及到那个传说,使它如同他的灵魂一般。 他有时会忆起和叶歌的初遇,那时他只是一个人,用一片青叶吹出故乡的歌子, 而那个少年的出现虽然突兀,却并不让人担心。他们是一样的人他早就知道,他们 只是一些努力在逃脱的少年人,只是另外一些东西追上来,才不得不战斗下去。战 斗了,甚至连停止也不可以,并且会让自己的手染上鲜血,连他自己也不免如此。 突然的,并不算久远之前的一句话浮现了出来,那是他们在潇水边上,将要分 别的时候,那个叫自己忆枫的年轻人——他的兄长也是敌人,还是朋友——对他说 的话。那时忆枫的神色一如平常,但他的眼睛却望着很远的什么地方,似是在望着 过去又似是望着未来。他的临别赠言相当的古怪,但枫华却记下了。 “你也有想要忘却的东西罢……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我,真正要抛弃了, 却又无法真正忘怀,一直的忆着它们。”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