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骏马走进小镇的速度很慢,那个时候马上的年轻人已经熟睡了很久。尽管马儿 并没有把他从背上颠下来,他的梦乡并不是十分安稳的。马儿走了少许时候,他忽 然惊醒了。有星星,在他的上方忽闪忽闪。 这是一个安静的镇子,玲珑这么认为,于是他跃下了马,他的脚步混合着马蹄 声,在风的声音中也逐渐的远了。 行了不久,便到了一家酒馆的门口。酒馆中坐着两个年轻人,更确切的说是两 个少年。其中一个用奇异的表情看着他,那一瞥,还让他以为他的少主已然赶到了 他的前面。 但是那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有着一双被烛火映明的,清浅明亮的茶色眸 子。玲珑走过去,轻轻开口,“店家么,给我一间上房,我住一宿便走——这店, 真是你们的么?” “姑娘单身出来,偏生又生得如此美丽,不管是否小店,似乎都有些不太安全。” 另一个少年用了近似戏谑的声音开口。 “小竹子,”那个和燕忆枫有着相似面容的少年开口了,“你又在胡说了,这 位客官明明是男子。” “作为我本人,是不喜欢如此玩笑的。”玲珑开口了,“我只是请问,店家有 没有房间。” “当然有了,不止是房屋,还有些别的——”两个少年相视大笑,“不过我们 可不能保证这里不是黑店,即使这样说了,客官还是要住吗?” “这个无所谓,我住了。”玲珑冷冷道,“在下是未知青衣玲珑,直属于总管 习先生。” 他这是用来吓唬人的,他自己知道。有些时候他会担心少主的安危,但是既然 连小弟亦然没有杀了忆枫的念头,也不应再担心什么。他用这个安慰自己。他是未 知的人,一直都是。 “哎呀哎呀,吓死我了。”那个少年笑笑,“又是一个未知的人啊,上一次习 儒秋老头儿追杀我且不说,这一次追杀我的居然是这么漂亮的客官,虽然我早就说 了这一切都是我做得不对,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小肖也根本没有办法呀。” 似乎感到那少年并没有敌意,玲珑只是淡淡开口,“也罢,在下并非因此而来, 虽早便听说萧家二公子大名,但是我并不想随便出手,这不是少主希望我们做的。 我现在只是想要住店,仅此而已。” 那少年露齿而笑,“若是像竹子那么丑的客人,我一定会把他赶得远远的,但 是阁下如此美丽,换了什么样的店家都不会说没屋的。小竹子,你去挑间干净一点 的房吧。” 那个被叫做小竹子的少年不情不愿的上了二楼,玲珑在堂中坐下了,“你这里 可有酒,能否卖我一碗?” “在下这里不卖酒。”小肖开口,“我这个人,即便单纯只闻到一点酒气,也 会按捺不住自己性子——为此我不免会犯下过错。我怕会和客官打起来,那样会让 我后悔一辈子的,因为客官是那样的美丽。” 玲珑冷冷笑了笑,“请你不要再这么说,否则我只有与你决斗,来证明自己是 个好男儿。” 那自名小肖的少年露齿而笑,“好啦好啦,客官,前些日子我是见过你们少主 的,一叙之下甚是投缘——他说叫他忆枫就可以。客官来自那个方向,现在我想问 一下客官,是否见到了忆枫,以及,他近来是否还被那么多人追杀。” 他看见玲珑的面色变了,知道自己问了不当问的,却又不曾识相闭嘴,“若是 客官见了,请帮小肖转达一下,只是一句话——落华刀客以及绯樱,他们都在扬州, 为什么他会孤身去那一边——小肖想问他,为什么总是,那样的悲伤。” 少年茶色的眸子闪了闪,小二便下来了。“喂,小肖你在说什么呢?客官的屋 子已经收拾好了,天晚了,早睡早起身体好。”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玲珑已经站在了二楼。他看了看那间落满蜘蛛网的所谓上 房,叹了口气,却还是进去了。 “小竹子,”在玲珑进屋之后,小肖对小二道,“你守在店里,我大概不会再 回来了。如果尹小姐问你,你就说我的闭关已经结束,我回去了。” 他已经系好了包袱,从地板下拽出一柄长剑,看了看,扔给了竹子,“这不是 什么好剑,反正我也不擅用剑,给你了。小竹子,我走了。” 他招招手,走出了店门。小二跳上柜台坐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又扔下 了我一个人,好像我天生就得坐在这里看店似的。” ※※※ 出了店门,少年站直了身子,重重的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又缓缓呼了出来。 他的神情已然不再是那个轻佻顽皮的小肖模样,而是更冷,更静,一如几年以前的 他,同一个人,那个孤身一人闯入未知,以一己之力击杀百名未知黑衣的年轻人, 中原萧家的二公子,萧清芸。 三年已然过去,他并未增添什么,却少了当年的年少轻狂。他不张扬也不掩饰 自己的力量,他不再使用武器,亦然不再战斗,他喜欢用双手修出林中的路途,盖 起让游人栖身的木屋,或者坐在店里看店。他想着五年一到就可以回家,然后务农 经商或者干别的什么,毕竟做一个富人是他的愿望。 还有,他想念他的小叶儿,那个有着清澈蓝色眼眸的少女,那个可以吹出让人 迷醉笛音的精灵,那还是一个有着可以刺破天空剑光的剑客,那是他的小叶儿,他 一直想念着的人。 但是关于扬州和未知的那些话对于他又很重要,他知道了他的长兄在那里,他 是喜欢他的长兄的,喜欢那个永远微微笑着的年轻人,他的笑容他的剑光甚至是他 走路时跌倒的样子。但是他们一直很少相见。 “那么……先去扬州也罢,忙着回家也用不着。”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小肖开 口,“我也许可以再见到他,之后他在江湖,我在家中,怕是再少了相见之日了。” 他搓了搓手,顺着路跑了起来。 半宿过去,他刚刚觉得有些累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蓦然击中了他的后背,让他 向着前方摔倒下去。少年因为些微的冲击愣了一瞬,却立刻朝着右边林中翻滚过去。 他听到他刚才趴的地方被什么击中的簌簌声,这时他才感觉有些痛,伸手摸去,似 乎是小小的袖箭,一手的血。他知道自己被人暗算了,却连暗算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背上的痛楚是轻微的——但是少年正是觉得这不太对劲。或许是箭上有毒—— 他无法确定,手指却摸到了袖中的一样东西。他知道这可能是孤注一掷,但是他没 有别的选择——他没有武器了。 一个影子,少年的手指微微一弹,手中一只蝴蝶带一丝微红的色泽飞了出去。 然后他听见一点声音,什么细微的击中肉体的声音,他知道那个人将在相当长的一 段时间内不会再有机会暗算他了,于是摸了摸背上的伤,那一支箭深深的嵌在他的 肉里,以他自己,是没有办法拔出的。 他在流血,这是最坏的时间和地点。他走上那条林中的道路,眼中的暗夜也变 得模糊了。虽然他自忖不好,却也丝毫没有办法。落入这样的情形,小镇又绝对回 不去了,他只有向前进,却也不知道要去到哪里…… 痛楚并不是十分剧烈,但他知道那是另外一种最坏的结果、少年轻轻苦笑,抬 起头的时候看见天边已经有些发白。又向前几步时,似是被一块石头绊上了,他向 前摔倒下去。还没有发出类似“真倒霉”的感叹,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清芸哥。”他似乎听见了那个声音,和从前一样,属于旧日的声音,纯澈而 轻盈,“你不要再睡觉了啦,你总是睡觉,你说了后山有好玩的东西的,小枫和我 都要去那里玩,清芸哥,带我们去嘛,不要再睡了呀。” 小叶儿。他的意识深处只留下了那些破碎的过去的影子,小叶儿。他的小叶儿, 那个被湘姐姐带来的小叶儿,那个因为湘姐姐死了哭泣了很久很久的小叶儿,那个 一直如同阳光一样明亮轻盈的小叶儿,那个五年前追在他的身边不愿分离的小叶儿, 那个和三弟一起四处游玩的小叶儿,那个清鋆叶家的少主,那个流星门的小叶,那 个剑舞叶君,他的小叶儿。 那是他在旧日的家中最珍视的,那之外别的什么也无法比拟。她在江湖中成为 剑舞叶君的时候他也看着她的成长,看着她成长成名……虽然他一向习于淡泊,但 是她的成长是他所觉得幸福的事情。 “喂,你还活着吗?”他听到这样的声音,似乎是在问他又似乎不是,似乎从 很远很远以外的什么地方传来的,一个他所不熟悉的声音。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见 一双青色的眼睛,他唯一可以辨认的就只是那双眼睛。他还活着么,他自己也不知 道。他没有力气说什么了,只是闭上了眼睛。他很累,他想要去扬州看望那些人, 但是他太累了,能不能让他少睡,即使只是片刻。 “他确实还活着。”他听见有什么人在说,那么他大概是活着的了。他的身体 没有感觉,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他的头很痛,非常痛,让他没有空闲分心干些什 么,虽然他实际上什么也不能做。 当他再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他用手撑了身子,发 现自己差不多没有力气坐起来。大概是血流得太多的缘故,他这么想,然后发现忆 枫坐在他对面,用手托着下颌,若有所思的望着他。 他可以看出忆枫的处境比起他来说也好不到哪里——单单从那毫无血色的面容 和唇便可看出。“是你救了我?”他努力的集中精神,“如果是的话,我可以说这 是救命之恩……但是我也不想加入未知呀。” “那个没有什么,不是他救的你。”他听见另外的声音,门帘被拉开了,有着 青色眼眸的年轻女子探头进来,“醒了?我可真是神医,要是别人一定会认为你死 了,只有我会救你——啊,你不可以乱动。” 而他已经动了,捋了捋头发,然后找个舒服地方靠着——结果痛楚让他的表情 扭曲了一下。他喘了一会儿气,轻声开口,“这样呀……如此大恩,小肖自然不会 忘记——当我成了富翁,一定重重谢你。” 现在无论什么人都可以看出来他身无分文,所以也只能这么说了。 “以你的功夫,没有什么人能这样伤你……”忆枫终于开口了,“如果说这样 的伤,除了一个人,应当不会有别人——但是这不可能是她,那么……” 少年轻轻笑了,“不用猜了,是习儒秋,这支箭是他送给我的,不是什么别人。 不过这个人别的不强,暗器偷袭的功夫还真不是一般人——连我小肖也躲不过,便 在这里出丑了——那么,你的事情是办完了吧,忆枫,即使如此,你为什么还是如 同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那样,那么的忧伤呢?” “我很忧伤么?”忆枫轻轻问,他看见那少年纯净的茶色眸子,“我并不悲伤, 小肖,忆枫是不会悲伤的,忆枫只是偶尔在回忆,在想着一些过去的事情,但是那 些事情并不是悲伤的事情。” 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向那已经准备让马胡乱跑的女医师,“你看见了么, 忆枫他,仍然是那样的忧伤。” “他不会悲伤的,忧伤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早就死了,别的什么都不曾剩 下,只是阴魂不散,一整日一整日的绕在这周围——也许那个人是忧伤的罢。”湛 淇翻开了门帘进来,坐在了少年身旁,“你呢,年轻人,你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的?”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