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少年轻轻出了一口气,“叶姐姐又在故弄玄虚了,”他露出惯常的笑容,“心 这东西,又哪里有那么容易伤着,我呀,坚强着呢。” 少女的唇角微微上扬,她举起玉笛放在唇边,笛声飞扬出来,和林中的风缠绕 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她闭着眼睛,任六支在乐器上跳动,不久笛声便转了调子, 她本以为早已遗忘的,故乡的歌谣又飞了出来,或许因为故乡是融在她的血里的, 她不可能忘记那些歌。 那也正是叶歌熟悉的歌谣,不愿忆起的过去如影相随,而他却当真无法摆脱它 们,只是让它们拖曳着前行。 “好兴致,剑舞君。”叶歌的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了。少年猛然转过身, 只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微笑着,那是不带一丝敌意的笑容, “原来岁余,我市没有听过小叶你的笛声,本只以为剑舞叶君以剑闻名,没有想到 乐艺依然如此出众。” “门主。”玉笛从唇边移开了,少女抬起头望着那个年轻人,“我们不会是偶 然相见的吧,每一次门主在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似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她的唇 边扬起一丝笑容,将玉笛插回腰间,“那么是有事情让小叶我做,还是对于我有什 么苛刻的要求?” “哪里。”谭瑾开口,他又笑了笑,“小叶你不是已经自愿脱离了流星门吗? 如今你我只不过是旧相识,早就没有什么上下关系。我只是偶然遇见你,不过现在 想要问一件事情,不知你肯不肯回答——”他顿了一下,“枫华,那个孩子是不是 叫这个名字来着,他还活着吗?” “枫华自然活着。”叶倩芸开口,她用眼睛向叶歌示意让他们离开,叶歌会意 的拉了如意走了,叶倩芸清了清嗓子,“为什么问我这个?” “我已经没有办法感觉到碎心剑的光华了。”谭瑾道,“一点点暗下去的剑的 光华——”他不再微笑,“除非主人正在死去,不会如此。” “小,小枫。”叶倩芸脱口而出,她突然露出了痛苦的目光,“他不能死,我 们尚未真正的与过去了断——他甚至还没有和他的父亲道歉……” “或许他自己早就知道吧。上一次我见到他,我的剑和他的剑相击,那个时候 ……”他不再说了,只是看着叶倩芸。少女紧咬着嘴唇,忽长啸一声,纵身而起, 长剑和人在天空划一道虹光,顿时天空被剑气划出了一道伤痕,一道淡漠的血痕。 走进城中,玲珑方注意到了自己的左手,伤很严重——他本来就知道那是重伤, 却未曾预料到伤重如此。已经有地方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他想要叹口气,但是没 有叹出来。或许这左手和右手一样是废了,甚至更严重不仅是握剑——或者是他从 此,没有别的道路可以走。 武学奇才……回想起方才如意所说,他苦笑,习先生居然是这样向别人说的呀, 但是如果这也算什么武学奇才,什么人都是奇才了吧。如果不是他在邺国彻底的死 去——那一天他的整个世界在他的面前崩塌下来,那是他失去剑的同一日,那也是 他失去人生的同一日——他不会来到未知,他的结局,不过是在那华美的牢笼里度 过无色彩的一生吧。 血从伤口流出来,流下他的指尖,滴在他走过的路上。玲珑张开左手,指间黏 黏的触感仍然在,看来他还能保住左手了。少年轻出了一口气,听见前面有人开口, “很多血腥味呀,还是活人血的气味。” 玲珑一惊,方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怡梦轩的后院门口。院墙上靠着一个年轻人, 文雅而清秀的面容,闭着眼睛,“如果一直那样流血,似乎是对身子不好的。虽然 是小伤,但是那样拖延,或许会有不好的结果。玲珑君,今日是偶然经过,而非特 地拜访吧。” “当然,今日我本不欲动手,绯樱,今日想来对你是有利的,但你似乎也不是 个会乘人之危的人吧。”玲珑嘴角轻挑出一抹笑,知道对方无法看见,“虽然上次 是我乘人之危,但是上次毕竟我也输了。你现在应该不会拔剑杀掉我吧。” “本来也不至于。”萧若樱道,他轻叹了一口气,“上次我都没有杀你的心情, 何况这次。你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玲珑君,虽然你在未知,上次之前我从未 听闻过你——你知道忆枫在什么地方吗?” 玲珑望着对方,似是要从他的身上找出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萧若樱 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连一丝破绽也没有,于是玲珑叹了口气,开口道,“少主在 路上,他会回来的。” 他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转了身,却听见背后的声音,淡雅柔和,“让他养好 伤再来见我,我不想乘人之危,那个时候我会和他了断。” “了断……”玲珑的脚步停住了,“你们的战斗为的不过是荒谬无聊的借口, 还提什么了断。不管你胜了还是负了,很多事情你都根本无法改变。” 他的血在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摊,于是玲珑走向前方。他的身后和他的身上都有 他的血迹,但是他没有管,只是大步向前走去。 萧若樱却仍然站在门口,他按住了长剑,苍白的手指微微颤动。 剑在兴奋,是血的气味让剑兴奋的。萧若樱本能的对自己说,是那个少年的血 让他的剑兴奋的,但是他自己又不想做什么。那么是剑在告诉他什么吗?在他想着 这些的时候长剑颤得更厉害了。风中血的气味淡了一些,年轻剑客轻出了一口气, 按紧了长剑让它不再乱动,左手触及了墙面,那种粗糙的感觉微微的平复了他的心。 忆枫不会死你早就知道,他对自己说,除了你,没有人有资格和能力杀他。 “绯樱。”那一个女子平静温婉的声音,萧若樱循声转过身子,“轩主,有何 事由?”他平静的笑着,一如既往。 “刚才可有什么人来过这里……和你谈话的那个少年是谁?”她问,“那血的 气息直冲进了内室,乱了我的琴音——刚才是什么人在这里?” “我所知道的,是一个未知青衣,名字叫玲珑,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萧若 樱平静的开口,他望向院中,柳烟突然开口了,“那样的人物,我是很久没有见过 了……绯樱你之后,我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人物。他看起来不强,但是很可怕。” 萧若樱的脚步停住了,他的唇角向上扬了扬,“我之后?我何时是这样的人了? 柳轩主,你大概是看错了,我并非那样一个吓人的人,并且,”他轻轻开口,“若 是我的血,还远远未及让琴声变乱的能力吧。” “绯樱?”柳烟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疑惑,“你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听起来不 象是你自己……” “我自己……”年轻剑客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在你眼中的我和在别人眼中的 我,还有我自己,是一样的吗?或许未必吧。” “萧大哥!”声音从后面传来,萧若樱身子直了直,他转过身来,叶倩芸正站 在他的面前,“大哥,”她的声音中带着哽咽,“我该怎么办?” “小叶。”他的声音似乎又回复了从前的平静与恬淡,“怎么了,有什么事情 发生了吗……小叶,为什么你会哭泣呢?” “你知道不是么?”她开口,“大哥是那样一位名剑客,肯定知道不是么…… 碎心剑的气息弱了,小枫他……”她泣不成声,“你知道小枫会死吧,他两年前是 离开了没错,但为什么我们只重逢了这么短时间……为什么他又要离开呢?” “叶子……”平静温和的声音,苍白瘦弱的少年从院中走出,轻轻笑着,“不 要哭泣,尤其不要为了我哭泣。叶子,我没有告诉你,不过是想让你死心,本来我 就已经死了,你知道两年以前父亲就处死了我……我本不想再见到你,叶子,我本 来便希望你以为我早已死去。” “枫,不要这么说。”萧若樱轻轻开口,“你的路还很长,不要随便说死不死 的——”她的声音温和平静,“小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不是么?我说过 的什么也许并不是事实,你应当自己去看——你们两个都是,你们是有眼睛的,应 当看得更真确。” 待叶倩芸与枫华均进了院里,柳烟淡淡开口,“你为什么不告诉剑舞君实话, 说那孩子只能再活几个月?” 年轻剑客轻叹了一口气,右手习惯性的撩了撩头发,“我有必要这么说吗?柳 轩主,如果我这么说,对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至少他们可以直面现实吧,不用再作无谓的遮掩,”柳烟道,“你这样又何 苦?他们互相隐瞒伤害,两个人都在心痛。” 萧若樱轻轻摇了摇头,“现实他们自己会看见,不用我多说,而且对于小叶, 枫也并非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你当剑舞叶君还是个小孩子,注意不到她的友人正 在死去吗?她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但是她还是正视了这件事,而现实,他们会自 己看清楚——这是江湖的规矩,任谁也无法改变。” “我原来没有发现,你是这样残忍的人呀。”柳烟轻道,“绯樱,这江湖让他 们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一点。” “那你我岂不是一样。”萧若樱淡淡道,“你我曾依靠过什么人吗?不都是靠 着武器才活下来的,他们也应当可以做到吧,只是三弟……父亲确实杀了他,若非 如此,他的作为不会下于二弟,二弟才是家中的骄傲,相比之下,我只不过是出道 早罢了。 “而且,”他淡雅平静的声音,“我也厌倦了这个江湖,作为绯樱或者什么, 或许并非我能力所及。柳轩主,我记得你曾接下杀未知之主燕忆枫的任务,此时我 不得不和你抢这个任务了。你定会看见他的人头,这一次我会杀了他,纵使……” 他的声音低下去,“纵使同归,我也一定要杀了他。” “不求生先求死,绯樱,你这样想,太过危险。”柳烟淡淡道,“虽然你的事 情和我没有太大关系,但是……”她顿了一下,“但是如果你死了,会有人为你哭 泣。” “我是不要什么人为我做什么的,”萧若樱开口,“我的面具也戴了太久,早 该摘下来了。我不是神,水天叶。” 是否有人激怒了他?柳烟不知道玲珑对萧若樱说了些什么,但她也发觉了萧若 樱的过分反常——甚至不是他本人的样子了。她所知道的绯樱抑或萧若樱,是永远 那样温柔微笑着的一个年轻人,她一直知道这一点。他的微笑——那也许是乔装的, 但是他的转变却太突然了,几乎让她无法接受。虽然人心的变化,本就不是她所擅 长捕捉的。 萧若樱走进院中,柳烟却仍然站在院门处。她望向院外,空旷的街道,没有一 个人在。每个人都戴着自己的面具,她本是知道的,正如同她的面纱和绯樱的微笑, 但是为什么那个年轻人可以轻易的捕捉到所有人心中真实的自己,而她却永远无法 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不知道,她想这不公平,但是江湖本来就不公平。 于是柳烟整了整面纱,也转过身子向院里走去。然后背后有了突兀的“姐姐” 二字。她没有回身,知道叶歌正在对她笑着,也听到了少年的声音,“姐姐,今天 有闲心下来了?” 她的唇角露出一抹淡笑,“小歌你也太促狭,我在这里的时候何时不是闲的, 也还要你取笑。” “一直以来,我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不是。”叶歌开口,“虽然姐姐不说,我 也觉得这样不好。不仅引来了未知,还弄得这里都是血腥……本来这里才是姐姐的 净地,是小歌我,把这一切弄糟的吧,” “这不是你的错,小歌。”柳烟并未转身,只是开口道,“纵使未知不来,总 还有别的人要来。扬州本来就不是什么安静的地方,虽然这地方法度严,对上那些 江湖中人还不是一点法子没有。虽然我并不喜欢在尘俗之中,但即使在琴轩里,也 不过是让人嗤笑的琴女而已,和江湖中人并无分别。并且师父交我的事情,本便与 那些人有些过节——你帮我找到了小敏,我是很高兴的。” “不能再回到从前了呀。”少年轻轻摇头,“我如此,姐姐亦然。我们所有人 都不能和过去一样了,而他们也要来了——未知这次来的人,定有很多是我认识的, 并且不比从前,因为——”他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不,没什么。” “他们来就来吧,早点完了也安生。我也正想换个去处,这间屋若是烧了,也 没有什么。”她的口气淡淡的,并不象是在开玩笑,然后她转过身子,望着叶歌, “这间屋子已经起了三年,三年是很长的时间了。自从这里沾上血,我已不想再呆 在这里。” “柳轩主,此话似是有些不妥吧。”清冷的声音,怀抱长琴的女子倚墙而立, “若琴是抚琴人的心,那也不用担心什么。若是手上没有染过血,琴声反而只是技 艺,而非心——只有手上沾了血,琴才会歌唱吧。”她的神情冷冷的,“要手染了 血再去抚琴,琴才会拥有你的心——会欢笑也会哭泣,那时的琴音,比一切的声音 都美妙。” 柳烟一愕,望着那个自名青芷的女子。青芷手中仍是那张长琴,冰丝的弦上, 隐约有几点嫣红的样子。“不用看我的琴了,”青芷开口,“就算染了血迹,也可 以洗得干净,丝毫不显脏污。绯樱不知道他身上的血到底冲干净没有,才会偶尔失 态。他不曾知道鼻子和耳朵都会造假,只有眼睛看见的才是真实的。他以为自己不 可饶恕就罢了,还引了群不相干人。”她的声音冷冷的,“就是他小时候在富贵之 家,才留了这么个孩子气的毛病。” -------- 起点中文